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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7期|李佩甫:乡村蒙太奇(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7期 | 李佩甫  2019年07月09日08:29

镜头一

凤芝要进城接男人了。

吃早饭的时候,凤芝就跟人说男人要回来了。村人们就打趣说,你看凤芝急哩。你看凤芝急哩。一说说得凤芝脸红了。凤芝扭捏说,他啥主贵,老稀罕?可说归说,凤芝还是要去接男人。男人不容易,男人在部队上也不容易。可自己容易么?男人在队伍上干了那么多年,自己一个人在家,送老的养小的,还要用肩膀扛住男人往上爬……也是苦辣酸甜哪!人多少年不回来一回,光香油提走多少桶?一桶都是几十斤哪!一点点的,那芝麻是好种的么?这话自然没法说,凤芝对谁都不说。可是后来、后来的时候,男人就有点那个了。男人嫌她手不光,脸上没有颜色……唉,整日在地里,风刮日晒的,人能不老吗?凤芝心里很屈。

走在村街上的时候,村人们见了凤芝都说:“不赖,不赖。可熬出来了!”凤芝听了,却只想哭。可凤芝不能哭,凤芝笑着说:“不就一个户口,熬上个户口咋着?”

镜头二

村长想去河申的饭铺里吃碗烩面。村长嘴苦,想去饭铺里弄碗烩面辣辣,就一踅一踅地踅到饭铺里去了。村长进了饭铺,就对河申女人说:“申家,村里的账有几个月没清了吧?”申家女人说:“可不,好几个月了,一堆白条儿,都在那儿压着哩。”村长郑重其事地说:“你算算。你算算看有多少,一事给你清了。”河申女人拿出单子看了看,说:“两千三百七十四块。”村长愣愣的,吓了一跳。村长黑愁着脸说:“咋恁些?恁些?错了吧?不对劲吧?没吃几回呀,你再算算……”申家女人气了,埋怨说:“看看,我说不赊账吧,你回回往这儿领人,吃了拍拍屁股就走,弄一堆白条儿临了还不认账。这生意没法做了!……”村长很尴尬地笑着说:“你看,有账不怕算么。该咋是咋,该咋是咋……”申家女人把记账的小本本拿了出来,举到村长的脸上,一笔一笔地指着说:“你看看,县上精神文明大检査,一桌八个,是你领来的不是?啥子治安工作大检査,两桌十四个,是你领来的不是?县水利上的老吴在这儿吃了五顿;计划生育小分队在这儿住了八天,是你吩咐哩,顿顿四个菜;烟叶大检査来了二十六个,开了三桌;啥子小康村建设来了一群,开四桌;包队的乡干部随来随吃,这也是你交代过的。啥子达标大检查,来了……”村长苦着脸说:“两千多就两千多吧。上头老来人,我啥法哩?日他娘,真是管不起呀……”河申女人说:“你行行好,把账给俺清了吧。小本生意,赊不起呀。这些日子肉都割不回来……”村长忙说:“清,清,立马叫会计给你清。”河申女人紧追着问:“啥时清,你说个时候?”村长一边往后退,一边说:“村里一时没钱,缓缓,缓缓……”河申家女人追着屁股说:“啥时给,总有个日子吧?都这样这生意一天也不能做了……”

村长嘴苦,村长想吃碗烩面。村长回头看看那热腾腾的羊肉锅,很无奈地摇了摇头。

镜头三

广臣家的拖拉机从镇上开回来了。

那拖拉机原是三家合伙买的。买了三年,撞坏了三回,没挣啥钱,反而赔了不少。于是那两家不干了,就一块堆作价给了广臣。广臣一时没钱,说好三年还债,广臣也认下了。广臣当然高兴。三家凑的,现在全归一家,他当然高兴。不管怎么说,车是自家的了。广臣狠狠心,再紧紧裤腰带凑些钱,就又修修上路了。然而没跑几天,接连被查了几次,只好开回来了。这年月,路也不好上啊。一是查得厉害,路路有卡,动不动就罚。二是路上不平静,赖人老多。广臣在村里也算是体面人,一出门上路就成了孙子了。广臣的车修好后仅仅运了两趟煤,就被查了八次。一辆破拖拉机,光上路的证就十几样。不是少这了就是没那了,查一回罚一回,少的几十,多的上百,拉一趟才挣多少钱?广臣没办法,狠狠心,又请客又送礼的,一下把所有的证都办齐了。谁料,一上路,刚上许禹路口,小旗一摆,又查上了。那交通上人戴着大盖帽,耀武扬威地说:“把驾驶执照拿出来。”广臣赔着笑,赶忙把执照拿出来,那人翻了翻,又说:“准运证呢?”广臣又赶忙把准运证递上去。那人又接过来翻了翻,再问:“行车证呢?”广臣又把行车证送上去。那人接过来看得很细,看了,挠挠头,还问:“养路费呢?养路费交了没有?”广臣又把交养路费的证递上去。往下,那人仍不甘心,一样儿一样儿地挨着查……待查到第十四项的时候,那人抬起头来,目光定定地打量着广臣,广臣满身是汗,一脸煤灰,仍赔着小心说:“同志,你看我都齐了,叫我走吧?”那人立时大怒:“你慌什么?!你慌什么?!看你脸上脏哩?去,去站上洗洗脸!洗脸费五块!”广臣的脸的确很脏。运煤的,脸能不脏吗?洗洗也没啥。再说,罚了五块,也不算多。可广臣哭了,广臣去洗脸的时候哭了……路上,广臣走一路哭了一路,广臣心说:我不拉了。日他娘,我不拉了。回到村里,女人迎上来说:“天早着呢,你咋回来了?”广臣破口大骂:“日他娘!我日他娘!……”

镜头四

天半晌的时候,狗旦蹲在墙根晒太阳。狗旦很烦,天晴得很好,很好也烦,烦得牙一咬一咬的,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狗在地上卧着,懒懒地晒暖,狗眼里有他,他眼里有狗,狗眼里的他很残,狗仿佛也怕那残,猫样的温柔,讨好地望着他。狗旦先是捏了捏狗的耳朵,尔后朝狗身上踢了一脚,狗尖叫一声,夹着尾巴跑了。于是就觉得十分无聊。狗旦站起身,伸一伸懒腰,漫无目的地朝四处看了看,心说:“上哪儿去弄点钱呢?”

镜头五

妞妞在河边洗衣装,河水很清,人影儿在水面上映着,动动的,画儿一样。小红手甩甩的,随衣裳在水面上漂,有白色的泡沫从手边溢出来,水面上浮着圆圆的晶亮的小泡,小泡随着流水荡去了,妞妞的心也随着流水漂去了。妞妞心里像猫抓一样,可还是咬牙挺着。挺一日说一日,挺一时说一时,脸上还能叫人看不出来。妞妞心说,你真是长了天胆了……妞妞望着远去的泡沫,心里很愁,怅怅的,仿佛日子也流去了似的。就说:“狗都不来——”

镜头六

石磙卧在场边上,很久很久了,没人想起要用它,石磙很受冷落。石磙很渴望去亲吻麦粒,在碾轧中获得快感。在夏日里,跟在老牛屁股后的滚动很让它怀恋,那温热中的跳跃能激起它青春的回忆。然而,却不再用它了。它被扔在了场边上。原来四季中还有两季能用到它,现在一季也不用了。它闲在那儿,被阳光照着,显得很无聊。有时候,人也在它身上蹲一蹲,蹲一蹲它心里好受些,就觉得人还记着它呢,也许有一天还会用到它。然而,人在它身上掐灭了一个烟头,就又去侍弄那喝油的铁家伙去了……石磙想:人怎么这样无情呢?

镜头七

洪昌的女人去代销点买酱油。手里据着一个空瓶,浪浪地走着。那笑里带着日子的滋润。男人的体面和力量都写在她的脸上,叫人觉得那夜晚也是很好的。她穿一件米黄色的洋衫(自然是从大城市里买来的),大城市的衣裳不知怎的穿身上就是好看;裤子也是城里人做的,屁股兜得很紧;高跟鞋在脚下拧着,拧出一串韵儿。脸自然白,也抹了“永芳”,就浪浪走。见了人说:“成天歇着也累……”

镜头八

满仓家的门半掩着。满仓把手插在女人的裤兜里,女人竭力往外挣着,满仓的脸猫一会儿狗一会儿,一时笑着:“一回,就一回。”女人恨恨地说:“一回也不中!一回一回多少一回了?”满仓的脸一时又黑下来:“你想找死哩?”女人说:“就是想找死哩,你打死我算了!”两人在屋里陀螺一样转着,你撕着我我揪着你,打得难解难分,呼哧呼哧直喘气……满仓打不过女人,女人是下力人,劲比他大,两人就僵持在那里,对着骂……骂着骂着,满仓的声音小下来了,满仓小声说:“娘在院里坐着呢,娘在院里坐着呢……”女人说:“坐着就坐着,就是叫她听哩……”

镜头九

国正家一窝六口在窑上忙活。刚出了窑,一个个像刚从锅灶里钻出来一样,黑花脸,浑身上下的衣裳都烂着,看上去像叫花子一样。然而村里人谁都知道国正家有钱……国正爹靠砖堆坐着,乏得像抽了筋似的,手抖抖地拧烟油。国正在地上躺着,头枕着一块砖,伸筋似的躺出一个大字。国正的女人本是有些样子的,好脸被砖灰蒙着,头发被汗水溻得一缕一缕的,却硬着腰鸭行着去点数。国正的妞七岁了,污着一张小花脸,也在地上坐着。只有国正的娃儿穿得周正些,远远地丫站在窑场边上望风。一时,国正娘提着茶瓶慌慌走来,黄着脸说:“税上来人了……”于是就眼紧,互相望了,心悬悬的。良久,国正爹把烟掐灭,低着头说:“还是国正家去吧……”国正娘也低着头说“去吧……”国正爹又说:“跟人好好说……”国正娘低声低气地说:“洗洗脸儿,衣裳换换……”国正的女人就望着国正。国正不吭,始终不吭……

镜头十

临着公路的地边上站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乡长,一行明晃晃的自行车。省里要来人检查工作,乡长慌得领人四下串,乡长对村长说:“会说的叫来了吗?”村长头点得像尿不净:“叫来了,叫来了……”于是就喊:“狗日的,过来过来,乡长叫你呢……”“狗日的”小跑着上前来,赔着笑说:“乡里领导都来了?上家吧,上家……”乡长用审视的目光望着他:“会说话么?……”“狗日的”忙说:“会,会……”乡秘书在一旁严厉地说:“可好好说!说砸了可饶不了你……”“狗日的”说:“放心了,咱啥时也没往领导脸上抹过黑……”乡长客气地笑着说:“不要这样么,不要这样……”这时,乡秘书手里的传呼机响了,乡秘书忙说:“来了来了……”于是一行人骑上车就走。车骑出很远,乡长又勾回头来嘱咐:“好好说,好好说……”不一会儿,明亮耀眼的车队就过来了。车队开到麦地边上停下来,有戴眼镜的男男女女从车上跳下来,围住丫站在地边上锄麦的村人嘁嘁喳喳说话……村人个个脸儿灰白,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才好。独有“狗日的”不卑不亢,从容应对。一个很有些身份的人问:“对乡里领导有没有啥意见哪?”“狗日的”说:“有。还不少哩……”就有人忙掏出本来鼓励他:“说吧,大胆讲,不要怕。”“狗日的”说:“我不怕,有领导撑腰,我怕啥?!我怕个锤!”众人笑说:“你讲你讲……”“狗日的”说:“过去那干部,人家,就不咋来。现在那干部,哼,成天在村里串……”众人催道:“往下说,往下说。”“狗日的”说:“见人就问,化肥够不够啊?柴油够不够啊?农药有没有啊?还有啥困难没有……”说得众人点头……一时,众人上车,车队日日开走了。又一时,躲在小树林里的乡干部们又骑车日回来。乡长拍着“狗日的”肩膀说:“中,说哩中!叫啥名呀?”“狗日的”点着头说:“保国,王保国……”乡长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中,保国,我记着呢……”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塞进保国的兜里,尔后,又急急地追赶来检查的车队去了……王保国喜滋滋地扬着乡长给的那包烟说:“这回我可给乡里露脸了!……”村长走过来一把夺过那包烟说:“烧球哩,散散……”王保国急白脸说:“球,一包烟,说了一嘴粘沫子,乡长给包烟,还散?……”说着又把烟抢了回来。村长照他屁股上踢一脚:“散散!……”王保国无奈:“散散就散散……”

镜头十一

午后,日光晃晃的,村里的汉子们三三两两往老德家走去。老德家是个牌场。这是个明场。谁都来。来的都是些没成色货。玩也是小玩。一分二分的,高说,一毛两毛。来的人多是看家,看的心痒了,补个小场,也就一泡尿的工夫。也有屁股刚亲住凳子,又被女人拧住耳朵拽回去的。很大众化。有时也赢烟卷,都是赖烟。老德是个光棍,五十多了,没女人,日子熬煎,是老庄,常坐。其余自然流水席。老德上地干活的时候,门也大敞,反正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来了人就坐……老德回来接着坐。这会儿,老德正在庄上坐着,赢了,数那一分一分的钢镚儿。坐在一旁的二娃输躁了,说:“来野的,咱来野的!一分二分没意思……”坐在对面老吹说:“干啥呢?干啥呢娃子?都是急辣辣的……”老德说:“野的就野的,五分?!”老吹急白脸说:“不叫干算了,不叫干算了……”又小声求告:“一分吧,一分吧,小玩,咱小玩……”围看的众人起哄说:“起,起,怕老婆货,没钱起……”这时,满仓刚踩进门,便抢上来说:“我上,我上……”人们哄地笑了:“又一个怕老婆货,又一个怕老婆货!”满仓举着从老婆兜里抢来的两毛钱说:“有钱,有钱……”

镜头十二

夜静的时候,就能听到一些轻微的哗哗啦啦的响动。那响声是洪昌家发出来的。洪昌家也是个牌场,暗场,村里知道的人很少,来的也都是些有头脸的人,洪昌家盖的是两层小楼,院墙很高,院里还拴着一条狼狗,夜深时,听见狗咬,就是又有一拨人来了。乡干部是常来的(在乡干部眼里,这是个明场)。乡里干部靠工资吃饭,日子很寡,洪昌是大户,不吃白不吃,来他这里玩玩,也是该的。县上也有人来,工商的,税务的,公安的……都是熟人,来了就坐。也有生意上的人来,都是关系户。洪昌的场面大,开着纸厂、窑厂,花销自然也大。洪昌的女人就每日里在家候着。来了人,就打扮出好脸,香香迎出去,倒茶递水,做些酒菜,尔后扭扭的一盘一盘送上,偶尔有男人假借酒醉在她屁股上拧一把,捏就捏了,都是有头脸的人,她不吭。酒后自然玩玩,牌桌摆在内室,玩的也大,一般“硬一”(十元),也玩“硬五加翻”。洪昌是个能人。一般在牌桌上就把生意做了;出了什么事,打个招呼,就有了照应。纵是体面人,自然也分轻重。一般的,玩输了,走就走了,洪昌不拦;有赖着不走的,厚着脸问洪昌借,洪昌就甩出三十五十,让他捞,再输就不管了。很有权力的,赢了自然归自己,若是输了,不管输多少,都是洪昌会账。特别有用的,一是要他玩得高兴,二是要他赢得痛快,这就要动用很多智慧,洪昌有智慧,就不动声色地让他赢,一晚上说送多少就是多少。这就不用涎着脸去巴结,很体面不是?对方自然心知……于是,每到夜半,听见狗咬,洪昌的女人就慌慌迎出去,说:“来了来了……”

镜头十三

太阳一竿高的时候,在邻近的乡村里,会晃出一个骑破自行车的人。车很旧,车带不知已补了多少回了;人也很旧,叫花子似的,头上常戴一顶吓老鸹草帽。车后架上绑着两只很大的土筐。没有人不认得他,他叫老蚰,是收破烂的。老蚰只要往村口一蹲,人们就会说,收破烂的来了。收破烂的老蚰满脸皱纹也满脸喜悦,那喜悦深镶在皱折里,像半卷的旗帜一样掩着内心那稍稍有了一点高贵的滋润。每当有卖破烂的到他眼前来的时候,老蚰自然也客客气气,也讨价还价,生意做得很死,却没有贱气,骨子里仿佛有什么撑着似的。上点岁数的人,总爱问些家常,人家问了,他也应,脸上淡淡的,应着应着就应出了很多高贵。于是那卖破烂的也就不敢小看这收破烂的脏老头了。于是那问话就一遍一遍在乡野里重复:

“日子咋样?”

“差不多……”

“娃们都大了?”

“大了。”

“都站住步了吧?”

“没有哩。老大在北京上大学呢……老二在省里读大学……老三是个没材料货,读个中专……”

“呀嗨,呀嗨嗨,你咋恁有福哩?!……”

“啥福呀,将将就就吧……”

纵是收破烂的,脸上也写着尊贵。那尊贵像纸一样,很薄。只有跟前没人的时候,老蚰才偷偷地从兜里摸出一块干馍,慢慢塞进嘴里,像老牛反刍一样一点一点吞咽,喉咙老了,咽也很吃力,噎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里说:有口水就好了……

镜头十四

半晌午的时候,援朝家来了两个城里人。城里人很横,进门来径直往椅子上一坐,问:“王经理呢,王老板呢,王骗子呢……”

援朝家女人看了看城里人,又看了看盘腿坐在床上的娘,勾着头说:“援朝没回来,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

城里人说:“不说是不是?不说是不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寺,我叫恁一家人都绳儿起来!”

援朝家女人说:“绳儿起吧,这种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

城里人互相看了看,就掏烟来吸,再不说狠话了……

屋里很静,也很闷。援朝的娘依然盘腿坐着,嘴里嚼着一块干馍,嘴很老了,牙也不剩几颗了,就那么一点一点磨着,把时光都磨碎了。她不看人,她谁也不看,就那么无休无止地磨……

城里人软下来了,说话的声音也小了,愁着脸说:“嫂子,你别嫌我说话不好听。我也是被逼到这一步的……”说着,那城里人哭了,两手捂着脸,吸泣着鼻子,尔后,他从兜里掏出手绢擦了擦脸,又求告说:“嫂子,你给我说说他在哪儿,你给我说说地方,我去找他……你看我一趟一趟往这儿跑,鞋底都磨烂了,这人咋是个这呢?……”

援朝家女人什么话也没有说,也捂着脸哭了……

援朝娘仍旧盘腿坐着,木然地坐着,坐出木鱼样。那苍凉遍布木鱼样的脸上,皱折随嘴角的牵动一扯一扯仿佛要扯起一张网来,没有门牙的老嘴像是那盘在网里的蜘蛛,蜘蛛迟缓而又忙碌地动着,动出一片陈旧的地图一般的温热……

镜头十五

凤芝要随军了。

广臣家的拖拉机在门口停着,该装的东西都已装上。听说要走,邻里们都来了,说些热话,搭手帮着装车。保根在队伍上干了十三年,喂了七年猪,一年连部文书,二年排长,一年半司务长,一年连长,干着干着就混上了少校营长。部队上的事情村人们不晓得,只知道保根混上大干部了。大干部可以带家小,这很好,很叫人羡慕。然而,却没人知道,那一台儿一台儿爬的是多么艰难……庄稼人,家里破烂东西太多,该卖的卖了,该送人的都送人了,还有些东西是舍不得扔的,是拿也不好,扔也不好的,送人又显薄气,都在屋里地上放着,看了让人心里难受。

十三年,换一个随军,凤芝心里本该是高兴的,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为了什么呢,那又是说不清的。有多少日子,她盼男人盼得都快疯了,这回就要跟男人去了,跟男人永久在一起了,可她却像掉了魂儿似的,心里很空。该搬的东西都已搬净了,她还屋里屋外地来回跑着,不知道要拿什么……

保根在门外的拖拉机旁站着,一圈一圈地给人散烟,顺便说些感谢的话。体面话是不经说的,说着说着就有些口干,词儿好像不够用了,也不想再啰嗦了,还是笑着散烟,那笑容已被风刮干了,蔫头窝瓜似的,很皱。他看见女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屋里屋外来回跑,一股火就蹿到了脑门上,他厉声喝道:“干啥都磨磨蹭蹭的,你瞎跑个啥?!……”

凤芝一怔,一屁股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哭得昏天黑地……

保根愣了,跑上去说:“这是干啥呢?你这是干啥呢?也不怕人家笑话……”

凤芝哭着说:“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说着站起身来,一扭一扭地去车上搬东西……

众人忙拦住说:凤芝,凤芝,这是多好的事,大喜事!保根给你挣个户口容易吗?多少人争还争不来呢,别傻了……

保根也气了,保根说:“别理她!不去也成,娘那个卵子,不去咱离婚!娘那个卵子!……”

凤芝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呜咽着说:“离婚就离婚……”

众人忙拉住说:干啥呢,这是干啥呢……众人把两人拽到屋里,屋里的东西已搬空了,看上去很凄凉。凤芝往地上一坐,保根脸黑着,无话……

一把老锄在墙上挂着,旧日的襻绳也在墙上挂着,还有一包一包的陈年旧报纸包着的菜籽,发不出芽芽儿了的菜籽……

众人都不晓得说什么好,劝两句,就知趣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心里骂着:日他娘,日他娘耶!……

镜头十六

来喜又掂着提包上路了。

来喜的提包里装的是药丸。来喜不种庄稼了,农民不种庄稼就去卖药。来喜卖的不是药,是一张嘴。可来喜却说不好话,他是个结巴,一说话就打结,结结巴巴的说不成句。说不成句的人显得很诚恳,来喜靠的就是这结巴出来的诚恳。提包里装的药丸名叫“金不换”,六代祖传,主治腰疼腿疼跌打损伤……药是很好的。也有证明,证明是大机关里开出来的,盖着红霞霞的公章。包装也很好,很讲究的。村里人都知道这是假家伙:药丸是红薯面掺高粱面豆面拌蜂蜜团成的,证明也是假的,公章也是假的,包装更是假的,来喜不瞒村里人。然而却没人知道来喜制造这种假家伙究竟用了多少心思。来喜是精明人,按说不管干什么精明人都是可以发财的,可来喜偏偏喜欢造假药。那公章那大机关的证明是怎样造出来的呢?这很让人纳闷。来喜自然不说。这也是一门艺术,造假的艺术。来喜终日钻研这门艺术。村里人好奇,常问:城里人就那么好哄吗?来喜说:好好好……好哄。人们不信,却又不得不信。是呀,要是日哄不住人,他吃什么呢?来喜大部分日子是在路上度过的,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很散漫也很惊险……回来的时候,来喜就躲在屋里开始新的制造。似乎也有日哄不出去的时候,来喜把剩下的药丸送给邻居喂猪。邻居笑说:这可是金不换呢!来喜郑重地说:药药药……霉霉了。偶尔,来喜会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女人穿漂裙,一晃一晃地跟来喜进村了,过不两日,又突然不见了,就像根本没来过一样。村里人问:来喜,这是你拐来的女人吧?来喜很生气地说:哪哪哪哪哪……跟哪哪呀!人人人家是是来学学技技术哩。来喜有自己的宣言,来喜常对村里人说:这这人干干啥都行,就就就是不不能坏坏良良……心,咱不不不坏坏良良心,咱这这药药药吃吃不死人人……

来喜又掂着提包上路了,路是很漫长的,来喜走得很有信心……

村里人看见来喜,就说:这一趟又上哪儿日哄去?

来喜就说:北北北……北京。

村里人很高兴,就说:对,上大地方,坑死鳖儿们!不知怎的,村人们越来越恨城里人了……(节选)

选自《小说家》1993年第5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7期

李佩甫,1953年生,河南许昌人。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河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生命册》《羊的门》《城的灯》《平原客》《城市白皮书》《等等灵魂》《李氏家族》等 11部,中篇小说集《黑蜻蜓》《无边无际的早晨》《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等7部,《颍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电视剧。作品曾先后获庄重文文学奖、施耐庵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中国出版政府奖等。长篇小说《生命册》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部分作品曾翻译到美、日、韩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