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19年第5期|张叶:母亲的疤

来源:《草原》2019年第5期 | 张叶  2019年07月05日09:25

1

他要做他那样的人。他珍藏着他的一对肩章,也珍藏着至高无上的理想。这是少年王立从小种植下的秘密,这个秘密带给他绵延如丝的温度,像是发了芽,在温热的春天里时不时随风撩拨一下他微醺的心。让他禁不住再次隔着玻璃抚摸那个人的面庞,由跳动的心室里蹦出一句:我一定要成为你。

他们当年非常恩爱。他英俊高大,像一座山。她眉目柔婉,脉脉含情。王立每次看这幅镶在玻璃框里的照片,就想到这八个字: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王应和、晓霜和宝贝。镜框后依稀可辨一行刚劲有力的钢笔字,是行楷,非常有功底的书法。父亲的字迹。

照片上,是他的父亲和母亲。那年,他尚在娘胎。母亲穿着件淡紫色蕾丝欧根纱孕妇裙,甜美而满足,还带着少女时期的无邪。父亲穿的便装,英俊但不是儒雅那种,若生在古代,他该是“将军拔剑南天起”,而非“君子如玉”的形象。他喜欢这样的父亲,男人嘛就是要顶天立地。是的,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为了家,为了妻儿,丢掉了自己的生命。

王立无数次想象,如果父亲活着,该是多么疼爱自己。就像母亲所说,如果父亲活着,一定会把他高高扛在肩膀,带他看元月的烟花,吃尽都市的美食。他享受过的仅有的父爱,是在母亲肚子里。他一遍遍试图“倒片”回放胎儿时期的历程,希冀诚心感动时空发生奇迹,让他隔着母亲的子宫可以将父亲的音容忆起。就像影视剧中看了很多次的镜头那样:男人得知妻子怀孕,欢呼雀跃,天真地将耳朵贴在肚子上倾听。如果可以,王立愿意在母亲肚子里叫声“爸爸”,以弥补多年来父亲没有享受过的作为父亲的权利,从而追加自己没有得到的那份娇贵珍惜。

为了咂摸那点想象中的幸福,王立不厌其烦刨根究底地捕捉父亲在世时的每一个细节:我爸和您怎么认识的?他有枪吗?他在单位很厉害吗?您怀上我的时候他是不是都乐疯了?

“天天问,再问,我都想不起来了。”母亲边给王立缝背包带子,边打了个哈欠。从母亲的右侧脸看过去,除了眼角三道日益加深的鱼尾纹,依稀能看到她受伤前的影子:和照片上一样,皮肤光滑白皙,睫毛太长像是假的。母亲是不化妆的,她忘记了有多少年没有在化妆品柜台前停留。她说那些厚腻的脂粉,原不是与生俱来,何苦一层层覆盖,将自己塑捏成一尊陶俑。何况她一个寡妇。其实母亲清楚,再昂贵的妆容也挽救不了她左脸致命的缺陷———左脸眼睛下2厘米处一道贯通到嘴角的疤痕,霸道地推翻了一脸最好的风水。那疤痕,红紫相浸,比蜈蚣还粗。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左歪着脖子,以期垂下来的头发可以略作遮掩。但做活的女人,遮脸的发型最不适宜,后来干脆绑了个刷子———丑怎么了,丑又不是养汉做贼,丢谁的人了。这横亘的伤疤使母亲看上去多了几分恐怖,也给王立那敏感的少年时代———不不,还有幼年时代,徒增了许多自卑和畏葸。在那个半旧的小区,王立被一帮无忧无虑的同龄小孩称为“鬼脸的儿子”。大人们也这样叫,只不过悄悄的。王立将家里那幅合影拿给他们看,努力为妈妈曾经的美貌辩护。但他们懒得看一眼:“你骗鬼呢!”相信一个人的丑陋狰狞远比相信她的美丽善良更有趣味。

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使王立整个童年时代,被迫舔舐过无数难以预见的黯淡和忧伤,好比舔苦胆。好在母亲很少露出黯淡的脸色,她指着自己的伤疤:“你看妈妈,脸这么难看都不放在心上,别人的嘴捂不住,我们管好自己的心就行了。”

母亲平时给自己订了许多计划,比如陪他看一次电影,玩一次娱乐场等,但都没能实现,大人总是有各种理由推翻自己的承诺。唯独一件事,是母亲必须坚持的,那就是拉着王立跑步。每天晚饭后,都要在小区的夜色里跑上一小时。尽管王立对此深恶痛绝,但没有一件事,比这更让母亲固执且严厉。跑完步,临睡前,母亲会给他按摩全身的,天呀,这哪里叫按摩,简直是受刑。母亲的手粗大坚硬,完全不能和她苗条的身形相配。她触压按捏王立瘦削单薄的骨节,时常疼得他龇牙咧嘴。母亲只说,一下就好了,你将来要当兵,身体素质上不去体检都不过关,筋脉穴道都打开了,你就壮了。又说,你个没良心的,咱家肉都给你吃了,你看你瘦得狼一样。

2

第25次梦见照片上的父亲。每梦到一次,王立就用油笔在床头的墙上画一道。梦里的父亲戴大檐帽,穿军装,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父亲的手很大很暖,牵着他穿过小区,他有枪,有“三八大盖”和“AK47”,让那些孩子都羡慕极了,纷纷围过来向他伸出手:王立你跟我玩好吧,以后我们再也不骂你了。他要当他们的头头,在小区里好好地玩一场“游击战”。

醒来的王立每次都不愿承认这是个梦,他觉得这是他们父子间特有的默契,约好了,隔段时间就到梦里相见。母亲还在拖地板,呼哒呼哒的拖布拖着一溜水迹一点点将清冷的地板覆盖。这是他无数次梦醒来看到最多的场景,母亲微微弓着腰,明显不如几年前敏捷。从模糊记事起,母亲就保持着这个娴熟的姿势。那时候她是跪着擦地的,怕惊扰了他睡觉,她双手推着一大块抹布,从一头到另一头,说要把细菌统统赶出去。母亲有着严重的洁癖,打扫卫生戴一副长筒胶皮手套,反复擦拭家里所有的东西。尽管这让她不胜其烦。

母亲体型纤瘦,敏捷的动作让王立联想到京剧里的刀马旦。上午的阳光正好扑进客厅,人被罩在光晕里容易产生“岁月静好”的错觉。母亲心情果然格外好,反正是在家里,她完全可以忘记那道丑陋的疤痕,甚至忘掉日子的拮据。阳光能普照到每一个角落,人生岂能没有希望?她哼起歌来,青春短暂附体,擎着双臂跳几下,在窗户护栏上压腿,还能将抬起来的脚扳到头顶。还不算老,母亲说,身体柔软的人会长寿。接着说到了生死。每个人都有一死,我要是死了你就可怜啦!哎哎,我干吗要给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个,我要活到七老八十,看着子孙满堂,人丁兴旺。几乎是滔滔不绝的。

一忽儿又陷入茫然和沉默,拄着拖把站在屋中央出神。在欣快与默默交替中,母亲将廉价的家具擦拭一新。王立光脚跑在地板上,追逐母亲的影子,他对这个扑朔迷离的游戏入了迷。好容易踩到影子了,欢呼一声:“妈妈走路好快,宝贝追不上!”被母亲“儿呀娇呀”溺惯了的王立,后来即使上到四年级,还保持着不合时宜的稚拙脆弱,动辄称自己为“宝贝”,动辄因为受到团体的排斥而当众哭泣。这增加了老师对他的反感冷淡,也令人质疑他的智力与家庭。

母亲却无法意识到这些。她一边包办着王立的一切,诸如整理书包倒尿盆,一边气急败坏地嫌弃他各种拖拉笨拙。整个小学期间,每天早晨母亲都催命似的“快点快点”,撞开门就一路小跑。母亲急着到地下室推车子,顺带扔垃圾,找到并戴上手套口罩,这个回合就要废掉两分钟,两分钟对送完孩子又要上班的女人来说,就是工资。所以母亲练就了健步如飞的本领,每天提前等在楼下望着小心翼翼下楼的王立喊:“天爷呀,你下个楼下了一辈子了!我上班迟到了要扣工资的!”

母亲的催促让王立双腿更加慌软,有时看着看着楼梯恍惚间如同天堑。如果父亲在,妈妈会不会还这么介意工资呢?

肯定不会。母亲每次催骂完王立,当天晚上就会自责道歉,工资哪有宝贝重要呀,再说,妈妈知道你跑不快……你看看当今的社会,多是男人养家养娃,女人带娃养自己,哪里像我,又要养家,又要养你。妈妈可不是抱怨,只是随便说说这现实;但凡有人帮我分担,让我心无旁骛地照顾你,我巴不得天天都睡到自然醒。

王立又禁不住想,如果父亲在,那早晨起来做早点的该是他。他会蒸焦黄软糯的鸡蛋糕,会贴香得掉渣的南瓜饼。母亲说过,巧手的父亲,什么都会。

父亲在时,烧得一手好菜,糖醋里脊,红烧鱼,炖排骨,哪怕食素的人吃过都会爱上。妈妈欠你太多了,瞧我一双笨手。母亲的“笨手”也会给王立炖肉,母亲是素食主义者,沾肥腻荤腥就干哕,一锅肉够王立吃上一周。他和母亲有着截然不同的伙食,但他们都习以为常。下班后的母亲经常暴饮暴食,有时无法控制地吃到半夜。当然,吃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馒头、咸菜以及冰凉坚硬的烙饼。她好像很享受这样的吃法,吃相毫不文雅,将一块萝卜干咀嚼得脆响,干馒头下肚,再以一杯“久旱逢甘雨”般的白开水为自己的饭局锦上添花,有种“吃饱万事足”的泰然。只要家里有的吃,就有理由相信日子是一如既往稳定的,有理由相信只要是合法公民就不会饿死,这令她心安。

3

王立和多数男孩子一样,幼年时期对于穷富观念是模糊迟钝的,直到有人反复提醒他家穷,他才知道自己的生活与他们不同。在同学们都穿上“西瓜太郎”“巴布豆”时,王立穿着妈妈的“笨手”缝的棉袄和手套。别人去吃了肯德基,别人跟爸妈出国旅游,别人去看八十元一场的电影……王立才第一次吃肯德基的薯条,是同桌施舍给他的,别人的东西总是很香,但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居高临下的眼神。

有次他放学走在同桌身后,他爸爸接过书包随口问:“必胜客还是火锅?”回家后他问母亲什么是“必胜客”,曾经在中德合资企业工作过的母亲居然也不知道。然后母亲还自嘲地说,哎呀这些年心都放在你身上了,快跟不上社会的步伐了,有空也得带你出去转转。

王立问,妈妈我们家到底穷不穷?

母亲以前几乎从不说个穷字,也从来没想到有一天王立会对这个字困惑。她说那些西餐有什么好,以前见过,披萨其实就是外国人的烙饼,烙饼中国人都吃了几千年了,拿到外国去就是他们的“披萨”。

母亲说,她不是那种很在乎钱的人,穷不穷的,要看跟谁比,边远地区,比咱穷的还大有人在。

但她分明将很多的心思用在了跟钱有关、跟穷抗衡的事上。比如为了节省一块坐公交的钱,她宁可骑车一个小时;门口的菜市场大葱涨价了,她会过几天再买。但她又像是不太会过日子,比如突然买了个猪蹄回来,挑食的王立不爱吃,她也不吃,放到发臭直接丢到垃圾桶,再懊悔地抱怨自己怎么这么傻,白白浪费了多少钱。

必胜客后来还是去了。在是否让王立把自己划为“穷孩子”这件事上,母亲纠结了半宿。都说穷养儿富养女,可真要将儿子放进真实的“穷”境里去感受人世的风雨炎凉,却是万般不甘不舍。母亲总是觉着亏欠他太多,只要自己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办法,也会尽量满足他的口腹之欲,事后再绞尽脑汁去弥补因此而带来的困窘。

其实她最“浪费”的活法,也只是普通人家最节俭的某个时刻。哪怕她将一个月工资都祸害光了,可能也只是有钱人家的两顿生日宴而已。很快她就明白,有温饱保障的日子不是节俭就能有的,母子两个想要过得正常一点,还要想别的法子,而不是抠抠搜搜地省。为此她又做了份兼职,每晚在王立睡熟后,起身为一个卖开光挂件的“师傅”叠金箔纸元宝,元宝是用来给那些相信神鬼的有钱人做法事用的。

窗明几净的格调与风尘仆仆的母亲一幅格格不入的画面,她一下子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挑选一件像样的衣服出来,她的穿着,与高档、时髦隔了一个年代。服务员周到的态度让她十分不安,是呀,谁管你粗鄙简陋的衣服里面包裹着什么华丽的灵魂呢?但她极力压制了这不安,将差点奉上的卑微的笑脸使劲拽着抻着,像衣食无忧的食客那样保持一脸持重冷漠,极力要给人留下文明得体的印象。当女人没有首饰和华丽的衣装装饰门面的时候,别人是通过你的气质来揣摩你的家境身份的。

母亲给他点了一份意大利面和一小块昂贵的牛排。来必胜客的路上,她一再叮嘱王立,吃西餐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拿错了会被人耻笑老土。

意大利面有股怪怪的味道,吃起来比路边小店的拉面还不如。但因为在生活中的稀缺,王立还是夸张地喊着好吃。在家里常暴饮暴食的母亲,这会儿端庄文雅,这里没人认识他们,人人平等且尊贵。

回去的路上,母亲无限伤感又无比憧憬,说如果有一天,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好了。说这话时,刚好有个穿着考究的妇女与他们擦身而过。王立胸口短促地提了一下,他觉得那妇女的眼神,和小区的孩子们一样,也是居高临下的。

如果爸爸在……

王立已经被“如果爸爸在”几个字折磨得身心疲惫,就像母亲明明讨厌自己的洁癖却无法停下来。

如果爸爸在,一切不一样。他将如同草原的狼崽,策马纵横、野性毕露地痛击那些力大无比的孩子,然后迎着猎猎北风傲立崖头。

可现实是,妈妈怀他的时候贫血,王立一出生就严重缺钙。他是个跑不快的孩子,他的跑不快,加上他晚熟的思维,成为别人奚落嘲笑的元素之一。记忆里,妈妈总是背着他上下楼。他也因为跑不快,爱摔跤,多次被同学们故意推倒。王立换牙之前,乳牙有两颗是被摔掉的。推他的孩子说,是他骂了他们。老师尽管批评了推人的孩子,却对他的“骂人”做了更为严厉的训斥。这样的委屈数不清有多少,他辩解不清,也无处诉说。母亲处理这些事时,总是笨嘴拙舌,明明吃亏,到最后反被老师数落一顿,说那么多次打架事件怎么次次有你。王立羡慕别人的妈妈会伶牙俐齿,明明先打人骂人,最后却都是她有理。

要是爸爸在肯定不一样。他曾经见过班霸刘响的爸爸为他出气,凶神恶煞一样对打刘响的男生说“再打一次我废了你”。还有个女生,因为被男同学拽了辫子,她的爸爸居然守在放学的路上把那男生踹了两脚。大人打小孩当然不对,但王立连个不对的爸爸也没有。他有时候甚至想,哪怕有个蹲监狱的爸爸也好啊。

对面的4号楼,一楼小薰的爸爸就蹲过监狱,因为偷电缆。那天小薰抢别的孩子玩具,几个小孩追到他家门口,小薰的爸爸黑着脸出来吼了声:滚,都给我滚!小薰躲在他身后作着得意的鬼脸。

还有一次,王立被团团推了一把,摔破了裤子和膝盖,他起来刚要还击时,看到团团的爸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目光像是锤子,将王立这颗小小的钉子画地为牢,他举起的拳头分分钟被封印。虽然团团爸爸嘴上还是笑的形状(眼睛分明没有笑):“行了行了,你们在一起玩不要打架啊!”

这样的镜头也是无数次,大人们懂得,他们不方便出来做恶人,他们是用眼神鼓励自己孩子强大的,并用眼神将别人的孩子压下去。身后有爸爸的孩子,就像靠着一座山,天不怕地不怕的。

而王立这样的孩子,就像那线短的风筝不敢高飞,说一句恶话都怕被人白眼,要是打了人,则直接被说成“没爹管的野孩子就是缺教养”。

母亲从来息事宁人,“他们的话别放在心上”。但母亲的论调在外人那言辞凿凿的讥讽面前,掀不起一丝良知的波澜。他们不耐烦地冲她做鬼脸:“我才不跟你个大疤瘌说话!”

大人们心态放得正,要表现出修养和风度,都懂得悲天悯人是为子孙积德行善,可是孩子们口中这些恶毒的词语,却是“凭空”舶来落地生根,他们有着融会贯通、举一反三的天赋。

4

没有父亲的家,多年都保持着一个样子:墙上有王立小时候摁过的黑手印和彩笔画的小人,靠墙一套过了时的黑皮沙发,被王立踩踏得高低不平。当年粗装修的门框斑驳凋敝,门把手密布锈迹。阳台上方的墙壁,被经年的灰尘曝成了烟色,最高的瓷砖下沿,有一道道抹布划过的痕迹,那是母亲能够着的最高的地方。

他很难想象,如今换过三次工作、靠手工和力气糊口的母亲,曾经还当过“白领”。

恍如隔世,母亲说,当年辞职的感觉,痛彻肺腑,不亚于离婚。

那时候她刚毕业不久,陪同转业的父亲,来到这个离家乡更远的城市。她虽然不是学霸,但英语也过了八级。她在单位的工作,就是负责为总经理翻译材料,将国外合作方发来的电子邮件翻译成中文给领导看。这对母亲来说,简直就是种享受。她那时候也是化妆的,和那些女同事一样,用的是迪奥、SK-Ⅱ。她们极少穿艳丽俗气的衣服,却依然精致漂亮。母亲衣柜里,还挂着一套杉杉套裙,卡其色。王立玩过的玩具箱里,还有一个法国进口的香水瓶。单位有飘着轻音乐的咖啡间,书屋,健身房。下班后的同事,可以去星巴克坐到凌晨,可以为了喝一杯正宗的摩卡打车去很远的地方。

对于那些影影绰绰的画面,王立只能去想象。假如母亲没有辞职,他们会不会过得好些。

实际上,曾经那么优秀强干的母亲,在父亲离去后,迅速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先是从翻译部调到了财务部,很快又因为数据出错从财务部调到后勤部,负责管理物品的进出库。等到王立出生,她似乎连这份简单的工作也不能胜任了,频繁的失误给单位造成了连绵不断的损失。尽管数额不大,在这种滴水不漏、严谨高效的单位,却格外显眼。

王立早产于一个初夏的傍晚,母亲在那个夏天彻底失去了一生中最为满意的工作。像是被上天没收了通灵宝玉的贾宝玉,母亲之前所有的优质资源,仿佛都随着父亲的离去而变异退化,将她退回到没受高等教育之前的样子,一个记忆里急剧下降、迟钝而庸常的妇人。她失去了所有的鳞片和铠甲,尖喙与芒刺,与怀中婴孩一同重新出世,懵懂而茫然地面对新的世界。

奶粉、疫苗、纸尿裤、严重缺乏的睡眠,像突然苏醒并围攻聚拢而来的虾兵蟹将,虽不致死,却紧紧纠缠不依不饶。那一年多里,母亲是憔悴忙乱的。一个没有经验的母亲,恨不能24小时目不转睛守护着初生的生命,他没有爸爸,他多么需要更强大浓稠的爱呀。她却又不能,像老猫一样从此守在窝里抚育幼崽。哪怕外面凄风苦雨狂澜暴雪,她也要硬着头皮一头扎进去。

王立模糊记得,他两岁多才会走路,三岁多才会说话,体弱多病。妈妈带着他跑医院,比他幼儿园出勤率还高。王立经常在醒来时发现,自己不是在母亲背上,就是在她怀里。每次发烧,母亲就几乎不眠不休,量体温、敷毛巾、喂水、接尿。还有几次醒来,发现头顶满天的星星,房檐上经夜的冰溜子没有化,母亲背着输完液的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汗水把头发打湿了贴在她的脖颈和额头上。病房里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每个孩子周围都跟着两三个家人,母亲是唯一没有帮手的。他绑着输液器的小手不停挣扎,母亲想着法儿安抚;他拼命想离开病房,母亲一手抱着他一手举着输液架在走廊溜达到黎明;他吐了母亲一身,她腾不出手为自己擦拭污物……

王立的姥爷姥姥,一对风烛残年的淳朴老人,曾带着沉重的家乡特产来看望女儿和外孙。姥爷曾经摔过膝盖,走路一瘸一拐。姥姥得过脑梗,长期服用抗高血压和降血脂药。几千里的路程,不知道如何颠沛摸索到这里,稍有不慎老人都有摔倒的危险。老人回去的时候,悄悄留下四千块钱,那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是的,自从女儿远嫁,“省吃俭用”就成了他们的常态。母亲在枕头下发现这四千块钱,当时痛哭失声。当年,她是家中五个兄妹中唯一考到大城市来的,她父亲说,砸锅卖铁也要供她读书。她发誓,要在大城市拼尽全力摸爬滚打,混出个样子,买大房子,接父母来城里享福。

可如今,自己的境遇让他们如此牵挂与心碎。

那些个寒风呼啸的长夜里,母亲怀抱王立久久地坐在冷清的客厅里,内心充满了密密匝匝的自责,她觉得自己好没用,上愧对老,下愧对小。

卧室的南墙,因为雨季渗水,裂开了两道长长的缝隙,雨水先是使墙上的白漆打了卷起了泡,然后一片片剥落下来。有时候半夜里,王立摸着脑门上粉粉的一团,打开灯看到一手白墙灰。家住顶楼,没有不漏的。最严重的一个夏天,床边上方的楼板,从一个雨点开始,最后联合汇流成一排“水帘洞”。为了躲避那一排嘀嗒不绝的水患,母亲将熟睡的王立弄到沙发上。她像个力大无比的勇士,使尽全身的劲儿,用肩扛用手推用头顶,脚抵着墙根,将大床一寸寸移到了不漏雨的另一边。

天亮之后,母亲踩着凳子,抖抖嗦嗦登上露台的矮墙,再爬上高高的楼顶,用塑料布去遮盖有可能渗水的地方。这招儿立竿见影,下一次下雨,果然一小时内不漏了。但稍后便变本加厉、报复打击一般地卷土重来。从一道水帘,到两道水帘。终于无法再睡,床上摆满了盆盆罐罐。王立头上,撑起一把深蓝色雨伞,屋内的雨声噼啪打在伞上,不谙人世苦的少年,觉得这伞,这水,这叮咚淅沥的雨声,充满了神奇的趣味。母亲在这雨声里坐到天亮,苦笑“长夜沾湿何由彻”。一忽儿又懊恼地埋怨:做防水千堵万堵都堵不住,而马桶要是堵了,严严实实比防水效果还好,这人世间,有多少事是专门跟你对着来的呢。

母亲说,当年这个小区在四面平民住宅的包围中鹤立鸡群富丽堂皇,瞧现在,几乎成了最差的一个小区。等等吧,等有钱了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好给我儿娶媳妇。后来又说,要是能给我儿买套大房子就好了。

幼年的王立对大房子没有半点感觉,但他难以自控地又想起父亲———如果父亲在,该早就有两套大房子吧。那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大火,烧到他和母亲的人生荒芜?

... ...

【作者简介】

张叶,毕业于石家庄医学高等专科学校护理系,现为医学院校教师。业余文学爱好者,酷爱阅读、绘画,曾在《四川文学》《芳草.潮》《山东文学》及各地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约二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