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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6期|邓毅:长江鱼(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纪实版2019年第6期 | 邓毅  2019年07月05日15:59

1

公元1991年,仲春。

某天,璧山县来凤镇马龙车水,行人如织。一大早,璧南河上的古凉桥,就被赶场挑担的、背篓的、抬杠的力夫、鱼贩,以及南来北往的车辆,堵塞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那一挑挑竹篓里蹦跳的鱼儿,在朝晖下,闪闪锦鳞与镇街两旁色彩斑斓的鱼店招牌,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与这座清代古桥相距不远的“鲜鱼美”饮食店,更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那简陋的店堂大门,被过往乡人围得不见缝儿。人群中有抱孩的、背鸡的、牵狗的;也有抱葱的、拿蒜的、提篓的;其中不乏未见过世面或见过世面的中老年人……

“嘿!那不就是我们璧山县委书记张正雄。”人群中,一个瘦瘦的中年庄稼汉子,呼出声来。

“他旁边坐的那人是县长刘楚雄。”一个矮身材的青年接过话茬。

“书记、县长,谁不晓得!”一位双手抄进袖管的胖妇人,杏眼含嗔,“说一说,那方脸、络腮胡和那女人是谁?”

问话很刁,人群男女,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此时,“鲜鱼美”掌勺师唐德兴则心中有数,知道县委书记、县长陪同来的:一位是中共重庆市委书记肖秧,另一位是国民党前云南省主席龙云之女、美籍华人龙国碧女士。贵客临门,责任重哎!不善言表的唐德兴,一时间,心里便有了压力,在厨房忙碌起来:不是捉鱼宰鱼、打甲破肚,就是烧油熬料、烹鱼洗碟。他是想借此机会,凭其技艺,一显身手。

不多会儿,那盘盘鲜鱼,便端上桌来。

众客入席,举筷尝之,连连称好。

龙国碧女士兴奋不已,挥毫泼墨,题书“有如还乡”四个大字。肖秧兴头之上,在那同张宣纸上,也欣然写下自己的名字。

来凤“鲜鱼美”,远近闻名。唐德兴则是那名店中的传奇人物。年届知命之年的他,为了鱼,40年的坎坷道路、人生追求,不知有过多少辛酸,流过多少汗水,花费多少心血。自1955年来凤成立饮食合作商店,他就在食店里当学徒,整天煮饭炒菜。20世纪60年代初,物资紧张,合作商店更是物力维艰,店员生活难以为继,食店既没有鸡鸭兔鱼,也没有牛羊猪鹅,日子犹如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眼看店门就要关闭,于是,每每不见天亮,他就跑到山里水塘、坎上水库、璧山河边,去打鱼摸虾,弄回销售。日子长了,他出色的鱼菜烹饪技术,也就显现出来。

20世纪60年代末,唐德兴把合作商店的十多位职工组织起来,在古桥东边,找了一间临街的土墙夹壁门面,办起了“东街合作食店”。操起了主厨的掌勺,打了麻辣鱼、糖醋鱼、豆瓣鱼的招牌,逐渐,食鱼者众,鱼货难济。镇上没有固定鱼源,他们深更半夜就往永川跑,购鱼买菜,天刚麻麻亮,就赶回来,开门守店,恭候客人。

自改革开放后,小镇才又有了生机与活力。唐德兴感到那镇街上的小摊小贩、商店饭馆以及买卖农货的过往乡人,南来北去的汽车,渐渐多了起来。而令他喜不自胜的,则是每天生意的红火,从早到晚,吃鱼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客多了,自然从石缸里称起来的鱼也多,怕弄错了,他就在鱼身上打记:要么宰断鱼头、鱼尾,要么砍断鱼翅、鱼腰,依轮次下锅,依先后上鱼。一天下来,要卖三四百斤鲜鱼!

1981年早春,唐德兴改“东街合作饮食店”名为“鲜鱼美”。而后,著名书法家杨萱庭被来凤人那种吃苦耐劳、艰苦创业精神所打动,亲笔为之题书店名。

是年,唐德兴打出“鲜鱼美”招牌之后,生意更为火爆。每天,从县内县外开来的汽车,总是排成长蛇阵,将店门外那条老街占去了半边。成天那些订餐的、打包的、催鱼上桌的事,足以使整天在灶头忙锅里事的唐掌勺,无暇抽身出来,迎宾送客了。

店堂小,吃鱼者多,时常客人立等门外。而那些爱耐着性子候鱼吃的食客,他们中有冲着杨萱庭书写的“鲜鱼美”那三个耀眼大字而来的骚人墨客;也有嗅着鱼香味来品头论足的美食家;还有从千里之外,慕名跑来取“经”的烹饪爱好者。

人们窥见来凤鱼,与传统烹饪方法有些相左,诸如麻辣鱼,不经油炸,调料用油烹制好后,将鱼入锅,微火烧熟,入盘上桌,让人吃起来,鱼肉熟而不老,嫩而不烂,麻辣适度,味透而易脱刺。难怪“济公和尚”游本昌吃鱼之后,手舞足蹈地留下九个字“济公不吃狗肉吃鲜鱼!”

打从那年,来凤政府“以鱼兴铺、以鱼富民”的方案出台,“鲜鱼美”就被镇政府命名为“地方风味名菜示范店”了。唐德兴则没有辜负政府的期望,没日没夜,东奔西忙,带徒帮厨,指点迷津,传授技艺。乡民们亲切称他是致富路上的“领头雁”!

没多久的光景,这个从公元757年设立县治时,就有“白发场”之称的古镇,那条长566米、宽5米的老街上,饮食鱼店,从先前的十来家,转眼间,就逾百家了,那镇桥边沿河一带,还形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鲜鱼集散地!

人们徜徉街头,在那占地0.7平方公里的古镇里,鱼,四处可见,举目可睹:男人挑的、女人背的、孩子抱的、汽车载的乃至那镇街老人碗里装的都是鱼。在这里,鱼与镇名是相提并论的,故曰:来凤鱼。

而依然还是在那条横贯东西的老街上,有个地方,让人看上去,依然满目生鱼,如果与那镇街上的鱼有所不同,那便是举筷拈来,可饮可餐的熟鱼。而那地方则是来凤人或是听说或是去过或是吃过的那家“金凤楼”鱼席餐馆。

“金凤楼”满楼为鱼:菜单写的、墙上挂的、厨房弄的、端上桌的,还有老板胡小亮吆喝客人朗声说的:麻辣鱼、豆豉鱼、孔明鱼、扬州鱼、荔枝鱼、菊花鱼、雪中鱼柳、回锅鱼片、炸鱼鳞、烩鱼衣、烧鱼丸、溜鱼脯……可谓声声有鱼,句句有味。

这里有重庆人鲜见的鱼席。

鱼,不分南北;菜,不分东西。从鱼头到鱼尾,冷盘热烹,蒸炒炸烩。鱼品多多,造型种种,令人叹为奇观。

然而,那位年届36岁,身高1米9,体重200斤,看上去大腹便便的胡老板,向客人介绍最多的,不是自己那获过大奖的创意菜“水晶喜砂鱼”“菊花鱼”和拳头菜“来凤麻辣鱼”,而是介绍自己那张店牌是著名画家写的,墙头挂的那一张张照片,与其合影的都是当今中国著名影视、歌坛明星,并且,他们都是专程来“金凤楼”吃鱼之后,才与之相识相知的……

多年来,令胡小亮难以忘怀的是:那年,成都大邑县“刘文彩收租院”,举行国际学术研讨会,会毕,大会代表途经来凤,见鱼席,便停车,进鱼店、吃鱼席、称鱼好,连夜返回市区,投宿扬子江饭店。次日,这批来自世界2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中外学者,又驱车返回,再度重来,坐楼品鱼。他至今想来,那些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肤色和不同语言的中外友人,为鱼而来,聚首来凤,那心中甜甜的滋味,业已胜过镇街上随风飘过的鱼香!

与胡小亮同感骄傲、自豪的,还有镇街上“西北食店”的老板周贵友。他30岁那年,在镇西边场口搭了一个泥墙瓦屋,继而,垒灶搭台,借钱买锅,经营饮食。他的鱼,就是好卖,且卖得很远。在他店门外那条成渝路上,过往的人,来去的车,进店的客,行若流水,来去不断。一个窄小店堂,既没有豪华桌椅、冷暖空调,又没有钻石宫灯、粉墙饰壁。但,就是生意兴隆,人气火爆。春夏秋冬,店无淡季。每每店堂爆满,人们就在店门外那根根绳索拉起的布篷下,围桌就餐。或许周贵友与妻居住的那间与煤与柴与罐杂混,不足八平方米陋室,感动了上帝,才有今天滚滚财源。

人们在这座古镇里寻觅、探幽,是想探赜索隐找到来凤人那骄傲与自豪、精神与力量的秘诀。

来凤,人杰地灵,自古亦然。早在公元757年,唐肃宗至德二年设县治时,就已是一座经济繁荣昌盛的场镇了;明代在此设驿站,系成渝古道上的“四大名驿”之一,也是而后的重庆府所辖26个水陆驿站中的一个重要驿站。故有“来凤驿”之称。

古往今来,来凤人勤劳朴实、奋发图强、敢闯敢干,如今,又将古镇老镇建设成为遐迩闻名的来凤鱼饮食一条街!

来凤鱼,名声在外了。它那日渐旺盛的“名气”,沿璧南乡河、成渝古道,香飘万里,饮誉全国!

2

公元20世纪80年代末,正当来凤鱼呈鼎盛之势,重庆“王胖子水煮鱼”又悄然问世了。

传说,那鱼在渝北区渝长路口、双凤桥边,与重庆机场相距不远……

一时间,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挡不住诱惑,蜂拥而至,一饱口福。

一日,一辆轿车,在“王胖子水煮鱼”店前,戛然而止。

“嚯!‘毛主席’来了。”不知是谁脱口出声。人们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仰望“领袖”。顷刻,双凤桥街上仿佛空气凝固,万物无声。

当“毛主席”走下车,向一家鱼店走去的时候,那动作姿态、那面部表情、那缓缓迈步,穿过人群,留给人们的背影,都足以让人兴奋不已!人们仿佛见到一代伟人。

“唬人的,那是荧屏上的毛泽东。”一位青年农民,半晌才回过神、转过弯。

著名电影演员古月,与大多来渝的影视明星、歌星、球星一样,经人介绍,离渝乘坐飞机时,就近借机品鱼。

那烹饪鱼菜的人,是一位四十开外、身材高大、体形微胖的中年汉子,名叫王明庆,绰号王胖子。

其实,先前,他发明水煮鱼,是煮给那些铺路架桥、建设高速路的筑路工人吃的。

王明庆到军营当过兵,去沿海打过工。1988年,重庆建210国道,政府要征用他祖辈留下来的那块包产地。他支持国家建设,随后,他从沿海回来,将领到的土地补偿费,与妻子罗良群一道,在渝北区双凤桥的高速路工地旁,扯篷垒灶,办起路边饮食店来。

虽说小店地处渝(重庆)长(长寿)公路,可过往的车,总是飞奔而过,一溜烟跑不见了。来店吃饭的人,通常也是乡人多,路人少。不过使王明庆夫妇倍感欣慰的,是每天或多或少,总有一些提铲扛锄的筑路工人光顾小店。

来者是客,吃者是上帝。吃荤、吃素、吃冷、吃热、吃咸、吃淡,自然是客人说了算。为了满足客人要求,他起早贪黑,赶乡场、购鲜菜,肩挑背磨,辗转弄回,经心办菜。

日子长了,王明庆与筑路工人亲近了。工人们喜欢啥、想吃啥,都留意观察。逐渐,他了解工人们的饮食口味,大凡椒盐并重,嗜麻喜辣。由此,他闪现过一个念头,将现有炒菜、蒸菜、凉菜、汤菜等农家菜品,改为火锅。可是,仔细琢磨,来店就餐的多半是筑路工人和周边农民,而他们的用餐,是一种经济、实惠的大众型快餐。火锅,既要时间,又要一定的经济承受能力。面对铺路、种地的工人农民,火锅生意,无疑是飞机上打电话——空谈。

放弃火锅,定味麻辣。用什么做麻辣菜?王明庆冥思苦想:猪肉,人们吃腻味了;牛肉、狗肉、羊肉,价昂肉贵,人们经济又难以承受。最后,在鸡鸭鹅鱼中,选择了鱼。

鱼,经济实惠,快捷方便。小有半斤八两,大不过三两斤。不论是客人单一而来,还是成群结队,迎客进门,当面捉鱼、宰鱼、煮鱼,既让人亲眼看见烹鱼过程,又使人感到新鲜有味,放心无忧!

没多久,重庆机场高速路建好了。一天到晚,车如流水,来去不断。机场热闹了,随之而来,便是在头上飞来飞去,嗡嗡作响的“大鹏鸟”也多了起来。相比之下,王明庆的小店冷清了,打从公路修好,往日来店吃饭的筑路工人也撤走了,不说是人走店空,也可说是门可罗雀。

每天,步入小吃店吃饭的农民、过路乡人,寥寥无几,久而久之,家人生活亮起了红灯:老人的供养、小孩的上学、一家人的油盐柴米,吃饭穿衣,仅靠微薄收入,入不敷出。没有田地,没有积蓄,只有锅瓢碗盏、木桌凳椅连同堆放这些东西的那间泥墙小屋。那么,怎么才能摆脱贫困,熬过这度日如年的日子?他想,除了打出水煮麻辣鱼,以自己特色菜品招来四方宾客外,更要紧的是发动大伙都来开店办馆,学做麻辣鱼菜,使门外那条没有店铺的公路,形成一条饮食街。有了街,便有了人,有了人,店才兴旺。

主意有了,路子有了,随后,王明庆便走村串户,发动乡民经商办店。一些刚放下锄头、离土不离乡的农转非村民,他们顾虑一旦办起店来,就并非春种秋收,岁岁有获。不说赚钱,万一赔本,哪来家底?王明庆针对各种想法,耐心地做思想工作,苦口婆心,劝说开导:如果双凤桥形成不了一条特色街市,那么,眼前这条公路上跑的汽车就停不下来,就如同黄金丢在了滚滚奔流的河里,我们没设法堵水打捞,而是死守黄金路,过穷日子!他的一番话,鼓励乡亲走出家门,面向社会,找自己的谋生之路!

王明庆的行为,感动了乡民,他们纷纷凑钱办店,抬桌上街。有的乡民目不识丁,王明庆就帮他们跑路办证,申办执照;有的乡民执照办好,可是,水煮麻辣鱼的技术还尚未学过手,于是,王明庆“出山”献技,从调料制料、到上灶烹鱼,无其不帮,无所不做。

1989年,双凤桥的公路上,有了亮点,有了炊烟。越来越多的过往汽车,在这里减速停车,那些从车子里下来的人们,品了鱼味,尝了甜头,回去翻书问典,查无此鱼。最终让人明白,那王胖子水煮鱼,没能写在纸上,而是,在人们称奇的赞誉声中,有了口碑!

一天,“凌汤圆”来了。路人窥见他端坐在王胖子鱼店斜对面一家餐馆吃饭,细嚼慢咽,有滋有味。然而,人们不会知道,他嘴里的鱼,碗里的饭,杯中的酒,则是从“王胖子水煮鱼”店里端来的。有趣的是:那顿饭,刘德一没想到大老远慕名来王胖子府上吃鱼,却被“爆”出门外。真可谓坐在他店吃“王”鱼,鱼之有味,味之有别,别出风味!

“老王,您的鱼,安逸!”刘德一就餐之后,临别鱼店,向迎上来的王明庆说得掷地有声。

此刻,王明庆感到与这话同样充满鞭策、鼓励的,是这位著名演员与自己握别的那双手,是那么的温暖有力!

1998年隆冬,一日,渝北双凤桥街上雨雪霏霏,寒风凛冽,可是,王胖子鱼店却温暖如春。这天,店子里又来了一位贵客——台湾著名节目主持人凌峰。

“贵宾们,关于王胖子水煮鱼,我在这儿给大伙作现场报道。”凌峰霍地起身,诙谐有趣:“鱼,麻辣鲜嫩,神州第一,它酷似火锅,又绝非火锅,一种用盆装而不是碗装的重庆风味名菜。瞧!老板王明庆为人厚道,烹术过人,真是人好鱼好!我们大家为王老板‘年年有余’,恭喜干杯!”没等话音落地,店堂里便杯声响起,欢声一片。

就餐后,凌峰与“王胖子”手挽手,肩并肩,拍照留影,永世纪念。

翌年,王明庆应成都一家公司邀请,在峨眉山办鱼馆,水煮鱼菜,备受青睐,赢得市场。致使渝地名菜为峨眉山的旅游区开发和餐饮业发展做出了贡献!

古人曰:食无定味,适口者珍。

王胖子水煮鱼,以味制胜,自成格局,无论色、香、质、养,还是咸、甜、酸、麻、辣、香、鲜等味,通过独具匠心的调配,巧夺天工的操作,那鱼便被人们视为了珍味美馔。1999年重庆美食文化节,“王胖子水煮鱼”被重庆市政府部门命名为“重庆地方风味名菜”。

作家简介

邓毅,文学创作一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重庆文学院院长。著有报告文学集《重庆纪实》,散文集《大山人》,文艺评论集《点击与喝彩——邓毅文艺评论选》等。作品荣获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全国报告文学作品一等奖,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全国报告文学作品一等奖,重庆报告文学奖等。作品入选《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