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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成长与现代乡土社会的人性蜕变

来源:文艺报 | 张志忠  2019年07月05日08:41

里下河文学流派可以从各个方面进行描述和研究,少年成长与现代乡土社会的人性蜕变,就是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这是我集中阅读了里下河文学网上一批中短篇小说产生的强烈感受。比如说,曹文轩的《蔷薇谷》,毕飞宇的《地球上的王家庄》,朱辉的《长亭散》,鲁敏的《逝者的恩泽》,费振钟的《重新掩埋我的伯父》,王干的《让阳光叙述》,楚尘的《一九七六年的体育课》,庞余亮的《的确良的夏天》,以及“90后”作家庞羽的《怪圈》,都让我感受到其中涌荡的少男少女初长成的青春气息与认知世界的好奇或者忧郁的目光,感受到少年成长与乡土社会变迁、人性嬗变之互动关系的动人描写。

这当然可以追溯到汪曾祺的《受戒》,那个聪明活泼情窦初开的明海小和尚,他和小英子青梅竹马的少年恋情,如早春时节拂煦的春风,那么明媚动人。这样的作品固然有传统农业社会的乡土风情,却又不可看作写实。汪曾祺自己讲,这是写少年时代的一个梦。在我看来,这是作家自己和作品主人公的一个身份置换。少年心思未分明,却最具有撩拨作者和读者情怀的力量。

少年成长故事也是里下河作家群创作共性中的最大公约数。出生于不同年龄段的作家们,在里下河的土地上,在乡村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然后纷纷考上大学离开家乡,除了刘仁前、庞余亮等少数至今仍然坚守在里下河的地面上生活和写作,大部分作家都离里下河渐行渐远,在他们的创作中,与里下河关联最密切,感情最诚挚,印象最深刻的,当然是少年时代的成长记忆,这也成为里下河文学的核心所在。

少年时期的记忆总是和学校分不开的,里下河的人家对于学习的看重,就在诸多作品中表现出来。曹文轩的《蔷薇谷》中,那个水贵如油的山谷,为了让离家出走的少女能够干干净净地上学去,无名老人逼着她每天早晨要洗脸,而老人口渴的时候只肯咀嚼几个酸果。王干的《让阳光叙述》,讲述旧时代打渔人家女孩求学的艰辛与教师的悲悯之情。费振钟的《重新掩埋我的伯父》倾吐“文革”时期少年被迫失学的凄凉往事。楚尘的《一九七六年的体育课》对于体育课上一只皮球给孩子们带来的意外惊喜及随后发生的“反标”事件,以及雪崩般的悲剧后果,进行了精心的勾勒。毕飞宇的《地球上的王家庄》对于乍然而来的外部信息给王家庄村民们带来的惊奇与眩晕,“知识危机”的出现,以异想天开的喜剧方式出场;父亲从县城带回了《宇宙里有些什么》,同时还带回了一张《世界地图》,两者之间的差异,更是凸显了村民与现代知识之间的距离。

还有鲁敏的《逝者的恩泽》中的少女青青。作品中的第一主人公是远道而来的古丽,充满生命活力与酷爱美丽的她,走进红嫂和青青母女二人的生活,给这个沉寂的家带来了盎然生机,也让青青有了学习生活之余追求美丽青春的导师。就像明海从小英子的脚印中得到隐秘的启示一样,古丽和她的儿子一道,唤起了青青的青春意识,这也是学习,在社会大课堂里的学习。作品中另一个少年人达吾提,也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学习者,他一心要用敏感的鼻子替代日渐失明的双眼,急迫地用嗅觉观察认知生活中的一切,从村镇的每一条道路,到周围人们的每一种气味,令人惊讶于他顽强自助自救的意志。朱辉的《长亭散》,则是从当下习见的中学同学聚会入手,用今夕交映对比的方式,以今日浮夸喧嚣和权钱崇拜的现实,烛照当年校园中纯洁的儿女情长与师生情谊。

与之相应的是对里下河地域民情乡俗的编织。红嫂的小吃担子,按照不同的季节兜售糯米汤圆和炸麻团、咸花卷,镇上的百货店和裁缝铺,也不同程度地融入一家人的日常生活(鲁敏《逝者的恩泽》)。因为麦田里出现怪圈,带来发财致富的契机,少年三子家装了一扇檀木做的门扇,村子里的众人纷纷前来沾些喜气,然后纷纷装上价格不菲的檀木门扇,令人唏嘘(庞羽《怪圈》)。身背“历史反革命”罪名遭枪决的伯父埋骨之地的麦地和桃林,是一道独特风景,在《重新掩埋我的伯父》中反复出现。《长亭散》中的长亭,蕴含着“长亭伤离别”之意,却也是镇子所以得名的地标性建筑,又被挪作了经营有方的大酒店的组成部分。乡村学校的校舍,出现在多部作品中,可以勾起作品中已经长大成人的人们怀旧凭吊的处所,《一九七六年的体育课》中教室的两扇后门和门外的桑树,更是参与了作品情节的急转直下。

作家的笔下更为醒目的是河水和湖泊,里下河,当然离不开河水湖水。我曾经在作品讲读中分析过毕飞宇的《哺乳期的女人》中对于小河水的精彩描述。《地球上的王家庄》中,“我”8岁时的放鸭经历和村民们对地球的想象就是围绕河水和乌金荡而展开:“乌金荡是一个好地方,它就在我们村子的最东边,那是一片特别阔大的水面,可是水很浅,水底下长满了水韭菜。因为水浅,乌金荡的水面波澜不惊,水韭菜长长的叶子安安静静地竖在那儿,一条一条的,借助于水的浮力亭亭玉立。水下没有风,风不吹,所以草不动。”世界地图给乡亲们开了眼界,也让他们担忧着圆圆的地球怎么能够让大大小小的河水湖水保持平面,不会一泻千里倾倒消失,“我”为了追寻河水流入海洋的“真相”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生死冒险。王干的《让太阳叙述》中,身为学校教师的“我”,闲暇之时来到河边,“西天的红霞像红绸飞舞,校园、人脸都印上一层橙黄色。我信步来到学校的小河边,只见河水搂着一朵朵晚霞欢快流淌着,两岸杨柳仿佛被感染了,也轻摆曼舞起来.对岸紫色的蚕豆花在清爽的晚风中传来宜人的植物香气,我沉醉在水乡的残照夕景里,踱着步,想找一句古诗来概括眼前之景。”应景的诗句没有搜寻出来,却遇到了每天从河边打水洗讲台的贫穷而善良的学生许稻香。这也自然而然地让我们联想到《受戒》中小英子划船送明海去剃发烧疤受戒前后关于行船的那一段华彩文字。“河流叙事”也许是破解里下河文学流派的一把钥匙吧。

少年情怀总是诗。少年时期正是初步走向社会、认知自我人之现实的开端,面对丰富繁杂有待认知的种种现象,他们不由得睁大好奇的眼睛,张开浑身的感觉器官,全方位地接收来自外部和内心的信息,感受性的经验来不及经过理性精神的消纳和处理,凡此种种都是暗合于文学艺术推崇感受性和陌生化的规则。

在现代乡村,少年情怀还有更为重要的一面,就是巴赫金所言,成长小说的双重蕴涵,个人的成长与时代变迁的叠合。巴赫金在论述“成长小说”主人公时所说:“人与世界一起成长,他自身反映着世界本身的历史成长。他已经不在一个时代的内部,而处于两个时代的交叉点,处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转折点上,这一转折寄寓于他身上,通过他来完成。他不得不成为前所未有的新人”。少年成长的故事,流贯在里下河作家的小说中,与此同时,少年成长的环境也在发生着剧烈变化。传统的乡村社会漫延数千年,但是在近代以来,却进入一个跌宕起伏柳暗花明的大转型时代,每一代少年都要面对不同的时代语境,都要或多或少的在自身经验中闪动时代的折光。前述汪曾祺的《受戒》氤氲于世外桃源的气息,也可以称之为“前现代”乡村的最后一抹绚丽余晖,它的旨归却是十年内乱结束以后伤痕累累饱经摧残而亟待抚慰的社会心理。对于“50后”、“60后”作家而言,他们的少年生命记忆大多执著于“文革”经验,曹文轩的《红瓦》,毕飞宇的《平原》,费振钟的《重新掩埋我的伯父》,楚尘的《一九七六年的体育课》,不约而同地凸显个中的沉痛与苦难。鲁敏的《逝者的恩泽》时代背景非常稀薄,但是,从封闭蒙昧的“王家庄”(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到走出小镇走向西部进行铁路建设的陈寅东,再到从西部远行而来的古丽,不也是不同的时代使其然吗?“90后”作家庞羽的《怪圈》,与他的父辈和兄长们并列在一起,当然很显稚嫩青涩,文学的功力有所不逮,我看重的是她捕捉时代气息的敏锐。在市场化的时代,人们衡量事物评定价值的尺度发生根本的改变,一切都要从金钱收益着想,从“钱景”可观时村民的趋之若鹜,到前景不妙时人们的弃之如敝屐,可见人心不古,今是昨非,活脱脱一出后现代的闹剧。王家庄的村民会为了距离自己的生活很遥远的世界景象争论得热火朝天,《怪圈》中的人们哪里有这样的“闲心”呢?当然,不必把市场化看得一无是处,我们也都是这个时代的受益者。曹文轩《蔷薇谷》就敏锐捕捉到时代的新气象,无名老人种植的大片蔷薇,本来远在山中无人识,被有眼光的商家收购制作香料蔷薇露,不但改变了老人和少女的贫困状态,还成为后者读大学的学费来源。这也是时代所赐,赐予作品中的人物,也激活了作家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