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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19年第7期|冉正万:梦醒

来源:《湖南文学》2019年第7期 | 冉正万  2019年07月02日08:51

主编推荐 / 黄斌

诸多优秀的作品,除了截然不同的外在呈现,似乎还有着某种隐秘的通道,在那不为人知的交汇处,总会涌现出一丝丝熟悉的光亮,让人莫名惊诧。原来,它们竟然来自于同一光源,或根脉。

读着贵州作家冉正万的这篇小说,不禁想起印度女作家洛伊的《微物之神》。是的,在那些古老的国度,都会有一些不见经传的微小神灵,它们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灵魂息息相关,就像《梦醒》中的屋檐童子,它能护佑众生,同时法力又极为有限,往往造成人间的悲欢,且一幕接着一幕。其实,《梦醒》中那条贯穿始终的小蛇,也是和屋檐童子一样的微小神灵。

在历史的长河中,人类在不断地受着不同程度的伤害,同时,也依靠着虚构或想象的微小神灵,来渐渐愈合、结痂。

朋友告诉他,中午用佛山最有特色的菜招待他。他假装高兴地说,感谢感谢。其实吃什么无所谓,他对吃没兴趣。对什么感兴趣呢?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非要找一个感兴趣的东西不可,那么,他只对内容怪头怪脑的书感兴趣。比如一本书上说:有一回,那是在七月,家父晚上去茅厕解手,见一个硕大无朋的雪魔,正蹲在茅坑上,他不由分说,将提灯朝雪魔砸去,一下子结果了雪魔的性命,然后若无其事回屋晚餐。仆人端给他一盆野猪肉汤。他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扑通一声,他的头落进了汤盆。可他吻了吻落进汤盆的自个儿的脸蛋,照吃不误。我们瞪大眼看着,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至今还记得他喝汤那会儿,像抱恋人似的双手紧紧抱住汤盆,仿佛他面前不是汤盆,而是谁的脸蛋儿。

落进汤盆也只有一个头啊,怎么可能自己吻自己的脸?又不是有两张脸,觉得这是胡说八道,但他看了一遍又一遍,希望从中找出合理的成分。终于找出来,高兴得像破解了一个千古之秘。另外一本书上则说:挖煤人夜闻野羊叫唤,次日忌下窑。为什么呢?书上没说。他觉得这有可能是一种顺势巫术,某次挖煤人听见野羊叫唤,次日下窑出事,从此听见野羊叫唤,再也没人敢下窑。对他远离现实的阅读,议论他的人私下说,他这是心气太高又得不到解决的缘故,是一种阅读上的抑郁症。

他进去时,菜已经上了一半,他没来得及看,忙着和朋友握手,听朋友介绍新朋友。要记住所有的人并不容易,但他总是能做到,为此多次赢得别人的赞赏。

菜上齐了,朋友得意地说,这是本地最有特色的馆子,全市只此一家。其他人频频点头,告诉他这是最高规格的接待。他笑着问,这是鱼?我全都没见过。朋友哈哈大笑,这不是鱼,这是蛇,今天请你吃全蛇宴。朋友指着中间脸盆似的一盆汤说,除了这里面有一只鸡,其他全是蛇,这叫龙凤汤,必须要有鸡。他觉得肩膀上、舌根、后脑勺全都沉甸甸的、涩吃吃的。朋友帮他拆碗碟包装,他忙说自己来。朋友放手,拆开自己的包装舀了一碗龙凤汤,郑重地放到他面前,“先喝汤。”同时把他拆了一半的碗碟拿过去。他没看汤,对面墙上有一幅艳丽的国画,装模作样的虬枝上是簇拥的梅花,梅花红得像血。画得好不好他不懂,只是觉得不应该挂在这里,文不对题。其他人看见的,是他此时此刻该有的机械表情。他们知道他是作家,但没有一个人读过他的作品,朋友吹嘘他时,他们也露出应有的表情。他们有开文化公司的有搞书法和画画的,这对他来说同样是门外汉。

朋友作为东道主,先提议三杯。他不看桌上的菜,听朋友说话,把其他人的名字在心里复述了两遍。朋友以为这是对他的重视,心里很高兴,觉得这餐全蛇宴值得,他们之间的友情必须用这么多条蛇和一只鸡才能表达。

三杯喝完后互相敬酒,他先敬朋友,感谢他盛情款待。本来有人要第一个敬他的,见他这样,只好去敬身旁的人。他挨个敬过去,其他人瞅准机会回敬,觉得他爽快、单纯、酒量好。朋友“打了一圈”,转到他面前,发现他的汤原封不动。“你吃点东西呀!”把汤碗移开,夹了一堆蛇肉。他想骂他,可他知道,真要骂出来,那就太蠢了。又喝了几杯,朋友见他仍然什么也没吃,亲自捧起汤碗:喝点汤,这样会醉的。他迟疑片刻,碗近得他无法推开,朋友端着,他喝了一口。喝完后,他捂着嘴站起来,去了卫生间。朋友在他背后说,我这哥们怎么样?耿直吧?他吐了,别人以为他吐的是酒,其实他吐的是蛇汤。

他把池子里的蛇汤冲得干干净净才回到酒桌上,这下他可以不吃不喝,没人当他是因为蛇。朋友给他准备了一大杯蜂蜜水,他喝了一口,一语双关地说:还是这个好喝啊。所有人哈哈笑,其实没什么好笑的。喝掉蜂蜜水,他要求去大厅沙发上休息,其实是不想看餐桌上的蛇肉。都说好的好的,去吧去吧。朋友亲自扶他去,怪他喝得太猛,没听他的先喝汤。

他和她是一个地方的人。一个地方有点笼统,她家住在水库边上,水库里的水流到他家需要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相当于老人漫步,水渠是沙石修筑的,水要把沙石润透才能继续往前走。他喜欢这条水渠,放学后沿水渠走可以抄近路。有时候还能在水渠里捡到鱼,一年也许就一次,但这一次给全家人带来的快乐,远不是后来随便掏钱买一条鱼可比。当时他还不认识她,当他认识她后,他觉得她也是他从渠里捉到的一条鱼。

她比他小好几岁,他工作几年后,她才毕业来到镇上当老师。她拿着材料去请他盖章,他看了她的毕业证,有点惊讶,这个大学的毕业生不大可能来这个地方工作,她笑着说,我是个没出息的人,毕业后只想回老家。当她得知他们是一个地方的人,她的话更多了,她说她上大学的第一年特别想家,尤其是第一个学期,一点不想上课,想到老家的任何事情都受不了,都要伤心地哭一场。终于毕业了,她后哪里也不想去,坚决要求回来当老师。他觉得她非常可爱,个子不高,语速很快,有什么说什么,能够回老家来工作,没有比这更称心如意的事,她高兴得眉眼一直是弯的,像刚谢花的豌豆荚。中午一起吃饭,她说个不停笑个不停。分手时,她说了句日语,他没听懂。她哈哈笑着说,不是日语,是家乡话:碗你洗哇锅你洗哇锅碗瓢盆你洗哇。把洗念成稀,再把语速提高一倍,成了逗人发笑的日语。他觉得这不是在逗他,而是暗示他,他们将生活在一起。

他在县城,她在老家那个古镇上。两地相差五十公里,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热恋,一有时间,他就像鱼一样跳进水渠,奋力游到她面前。她抓住他的胳膊,像当年他从水里捉到鱼一样高兴。他和她挽起裤腿,在两家之间的渠里玩水,她纤细的脚趾怕痒怕凉半伸半缩碰到水时,渠里的水便会翩翩起舞。

没有出现任何意外,他们按照老家的风俗举办了婚礼。一年后,她生下气泡似的女儿。气泡是她外婆的说法,意思是很漂亮,但要小心。小宝贝人见人爱,皮肤白里透红。她开玩笑说,真想醮着辣椒水把她吃掉。她喜欢咬她的小指头、小胳膊,有几次把她咬哭了,她抱歉地笑着说,我太喜欢她了。

一切顺利,尤其是他,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前途无量。女儿四岁那年,她又有了。不可能再生一个,一票否决。

有一次回老家,先去她父母家,第二天再去他父母家。他和父亲聊天时,看见她从堂屋里搬一个油篓出来。他看了她一眼,她神秘地笑了笑。他以为她要把油篓拿回去当摆设。油篓外层是荆竹篾丝,里层用薄蔑做胆,竹胆内外糊上皮纸,再刷上桐油。过去用来挑菜油,既轻又结实。放在客厅插上两杆枯荷,几根芦苇,一卷画轴,倒也好看。离开时她并没拿它,他也到半路才想起,问要不要倒回来。她一脸迷惑。他说出自己的猜测,她哈哈笑,说没想到这一屋。她并不是要把它搬走,也不是非要搬油篓,而是堂屋里没别的东西,只有这个,几年前她就看见立在屋角,现在还在屋角。她在她父母家也做了,搬的不是油篓,是倚在柱子上的一根稳栽,过去抬重物时的拄路杖。他听不明白。她问他知不知道屋檐童子,他一下明白了。在他们老家,屋檐童子是家神,屋檐以内都受祂保护。祂上旬住在地上,中旬住在中间,上旬住在屋顶。白天睡觉,晚上守护家人。为了睡觉时不被打搅,祂依附在平时不会搬动的东西上睡觉,上旬地上长期不动的东西动不得,中旬挂在柱上的东西动不得,下旬没事,一般情况下又不上房揭瓦。如果祂被惊醒,祂的神力就会失效,怀孕的牲畜会流产,母鸡不会下蛋。家里有怀孕,那就更要小心,否则不是流产,也有可能生下来有缺损,眼耳鼻舌、双手双脚,什么地方残缺不知道,双手双脚还好,一旦残缺在脸上,就是一辈子的忧愁。她故意搬动它们,是希望肚子里的孩子自然流产,这几天正是农历上旬。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反正有几分不快。她笑着说,这是为了你好。他点了点头。她指的是他的前途。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她并没流产,胎儿越长越大。她笑着说,看来屋檐童子是假的。他们商量好去医院流产,时间定好后,他突然接到通知陪市长去新西兰考察奶牛,她叫他放心去,舅舅是院长,有学生的家长在医院当护士,她一个人没问题。

当天晚上,他住在白云机场附近一家宾馆里,飞惠灵顿的飞机零点五十起飞,只有三个小时的睡觉时间。赶了一天的车,他躺下去就睡着了。

仿佛在老家,也仿佛在某处熟悉的草地上,他正在看表,想确认一下离医院上班还有多长时间。草丛里出现一条蛇,白色的,很小,他一点也不怕它,但不怕的原因不是它小,而是似曾相识。它看见他就哭,哭得很委屈。它围着他转圈,不停地磕头,眼泪像银线一样从眼里飙出来,打在草叶上沙沙响。他明白它在求他,但不清楚求他做什么。它又伤心又害怕的表情让他难过。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怜的表情,最让他难过的是他看出它想和他说话,可它没法说话,只能一味地哭。他忍不住,也哭起来。一哭起来就收不住,号啕大哭,直到把自己哭醒。醒来后其他人也醒来,都在急急地准备赶飞机。他不想当着他们的面说。登机前,他抓紧时间去了趟卫生间,在里面给她打电话,叫她明天不要去医院,因为他做了一个梦,等他回来再说。

从新西兰回来,他告诉她,那条蛇哀求他的表情他永生难忘。她没听他的,去医院做了手术,她对他做的梦并不在意,也和他没把梦讲清楚有关,她当时还没睡,还在和舅妈商量如何保密又能请假休息,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得知她已经做过手术,他很是怅惘,她安慰他,梦和屋檐童子一样,都是假的,不必在意。他假装看别处,心想主要是你没看见牠哭泣的样子,牠哀求的样子,任何人看见都会于心不忍。他平时特别怕蛇,长得像蛇的黄鳝都怕,可梦中那条小蛇他一点也不怕,反倒没有来由地感到它非常可爱。

他没有和她生气,但越来越感到一种苦涩的失落,他希望牠再次来到梦中,他好和牠谈谈,表达他的歉意。可无论他在心里怎么哀求,牠再也没在梦里出现过。

她的笑声依旧,他听起来却不再那么悦耳,总觉得有点做作。他们只有在吵嘴时,才会重新回到火热幸福生活。女儿九岁这年暑假,她带女儿去老家玩,在两个野孩子的引诱下,女儿去水库里游泳淹死了。真是两个野孩子,父母在外地打工,丢给奶奶管,奶奶病歪歪的,耳聋眼花,无法管。她精神失常,失去工作,在精神病院住了两年,好多了,但不能回老家,回老家一见那个水库就有可能旧病复发。他和她先后离那个地方,从此天各一方。

在宾馆醒来,他准备去机场,本想滴滴打车,但朋友坚持要亲自送他。路上,朋友抱歉地问,你昨天什么也没吃,忘了问你,你是不是不吃蛇肉?我疏忽了,真是对不起。他答非所问,昨天那个光头是写诗的?看上去有点凶。朋友哈哈一笑,他曾经当过刑警队的队长,现在开文化公司。他不敢告诉朋友,他并非前天才来,他来佛山已经有半年。他为了写一本书,是为了钱写作,一直不敢和文学圈的人提及。反倒是文学圈之外的无所顾忌:体验生活半年,写一本四十万字的书,给他六十万。圈外朋友听了都觉得可以做,是好事,提醒他先收预付款,签好合同。话题已经岔开,但朋友还想把它拉回来,问他除了蛇肉,别的肉忌不忌讳。他不想回答,想告诉他在村子里碰到的故事,这时恰好前面是红灯,他忍住了。有些故事不必讲,具有专属性,是抵达自身命运的密码。登机后,关上手机,闻到一股天鹅绒窗帘的气味。他知道,这和飞机上的东西无关。

村子叫芦苞,一九一八年,政府花了一百万银元在此修了个水闸,他要写的是水闸和一条江堤的前世今生。他们安排他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的果树从没见过,接待他的人告诉他,可以任意摘,想吃就摘。说是这么说,伸手去摘终究不好意思,这是别人的院子。以前住着一个单位,是这个单位的招待所,现在他们搬到条件更好的地方去了。发洪水时才会有人来住。最近的一次大洪水是三年前,浩浩荡荡,但大堤保住了大江两侧的村庄和工厂。当地人感念水闸和大堤的功能,百年来让他们安居乐业,决心要用一本书来彰显它。房间大得让他感到不适应,近似于传说中的总统套房。两个卫生间,他一看就笑了,难道我要在这个卫生间撒半泡尿,再到另一个卫生间撒剩下的半泡尿?大员住在这里时,何以用得着两个卫生间,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住在二楼,可以到村里任何一户人家去吃饭。他知道这同样不可能,欢迎会上他们都见过他,但要他敲门去吃饭,他做不到。闯入一个封闭的秩序让人不适。他宁愿自己做,招待所有炊具,买了一箱东和面,一箱霸王花米粉。上午吃面,下午吃米粉,每天两餐。他并不需要有人来陪,孤独的生活更自在,也更利于思考。

身心和环境调适过来后,他开始阅读和采访,随意而为,不受人指使,也不去指使别人。他很喜欢这种状态,包括房间里那股淡淡的孬味。住进来前进行了彻底打扫,很多东西都换过,被褥是新的,但一听说三年没住人,他就感觉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气味,因为说不清楚,只好勉为其难称之孬味。对孬味谈不上厌恶,没过几天就再也闻不到,不知是因为有人住过来,其味自然消失,还是一种心理活动,是他臆想出来的。不过,也有可能是房间被闲置、被遗弃散发出来的一种怨气,只要有人住进来,这种怨气自然消失。一切如此融洽,从亲人和责任的约束中解放出来,灵魂可以更加自由。

有一天从大堤散步回来,进屋后看见屋子中间一团若有若无的光,再仔细一看,是一条蛇,不大,鳞片白中透红。仿佛正在打盹,极不情愿被他吵醒,犹豫了会,挪窗帘下面去了,窗帘一直拉开到墙角,正好可以在下面藏身。他吓了一跳,喉咙发干,一时不知道怎么办,镇定下来后,决定什么也不用管。这是套间,卧室与客厅分开,他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尽量不弄出声响。躺在床上后,他觉得,它不是随便来的。从它看见他时并不慌张的情形,它似乎知道我是谁,至少,它不必怕你。

他以为自己不会害怕,实际上他恐惧到极点,担心它梭到床上来,他掂着脚尖去洗漱,与其说是为了不打扰它,不如说是为了避免惊动它。那个梦他当然记得,但平时见到突然一动的绳子也会惊出一身冷汗,犹如前世孽缘嵌入此生的记忆。他劝慰自己不要害怕时,就像劝一个坏人不要作恶。

看书、笔记本电脑放膝盖上写作,无论做什么都有点做作,潜意识里,是怕自己睡不着,还好,他拿着书睡着了,或许是它不够强大,甚至怀着曾经梦见过它为交集,以交集为侥幸,以侥幸为信任,以信任为拜托。为了避免他睡着,它从他嘴里钻进去,他盖了张毛巾在脸上。他觉得它不会咬他,但它似乎有点顽皮。盖身上的大毛巾,平时折叠后盖肚子上,现在特地把它展开,以便裹住全身。此时如果给他拍一张照片,看照片的人会当他是一具尸体,一个因不如意又孤独地死去的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一个装着自惭形秽、离群索居、沉默寡言的灵魂的躯体。

何时睡着他不知道,醒来时脑门发烫。

起床后没看见它,他既担心又害怕,怕它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担心它出不去。

这一天的访问从外形来讲特别成功,他对访谈的对象从没有如此积极主动过,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多了一副心脏,多了一个脑子,但他不得不承认,其实是多了一个小小的心灵,此处的“外形”,他一向不屑,这是为了公鸡生蛋,与写作伦理背道而驰。

比平时回来得早,它在客厅正中间盘睡,如果有婴儿床,或许会睡得更好。他拉上门,以免惊醒它,但它立即醒过来,不满地挪到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下面。

恐惧程度比昨天轻多了,当他读到“他就这样使我远离上帝的目光,把气喘吁吁而疲惫不堪的我引向——那荒无人烟的一望无际的原野”这几句时,不禁会心一笑,仿佛这几句是专为他此时此刻写的。

不再装模作样地写作,睡得很香,宽大的床像牧场,让他的梦境无边无际。

这天他没去找人聊天,虽然真正的聊天和访谈完全不同,但他希望把自己的访谈当成聊天。太阳刚从地平线冒出来,他就走到大堤上。远处有人牵着一头水牛,正要到江边去吃草,江边的草茂盛到了虚报浮夸的地步,不身临其境很难相信。出乎他预料的,是这里居然有水牛,草的丰茂与这里炎热的气候和水源充沛有关,但这不是养牛的理由,在这遍布厂房和公路网的地方,养一头牛应该不如搞一个小作坊。继续往前走,公路上走着一群水牛,汽车相向或相对而行,水牛不理睬,像老干部视察一样泰然自若,汽车似乎更怕它们。河堤上插着一块牌子,红色油漆画了一个箭头,箭头下面是吃奶的力气写出来的五个字:出售水牛奶。他又一次哑然失笑,第一次知道水牛也可以挤奶,打小就以为,挤奶是黄牛、花斑牛的事,稳重、迟钝的水牛只能人类提供劳力。

走到江边,拍了两头小水牛和一头大水牛的照片,小水牛最漂亮的地方是嘴唇,上嘴唇黑得发亮。大水牛很肥,是一头母牛,被一根长长的尼龙绳拴着,这条绳子是它的活动半径,它像专为解释一个简单的哲学命题一样吃草、喝水、走动,郁郁寡欢、逆来顺受。他用怜悯的目光看了它半天,同时在想拴自己的那根绳子。

回到房间,决定今天哪里也不去,好好了解一下,它这一天会做些什么。还要在这里住四个月哩,和一条毫无了解的蛇住在一起是不明智的。打死它是不可能的,连赶走它的念头都让他觉得不应该。它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敢掀开窗帘寻找。他只能假装镇定自若地烧水泡茶。服务员每天给他一瓶四升装的农夫山泉,茶叶是他自己带来的。在这个连扬在空中的尘埃都发烫的地方,必须多喝水。他发现,泡在保温杯里,再用小茶杯倒出来,一口一杯,比直接慢慢从保温杯里喝,要多喝两大杯。原来茶要烫一点才好喝,保温杯里的茶一旦温嘟嘟的,口感就要差一截,不渴想不起喝。客厅里有齐全的茶杯、热水器,茶壶、茶杯。他去柜子里取茶杯时,看见下面一层有个空酒瓶,这是他听说过但从没喝过的名酒,忍不住拿出来,拧开瓶盖闻了闻。有股老蜂蜜的香味。想了想,把它放在地上,以便香味持续释放。泡好茶,放好笔记本电脑,他开始看书。一开始看不进去,眼睛不时瞟向天鹅绒窗帘和墙角。看的是波拉尼奥的《荒野侦探》,他看到“我”与罗里萨奥做爱,从午夜开始,结束时已凌晨四点半,罗里萨奥高潮十次,“我”两次。怎么可能?他觉得这纯属虚构,甚至是为了吸引读者胡说八道。但他喜欢作者胡说八道,一口气看了十几页。这是一个天才型作家,把穿衣吃饭、生活场景的细部、复杂的心理纠结、情感的微妙变化,情爱、性爱、打架、诗歌评论,写得蓬蓬勃勃滴水不漏。作者一次又一次写到性爱,但和写吃饭睡觉、沙龙聚会一样,既不渲染,也不回避,让丰富的事实说话,冷峻得像计算机。

这种叙事方法我永远做不到。他心服口服地想。这时“嗤”的一声,小家伙躲在窗帘下面,摇头晃脑地嘶鸣。原以为蛇是不会叫的,其实不是,它的叫声很小,不容易听见。他以为它是在向他示威,看了一阵才发现,它在向地上的酒瓶表示不满。它很生气,一副可怜巴巴的小可怜样。他不知道它是否看见它,据说蛇大多是近视眼,他一动不动,以免惊扰它。它向酒瓶喷了一阵,悻悻回到窗帘下面。他迅速用手机查了查,原来蛇怕火,怕烟,怕酒,怕雄黄。他觉得奇怪,它应该从没见过这四种东西,可它体内像录入过程序一样,这些东西一出现就会让它又害怕又恼火。

他把酒瓶盖上,放回原处。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它没出来,不知是委屈还是恐惧。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他把桌子上的东西搬回到卧室。

为了不让服务员看见它,他相信一旦被她看见,不是她亲手打死它,也会找人来打死它。他要什么主动去值班室找她,尽量不让她来敲自己的门。房间的打扫,他以不想她打扰他写作为名包了下来。服务员对作家既不好奇也不崇拜,既然他愿意代劳,她也乐得轻闲。最关键的,是这个服务员一点也不漂亮。

屋子外面的气温非常高,而屋子里的空调从没关过,服务说不用关,否则你回来重新启动要半天才变凉。他想,这或许是它来和他同住一屋的原因。

他们互不干扰,它做它的蛇,他做他的人。

离别就要到来,他想把它弄到江边的草丛里去,但他不会捕蛇,怕弄不好伤害它。它躺着不动他都不敢摸它,不是怕它咬,而是蛇本身那种冰凉和形状,还有肉叽叽的感觉都让他害怕。他像哄孩子一样对着它藏身处念叨:“走吧,你走,走得越远越好。”见它不理会,他吼它,“怎么还不走啊?再不走就要打你了。”

离开前一个星期,天降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北江开始涨水,指挥部的人说,如果上游不下雨,再下一天也没问题。但招待所一下住进几十个人。他和他们一起检查水闸,在江堤巡逻,留心水位上涨情况。大雨停了一天,然后又下了半天。接下来云开雾散,最高洪峰顺利通过。

其中一位老乡召集了几位在当地工作的朋友来看望他,他们在客厅里兴奋地说着家乡话,他真想叫他们闭嘴,或者马上离开,可他只能假装感兴趣听他们胡说八道。他们离开后,他立即开窗,让烟雾散出去。半夜被雷声惊醒,起床上卫生间,借着闪电,他看见它在流泪,在窗帘下面朝着屋子中央磕头,头点下去又抬起来,幅度不大,但速度极快。说是点头也可以,不过,一看就知道反对,而不是赞成。他把梦境和眼前的所见联系起来,觉得磕头更准确。他的心一阵狂跳,泪眼模糊,天啦,真的是你。他不敢开灯,他知道它不喜欢灯光,只能借助一次次闪电的强光,看着它磕头。他以为它被闪电吓着了,在祈求他保护,几次闪电后,他发现不是闪电的问题,屋子中间正在冒烟,一个饼干盒改装烟灰缸里,葵花壳、龙眼皮、纸巾、烟蒂正在燃烧。他抢步上前,把它拿到自己这间屋的卫生间。放下发现手被烫伤,他没管它,开灯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火点。仔细检查后,确认没有,他往烫伤处糊上牙膏,然后关灯。闪电已经结束,他看不见它,只好蹲在地上,连声说对不起。他希望自己像那次做梦一样哭出来,可他哭不出来,即不伤心也不难过。甚至想和它说点什么念头冒出来,也很快熄灭。一股轻悲掠过心头,不知来处,不知去处。

从这以后,他没看见它,直接离开都没看见,不知是已经离开,还是躲在看不见的角落。

住在宾馆里,他开始思念它,晚上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想和她说说那条蛇,她显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和一条蛇住了几个月,是有那么点传奇色彩,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激动,用得着大惊小怪?他只好告诉她,还有一条蛇。十多年前钻进他梦里的蛇,这么多年过去了,梦境依然清晰,甚至越来越清晰。他说完后,她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埋怨我,当时我也没办法,我想你也没办法,一旦把牠生下来,你我都知道后果。他说,是的,我知道,我没有埋怨,我只是特别遗憾。她说,她也做了一个梦,从来没告诉过他。

“我梦见的是一个花园,花园里的花我从来没见过。每一朵都很漂亮,漂亮得看着它们就想哭。平时看见花我都会笑,可在梦里,花越漂亮我越想哭,并且真的哭起来。大概是,这么漂亮的花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感到莫名其妙的孤独和难过。正哭得起劲,一个声音吼道:哭什么哭,你怎么摘我的花呀?我没摘他的花,可我手上确实有一朵花,又羞又慌,我急忙扔,可怎么也扔不掉,像长在手上一样。他不屑地看着我,我知道辩解也没用,只能连声说对不起。当我看见他是一个少年时,我自在多了,问他这是什么花?他说,按规定,我不能告诉你,不过,如果你猜得出来的话,我可以把它们全部送给你。我猜不出来,也不想要他的花,虽然很喜欢,但并不想占为己有。

“这时一只小羊跑进来,像走错路一样拱进花园,少年提起棍子追打,很快就把花园糟蹋得一枝花也不剩。花不见了,小羊的身体露出来。我甚至想起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句诗。小羊无处躲藏,少年咆哮着,气急败坏。小羊围着我转,叫我妈妈。这时我认出来了,少年是屋檐童子,怎么认出来的我不知道,反正觉得他就是屋檐童子。我正准备把小羊抱起来,屋檐童子一脚踏过来,把它的头踩扁了。我怪他太鲁莽,他恶恨恨地说,不是你的!”

订机票之前,他问自己,要不要去看看她,去看她不需要坐飞机,她在深圳,坐城市快巴就行。怀漫无着落的心情,给佛山的朋友发了条短信,没料到朋友兴冲冲赶到宾馆,见面聊了一阵后请他吃全蛇宴,这不仅让他大失所望,还让他觉得有点诡异。当你以为做了正确选择的时候,说不定已经落进了圈套。点下订机票的确认键,觉得还是不去打扰她为好,伤心往事,还是少说为好。可坐到飞机上,又感觉有点遗憾,这是这么多年来,他离她最近的一次,去看看理所应当啊。

闭上眼睛,不去听飞机的轰鸣声,会暂时忘记自己飞在天上。人生恰似一盒火柴。慎用是愚蠢的,不慎用是危险的。这话是谁说呢?怎么也想不起来。

冉正万,生于一九六七年,出版过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中短篇小说集《跑着生活》《苍老的指甲和逃遁的猫》等八部。获得过第六届花城文学新锐奖,《长江文艺》短篇小说双年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