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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7期|胡性能:乌鸦(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7期 | 胡性能  2019年07月02日08:20

01

牯牛矿废弃二十年了。自从十五年前,最后一批淘尾矿的人从那儿撤离,过去每天两班的长途汽车已经停开。公路的痕迹还在,出城那一段,是近郊农民的便道,偶尔有马车、拖拉机和摩托车驶过。秋天已经来临,田野里一片金黄,壁虎河边的稻田、台地里的玉米都是金子的颜色。行道树是白杨,树梢上的心形叶片开始变黄。沿牯牛山方向走,大树的间距逐渐变得稀疏,像密集的音乐放慢了节奏,一些地方出现停顿,不过仔细观察,还是会发现在垮塌的路基旁,有正在糜烂的树桩,上面密布黑色斑点,裂罅间还能看见灰色的小蘑菇,脆弱、单薄,它们就像是一个个丁香似的姑娘,修长的身体上端举着一把小小的洋伞。

此时王谷就坐在上面休息。

那只包藏祸心的乌鸦跟了上来,它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藏身于那些彩色的叶片间,秘密的跟踪者,让王谷心生恼意。但乌鸦停歇在高高的树梢,合抱粗的大树,每一棵都高达一二十米,王谷抡起手臂奋力扔出的石头,离乌鸦站立的树枝还差好几米就坠落了,那只乌鸦甚至都没有挪动身子,它低头看了看站在公路上咆哮的王谷,又抬起头来眺望远方。王谷当时想,这只乌鸦不会跟着他去牯牛矿吧?

一个钟头前,王谷离开朱城的时候,曾在“以来寺”外作短暂停留。尽管眼前的那条公路他走过上百遍,但事隔多年,当他再次去牯牛矿时,心里还是充满了犹疑。一大早,有善男信女前来敬香,寺庙里的梵钟被人再度敲响,金属的波纹荡漾开来,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不是僧人凌晨五点开静时所敲的晨钟,而是天亮后爬上钟楼的香客好奇所为,钟声时大时小,时而清越时而混浊,毫无规律。坐在寺外的石梯上,隔着一条公路,王谷眺望着那排白杨,猜测应该是修建朱城到牯牛矿的公路时种下的。这时,一条黑白相间的土狗懒洋洋地穿过公路,消失在一堵腌臜的石墙后面。阳光从以来寺后面照射过来,透过高低错落的建筑缝隙,在公路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过鸟巢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或者更为久远。年少时,王谷曾经一次次攀爬到树梢,摸鸟巢里的蛋。有喜鹊的、乌鸦的、斑鸠和灰雁的,他身轻如燕,像猴子一样灵活攀爬。但现在不行了,王谷能够感到身体一天比一天浊重。对面一棵粗大的柏杨树上,靠近顶端的枝条间有一个灰黑色鸟巢,王谷估计应该是乌鸦的巢。褐色树枝搭建的鸟巢,看似粗糙,内部却无比精密,用柔软的茅草和羽毛辅就的产床,也许有等待喂哺的幼鸟。王谷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什么地方见过几只雏鸟,大张着的嘴,沿口镶有一圈鹅黄色的衬条,露出粉红色的尖舌和更为暗红的喉管。张开的嘴,贪婪、急迫,比短毛密布的头颅还大。

朱城的郊外,乌鸦和喜鹊是最常见的两种鸟。背道而驰的两种鸟,带给人完全迥异的心情。王谷看见,有一只乌鸦从远处飞来,停歇在鸟巢旁的一根树枝上,像旧时代一个穿黑色保安服的岗哨,警惕而又倨傲。王谷对着那棵树的方向吐了口唾沫,这是他祖母教他清除晦气的办法。那时候王谷没有想到,从他离开以来寺起,那只乌鸦就像影子那样一直跟着他,甩也甩不掉,就像是粘在他鞋底的一块口香糖。

02

公路沿着壁虎河向前延伸,河水浑浊,上面漂着褐黄色的泡沫,河道里隐隐弥漫着一股酸臭味。“嘎”的一声,乌鸦冷不丁发出一声鸣叫,王谷的心脏突然紧地一缩,回过头去,却不知道乌鸦藏在什么地方。一阵微风吹了过来,树上的叶片整齐扇动,令王谷想起了电视转播的阅兵式,那些步兵方队步调一致的动作。河道似乎比记忆中的变窄了,水量也小了很多,视野的尽头,是巨大的石壁和裸露的岩石,河从那儿消失,奔向不可知的未来。隔着壁虎河,对岸能看见一座废弃的硫磺厂,巨大的厂房外面,杂草丛生,堆着两个生锈的锅炉和一辆报废的汽车。王谷还能认出是多年前长春出产的解放牌汽车,花脸壳更花,木制的货厢已经腐烂,而厂房的后面,红砖砌成的烟囱孤单地直立在空中,上面竟然能够看见长出的杂草。

矿山火红的年代,从朱城通往牯牛山的公路曾经铺过薄薄的沥青,此后的几十年,公路被车轮一次次辗压,路边散落下无数龙眼大小的石子,圆润,散发着微光。这条公路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干涸的河道,曾经,密集驶过的车轮像一条流动的沙轮,打磨着这条河道里的石头,把上面所有的棱角都清除掉了。

出城几公里后,公路与壁虎河分道扬镳,沿着一面斜坡,蜿蜒而上。之字形拐弯,一个接一个,让行走其上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就得调整一次方向。王谷发现,这种之字拐,有利于他观察从后面跟随而来的乌鸦。好长时间不见有车从公路上驶过,空气中也有了河谷里没有的凉意,王谷蹲下去仔细观看,路面似乎也没有车轮留下的痕迹,有的地方裸露,有的地方覆盖着铁线草,渐渐地,视野里的公路破碎得像梦境,在这个山脊消失,又在另外一处坡地显现,时断时续。起起伏伏的山峦,有的地方像是书的折页,人如同跋涉其中的蚂蚁,会在大山的褶皱中沦陷好长一段时间。

天空蔚蓝,干净,纤尘不染。王谷突然有一些高兴。从山坡上往下望去,蜿蜒的公路尽收眼底,那只从朱城郊外跟随过来的乌鸦无处遁形,它没有沿着公路飞行,而是把路边的行道树当成飞翔的踏板,从下面一层公路的树上飞到上面一层,藏身于渐渐稀疏的叶片间,像是居心叵测的一个阴谋。从上往下,石头能够掷得更远,也更有准头,还能听见石头划破空气的声音。感觉上那只乌鸦藏在白杨树的叶片间,并没有怎样躲闪,它只是在树枝上轻轻挪动一下脚步,就轻巧地避开了王谷扔过来的石头。好一段时间没有听见它的鸣叫了,也听不到它羽翅扇动的声音,但那只如影随形的乌鸦,还是像一片小小的阴云,悬垂在王谷的胸口,让他的呼吸,有隐隐的沉重。

重返牯牛矿,王谷恍若梦中,眼前看到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山势还是记忆中的模样,但就像是被谁揭掉了身上的一层皮,露出血肉模糊不忍目睹的身体。隔着山下的那条小河,对面是东西走向的蛇山,再过去是层层叠叠不知名的黛青色远山。王谷刚到牯牛矿工作时,对面的蛇山还植被葱笼,有不少飞禽走兽隐藏其间。即使是冬天,也能看到挂在山腰的一条白色的瀑布,大风吹拂,瀑布会左右摆动,像是轻轻舞动的长练。而到了夏季,水量变大,瀑布雄浑有力冲击着河床,山脚隐约传来它的回响。

王谷想起在硫磺厂建起来之前的某一年,他曾与矿上的几个朋友,在壁虎河里捕捉过细鲢鱼。身材修长的细鲢鱼,能够像箭簇一样,在水下暗夜疾行。河道里的石头下面,还藏着“石巴子”,那种鱼看上去像是被压扁的壁虎,把石头搬开,可以看见它们愚笨地贴在石头上,碰到个头小的,王谷抓起来,把它扔进远处的激流中。珍贵的石巴子,过去不为人知,被河里的捕鱼人打入另册。但现在,壁虎河上漂浮着泡沫,王谷知道即使再下到河里去,可能也很难再摸到石巴子了。听人说,石巴子差不多快绝迹了,偶有人捕获,价格已经卖到上千元一斤。那种鱼紧贴石头的一面,仿佛是个白色的吸盘,而它的背部却是暗青色,上面密布着许多颜色更暗的斑点。也许用不了几年,王谷年轻时捕捉过的石巴子,就会彻底绝迹,成为壁虎河两岸的一种传说。

都说牯牛山一带地下埋有宝藏,不仅有铜、铁、铅、锌,还有硫磺和黄磷。王谷记得,当壁虎河边的硫磺厂建起来以后,附近都能闻到刺鼻的气味,就像是夜晚,有一万只带着腥臭的蝙蝠从暗洞中飞出,黑色的身影遮蔽了星光和月亮。冶炼好的硫磺,被固定成长方体,通体金黄,一车又一车拉出壁虎河谷,最终不知去向。尽管当时,从硫磺厂那根高高的烟囱升腾起来的黄烟,让壁虎河的河谷两岸呈现一幅末世景象,但王谷还是没有想到仅只是几十年,对面的蛇山会寸草不生。感觉就像是肉垮了,白色的骨架裸露出来。王谷一边走,一边朝对岸眺望,灰白色的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一些刺眼。好多年了,王谷哪怕是在睡梦中,也能够闻到硫磺的味道。

公路沿着山势蜿蜒,越爬越高。路边偶尔能够看见一两棵死树。合抱粗的白杨树干枯了,树皮脱落,露出了灰白色的树干,曾经生机勃勃的大树只剩下了骨骼,脆。尾随而来的乌鸦胆子越来越大,它似乎都不用再回避王谷,就像是有意卖弄一样,飞过来,在枯树上空收束翅膀,身子拉长,双爪伸出,准确地停歇在旁逸斜出的树枝上,继而从树枝的这一头跳到那一头,低着头,看着在公路上吃力行走的王谷,又从树枝的那一头跳到这一头,很拽的样子,王谷能感觉到它的兴奋。忘乎所以的乌鸦,身体轻盈,富于节奏,就像在盈尺舞台上跳跃的芭蕾舞演员。

03

有一瞬间,王谷好像看见了一棵核桃树,叶片尽落,简练的树枝上,停歇着数以百计的乌鸦,遥远的什么地方传来一声巨响,像当年矿洞里的爆破,又像是修建公路时开山炸石。无数的乌鸦扇动翅膀飞了起来,灰褐色的树干上,唯一剩下的乌鸦,胆大、固执,在黄昏的天光里东张西望。

似乎是,有一只乌鸦,从王谷出生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尾随着他了。

祖母生前宠爱王谷,她是一个会吸旱烟的女人,王谷小的时候,她喜欢怀抱着王谷,坐在火塘边。滇东北僻远的乡村,到了夜晚,人撤回屋内,将旷野让给了出没的鬼神,未成年的孩子,元神未定,容易被袭扰。偶尔,会有呼号声从暗夜里传来,凄厉,寒彻,那是一位母亲,呼唤病孩的失魂与落魄。王谷是祖母的宝,她披着用以御寒的察尔瓦,把王谷紧紧裹在怀里。王谷依旧记得,祖母的嘴里,常年有一股浓烈的旱烟味,她曾经不止一次凑近王谷的耳朵,问他能不能看到那些游走的鬼魂。

“看不见!”王谷每次都说。

“怎么会看不见?”王谷的祖母叭嗒叭嗒吸着旱烟,铜制的烟斗里,燃烧着的烟草随着她的呼吸明明灭灭。她一直怀疑王谷没有讲真话。

王谷出生的那天,一大早,就陆续有乌鸦飞到村子里来,停歇在他们家后面的大树上。“嘎,嘎,嘎”,乌鸦此起彼伏的叫声格外的凄厉。到了傍晚,也就是王谷出生前,大树上的乌鸦越来越多,树枝晃动,朽木从高空坠落,地上是腐烂的叶片。村子里的人听到乌鸦瘆人的鸣叫,都关门闭户,外面黑暗下来,只剩下不祥的大鸟在逡巡。冬天的滇东北高原,十二月,大地板着面孔,从天而降的冷,渗透进了土地深处,无色也无声。几乎是一夜之间,裸露的泥土、园子里的蔬菜、收割后的玉米秸全都板结起来,树干的一侧像是被谁用透明的油漆刷过,能够清晰地看见寒风吹拂的方向。

乌鸦每叫一声,光线似乎都会暗上那么一点,气温也会冷上那么一点。王谷的父亲在乌鸦的鸣叫里渐渐失去耐心。原本,他是和王谷的爷爷一起,坐在堂屋里等待着王谷降生的消息。但飞到屋子后面的乌鸦实在是太多了,王谷的父亲感到有血液迅速从脚跟顺着血管爬上大脑,此后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来到王谷母亲躺着的屋子,寻找藏在产床下面的火药枪。那个时候,接生婆的一只手正用力握住王谷母亲的手,肥胖的额头沁出了一层汗珠。

王谷的父亲骂骂咧咧进来,弯下腰去,从床下抽出锈迹斑斑的枪。他希望那些乌鸦最好在他擦好火药枪之前飞走,免得他在儿子出生的时候杀生。整个村子,就只有王谷家把门敞开,天黑前,王谷的父亲一直坐在家门外,他从土陶罐里倒出一小碟菜油放在身边,用一团油迹斑斑的棉线团,浸了菜油,慢慢擦着火药枪,直到把枪管擦出铁巴冰冷的颜色。可那些乌鸦依旧停歇在屋子后面的大树上,没有飞离的迹像。火药塞进枪管,没有铁砂,他就用原本为月母子准备的阴米子(蒸熟晒干的糯米)替代。家后的核桃树上,乌鸦实在是太多了,交织着恐惧与愤怒,王谷的父亲抬起枪,对着大树,扣动了板机。火药枪发出闷响,火光明灭,烟雾弥漫,空气中散发出一股硫磺的气味,被击中的乌鸦像泥块一样砸了下来。

有关王谷出生前的异像,他的祖母说过,祖父说过,母亲说过,甚至后来接生婆也对他说过。事隔多年,王谷坐在去牯牛矿的公路边,想像着有几百只乌鸦从他祖屋后面的核桃树上弹起的情景。隔着几十年的光阴,他仿佛看到那些乌鸦鸣叫着,在村庄上空盘旋,它们在王谷的大脑里,组成了一只大鸟模样的队形,向着落日方向飞去。晚霞像燃烧着的巨大煤块,夕阳藏身其后,大鸟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远方落日的灰烬里。

王谷听祖母说,他出生以后,父亲曾用家里的镰刀,把一只乌鸦的眼珠剜出,用刀柄砸碎,然后把乌鸦眼球里的黏液,涂抹在了他的眼睛上。王谷的父亲听人说,如果把乌鸦眼睛的汁液,涂抹在孩子的眼睛上,孩子的这一生就能够像乌鸦一样,看见在大地上行走的鬼神。

但几十年来,王谷什么也没看到。

04

远山静寂,一个人在荒凉的公路上跋涉,世界唯我独尊。王谷行走的姿式有一些夸张,有时他会张开双臂,模拟飞翔,有时又会停下来,对着空旷的山谷,发出一声长鸣。但跟随在王谷身后的乌鸦无动于衷,它不紧不慢,胸有成竹,远远地吊在王谷身后。前往牯牛矿漫长的旅行,如果有一只鹦鹉或者一只猎隼跟随,王谷都会感到高兴,可偏偏是只讨厌的乌鸦。

王谷年轻时,曾经去县城的中学读书,周末无聊,他去郊外闲逛,看到有红色的拖拉机在耕地,闪耀着金属光泽的犁铧深深插进土地,埋在下面的泥土被翻了上来,藏在其中的蚯蚓、甲虫惊惶失措,有不少鸟飞来,等待这突如其来的飨宴。第二天,王谷便手持钓鱼竿,站在拖拉机后面,用藏有鱼钩的蚯蚓来钓鸟。他曾经钓到过一只乌鸦,用开水烫毛时,乌鸦的身体散发出一股奇臭,以至于王谷吓得把那具还在散发着余温的尸体扔掉了。

有一会儿,王谷坐在公路边的挡墙上歇气。数十年前修建的公路挡墙,通常建在弯道的地方,形状和大小不一的石头垒积在一起,有两尺高,半米厚。王谷发现,当年修建挡墙时,用的不是水泥而是石灰粘黏,风雨的侵蚀已让原本白色的石灰变成暗黑色。王谷的身旁,裂缝中还长出两棵狗尾草,微风吹拂,狗尾草轻轻摇晃。他抬头望了望天空里明晃晃的太阳,时间应该还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的样子,太阳斜挂在高天,四周的山岭通透得没有一丝阻碍,全都清晰得就像刚被水洗过一样。乌鸦站在两百米以外的树上,朝王谷这个方向眺望,不时传来一两声叫声。

越往牯牛矿的方向走,路上的行人愈发的少,好半天碰到一个,也都彼此心怀警惕。在离卡口几公里的地方,王谷碰到了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看上去像是走村串寨的彝族毕摩,错身而过的时候,王谷看到那个男人脸颊上的肉像是被刀剜掉了,深陷,从中长出茂盛的黑毛,仿佛只有那儿,才是脸上水草丰美的湿地。男人戴着外檐宽阔的毡帽,上面插着两根鲜艳的野雉翎,蓝色的长衫,腰间别着一根竹节烟杆,上面垂吊着的饰品让王谷心里一惊。他认出那是游隼的爪子,指尖锋厉如同刀刃,闪耀着青铜一样的光芒。

乌鸦从公路边的一棵树上飞到公路上,跳到了那位毕摩打扮的人脚下。王谷看见那个人蹲了下来,对着乌鸦窃窃私语,尔后,毕摩打扮的人回过头来望了王谷一眼,尽管两人已经相隔几十米,可王谷还是能够感到那人的眼睛里,有股寒气射了过来。

王谷的背皮一麻,急走了几十米,当他回过头去再看那个精瘦的男人时,已不见他的踪影。这个时候王谷才觉得有些奇怪,静寂的空山,那个男人疾走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脚步声?仿佛他的脚踏上去的不是公路,而是棉花。

乌鸦依旧执着地跟上来,如影随形的黑色大鸟,让王谷想起他在电视上看到的非洲塞伦盖帝草原,一群秃鹫尾随一头受伤水牛的情景。那些地狱的使者,它们能够闻到水牛身上弥漫着的死亡的气味。

王谷想起多年前,在壁虎河谷,他看到水田里倒卧着一头腹胀如鼓的水牛。那是初冬,田里的水稻已经收割,渐干的水田里,只剩下长约寸许的秸茬。水牛侧卧在水田里,离奇膨胀的腹部,让它身体的比例严重变形,它似乎非常痛苦,却又无力摆脱,只好将半个牛头伸进田中的淤泥,新月形的牛角缓慢而艰难地搅动着。王谷感觉到了它的无望,水牛血红的眼睛大睁着,有一只麦蚊在它的眼眶旁飞来飞去,偶尔撞向水牛的眼球。而那头水牛,甚至都没有余力闭上眼帘。

让王谷记忆犹新的是,当时水田边的田埂上,站着几十只乌鸦,感觉它们就像是穿着黑色皮革的行刑队。杀戮正在无声地进行,空气中有隐隐的不安。王谷坐在稻田一旁的公路上,从那儿往下望,河谷的一边,阳光照耀着岩石、树林以及新开垦出来的田地,而另外一边则完全被阴影笼罩。抬头往四周眺望,竟然见不到人家,这条水牛从何而来,它又为何躺在路坎下的水田里?还有那些站在田埂上的乌鸦,王谷的大脑里装着十万个疑问。

直到两个当地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出现,眼前的情景才出现变化。乌鸦飞了起来,它们恋恋不舍,在天空里盘旋。王谷看见,身材高的那位农民穿着蓝布短褂和打着补丁的宽松长裤,另外一位微胖,稍矮,身上扛着一个麻布袋。他们身材矫健、灵活,能够在窄窄的田埂上行走如飞。王谷看见他们一路奔跑到水牛身旁,没有丝毫迟疑。那个扛麻布口袋的男人,弯下腰去,把麻布口袋的袋口张开,笼罩在水牛的屁股上。王谷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两个男人的行为的确引起了王谷的好奇,他想,那个扛麻布口袋的男人,不会是想从水牛的排泄口,接到满满一麻袋牛粪吧?这个时候,高个子男人,已经站在牛的一侧,王谷看见他双臂展开,牙齿紧咬,死命地,一脚又一脚踢在牛腹上,“嘭嘭嘭”的声音从水田里传了上来。

05

从路边的挡墙上站起来继续前行时,王谷用手悄悄抓了块石头攥在手里,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石块,坚硬,边缘锋利,有明显的锐度。公路一直顺着山体向上攀爬,道路愈发粗糙,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石子微弱的突起。王谷轻轻偏了偏头,没有停下脚步,他看见那只乌鸦跟了上来。有好长一段路没有行道树了,乌鸦放弃飞翔,它在那条通往牯牛寨的公路上,蹦蹦跳跳,偶尔,还啄食一下地上散落的草籽。

追击是突然开始的。返身、奔跑、追击,这几个动作王谷像年轻时那样一气呵成,措手不及的乌鸦展开双翼,从公路上弹了起来,慌不择路,沿着公路低空滑行,差点被王谷扔出的石块击中。沿着公路追了几十米,乌鸦才拉开与王谷的距离,等乌鸦的身影消失以后,王谷发现心脏跳动得厉害,就像是要从干裂的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重新往牯牛矿方向走,累,气喘吁吁,道路突然变得漫长。终于,在前面的弯道处,有一棵枯死的白杨,不高,没有叶片,王谷计划拐过弯道就藏起来,等待尾随而来的乌鸦停歇在树上。

他与那只乌鸦较上劲了。

爬上半山腰后,这附近几乎看不见树,裸露的山体让王谷格外地不适,仿佛他要去的地方不是牯牛矿,而是西北沙漠中某座荒凉而又陌生的山岗。想当年,他离家来到牯牛矿的时候,这附近的山野里还有熊、狼以及长着两只獠牙的野猪。当然也有岩羊和麂子。王谷还记得,在他离家之前,常年在山野里挖草药的祖父给了他一颗虎牙,微微有些发黄的虎牙,质地坚硬,根部粗壮,比一根香烟略长。那个时候,王谷的祖母还没有去世,她用一根红色的丝线,从虎牙下端的圆形孔洞中穿过,结成绳套,挂在了王谷的脖子上。

“从此以后你百兽不侵啦!”祖母对他说。

“群狼是不怕虎的!”王谷的祖父提醒,“去到矿上,如果你一个人在山路上走,有人拍你的后背,你千万不能回过头去。”

“为什么?”十八岁之前,王谷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对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陌生世界,充满了好奇。

“牯牛矿那儿我年轻时去过,山高林深,时常有虎豹出没,”祖父说,“最狡猾的还要数狼,看到有人落单,它们会装作人走到你的身后,立起身来用前爪拍拍你的肩膀,你以为是熟人,一回头,它一嘴就咬住你的脖子!”

“那怎么办呢?”王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也不用害怕,你要悄悄伸出手去,抓住狼的两只前脚,不能放松,越紧越好,”祖父把他的两个拳头握紧了举在胸前说,“还要把头死死抵在狼头的颈窝,让它无处下口,这样你还会捕获到一头狼!”

到牯牛矿后,王谷一个人外出的时候并不多,也从来没有狼悄悄摸到他身后拍他肩膀的经历。只是有一次到远离驻地的山中勘探,远远见过两只灰狼,站在对面的山梁上朝他眺望,中间隔着一两百米的距离。那一次,王谷的心中有些紧张,他摸了摸挂在胸前的虎牙,希望那两只狼的鼻子特别灵敏,能够闻到他身上携带着的虎牙的味道。

不过狼没有过来的意思,它们只是眺望了王谷一眼,似乎他根本不存在。王谷看见狼离去的时候不紧不慢,非常从容。事后,有工友告诉王谷说,那两只狼见到人其实更紧张,它们是故作镇静,只要拐过山梁,避开人的目光,它们立即会撒腿狂奔,逃得没有踪影。在牯牛矿工作的几十年里,逃之夭夭的狼,王谷从来都没有见过。

往昔的记忆像山风一样轻拂而来,空气中散发着阳光暴晒后干草的味道。王谷又想起了壁虎河边的那头牛来。印象中,那个农民站在水田里,死命地踢水牛膨胀的肚腹,仿佛是发生在前不久的事。王谷很好奇,他记得自己从山道上溜下来,顺着一条土埂来到水田边,小心地靠近那头牛,在离它只有十来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专注的农民,对王谷的到来视而不见,他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水田里的那头牛身上。

水牛的肚子动了起来,牛皮下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拱动,就像是平静的水面下,有数条生命力极为旺盛的江鳅在挣扎。突然,王谷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水牛的身体里蹿了出来,笼罩在屁股上的麻袋往下一沉,矮个子农民大叫了一声,越发死死地把麻布袋口罩在水牛屁股上。高个子的农民踢得更欢,他的长腿向后摆起,像足球场上开大脚的后卫一样,结结实实,一下又一下踢在水牛肚子上。水牛肚子里,有什么动物接二连三逃了出来,昏天黑地落入麻袋,牛肚子一下子垮塌下来。

原本干瘪的麻袋,因牛腹里蹿出的东西变得鼓鼓囊囊,先前踢牛腹的农民赶到牛尾,他喜笑颜开,用一根麻绳把麻袋的口子拴死,吃力地把麻袋背在背上,他的两只脚,因肩上的重量,而深陷于水田的淤泥里。

王谷后来才知道,那些从水牛肚子里蹿出的是活跃于牯牛山一带的豺,它们狡诈、阴毒,借助瘦小的身体,从水牛的肛门钻入腹部,在肉食构筑的粮仓里吃得天昏地暗。

06

中午时分,阳光从天空照射下来,大地明亮得有一些晃眼。王谷拐过弯之后,将背靠在公路边的土埂上,以便可以把身子藏在阴影里,微风吹过,能看见头顶茅草的影子,在公路上晃动。王谷悄悄伸出头去,观察拐弯处那棵枯死的白杨,判断乌鸦飞来时可能停歇的位置。十一月初,牯牛山的旱季来临,天空中一丝云也没有,瓦蓝色的苍穹下面,公路的尽头,有一幢房屋。他估计,那应该是卡口了。

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乌鸦的羽翅划破空气的细微声音也能够捕捉得到,还没有等乌鸦停歇下来,王谷突然从阴影里奔了出来,将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石块掷向正准备降落的乌鸦。

这是一次有力的反击,毫无防备的乌鸦吓得炸了起来。“嘎,嘎,嘎!”它的双脚刚好接触树枝,见王谷奔出,乌鸦一矮身子,借助树枝的弹力,迅速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但王谷扔出的石块,还是从它的羽翼下划过,等乌鸦逃得没有了踪影,才有两片黑色的羽毛飘落下来。但王谷知道,那只乌鸦不会善罢甘休,此时,他特别怀念父亲那杆被没收的火药枪。

卡口是从朱城到牯牛矿中途的一个岔道,三岔路口,路边立着一块铁制的指示牌,原本是蓝底白字,一边指向牯牛矿,一边指向更为偏僻的熊猫岭。在牯牛矿工作的那些年,王谷曾不止一次去熊猫岭,那儿有一个林场,出产的罗汉笋在周边一带非常有名。每年春天,附近的农民会背着行李,消失在熊猫岭四周浓密的山林,采撷骨节大得有些夸张的竹笋,煮透,在盐水里浸泡之后,摊在公路边的塑料布或竹篾板上晾干,等待着那些山货商贩前来收购。

一路走来,除了那只乌鸦,王谷就没见到什么动物,甚至连一只野兔都没见到。王谷抬头望了望四周光秃秃的山岭,心下想,商贩前来收购山货的热闹场景,估计是再也看不到了。

当年开发牯牛矿的时候,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矿区的开采自上而下,先是3250高程,然后逐渐往下延伸,直至矿脉的尽头。花了五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这座山上的矿石已所剩无己。当年,从山顶开采出来的矿石,顺着一条槽沟,滑向建在山脚的选矿厂,为过去只能生长低矮灌木的牯牛山,换回长达几百米的一条街、一座可放映电影的大礼堂、两块水泥球场,以及一段长达几十年人声鼎沸的历史。

有那么二十年的时间,王谷一天中有三分之一生活在牯牛山的腹中,不见天日。矿洞按图索骥,沿着矿脉,在山体里延伸。洞底辅设了小截稀疏的枕木,上面固定住窄窄的铁轨,矿石车轰轰隆隆而来,如同远天渐近的雷声。随着矿洞往深处开掘,山体里的水逐渐渗漏,汇集到矿洞里来,形成湍急的小溪,人走在其中,能够感觉到明显的阻力。当年,矿上的技术员曾将矿洞里流出的水,沿山势而下,修建了逐级而下的四个电站。

如果有幸抵达端头,感觉是站在一个大湖的底部,钻枪在岩石上打出的深孔,水流从中激射而出,有如压力太大被迫打开的水龙头,伸过手去,水流冲刷的力量能把手打疼。上个世纪70年代末,牯牛矿搞会战,2650高程井下的工人三班倒,尽管穿了水衣进矿洞,可出来的时候,所有人浑身没有一处是干的。矿洞口,后勤部门垒起了大灶,用巨大的铁锅熬煮红糖生姜水驱寒。等后来王谷患了矽肺病住院,1720高程以上的矿洞,都早已干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