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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2期|付秀莹:他乡(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2期 | 付秀莹  2019年07月01日08:49

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愿意回忆往事。比起往事,如果一定要谈,我更愿意谈论现在。现在,我的生活似乎不算太坏。至少表面上如此。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生活能够经得起深究,或者追问。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喝酒这件事的呢?好像是,来北京之后。帝都太大了,大到让人慌乱。一个人在这个庞大的城市,即便在汹涌的人潮里,也能听到内心孤单的回响。我害怕黄昏,害怕夜晚,害怕在深夜里忽然醒来,一个人面对漫漫长夜。

那时候,我还住在学院南路,北师大附近。一室一厅,不算大,但很安静。楼前面种着一棵很大的树,也叫不出名字,枝叶繁茂,遮掩了半个窗子。夏天的时候,大树开一种白色的小花,拥拥簇簇的,好像有一种淡淡的青涩的味道。在这个小房子里,我几乎享尽了一生的孤单,也几乎挥霍了一生的热情。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还常常想起当年,那一所小小的房子,安静、整洁、清苦,盛放着一个女人整整五年孤单的光阴。

出了小区向右拐,沿着学院南路往前走,大约七八分钟,是一个十字路口。路南有一个报亭,还有一家小烟酒店。十字路口右转,沿着新街口外大街,有几个公交站牌。每天,我从这里坐车去上班。下班的时候,站牌在马路对面,旁边就是二炮总医院。那时候,二炮总医院还叫二炮总医院。二炮总医院改称火箭军总医院,是大约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我常常在下班路上,在黄昏的夕阳里,或者,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走着走着,忽然间悲从中来。

这一带,是铁狮子坟,树木茂盛。一拐进学院南路,喧嚣的市声渐渐安静下来。车流,人声,满街汹涌的城市的躁动,仿佛一种画外音,被遮蔽在外,显得又虚假,又游离。我走进那家烟酒店,装作若无其事地,买一瓶小二。那种北京小二锅头,扁扁的瓶子,深绿色,握在手心里,无端地觉得人生有了依靠,觉得温暖妥帖。

老管不喜欢我喝酒。每一次,我喝醉了,给他打电话,他都会劈头盖脸地骂我。我常常喝醉了给他打电话,语无伦次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醉话。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对着电话哭泣、诉说,我都不知道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老管在电话那边忍耐地听着。翟小梨你冷静一点儿,你看看你的样子,你还像个女孩子吗?一个女孩子,喝醉了酒在大街上哭,像什么话!我哭道,我不是女孩子,我早就不是女孩子了。我是女人。女人,你知道吗?我是女人。我都快三十了,我是他妈的老女人了。我哭得气噎。老管在那边只是沉默。夜风吹来,热泪在脸颊上慢慢凉了,干了,紧绷绷的,像一个面具。老管不知道什么时候摔了电话。天上是半个月亮,黄黄的,照着人间,同一城的灯火缠绕在一起,也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我握着手机,茫然地看着夜色中的京城,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老管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他问寒问暖,只不提醉酒的事。我心下不好意思,便也不提起。只讪讪说一些闲话。早晨的阳光照过来,把半间屋子弄得异常明亮,晶莹得,剔透得,仿佛琉璃世界。我不由得雀跃道,看海棠去?当时是仲春四月,元大都遗址的海棠正是盛期。老管说,他得去开会。一个重要的会,不能不去。

老管他总是这样。他总是有更多的事情,比我们的事更重要。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慢慢明白,这样的话,有着怎样的含义。

那时候,我还是太年轻了。

回想起来,这半生,第一次,也是最大的打击,算是高考失利了吧。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在那样一所重点高中,我竟然读了那么糟糕的大学。毕业以来,我刻意回避着那所高中的人,还有事。我那么爱面子,虚荣、敏感而脆弱,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年那一段被辜负了的青春岁月,还有寒窗下那些苦读的日日夜夜。直到这几年,有了微信,被稀里糊涂拉进各种群里,才得以跟旧时的老师、同学重新建立联系。大家在群里嘘寒问暖,胡说八道,开各种不大不小的玩笑。都是人到中年了,经历了一些世事,人也渐渐变得平和了。牢骚还有,但都学会了自我解嘲。还能怎样呢,生活本来如此。群里热闹极了,甚至,有一种微微的放肆。我依旧不怎么说话。尽管,大家聊的都是日常琐事,生活啊,工作啊,八卦新闻什么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想起来追问当年我读的是哪所大学。大家关心的都是当下。在一个城市的约约饭局,不在一个城市的问问近况。半真半假地,说一些怀念过往时光感慨岁月无情的话,把当年某些男生女生乱点鸳鸯谱的事抖搂出来,娱乐一下大家。谁还会关心一个人的内心隐痛呢,虽然,这隐痛的伤口早已经悄悄愈合,疤痕却还在。仿佛一个警告,警告命运的莫测,还有人生的无常。

我是如何在那一场重要角力中失手的呢?时至今日,那一个遥远的七月,漫长,溽热,让人窒息,仿佛一场乱梦,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当我遽然惊醒的时候,窗外,芳村的蝉鸣阵阵,如同一阵急雨,把我的臆想和幻觉浇透,我激灵灵打个冷战。夏日漫长、单调、倦怠而乏味。烈日下的村庄神思恍惚。芳村大庄稼的青壮的气息、淡淡的粪肥的味道,混合着泥土的潮湿的腥气,扑面而来。我站在故乡的大地上,满怀困惑。我是如何从求学的异地,回到我的芳村的呢?

是不是,人的记忆都是有选择的?对于那些过于残酷的段落,我们总是有意选择忘却。我一遍一遍地试图重新回到那个夏天的现场,记忆的小路总是出现很多分岔,还有阻断。我在省内那所著名中学的苦读时光,或许永远也回不去了。

多年以后,当我作为一名所谓的优秀校友,应邀回母校百年讲坛的时候,是一个寒冷的冬日。这座北方的小城,是历史文化名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曾经在这里度过了三载光阴。除了大佛寺、古城墙,还有著名的荣国府大观园。据说,当年拍摄一九八七年版《红楼梦》的时候,人们经常看到,“宝玉”光着头,不是穿着大红的斗篷,在茫茫雪地里遥遥叩拜贾政,而是穿着短裤T恤,骑着自行车,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闲逛。还有那金陵十二钗们,偶然露面,个个花容月貌,令小城里的人们惊为天人。

而今的校园,却早已经人物两非了。学校当年便是威名赫赫,同另一所名校双雄并峙,是无数省内学子的梦想之地。如今更是声名远播,崭新、气派、漂亮、权威,满眼都是华彩,满眼都是光芒。我在这光芒里拾阶而上,情不自禁地,有点畏缩了。教学楼那么高,台阶那么多,层层叠叠,都不似等闲山水。每一个台阶上,写着一个年份,还有当年的大事记,包括升学率,各种赛事战绩,各种荣誉榜,群星璀璨,耀人眼目。陪同的老师热情介绍,我喏喏应着,几乎不敢细看。或许只有我自己知道,在我故作平静的外表下,有多少自卑和汗颜,有多少愧怍和惶恐。内心深处藏匿多年的那个伤疤,隐隐作痛。

阶梯教室里早已经坐满了人,我坐在讲台上,强作镇定。多么熟悉的气息啊,青涩的,躁动的,热气腾腾的,青春期荷尔蒙的淡淡的腥味,混合着走廊里好像是卫生间传来的隐隐的骚味,叫人一阵阵眩晕,一阵阵恍惚。学生时代的往昔岁月扑面而来,仓促而莽撞。我在心里不由得打了个趔趄。雷鸣般的掌声,崇拜的目光,热烈的急切的提问。在那个神圣的百年讲坛上,我这个当年高考的失败者,我这个母校的逆子,都说了些什么?有一个女孩子跑上前来,拿着麦克风,问了我一个问题:姐姐,只要不放弃,梦想总有实现的一天吗?什么时候,我才能够拥有你这样的生活?我看见,她年轻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明亮的眼睛里泪花闪闪。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纯真的女孩子呢?

结束的时候,有一个瘦弱的女生,一直尾随着我。高高的台阶上,细长的影子犹豫不决,被跌为凌乱的几段。下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她偷偷把一些东西塞到我手心里。几朵粉色的折叠的纸玫瑰,精致的,小巧的,带着一个少女的青涩的体温。我看着她转身跑去的背影,在北方冬日的暮色中渐渐消失。

我很记得,当年,我跟在父亲后面,扛着行李,第一次走进那所大学的情景。安静的萧索的小城,寂寞的校园的围墙,把小小的院落藏在里面。这就是我多年梦想的高等学府吗?我想象中的大学的威严气度呢?仿佛是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我的一颗心紧缩着,内心里充满了悲凉。我不敢看父亲的表情。他含辛茹苦供养的女儿,一向成绩优秀,乖巧懂事,一直以来,她那么那么努力。难道这就是她努力的结局,就是她应得的人生?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当面问过父亲当时的心情。他失望吗?他痛心吗?他是不是能够感觉到,跟在他后面的那个卑怯的绝望的身影,正在多年前九月的阳光下,颤抖不已?

几乎都是乡下出来的孩子,朴实,羞怯,有一种初来乍到的警惕和木讷,多年的刻板繁忙的集体生活,巨大的沉重的学业压力,仿佛一个熔炉,把他们浇铸成统一的神情面目。穿着局促的新衣,眼神犹疑而畏怯,蹩脚的普通话,一不小心就露出家乡方言的破绽,莫名其妙地,忽然间就涨红了脸。在这样一群人里,章幼通显得卓尔不群,既醒目,又孤单。

幼通来自S市,是省城。记得,好像是一次劳动课,清理篮球场附近的杂草。大家都干得热火朝天,我也装模作样地,把拔下来的杂草收拢起来,堆在操场边上。深秋的阳光洒下来,金币一样,黄黄地铺了一地。梧桐树的叶子也都黄了,在秋阳里有一种耀眼的华美。不知道哪一棵树上,有一只鸟忽然叫起来。天边的一朵闲云,仿佛受了惊吓,倏忽间飞走了。一个男孩子,倚靠在一个铁锨柄上,并不干活,只闲闲地看着天边。他穿一件卡其色粗条绒休闲裤,深蓝色磨砂休闲鞋,夹克衫好像是黑色,拉锁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深蓝衬衣,更显出他的清瘦白皙。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幼通当时的神情,优雅的,散淡的,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落拓和不羁。不知是他身上那一种淡淡的忧郁的气质,还是那种迥然有别于其他男生的落寞寂寥,一眼之下,我忽然对这个人起了一点好奇心。

可能,在中国,一进大学,不论是怎样的大学,大家都仿佛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解放了。经过这么多年的苦读,终于熬到解放了。没完没了的考试、习题、作业、老师的教诲、家长的唠叨,都过去了。长时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有一种无所事事的空虚,还有恐慌。

你知道广播电视大学吗?记得填报学校的时候,因为是自费,我的目光只专注于密密麻麻的表格上的最后一项:费用。其时,母亲已经病重,父亲独力支撑,我不想再给家里增加太重的负担。很多学生挤在学校的楼道里,一张张表格在手里被翻得哗啦作响。奇怪得很,对于多年前的那场决定我命运的考试,我的记忆中总是一片混沌。好像是一场暴风雨过后,漫漶不清的景物、变幻不定的人、似是而非的情节。焦虑、纠结、痛苦、茫然,都仿佛是梦境里的碎片。就连那些表格,都是模糊的。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填写过那些表格呢?那些密密麻麻的表格,是不是真的存在过?还有那个理由,或者就是借口,我最终上了那所叫人难以启齿的大学的借口,它是不是真的?

多年以后,父亲偶然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我才知道,当时,为了凑够我上学的费用,那个夏天,父亲平生第一次,跟人家开口借钱。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平淡。我想象着,父亲怎样在人家大门口徘徊、犹豫,不好开口,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进去,红着脸,吞吞吐吐,说出自己的难处。求人如吞三尺剑。父亲一生要强,最是爱惜面子。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不止一次跟我说起,你贵叔,当年帮了咱。你可要记住人家的恩情啊。贵叔就是父亲去找的那个人,我们算是本家,出了五服。他把准备买牛的五百块钱,借给我父亲交了学费。

乡下的孩子,对于大学的想象,无非是,借着大学的纵身一跳,到城里去。我很记得,有一年,我们芳村村南有户人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一时全村轰动。我们几个小孩子相互怂恿着,去人家家里看看。是夏天的傍晚,晚霞在西天染成一片,暮色四起。我们在人家的篱笆门外面徘徊,推推搡搡的,想进去,又不敢。人家的狗叫起来,那男孩子出来了。我们又害羞,又激动,简直紧张得不行。我们仰脸看着他,好像是看着一个天外来客。他在芳村的黄昏里站着,身后,仿佛就是遥远的城市的背景。现在想来,那男孩子个子不高,相貌平淡,一眼看上去,也不过是最普通的那种乡下孩子。他站在那里,跟我们说,他考到南京了,要到南京去读大学。南京。这个名字用芳村的土话说出来,是那么动听,迷人,叫人惊艳。遥远,陌生,洋气,在芳村的日常生活之上,光芒四射。那个男孩子站在那里,瘦弱,矮小,穿着乡下家常的衣裳,无端地,平凡的容貌里竟然平添了一种动人的光彩。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夏天的黄昏,我们几个女孩子,在满天的霞光里,在芳村村南那户农家的篱笆门旁边,对大学,对城市,对远方,怀抱的那种最初的想象,还有猜测。

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广播电视大学是怎么一回事。以我当时贫瘠的想象力,我想它可能是跟电视相关吧。那一天,从学校出来,在大门口,正好遇见班里一个男生,J,他父亲是体委的,城里人,他好像是干部子弟,正准备跟一帮男生去踢球。

就是广播学院之类。

他的语气很确定,还带着一丝喜悦。我略略放下心来。J是有见识的人,他的话应该没错。多年以后,当我跟J在北京的一家咖啡馆再次见面,已经时隔二十年了。我们惊讶地打量着彼此,有点兴奋,还有一点魔幻般的不真实感。想必是,在他,更多的是感叹。或许,他在想,当年,那一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小妞,一说话就脸红,像一个羞怯的小母鸡,这么多年过去了,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她竟然成了作家。当然了,当年上学的时候,她的作文就不错。然而,谁会想到呢?

我跟他提起往事。当年在学校门口,他那句话,很可能就是一种对我的安慰,一种善意的谎言。他却怔住了。哦,有这回事?

或许,他是不记得了。这么多年了,谁还会记得一句话呢?那句话,仿佛一声叹息,早已在二十年前,那座北方小城的夏天,随风飘散了。咖啡的香气在室内流荡,给这深秋的夜晚平添了温暖甜美的气息。窗外,是华灯闪烁的京城。巨大的夜色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隐喻,在这异乡的季节交错处,缄默不语。我慢慢啜饮着咖啡,心下一片茫然。是不是,当年学校门口那一幕,那一句话,也是出于我的某种幻想,抑或,只是梦境之一种?

最初的沮丧和绝望之后,我也渐渐平静下来。还能怎样呢,我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周围的同学都开始谈恋爱。正是青春年少,经过了这么多年的压抑和克制,在这个上头,大家都有点,怎么说呢,有点疯狂。女生们都留起了长发,学着化妆,普通话也越来越地道了,如果不仔细听,甚至都听不出什么破绽了。男生们的神情也发生了变化,从容了,镇定了,老练了。他们喝酒,抽烟,追女孩子,有那么一点儿玩世不恭。我把马尾辫披散下来,长发飘逸,走在校园里,颇能吸引一些追逐的目光。

隔壁班里有一个女生,叫作小蒲的,当时是学生会主席,很引人瞩目。漂亮,聪敏,奔放,有一点男孩子的俊朗气质。喜欢跳舞、唱歌,据说还是一个基督教徒。在那个小小的校园里,也是一个风云人物。据女生们私下里传,小蒲暗恋幼通。课间的时候,常常有情书从教室后门的缝隙里溜进来。传达室窗台上,也时时有写着“内详”字样的信件,落款写着,章幼通亲启。据说,这小蒲来自一个小镇,母亲是小学老师。她身上却有一种城市女孩子的气质,落落大方,穿衣打扮也不俗,本来是一头俏丽的短发,后来开始养长发。也据说,是为了幼通。其时,幼通已经开始跟我交往了。那时候,我留一头长发,蓬松柔软,仿佛淡淡的金色的瀑布。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在这瀑布上跳跃,跌宕。幼通坐在教室的后排,常常为此走神。

我不知道,我跟幼通的关系,是不是因为小蒲的存在。私心里,对小蒲,我是怀着深深的嫉妒的。也有那么一点儿,怎么说,不服。这么多年的校园生活里,我埋头苦读,一向是以分数论高下。女生们都穿着朴素,老实木讷,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什么都不敢想,什么都不能想。她们在书山学海里苦苦跋涉,期待着破茧成蝶的那一天。然而,在这所所谓的大学里,第一次,我懂得了,除了分数之外,一个女孩子所能够拥有的魅力,还有光芒。小蒲能歌善舞,小蒲会写会画,小蒲漂亮活泼,小蒲人见人爱。我不知道,有多少男生梦想着这样一个小蒲。幼通呢,是不是从一开始,幼通就没有对这样一个小蒲动过心?

对于小蒲那些著名的情书,校园里一时沸议。我只亲眼看见过其中的一封。淡粉色的信笺上,飞着暗暗的梅花的影子。信笺上只有两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落款是秋子。秋子。小蒲本名并不叫秋子。这是不是仅限于他们之间的一种隐秘的称呼?在信里,她称幼通为章君。章君。文绉绉的,带着莫名的暧昧和万千难言的情愫,说也说不得。我得承认,当时我醋意大发。只是,我把这股浓浓的醋意藏在心底,跟谁都不提起。公正地说,幼通和小蒲,应该是金童玉女,很般配的一对儿。在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所谓的大学里,还有谁能够这么备受瞩目呢?后来,在跟幼通漫长的婚姻里,有时候,我不免乱想,假如当年,幼通选择的不是我,而是小蒲,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那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寒冷,可我的心却是火热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忙于学业,对男女情事懵懂无知,无暇顾及,也是无力顾及。繁重的功课,看不见光亮的前程,一个乡下女孩子所能做的,不过是试着用手里那支笔,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些个寒窗苦读的日日夜夜啊。

长到了十八岁,我才第一次知道恋爱的滋味。而恋爱这件事,是多么折磨人的一件事啊。

好像是圣诞节吧,幼通送我一束玫瑰,一张淡蓝色心形卡片上,附着他亲笔写的一首诗,热烈深情,我的名字藏在其中。宿舍里头都传疯了。章幼通对我表白了。章幼通送了鲜花还有情诗。章幼通在我宿舍窗前站着,痴痴地发呆,一站就是大半夜。那天晚上,据说小蒲被看见在城里的一家舞厅跳舞,一个胖男人搂着她,摇摇晃晃,好像是喝醉了。

后来,我把这些话,装作不经意地告诉了幼通。幼通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牵紧了我的手。

我为什么要跟幼通说这些呢?

北方的冬天,冷是极冷的,却冷得凛冽、痛快。寒风吹过来,把那座寂寞的小城吹破。在小城的一角,那个红砖围墙里面,却是热腾腾的另一个世界。那些男孩子女孩子,他们正值青春年少,他们心里的秘密肿胀着,肿胀着,他们被爱情弄得头昏脑涨。他们浑身燥热,心上好像有万物生长,草乱发莺乱飞。隔着重重光阴,我仿佛都能听见,热血在他们血管里奔涌呼啸的声响。

那个寒假,我第一次尝到了离别的苦头。

在芳村,春节照例是热闹的。那时候,母亲还在世,她强撑病体,张罗着一切。家里家外,到处是世俗的欢腾的气息。我却无心理会这些。觉得到处是多余的人、多余的事,牵牵绊绊的,叫人莫名地烦乱。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幼通的来信。或者,跑到隔壁邻居家,借用人家的录音机,听幼通放假前给我录的磁带。邻居家的姐姐准备出嫁,那台三洋牌录音机,崭新而洋气,是她心爱的嫁妆。幼通的普通话纯正、流利,嗓音低沉而浑厚,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一遍一遍听着,内心里涨得满满的,又湿润,又甜美。正月的芳村依然寒冷,北风在窗外呼啸,大雪纷飞,乱扯着棉絮一般。

我们家姊妹三个,我排行最小,从小到大,家里唯一的异性,是父亲。因为女孩子多,父亲对我们管教极严。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记得有一回,好像是小学毕业的时候吧,父亲给我买了一条裙子,白底蓝花,柔软的棉布,那应该是我的第一条裙子。我穿上裙子正要出门,却被喝止了。父亲沉着脸,命令我回来穿袜子。我看着自己的一双光腿,第一次,觉出了作为女孩子的麻烦。后来,当我在感情上遭遇挫折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反省,是不是,在我的童年和少女时代,因为缺乏异性的示范,才一次次狼狈地面对缺乏经验的情感世界。因为这种缺乏,我对异性,确切地说,是对男人,总是缺少应有的眼光和判断。在异性的追逐面前,我缺乏从容应对的能力,或者说,策略。比如说,跟幼通的恋爱。

自始至终很难说,是幼通在追我。其实,更公正地说,在我和幼通的关系中,更多的是两个人之间彼此的吸引。那时候,刚入学不久,也就是那次劳动课之后。冬天来临了。我从宿舍里出来,披着湿漉漉的一头长发,从校园的甬道上走过。两旁的冬青依然碧绿,十分的精神。空气冷得清澈,吸进肺里,好像肺被淘洗了一遍,整个人都变得新鲜轻盈起来。远远地,有男生对我吹口哨。轻佻的,挑逗的,带着一种招惹人的意思。我故意不理。有人嘎嘎嘎嘎笑起来,惊得那棵塔松上的积雪都纷纷落下来。

我好像是忘了说了,这所学校,原先一直是中专,职业技术学校,我们是这里的第一届大专生。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有弄清楚,中专和职业技校的区别,或者说关系。反正是,那时候,经过男生宿舍楼,是一件叫人担惊受怕的事情。男生们聚集在窗口,怪腔怪调地唱歌,吹口哨,喊某个男生的名字,或者就有什么东西飞下来,把楼下经过的女生吓得尖叫,或者大骂,男生们倒越发疯了。现在想来,那一帮男孩子,正值青春期,好像是躁动不安的小公马,浑身上下散发着荷尔蒙的气息。他们枯燥漫长的青春时代里,女孩子,这样一种神秘而甜美的物种,该有着怎样的吸引力呢?

有一回,在宿舍里,好像是周末吧,走廊里传来敲门声。是一个男生,挨个敲门,打听一个女孩子,长发,有点自来卷,穿一件长款牛仔衣。我正歪在床头看书,只听旁边的如芬惊叫一声,不是说你的吧,小梨?

当时有一个男孩子,叫作王骏,从这所早先的技校毕业之后,在附近一家工厂上班。王骏人生得清秀,戴金丝眼镜,完全没有粗粝的工人气质,倒有一种文弱清雅的书卷气。有一天,他把我堵在学校门口。

我们能谈谈吗?

同行的几个女生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跑远了。他骑跨在自行车上,一只脚点地,傍晚的斜阳照过来,正好落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我避开他的眼睛,他把头一甩,示意我上车。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试图回忆当时的情景。是什么力量,让我如此大胆,上了一个陌生男孩子的自行车,听任他把我带走呢?鬼使神差地,我竟然二话不说,那么顺从地坐在他的车后。夕阳的余晖金沙一般,铺满了那条小路。自行车轮慢慢碾过去,发出金色的碎裂的声响。两旁的草木萧索,在夕阳里微微战栗。小路越来越僻静了。终于,我们停下来。一条铁轨横在眼前,一直延伸到远方,在黛青色的天边慢慢模糊了。周围是沉睡中的田野,初冬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慢慢吹彻了大地。我静静地打了一个寒噤。

有人托我带给你一张纸条,他说,是情书。

他微笑了,口气中略带嘲讽,却并不把那张纸条给我。夕阳慢慢坠落下去了,晚霞把西天染得斑斓极了,淡淡的雾气升腾起来。风掠过树梢,带着低沉的悠长的哨音。他慢慢讲述着他的身世,童年、少年、读书时代、工厂生活。他的声音在越来越浓的暮霭中时隐时现。我手脚冰凉,却心口发热。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停下来。那张纸条在他手中被攥得皱巴巴的。忽然,他把那纸条塞进嘴里。

我喜欢你,他说。

他咀嚼着,缓慢地,凶狠地,艰难地,终于咽了下去。他的喉结粗大,仿佛一只鸽子蛋,在瘦削的脖子上激烈滚动。我惊呆了。

后来,王骏经常到学校门口等我。直到有一天,他又一次试图让我上车,我拒绝了。我想起他咀嚼纸条时候的样子。清瘦的两腮一下一下鼓动着,咬肌紧绷,好像是一只野兽,正在试图吞噬一个幼小的生命。我心里一凛。幼通远远走过来,一身运动衣,浑身热气腾腾,好像是刚刚踢完球。王骏深深看了我一眼,掉头走了。

或许是因为这一幕恰巧被幼通看见了,也或许,是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后来,当我一次次被当时称为四大天王的几个男孩子困扰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幼通。

上世纪九十年代,港台歌星正在大陆走红。那时候,谁不知道四大天王呢?我很记得,高中的时候,宿舍里有一个女生,疯狂地热爱着四大天王之一的郭富城,床铺的墙上贴着郭富城的大幅特写,开口闭口都是郭富城。郭富城的年龄、属相、血型、嗜好、恋爱、穿衣打扮,郭富城的电影、郭富城的歌、郭富城的演唱会。她什么都一清二楚。我们倒都淡淡的。课业繁重,压得人不得喘息,谁还有这份闲情,去关心远在港台的不相干的歌星呢?那女生是当地人,一口正定话,开朗大方,口才很好。直到如今,想起高中时代,我总是想起她用正定话说出郭富城这个名字的语调,激动的,爱慕的,景仰的,有一种惊人的狂热和痴迷。她住上铺。她床铺上方那幅画上,郭富城穿一件黑色皮夹克,留着著名的郭富城头,三七分,有一绺很随意地散落在额前。郭富城略带忧郁的目光,俯视着逼仄拥挤的女生宿舍。其时,宿舍里那八个女孩子,正当青春年华,在为她们各自的前程苦读。她们在校园里晨昏忙碌,还看不清未来的模样。

当时所谓的四大天王,是四个王姓的男孩子,包括王骏在内,是这个小城的著名人物,擅长打架滋事,争强斗勇,地方上都为之侧目。当时,我跟幼通诉说的时候,是在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幼通很愤怒。我不知道,是我的诉说让他愤怒,还是我的眼泪。记忆中,我好像是流泪了。

我很记得,幼通转过身,独自向云老师家走去的背影。暮色苍茫。他瘦而高的背影在黄昏的街道上渐渐远去。两旁的街灯迟迟亮起来,给这寒冷的冬夜带来薄薄的暖意。

云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三十八九岁,有着南方女子的清雅和温润,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很会穿衣裳。直到很久之后,我才从云老师那里得知,幼通把这件事以书面形式,呈交给班主任和校方。

他好像很关心你啊,云老师玩笑道。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在云老师眼里,幼通,跟他所指控的那四大天王相比,靠谱不到哪里去。在那所大学,我的成绩遥遥领先,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也因此,在入学之初,就格外引人注目。也是在后来,从幼通父亲那里,我才知道,我当时在校方眼里,简直就是一个珍稀物种。有一回,幼通父亲来学校看他,谈及当时学校的招生情况,大约是说这种末流大学招生的无奈和感慨,云老师说,我们也有好学生啊。她拿出我作为范例,以证明学校生源情况中的例外。云老师不无骄傲的语气,还可能是,因为她的气质容貌,给幼通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多年以后,幼通父亲还有意无意地提起此事。但彼时,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对于我和幼通的事情,云老师曾经委婉地劝过我。

你们——不合适。

当时,幼通和我的恋爱,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云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听力教室。下课了,同学们都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不说话。低头看着腕上那块手表。小巧的金色的表盘,细细的金色的链子,正好扣在我的脉搏上,我能清晰感受到那一下一下的跳动,莽撞地撞击着纤细的链子,有青春热血的金属质感,又细腻,又奔涌。那是幼通送我的新年礼物。云老师叹口气,没再说话。细细的金链子,跟着我的心跳,一下一下起伏。早春的阳光洒满了窗台,时间好像是金子做的,闪闪发亮。

这座小城,因为冶金工业而小有名气。后来,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吧,国务院机构改革,冶金部被撤销了。那些个曾经著名的机构,地质矿产部、煤炭工业部、电子工业部、机械工业部,作为历史的遗留物,只保留在书本里,活在一代亲历者的记忆深处了。

说起来,其实也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座北方小城,有着强烈的小城气质,安稳的,保守的,传统的,闭塞的,一点点大胆,一点点开放,欲迎还拒,带着一种上世纪九十年代特有的时代气息。主要的街道,其实也就是那一条,从郊外的田野,一直到城乡接合部的火车站。无数次,我和幼通在那条大街上走过。我们熟悉街道旁的每一家店铺,就像熟悉我们手掌心中的纹路。在那条街上,留下了我们多少足迹啊。轻狂的,幼稚的,快乐的,如同一对雏鸟,躲在青春岁月的屋檐下,还没有经历尘世的风霜。多年以后,我们还常常回忆起来,当年那一家包子铺的老板,那个沉默寡言的老头,那猪肉包子的香气。他们家有一种饮料,叫作枣花佳的,清醇甜美,叫人难忘。还有那一家卖凉皮的,没有门脸,只在路边摆了个摊子。摊主是母女两个,长得极像。那一种凉皮,几乎呈金黄色,切得有半指宽,拿绿豆芽和黄瓜丝现场炒了,加上特制的辣椒油,口感醇厚香辣,叫人十分有满足感。后来,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美味的凉皮了。周末,常常是下午的时候,我们逛累了,就跑去那家卖香肠的店里。那家的香肠都是自己现做,汤汁滴沥,鲜美异常。跟香肠相配的,还有旁边那家摊上的千层饼。我们坐在公园的石桌旁,吃得满嘴流油。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起那座小城,我惊讶地发现,我更多想到的,竟然是那么多的美味的食物。我的大学时代,我的人生第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竟然跟美食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以至于多年以后,在北京匆促辗转的日子里,我还偶尔会怀念起当年,学校门口,早点摊上的胡辣汤,街角那家馅饼摊子的猪肉酸菜馅饼。十字路口那家点心铺,有个奇怪的名字,叫作三零二的,卖蜜三刀,店门口,白花花的鸡蛋壳堆积得小山一般,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叫人对这家的点心生出无比的信赖和热爱。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那段日子的滋味甘美,我才爱屋及乌,对那些食物有了一种甜蜜的想象,或者幻觉。总之,现在想来,大学那两年,是我最为甜美滋润的时光。我和幼通,生平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大学校园,是多么适合爱情生长的土壤啊。现实的风霜被遮蔽在外面,生活的真面目还没有来得及显露。我们躲在象牙塔里,相亲相爱。那或许是我们这一生中最好的光阴。童年不算。童年时代,是另外一回事。

那时候,学校里谈恋爱的风气很盛。即便是看上去最老实的男生,都知道追女孩子了。校方对此并没有明文规定,态度大约是,不鼓励,也不禁止,采取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在那些恋人中,我们自然是最令人瞩目的一对儿,私下里被叫作小A小B。我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了这绰号的由来。也才因此,对当年我们的那一场恋爱有了一些反思,或者叫作重新审视。

先是云老师找我谈话了。是在她的家里。云老师丈夫在外地,平时基本上都是云老师母子在家。云老师的儿子,乳名虎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云老师烧得一手好菜。那道莲藕排骨汤的味道,至今仿佛还在舌尖萦绕。好像是中秋节前夕,月光清清地流淌了一屋子。云老师说,恋爱不是不可以谈,别耽误功课啊。云老师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平淡,好像是不经意间提了一句。我把这个理解为云老师的关切。我一向是她最宠爱的学生,有一点恃宠生娇的意思。云老师送我衣服,亲手为我剪头发,叫我到家里吃饭。我敢说,除了我,其他同学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重要的是,我也喜欢云老师。对于云老师的青眼,我有一点小得意。我猜想,幼通也是。幼通经常跟我一起,去云老师家里小坐,或者吃饭。而且,幼通好像是变了。变得,怎么说,用功起来了。

据说,在学业上,幼通几乎没有用功过。他读的是市里的重点中学,不是因为他的功课,而是因为,他母亲是学校老师。作为学校职工的子弟,幼通在那所重点中学读了初中、高中,整整六年。不出意外地,他高考失败。不得不离开省城,来到这所小城读大学。

幼通渐渐喜欢上了我们的专业。他的成绩几乎直线上升,毕业的时候,他竟然拿到了奖学金。我暗自欣慰,也暗自得意。觉得,这简直是爱情的力量,也是一个奇迹。我们的恋爱,不仅没有影响功课,还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奇迹。这真是完美。

然而,校长找幼通谈话了。据说是,谈得不好。校长字斟句酌,让我们注意影响。幼通说,注意影响?什么影响?校长大怒。后来,校方给我们双方家长都写了信,措辞激烈。鉴于章幼通同学和翟小梨同学,在校期间谈恋爱,有伤风化,影响恶劣,特致函贵家长,望给予批评教育为盼云云。这些都是幼通很多年之后,才慢慢告诉我的。我怔忡良久。我不知道,当时,在芳村,我的父母接到这样的信件,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怀疑是小蒲。在我和幼通恋爱的那段时间,大约是真的忘形了。我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旁若无人。那时候,小蒲跟幼通同宿舍的阿酋,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他们自称是兄妹,常常约会,形影相随。我想,这大约是小蒲的策略吧。因为,在这所学校里,谁都知道,幼通跟阿酋是最好的朋友,又是同屋。小蒲接近阿酋,不过是曲线救国罢了。阿酋倒是乐颠颠地接受,有小蒲这样一个女孩子做小妹,有什么不好呢。说不定,还能往前走一步,成了女朋友。那一段,小蒲和阿酋,我和幼通,四个人常常“偶遇”。也有时候是小蒲提议,约着一起出去。小蒲活泼极了,也热情如火。笑,闹,莫名其妙就恼了,一嗔一怒,都带着一种夸张的表演的性质。我冷眼从旁边看着,心里恼火得不行。那一阵子,我经常跟幼通闹别扭。幼通笑我小心眼儿。阿酋他小妹,这是幼通对小蒲的称呼,常常挂在嘴上。阿酋他小妹感冒了;阿酋他小妹钢琴弹得不错;阿酋他小妹喜欢紫色;阿酋他小妹说,十一长假,要到山里看星星。我心里冷笑,这个阿酋他小妹,果然厉害啊。

小蒲跟我也亲密起来。常常来我宿舍玩。送这送那,嫡亲的姊妹一般。当着众人也赞不绝口,说她要是个男的肯定爱死我了。她看着我,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不是欣赏,也不是玩味,狎昵也不是,歆羡也不是,总之是,令人不自在。我满脸通红,她却一甩头发,爽朗地大笑,好像真是个男的似的。

有一回,我们在宿舍里听歌。那时候,还是那种卡式磁带录音机。都是一些当时的流行歌曲。《谢谢你的爱》啦,《忘情水》啦,《最爱你的人是我》啦,我们听得如醉如痴。觉得那些歌词,贴心贴肺,一句一句的,简直就是从我们的心里热腾腾掏出来一样。我们听着,唱着,心头酸酸热热一片,我们是把自己当成歌里面的女主角了。

我去了一趟卫生间。

我们这栋宿舍楼,其实只有三层。类似那种筒子楼,两边是房间,卫生间和洗漱间是公共的,一里一外。我在洗手池边站定。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落在那面巨大的镜子上。镜面上点点滴滴的水渍,里面映出我的脸,被切割得零零落落,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妄感。水从龙头里流出来,飞溅到我的手上,胳膊上。我对着镜子把头发胡噜两下,脸颊上湿漉漉的,新鲜,干净,有一种说不出的朝气。有人在洗衣服,叽叽喳喳说着闲话,混合着哗哗哗的水声,还有女孩子特有的清脆的笑声。阳光流泻成一个歪斜的光柱,有无数细小的飞尘在里面疯狂舞蹈,像极了一种巫术。

慢吞吞回到宿舍,一推门,屋子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人,录音机已经关掉了。床铺上皱巴巴的,旧杂志上还堆着乱七八糟的瓜子壳。我打开录音机,幼通的声音传出来。低沉的,浑厚的,带着一种吸引人的磁性。我啪的一声关掉,心里冷笑一声。幼通的那些专门说给我听的话,那些柔情的耳语,那些深情的告白,那些平时难以启齿的,只适于热恋中人,梦呓一般,发着爱情的高烧的时候的胡言乱语,阿酋他小妹,恐怕是听了个大半吧。

自那之后,小蒲跟阿酋,渐渐走远了。阿酋也真正谈起了恋爱,是一个圆脸姑娘。对阿酋很是崇拜。小蒲跟我,也渐渐疏远了。学校里,轻易见不到她的身影。我怀疑,是小蒲,到校长那里去告了我们的状。那位校长,姓计,胖胖的,秃顶,眼睛一眨一眨,好像是看不到底的样子。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幼通,幼通不信,让我不要乱猜。但很明显,对小蒲,幼通渐渐淡了下来。阿酋忙着谈恋爱,跟幼通也不大在一起了。

那时候,好像是还没有流行银行卡。我跟幼通的生活费合在一起,放在一张存折上。幼通的父母,每个月给他固定的生活费,大约是两百块吧。我也是两百块。我们出去吃饭,看电影,逛公园,去礼堂看演出。我们奢侈地挥霍着每一寸光阴,那金子般的光阴啊。我是很多年以后,真正尝到生活的滋味的时候,才恍然醒悟,当年的那两百块钱,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对于一个芳村的农户人家,意味着什么。我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而幼通的父母,也并不是如我当年想象的那般,家境优裕。不过是工薪阶层,如同大多数普通市民一样,拿着一份普通的薪水,有一份普通日月罢了。

有时候,幼通会让我陪着,去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给家里打电话。那时候,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手机刚刚在中国出现。我是在几年之后,才亲眼见识了那种叫作手机的新事物,又大又厚,砖头一般,俗称大哥大,一部要两三万块,只有少数大老板才用得起,拿在手里,牛哄哄的,是某种身份的象征。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里,甚至还没有见过寻呼机。我们是要等到毕业以后,才有了一部寻呼机,黑色的,汉显,可以留言。那时候,在手机的强大攻势下,传呼市场急剧萎缩,寻呼机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

我们这些学生,都是打公用电话。学校门口那家小卖部的公用电话因此十分繁忙。来这里打电话的,大都是农家子弟。各种各样的方言,晦涩的,奇特的,声音很低,在旁人的注视下,有一种仓促的卑微和羞怯。轮到幼通的时候,小卖部里渐渐安静下来。幼通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实在是好听极了。他跟家里人聊着,那盆蟹爪兰开花了没有,养的小乌龟淘气不淘气,生日蛋糕的奶油是植物的还是天然的,新买的音响和VCD的品牌……神情闲散,风度洒脱,那些话题高尚,陌生,新鲜而富有魅力,它们属于城市,在我熟悉的芳村的日常之上,熠熠生辉。

我从旁看着,听着,只觉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羡慕,嫉妒,仇恨,还有一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我低着头,红着脸,都一一领受了。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慌乱。幼通一只手拿着话筒,另一只手拉着我的手。幼通的手白皙、修长,温暖有力。我仿佛感到,我正在被这只手牵引着,慢慢靠近我向往已久的生活。

大一暑假,幼通跟我回了一趟芳村。

那时候,母亲还在世。母亲的意思,是要亲眼看一看,这个来自城市的公子哥,是不是能配得上她的三闺女。话说得硬气,其实是满心的疼爱,还有诚惶诚恐。她吩咐父亲,把睡了多年的土炕拆掉了,换成了床。把院子里的地面拿青砖铺了,怕泥巴弄脏了客人的鞋子。把多年的木栅栏门也拆了,换成了铁门。屋里屋外,收拾得一尘不染。饶是这样,还一直埋怨父亲,没有把墙粉刷一遍,没有把窗子的冷布换成新的,小厨房也来不及好好修整。院子里那个丝瓜架搭得倒好看,只可惜丝瓜稀稀落落,不比往年肯结果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虫子们闹的。总之,这个家,在母亲眼里,忽然变得一无是处了。父亲呢,也是一身的不是。衣裳邋遢呀,不会说话呀,烟锅子太紧弄得一身烟味难闻呀。母亲唠唠叨叨的,左右不如意。我怎么会不知道,母亲这是担心。担心那城里的女婿,嫌弃她这乡下的闺女。在我们那地方,还没有过门,就开始叫女婿了。不叫对象,也不叫男朋友,一开始就叫女婿。一家人似的,亲厚得很。

那是幼通第一次到乡下。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兴致勃勃,问这问那。街坊邻居们都来看小梨她女婿。婶子大娘们,姐姐嫂子们,站在院子里,也不进屋,左一眼右一眼,上一眼下一眼,看幼通。母亲穿着月白色布衫,烟色裤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两只黑卡子别在耳后。好像是,从我记事开始,她就梳这样的发式,一直到她离世,母亲终生保持了这种发式。

夏日的阳光照着我家的院子。母亲满脸喜色,一点都看不出病容。她笑着把人们往屋里让,给人家抓瓜子抓糖果。幼通站在那棵槐树下,被我教着,叫婶子,叫嫂子,叫大娘。一口地道的普通话,说不出的流利好听。幼通穿白色休闲裤,白T恤上印着黑字母,白色皮凉鞋,站在那里,真的有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我的心被一种甜蜜的东西涨得满满的,整个人好像要飘起来了。谁不知道呢,老翟家的三闺女,找了一个城里女婿。人们都说,那闺女,从小就不一般。鼻梁高,有饭吃。一看就不是吃家里饭的。幼通这次来芳村,比我考上大学的时候,要风光多了。母亲欢喜得不行。派父亲去地里去掰嫩玉米,刨红薯,还有新花生,煮了一锅又一锅。母亲坐在八仙桌旁边的老槐木椅子上,跟人们说着闲话,眼睛却是追着幼通的。一个本家婶子说,看这大高个子,多排场!芳村人夸人相貌好,女的叫俊,男的叫作排场。母亲微微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尽是喜悦,尽是满足,还有得意。这个老三,念书念到这么大了。芳村像这么大的闺女,早都找下婆家了。为了这个,她一直担着一份心事。这一下,她悬着多年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这种大专是两年学制,转眼就要毕业了。大家都忙着联系工作,忙着谈恋爱,忙着告白,或者,忙着分手。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末日的狂欢的气息。幼通自然是要回S市的,家里正在为他找工作。同学大多是农村出身,这样的学校和学历,注定是要各回各地的。直到那时候,我才好像是忽然醒悟一般,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除了回芳村,或者回到芳村所在的大谷县,我没有别的选择。就像我的很多同学那样,回到家乡某个村镇,教书。要是能留到县里的学校,就是天大的幸运了。苦读多年,在外面转了一大圈,终于还是挣不脱回乡的命运。

我愁苦,焦虑,不安,也不甘。我不想回去。难不成,这么多年的书,就这样白读了吗?我不想像我的姐姐们一样,一辈子窝在一个小地方,嫁一个当地的男人,生几个孩子,在艰难和挣扎中熬完一生。永世的忧愁和哀伤,不多的欢愉,转瞬即逝的年华和青春。我不愿意拥有这样的人生。很小的时候,我总是做着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梦。我拎着皮箱,坐着飞机,或者火车汽车,从“外面”回到芳村。“外面”,是芳村之外的地方。我的高跟鞋踩在芳村的泥土里,踏实,熨帖,温暖,安全。我是我故乡的主人。我也是我故乡的客人。有多少次,当我从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芳村的炕头上。炊烟缠绕着雾霭,在村庄清晨的天空弥漫,叫人又甜蜜,又忧伤,又痛楚,又迷惘。我热爱我的芳村,可是我深知,我是只有在“外面”的时候,才会更加由衷地热爱。热爱,思念,眷恋,深情,所有这些,是要用离别之苦,去孕育去滋养,用离别之后的荣归,来诉说来抒发的。

我是不是太矫情太虚伪了?

幼通说,别怕。我们在一起。

在一起的意思是,我跟他回S市。幼通的眼睛在夜色中显得亮极了,仿佛是两簇小火焰在燃烧。我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像一个寒冷的孩子,拼命攫取着一丝珍贵的温暖和光亮。

毕业典礼那一天,很多人都喝醉了。有人哭,有人笑,好像是一群疯子。那个夏天,那个寂静偏远的北方小城里,一群男孩子女孩子,在夜色的掩护和酒精的麻醉下,仿佛生平第一次,看清了自己人生的底牌。所有的恩怨,还有是非,还有情意,都过去了。好像是一个梦,一个仓促的乱梦,还没有来得及沉醉,就倏忽间醒了。

小蒲托人送了一封信给幼通,幼通没有拆开那封信,他退还给了她。

那一晚,幼通真的喝醉了。在校园的迷离夜色中,在那个排球场旁边的小树林里,幼通吻我,深深地吻我。夏日的凉风悠悠吹过。蝉不知在哪一棵树上鸣叫。月色真好,银子一般,亮晶晶流泻了满地。幼通的嘴唇滚烫,身体也滚烫。植物汁液的青涩的气息,混合着幼通年轻的灼人的呼吸,叫人意乱情迷。天空是那种湿漉漉的深蓝。只偶尔有三两颗星星,闪烁着羞涩的眼睛。恍惚间,一块云彩飞过来,把月亮遮住了。

付秀莹:小说家,《长篇小说选刊》主编。著有长篇小说《陌上》《他乡》,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夜妆》《有时候岁月徒有虚名》《六月半》等多部。曾获首届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第三届施耐庵文学奖、第四届华语青年作家奖等多种奖项。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译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