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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光阴一寸暖》

来源:文艺报 | 周海亮  2019年07月01日14:42

《一寸光阴一寸暖》周海亮 著 作家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

图书简介:

教育部“十一五”语文课题组专家、《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签约作家周海亮散文精选集,多地中小学列入课外阅读推荐书目,书中文章超过十年被各省市选作中考试题

春光美

街路画一条漂亮的弧线,探进公园深处。公园绿意盈盈,却有桃红粉红轻轻将绿意打破。柳絮纷飞,落满松软的一地。鸽子们悠闲地散步,孩子们快乐地追逐,空气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春天属于山野,属于城市,属于公园里每一朵勇敢开放的丑丑的小花。

公园的小径上走着一个女孩。女孩的棍子畏畏缩缩,慌乱且毫无章法。棍子戳戳点点,碰到了毫无防备的老人。

老人轻微地“嘘”了一声。

“对不起,”女孩急忙停下来,“对不起……戳痛你了吧……真的对不起,我是一个盲人……”

“没关系的,”老人轻轻地笑,“我知道,你只是有些不便。”

“只是有些不便?”女孩的神情霎时黯淡下来,“可是我看不见了,永远看不见了……就像现在,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欣赏春色,我却不能……”

“可是孩子,春色只是为了给人看吗?春天里的一花一草,只是为给人欣赏而存在吗?”

“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老人说,“比如我面前就有一朵花。这朵花很小,淡蓝色,五个花瓣。也许它本该有六个花瓣吧?那一个可能被蚂蚁们吃掉了……花瓣接近透明,里面是鹅黄色的花蕊……我可以看得见这朵花,然而你看不到。可是这朵花因为你没有看见它而开得松懈吗?还有那些有残缺的花儿,比如被虫儿吃掉花瓣,啃了骨朵,比如被风雨所折断,被石块所挤压,它们可曾因为它们的残缺和大自然给予它们的不公就拒绝开放吗?

“孩子,你要知道,当秋天来临,所有春天开过的花儿,都会结成种子。就像我眼前的这朵小花,它也会结出它的种子……这与它的卑小无关……更与它的残缺无关……它是一朵勇敢的花儿,勇敢的花儿都是快乐和幸福的。

“花儿就像你,你就是花儿……为什么闷闷不乐呢?为什么要放弃开放的机会呢?为什么要放弃整个春天呢?”

“我没有放弃春天……可是我看不到春天……”

“你还可以去触摸春天。孩子,你可以触摸花草,触摸鸽子,触摸阳光与柳絮……其实盲人也是可以看到这世界的,却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用感觉,甚至,用爱……”

“您是说,用爱吗?”

“是的,孩子。只有用爱才能真正感受春天,读懂春天。我知道你看不见春天,可是你的心里,难道不能拥有一个温暖而美好的春天吗?只要你还相信春天,那么对你来说,这世上就还有春天,你的心中就会万紫千红。我说得对吗,孩子?”

“可是我不知道这里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奶奶,您愿意把您看到的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孩子,我很乐意……你的面前有一朵花,蓝色的花儿,五个花瓣……你的旁边有一棵树,长出嫩绿色的叶子……再旁边有一个草坪,碧绿的草坪,有人在浇灌……再往前,是一条卵石甬道,鸽子们飞过来了,轻轻啄着人们的手心……”

女孩听得很是痴迷。她的表情随着老人的讲述而变化,每一种变化,都是天真和幸福的。似乎,女孩真的看到了整个春天。

女孩是笑着离开的。她的棍子在甬路上敲打出清脆的声音。她步履轻松。她像春的精灵。

然后,老人轻轻拍拍她身边的导盲犬。她说:“虎子,我们该回家了。”她戴着很大的墨镜,悄无声息地走向春的深处……

一朵一朵的阳光

七月的阳光直直地烘烤着男人的头颅,男人如同穿在铁钎子上的垂死的蚂蚱。他穿过一条狭窄的土路,土路的尽头,趴着一座石头和茅草垒成的小屋。男人在小屋前站定,擦一把汗,喘一口气,轻轻叩响铁锈斑斑的门环。少顷,伴随着沉重的“嘎吱”声,一个光光的暗青色脑壳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找谁?”男孩扶着斑驳的木门,打量着他。

“我经过这里,迷路了。”男人专注地看着男孩,“能不能给我一碗水?”他目送着男孩进屋。然后在门前的树墩坐下。

男孩端来了水。男人把一碗水一饮而尽。那是井水,清冽,甘甜,喝下去酷热顿消。男人满足地抹抹嘴,问男孩:“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娘呢?”

“她下地了。”男孩说,“她天黑才能回来,回来的路上她会打满一筐猪草,回来后还得做饭,吃完饭她还得喂猪,或者去园子里浇菜……除了睡觉,她一点儿空闲都没有。今天我生病了,我没陪她下地。”

“你生病了吗?”男人关切地问他。

“早晨拉肚子。不过现在好了。”男孩眨眨眼睛说。

“你今年多大?”男人问他,“七岁?”

“你怎么知道我七岁了?”男孩盯着男人。

男人探了探身子,他想摸摸男孩青色的脑壳。

男孩机警地跳开,说:“我不认识你。”

“你们怎么不住在村子里了?”男人笑笑,手僵在空中。

“本来是住在村子里的,我爹和别人打架,把人打残,跑了,娘说她在村子里抬不起头,就搬到山上来。娘说他的罪,顶多判三年,如果他敢承担,现在早就出来了……可是他跑了。”

男孩又给男人一碗水,男人再次喝得精光。燥热顿消,久违的舒适从牙齿直贯脚底。男人将空碗放在树墩上,问男孩:“你和你娘,打算就这样过下去吗?”

男孩仰起头:“娘说,在这里等爹。”

“可是他逃走了。他怕坐牢,逃走了……你们还能等到他吗?”

“不知道。”男孩说,“我和我娘都不知道。可是娘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有希望。如果他真的回来,如果他回来以后连家都没有了,他肯定会继续逃亡。那么,这一辈子,每一天,他都会提心吊胆……”

“就是说你和你娘仍然在乎他?”

“是的。他现在不是我爹,不是娘的男人。”男孩认真地说,“可是如果他回来,我和我娘都会原谅他的。”

男人叹一口气,站起来,似乎要继续赶路。突然他顿住脚步,问男孩:“你们为什么要砍掉门前这些树?”

“因为树挡住了房子。”男孩说,“娘说万一哪一天,我爹知道我们住在这里,突然找回来,站在山腰,却看不到房子,那他心里会有多失望哪!他会转身就走,再也不会回来吧?娘砍掉这些树,用了整整一个春天……”

男人沉默良久。太阳静静地喷射着火焰,世间的一切仿佛被烤成了灰烬。似乎,有生以来,男人还是头一次如此畅快地接受这样炙热的阳光。

他低下头,问男孩:“我能再喝一碗水吗?”

这一次,他随男孩进到屋里。他站在角落里,看阳光透过窗棂爬上灶台。

“看到了吗?”男孩说,“灶台上,有一朵阳光。”

“一朵?”

“是的,娘这么说的。娘说阳光都是一朵一朵的,聚到一起,抱成团,就连成了片,就有了春天。分开,又变成一朵一朵,就有了冬天。一朵一朵的阳光聚聚合合,就像世上的人们,就像家。”男孩把盛满水的碗递给男人,“娘还说,爬上灶台的这朵阳光,某一天,也会照着爹的脸呢。”

男人喝光第三碗水。他蹲下来,细细打量男孩的脸。男人终于流下一滴泪,为男孩,为男孩的母亲,也为自己。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哽咽着塞给男孩。他说:“从此以后,你和你娘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是你们,至少,还得等我三年。”

照片上,有年轻的男人、年轻的女人以及年幼的男孩。

男人走出屋子,走进阳光之中。一朵一朵的阳光抱成了团,连成了片,让男人不想再逃了……

嗨,迈克!

迈克得了一种罕见的病。他的脖子僵直,身体僵硬,肌肉一点一点地萎缩。他的病越来越重,最后完全失去了自理能力。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保持一种固定且怪异的姿势。他只有十四岁,十四岁的迈克认为自己迎来了老年。不仅因为他僵硬不便的身体,还因为,他的玩伴们,突然对他失去了兴趣。

母亲常常推着迈克走出屋子。他们来到门口,来到阳光下,背对着一面墙。那墙上爬着稀疏的藤,常常有一只壁虎在藤间快速或缓慢地穿爬。以前迈克常盯着那面墙和那只壁虎,他站在那里笑,手里握一根棒球棒。那时的迈克,健壮得像一头牛犊。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任母亲推着,穿过院子,来到门前,靠着那面墙,无聊且悲伤地看面前三三两两的行人。现在他看不到那面墙,僵硬的身体让那面墙总是伫立在他身后。

十四岁的迈克曾经疯狂地喜欢诗歌。可是现在,他想,他没有权利喜欢上任何东西——他是一位垂死的老人,是这世间的一个累赘。

可是那天黄昏,突然,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照例,母亲站在他的身后,扶着轮椅,捧一本书,给他读一个又一个故事。迈克静静地坐着,心中盈满悲伤。这时有一位美丽的女孩从他面前走过——那一刻,母亲停止了朗诵。迈克见过那女孩,她曾和自己就读同一所学校。只是打过照面,他们并不熟悉。迈克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可那女孩竟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看看身后的母亲。然后,他听到女孩清清脆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

迈克愉快地笑了。他想,原来除了母亲,竟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并且是这样一位可爱漂亮的女孩。

那天母亲给他读的是霍金。一位杰出的物理学家,一位身患卢伽雷氏症的强者。他的病情远比迈克严重和可怕百倍。

那以后,每天母亲都要推他来到门口,背对着那面墙,给他读故事或者诗歌。每天,都会有人在他面前停下,看看他,然后响亮清脆地跟他打招呼:“嗨,迈克!”大多是熟人,偶尔,也有陌生人。迈克仍然不能动,仍然身体僵硬。可是他不再认为自己是一个累赘。因为有这么多人记得他,问候他。他想这世界并没有彻底将他忘却。他没有理由悲伤。

几年里,在母亲的帮助下,他读了很多书,写下很多诗。他用微弱的声音把诗读出,一旁的母亲帮他写下来。尽管身体不便,但他果真过得快乐且充实。后来他们搬了家,他和母亲永远告别了老宅和那面墙。再后来他的诗集得以出版——他的诗影响了很多人——他成了一位有名的诗人。再后来,母亲年纪大了,在一个黄昏,静静离他而去。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他突然想给母亲写一首诗,想给那老宅和那面墙写一首诗。于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他回到了老宅。

那面墙还在。不同的是,现在那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藤。

有人轻轻拨开那些藤,他看到,那墙上留着几个用红色油漆写下的很大的字。那些字已经有些模糊,可他还是能够辨认出来,那是母亲的字迹:

嗨!迈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