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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的夜

来源:上海文学(微信公众号) | 辛维木  2019年07月01日08:57

01

李莎是在一阵难受的燥热感中醒来的。

她头脑昏昏沉沉,心跳也随之起起伏伏。她首先感到的是全身的酸痛,尾椎骨被硌得生疼,双腿也僵硬了。她侧过身子,找了合适的角度才解除了尾椎上的压迫。不出两小时,又会有另一组肌肉酸痛不堪,但这至少比维持同一个姿势睡一晚上要好。

然后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口渴,抿起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用门牙扯下一块死皮来,就着仅存的一点唾液咽了下去。脸上的毛孔在干燥的空气中叫嚣着,双眼也因脱水而发痒,她小心翼翼地抹下一块眼屎,用力眨眼,终于适应了昏暗的光线。

这时她才想起,有一个男人正在她身边熟睡。

她转身去看男人的睡脸,像对待新奇事物似的仔细观察。他睡得很沉,嘴唇微张,皱纹比醒时深了几分,看上去老了四五岁,薄薄的眼皮轻轻盖着。李莎知道,这双眼睛一旦张开,整张脸都会鲜活起来,正如他这个人,随时都能想出什么新点子或者讲出什么俏皮话。李莎喜欢他这样,她第一次看到他照片的时候,就是被这双年轻的眼睛吸引的。

相触的手臂上传来温热,男人的身体正倚靠着她的,并不高大但十分结实。这令李莎感到别扭,从认识至今已有两年时间,刚觉得总算知根知底了,却好像突然回归了原点。李莎心生不安,想推开这个人,但又猛地停下动作。

她在怕什么呢,她暗暗数落自己。眼前这个人很快就要成为她的丈夫,在不久后的每一个夜晚,她都要对着这张面孔入眠。

“Water?Water?” 一位金发碧眼、身材粗壮的空嫂握着大瓶矿泉水朝她的方向走来,轻声重复两个音节,左右张望。

李莎赶快举手:“水。”她本想说英文的,但一开口就被咽喉里淡淡的血腥味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说了中文。空嫂心领神会,微笑着给她倒了水,又向机舱后排走去。

李莎把嘴唇在水中浸润了片刻,才慢慢将水灌入口腔,感觉到凉爽的液体滑过食道。她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舷窗上,窗口微微震动,刺激她头脑中停滞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她随手合上了遮光板——外面一片漆黑。飞机已到了太平洋中央,而现在正是夜的最深处。

02

这是李莎第三次从中国飞去美国。第一次是和母亲同行,她从头到尾都没睡着觉,一闭上眼就东想西想,想谁托她去买什么东西,想这次请假逃过了单位里的团建,想自己在相亲网站的信箱里好像还有几条未读信息,想来想去思维还是回到了那个叫麦克的男人身上。

她和麦克是在相亲网站上认识的,两人的基本资料匹配得不错,对理想对象的要求无非是常规的那几项,视频聊天时也觉得挺合眼缘。唯一的困难在于,麦克人在美国。

李莎从未把移民美国列在人生目标中,也许等几年多攒一点钱,她会和父母去美国旅游。她生长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上海工薪家庭,天天两点一线,难得出游大都在长三角一带。麦克家里也是上海人,但像他这样初中就跟随父母去美国打拼、连中文名都不用的人,跟李莎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

她到底是为什么决定和麦克试试的呢?她在头一次去美国的飞机上努力回想,但脑子里一片空白。

麦克陪她和母亲在华盛顿和马里兰过了一个周末,然后给她们报了个从华盛顿出发的美东华人旅游团。麦克自己在马里兰的一座公立大学当保安,拿的是按小时计算的工资,班期排得很满,很难请出假来。李莎便和母亲走马观花,摸了哈佛创始人磨得发亮的铜鞋,去了电视上非常熟悉的时代广场。唯一没看到的是世贸中心,那些拍纽约的老电影总会以一个经典的航拍开始,从自由女神像扫到世贸双子塔,但现在地上只剩下两个幽深的大坑,据说要建什么新的东西。旅游团路过时,导游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下,李莎本想走近去看看,但不得不跟紧步伐,随大部队一道去摸华尔街铜牛的屁股了。

李莎对美国有点失望。身边飘过的美式英语让她想起了上学时练口语用的《老友记》和趁父母不在时偷偷塞进电脑里看的《欲望都市》,但真正的纽约让她窒息。路边小摊、汽车尾气和行人手里的香烟(会不会是大麻?)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混合物,堆在人行道上等待清理的大包垃圾则可能贡献了更多她说不出来源的气味。而到了麦克居住的马里兰,一路开车过去几乎见不到什么人影,低矮的平房错落地立着,灿烂的阳光在房屋上映射出土黄色,明亮而单调。马路上除了汽车驶过的声音,便是压抑的安静。

在回国的飞机上,母亲问李莎要不要继续下去。李莎叹了口气,她没有任何理由和麦克凑在一起。他们隔得太远了,前几年她看过一部美剧,里面一个父亲对孩子开玩笑说,你在地里挖个洞,一直挖到地球的另一边,就是中国了。

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半点相似。她是白领,他是保安,要是他生活在上海,顶多混个中专文凭,天天坐在小区门口的亭子里无所事事,收停车费是唯一耀武扬威的时刻。要是她在同学聚会上说自己嫁给了一个保安,准会引来所有人同情的目光,可能还夹杂着幸灾乐祸,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会成为圈子里唯一一个失败者。

但人家麦克有美国国籍,和母亲一起住在独栋别墅里,一踩油门就上高速,蓝天白云下笔直的大路通向远方。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算失败,只要忽略麦克那总有点说不出口的职业,他的生活可能是很多人都羡慕向往的。她甚至可以猜到邻桌同事的反应:“美国真是好啊,连保安都能过上这么好的生活!”

但这真的足以令她抛弃在上海的一切,远渡重洋去和一个刚见面不久的男人共同生活吗?她条件反射地摇头。

“嫁个保安绝对不行。”她听到母亲语重心长地劝诫,“不管他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总归要门当户对。我看还是算了,你嫁那么远我们是不舍得的,这次就当是出来旅游吧。”

她和母亲结论一致,可总觉得母亲话中有什么问题,不由嘀咕道:“我们本来就门不当户不对,他家里二十年前就来美国了,我们这还是第一次出国呢。”

03

麦克没有主动来找她,只在她朋友圈的美国之旅九宫格下面点了个赞。她有点尴尬——既然不想和人家谈了,再在人家面前晒旅游总不太好。她决定做两件事:把报旅游团的钱还给麦克,然后把他从微信好友里删掉。

但这两件事她拖了一天,两天,然后是一个星期,两个星期。起初的借口是倒时差太累,后来的借口是要补上请假拉下的工作。她唯一做的是在发朋友圈时多了一步,在“不给谁看”的选项里勾上“麦克”的名字。

相亲还在继续。过了32岁,她的相亲频率明显降低了,相亲对象中再也没有年龄比她小的,离婚的倒是多了些。她想起27岁时堂姐介绍的伦敦政经毕业的精算师,大概是她相亲至今学历最高的了,但对方一顿饭下来都没主动说过什么话。还有大学同学介绍的法官助理,当时她嫌他毫无个性,可现在想来,他那么平稳的性格在司法系统踏实工作其实挺好。偶然她也会去见相亲网站上匹配度比较高的网友,可在网上聊得再多,她都无从知晓对方其实潜意识里想找个更年轻娇小的妻子、想找人为自己的性取向打掩护,或者并不打算准备一套像样的婚房。

“现在留在美国越来越难了,”和亲友聚餐时,关于美国的言论总会穿过闲言碎语直达她的耳朵。原本总让她觉得聒噪的姨妈成了她认真倾听的对象,因为那是家里唯一成功把儿子送去美国的。在给外婆庆祝九十大寿的家宴上,姨妈却为儿子的前途愁容满面:“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却因为抽不到签转去加拿大。他的专业课可是全A,太不公平了!”

大家讨论起买房是在加拿大还是美国更划算,话题自然转到距离入籍美国只有几步之遥的李莎身上。“有机会去美国定居,不管以什么身份,总归是好的。”姨妈不无憧憬地说,“虽然要忍耐和父母一时的分离之苦,但长期来看绝对不亏。孩子生下来是美国公民,走了多少捷径啊!”

大家连连称道,只有母亲犹豫着提出顾虑:对方只是个保安,读的是社区大学。李莎辩解说麦克正准备拿学校资助读本科,考一个安全管理项目,出来就是正规的大学毕业生了。看到姨妈不以为然的神情,她赶快补了一句,项目里还要学网络安全,今后去科技公司也是可以的。

姨妈没有信服,只说,麦克可能不太适合,但李莎肯嫁去美国是个好思路。美国人不看重女方年龄,麦克不行,自然还有别的。姨妈家之前那个房客就嫁给了法国人,要是李莎有兴趣,可以找她取经。

大家继续热烈地谈起认识的那些单身男女,有谁眼高手低把自己拖老了,有谁因家长反对不得不和恋人分手,有谁只和闺蜜窝在一起不肯和男人接触。他们的话语汇成一团嗡嗡的杂音,浸没了李莎头脑中的焦躁。姨妈手臂上摇晃的翡翠、表妹手机里发出的游戏音效、圆桌上肚皮被掏空的清蒸鲥鱼、黯淡的金色墙壁上挂的牡丹油画,都让她似曾相识。十年前,二十年前,她好像也曾坐在这样一间包房里听他们谈别人的婚事、房子和股票。她甚至可以肯定,自己周岁时也曾被抱着坐在房间一角,不然,那些酒杯的撞击声,听上去怎么就和挂钟秒针的滴答声一样让她本能地打起呵欠呢?

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麦克家附近的那条公路。在散发着旧皮革味道的汽车里,阳光透过前窗斜照到额头,晃得她戴着墨镜都不得不皱起眉头。在那一成不变的树木和房屋尽头,是麦克和他母亲常去的所谓“购物中心”:一家大超市、一家廉价百货、一家难得正宗的中餐馆、一家越南米粉店和一家印度自助餐。荒芜灰暗的停车场就像现在窗外高架上红白相间的灯流一样,在她的记忆里无限延伸,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唯一新鲜的景象,是麦克像刺猬般竖起的短发。她突然想伸手去摸一摸,那种刺痛感会不会唤她醒来呢?

04

“嗨,不好意思最近加班比较多。你怎么样?”

第一次问候,第一次视频,第一次见面……李莎和麦克的开始有许多个第一次,但当她甩开闷热的经济舱毛毯、转动颈椎听邻座男人发出轻轻的鼾声时,她可以肯定,是她的那条微信让他们走到了今天。

在午休和睡前的只言片语里,她感谢他的陪伴和等待,装作之前的回避从不存在,问起他的工作和母亲。半个地球的距离减除了磨磨蹭蹭的试探和观望,她要摆脱“剩女”的结局,他要给家里留个种,这是每一个“早上好”和“晚安”背后的潜台词。

很快她又只身去了一趟美国,不再以游客的身份,而是像一个未来的妻子。她住在麦克家的客房里(反正访客不多,很快就能改成婴儿房),和麦克的母亲一起烧菜(糖醋小排是两家共同的保留节目),认真记下麦克说的怎么办社保、怎么考驾照、怎么安排老人探亲(他毫不避讳“我们一起”、“由我担保”之类的字眼,尽管他从未说出那句“嫁给我”)。她还背熟了从麦克家到购物中心的路线,那些看起来都差不多的马路、房子和树丛终于有了各自的姓名。

她和麦克独处的时间很少,毕竟麦克的母亲已经退休了,整天不是在家扫除,就是跟他们的车去买菜。偶尔麦克路过李莎的房间探进脑袋,只是看看她住得是否舒适,而她在确认过麦克的房间整洁朴素后,好像也找不到进去的理由。

李莎的母亲曾提醒她,一个人到美国千万得小心,别以为麦克生在老实人家就掉以轻心,在拿到婚书前什么都不要相信,“要守住底线。”但是,她有什么可相信的呢?

他们唯一一次单独外出,是她去学校看麦克工作。在某座本科宿舍楼门口,她缩在安检台后面,看麦克检查来者的证件。校园里的花都开了,每次大门被人推开总有淡淡花香飘入,偶尔被熏人的酒气盖过,浓妆艳抹的女生和脸颊泛红的男生勾肩搭背,细高跟的哒哒声和吃吃的嬉笑声搅得空气也荡漾起来。李莎目送他们消失在电梯间,想问麦克美国大学生是不是都这么开放,麦克纹丝不动,穿着白色制服的背脊又挺直了些。

李莎在回去的路上睡着了。车轮沉闷地滑过午夜的公路,柔和的噪声就像高中小教室里的电扇嗡嗡地转动。“李莎,为什么起一个像英文一样的名字?”久违的声音回响在耳边,“父母铁心要你出国么?”她看不见说话人的脸,但感觉到他捏着透明胶的手指只要再向前深一点就能触碰到她。哦,她想起来,那个人这几年一直住在马里兰以南的弗吉尼亚,与妻子和儿子一起,就在那团团树影的另一边。

她跟麦克提过钟诚。一次去弗吉尼亚,她告诉麦克母子,有个高中朋友就住在这附近,是他们班唯一一个博士,现在好像在哪家文理学院教书。在人声鼎沸的中餐馆里,麦克和他母亲专注地听她讲“小钟”是如何同本科女友双双考上普林斯顿,结婚生子后准时毕业找到教职。母子两人眼中闪烁着对新移民的羡慕,羡慕他们不用担惊受怕就能拿到绿卡,不用刷盘子送外卖赚取生活费,一踏上美国土地就成了用知识赢取尊敬的“人上人”。

李莎没告诉他们,过去钟诚在周六的数学竞赛班上就坐在她前面,每次老师把算式写到黑板底部,作为“炮灰”躲在后排的李莎都不得不伸长脖子越过他高高的肩膀,但多数时候他只是斜靠在椅背上,赶在老师解释前报出正确答案,旁若无人地提一些怎么把题目出得更难的建议。她没告诉他们,钟诚当年就住在她隔壁的小区,他们每天上学同路,从互背单词古诗,到闲聊班主任的新发型、年级组的篮球赛、父母的更年期。到放学时分,李莎和两三好友去门口的小摊买CD,钟诚留在教室里和被戏称为“钟太太”的副班长激烈地讨论物理题,但最终总会和李莎在公交车站相见。

她也没告诉他们,自己曾追逐他的脚步,选物理、考清华,然后眼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他一脸轻松地展翅高飞,而她被自己的平庸困在原地。后来她还时不时会在人群中瞥见钟诚的身影,就像某种青春时代的图腾,闪现在大学校园和单位食堂,还有故宫检票处和华盛顿纪念碑底下。但当她兴奋地想招手时,总会发现对方除了浓眉大眼外和钟诚并无半点相像。

她上次见到钟诚是在毕业十周年的聚会上,他带新婚妻子大大方方地接受老同学的盘问。他深灰色风衣中的身材更显挺拔,下巴硬朗的线条竟然仍让她不由好奇亲吻上去的滋味。但他招呼李莎的态度就像隔壁部门的同事,似乎早已忘记了一起啃过的习题集、一起听过的CD、一起背过的英语演讲,只有李莎的时间还停留在高二的某个夜晚,她这个英语课代表和担任学习委员的钟诚单独留在小教室赶做英语短剧比赛的道具,那是她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05

“时过境迁,你不是恋旧的人,不要再执迷于不可能的事情了。”麦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惊醒过来,车子已熄火停在了麦克家门口。寂静的夜中,他的声音就像电影独白击打她的鼓膜。

她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麦克正对着手机急促地低语,“我差不多年底前就要结婚了……对,非常认真,已经进展到那一步了。我需要正常的家庭生活,菲菲,请你不要再和我联系了……没什么好伤心的,你有丈夫、孩子,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有了,你以为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你把那叫做爱情?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吧,我早就说过了,选择权一直都在你手里,谁知你只想找点乐子。现在轮到我来做选择了……不,我不可能带她见你的。好了,这六年里也有很多美好的回忆,让我们记住那些吧。”

麦克挂上电话,吁了口气。李莎感觉他的视线向她扫来,屏住呼吸不敢动弹,过了一会儿才重新透过缝隙窥视。麦克正向后视镜上挂着的小天鹅玩偶伸出手,爱抚似的拂过它婀娜的曲线,眼中透出李莎从未见过的惆怅。李莎敢肯定这小天鹅原本是成对的,它的脖子和另一只拼合就是爱心的形状。麦克确实说谈过恋爱。“跟一个开中餐馆的朋友,”她记得他说,“这边华人少,有年龄相近、身体健康的,差不多就这么过了,但要说结婚还不太适合。”

“差不多就这么过”指的原来是和有夫之妇苟且吗?李莎愤怒起来。她被骗得团团转,为了与一个底层老华人凑合的婚姻飞来飞去,甚至深夜还在连4G信号都没有的荒郊野外装睡,她的脱单之路难道已经绝望到这个地步了?感情包袱太复杂是她一开始相亲就划定的红线,哪怕对年龄、学历的要求越降越低,这条标准都从未变过。她思忖着自己的选项,是立刻跳起来揭穿麦克的骗局,还是忍到回国后悄悄失联,顶多再把旅费还给他罢了。

“我们到了。”麦克轻拍她的肩膀,帮她解开安全带,热气喷在她耳边。她退缩了一下,不想有更多身体上的接触,抓起包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在客房门口道别时,麦克嘱咐她第二天可以睡个懒觉。他凑近过来是想亲她吗?那个菲菲是不是也来过这里?麦克有没有想起她妩媚的姿态,以及他欣然加入其中的“美好回忆”?不管怎样,他的非分之想一定是被李莎惊恐的神情挡住了。她必须离开这里,李莎想,找一个好借口,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差点为了面子而变成这桩丑事里的傻瓜。

但也许她就再也见不到钟诚了。她和他的距离将从一州之隔变回一片大洋和一座大陆。她不能再以“我也来美国啦”为开头约他叙旧,作为有缘同在异国打拼的老友保持联系,走进他的家中,与他的妻儿熟识,甚至……如果有运气和胆量共同眷顾,也许她终于能感受到渴望了整整十五年的怀抱,并且告诉他,为了这一刻,她从未想象过其他人的体温。

要是麦克知道她的这些想法,就不会为耍了她而洋洋得意了。正因为他的谎言,他没有暴跳如雷的权利。当麦克的嘴唇碰触到她时,她大可以闭上眼睛想象另一个更聪明、更帅气、与她分享更多记忆的爱人,他会低低地唤她“Lisa”,音节滑过舌尖,震动她的心脏。实际上,她甚至不在乎麦克会不会在那样的时刻去想菲菲,说不定他对菲菲的欲念和挫败反而会促他燃起更多热情呢?

不谈爱情,无权干预,这样想来,麦克倒成了她最理想的选择。她把这荒谬的结论归咎于袭来的睡意,但直到登上回国的飞机,她都没想出更有说服力的替代方案。

06

“各位旅客,受气流影响,我们的飞机还会继续颠簸,请您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机上洗手间已经关闭……”

“各位旅客,我是机长。我们的飞机正在受气流影响,我们已经尽己所能了,但很抱歉还是无法避让。接下去还会有几次比较剧烈的颠簸。请不要惊慌,系好安全带,如有任何需要,请联系空乘人员……”

在接连不断的英文广播和惊呼声中,李莎被从座位上颠起来,安全带又把她拽下去。前排的孩子大概弄翻了可乐,家长的道歉声和邻座的抱怨声打散了机舱里的睡意。麦克动了一下,闭着眼睛嘟哝:“怎么了?”

“气流。”李莎答道。

“唔。”他哼了一声,打了个呵欠,又继续睡去。

飞机又狠狠摇晃了一下,行李架被震得吱嘎作响,扣牢的盖子像廉价塑料一样不住抖动,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李莎梗着脖子等氧气面罩掉下来。早该料到的,她想,今后飞机就是她的常用交通工具,就像地铁一样。区别在于,如果地铁出了故障,她还能踩到坚实的地面,而飞机则悬在万米高空,在坠落之后迎接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汹涌波涛。

在选择麦克的时候,她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说不出爱情的婚姻、举目无亲的异国、随时可能袭来的死亡。她下意识地抓住麦克的手。还好她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这个在许多方面还很陌生的男人会是她的向导和同谋,他不是钟诚,但至少她不抵触他的气味和声音,当他眯起眼睛、暗黄的脸上露出笑容时,她的心情也会不由自主地明亮起来。

她没有因为菲菲和麦克分手——夜晚的思绪一旦触到日光就显得混乱不堪,理智告诉她,麦克已经要求菲菲不要再打扰,他看李莎的目光没有躲闪,也从未被她发现在和可疑的微信好友聊天。那次在杜勒斯机场送别时,他甚至亲吻了她一下——或者说用嘴唇碰了一下,没有让她感到恶心,这是个好迹象。

麦克通过视频和李莎父母确认婚事、耐心解答了两位长辈关于他个人情况和美国生活的各种疑虑(当然没提到菲菲)后,李莎便紧锣密鼓办起移民来,找中介准备材料,梳理恋爱证据。听说单位里新来了一个刚从伯克利毕业的学霸,她还请对方吃了顿丰盛的日料讨教建议。学霸听她讲了跟麦克的恋爱史(“一见如故,佩服他的闯劲”)和去美国的计划(“先安心养个孩子,再找个合适的工作”),还没咽下寿司就狐疑地问:“可是马里兰有什么好呆的呢?”

我还想问你怎么一毕业就回国了呢,觉得受了冒犯的李莎在心里反驳:整天打着名校学霸的旗号被领导挂在嘴边,说不定只是在美国呆不下去了吧?

学霸提醒李莎慎重,往窗外一指,说自己在“美帝大农村”是多么思念这里的霓虹彩灯和快递包邮。对了,就是这个小姑娘在单位内刊的海归专题里写过什么“美国梦已经褪色,中国梦才更值得追寻”的大话,可就算那是真的,就算纽约的臭味比上海的雾霾更令人难以忍受,她怎么会甘愿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回到父母时时刻刻的审视和唠叨之中呢?

李莎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父母才能做到无论把孩子放得多远都能随时收回来,因为她自己的离开对家里意味着截然相反的结局。就在她出发去广州美领馆参加签证面试前,父亲叫她坐下谈话:“走出这一步就回不了头了,为了移民而下嫁给这样一个人,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母亲的言语里带着鼻音:“你从小就英语成绩最好,出国也是自然的,但一下子跑那么远,以后谁能照顾你……”

父亲转眼就将矛头对准越说越伤心的母亲:“谁叫你老是盯着她补英语的?说什么要和国际接轨,结果把女儿都送人了!要是当年多补补数学、高考没豁边从清华落榜,她就不会这么自暴自弃,在学校也能把谈朋友的事解决了。”

母亲抽泣起来:“又不是没补数学,她就是考不好,有什么办法?英语好可以去留学,她不肯去,说在国内找到工作就没必要这么折腾了。谁知道她现在又吵着闹着要出去!”

最后总会怪到她头上。李莎面对闷头抽烟的父亲和抹着眼泪的母亲,心里起不了任何波澜。好吧,是她偏科切断了自己的前途,是她出尔反尔到三十几岁还折腾着出国,是她没抢到潜力股只好去外面捡一个老光棍,到了现在,是她为了移民不择手段,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和尊严。他们大概忘了她曾牢记“不要早恋”的叮咛乖乖辗转于各种补习班之间,忘了他们曾苦苦劝她不要心猿意马而是接受一份体制内的“稳定”工作,忘了他们听到“喔唷你们的第三代就是美国人啦”的羡慕声时是多么得意地回答:“嗨,我们都以为莎莎要剩下了,没想到她都计划得明明白白!”

在那些自相矛盾的要求和指责中,他们不会理解她在麦克家附近的街道上独行时感到的那种释然。过去32年的每一天,无论有多疲惫、多烦躁、多懊悔,她都不得不直面他们言辞的炮弹,点头应和或者沉默接受。她受够了。

“你三十多了,我们管不动。”父亲最后长叹了一声,用力掐灭了烟蒂,“既然你不要我们常常过去,那就记得回来看看。要学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别后悔就行了。”

李莎不懂他的逻辑,她从没要他们管过,也早就决定了接受自己选择的一切后果。不然,她当初怎么可能在麦克写着“仅限愿意去美国东部郊区定居的华人女性”的相亲网页上点开“私信”的窗口呢?

07

李莎办了K1签证,作为未婚妻前往美国,在90天内与麦克登记结婚,然后办绿卡,等入籍。对不能频繁回中国的麦克来说,这比先在国内结婚再给她办配偶签证要方便些。不过,李莎的K1批下后,麦克还是抽空来了趟上海,一方面为女方亲友办一次非正式的婚宴,一方面帮她拿搬家的行李。

西装革履的麦克看上去很靠谱,就连好几个月没展开过笑颜的李莎父亲都在麦克的递烟敬酒中拍他的肩膀:“以后莎莎就交给你了。她非要一个人跑到美国去,你可得好好照料她啊。”

“您放心吧,一定会的。”两个男人达成了交换从属物的协议。

李莎在一旁安静地微笑,听姨妈他们热火朝天的议论:“比想象中好多了,成熟又有绅士风度。”“莎莎爸妈总算安心了,他们为了女儿结婚已经急了多少年啊!”“是啊,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对象,顺带送了个美国身份。”“以后浩浩长大了也去美国读书好不好?听莎莎妈妈说马里兰很美,我也有点心动了……”

因为还没领证,麦克单独住在酒店里,并未邀请李莎来留宿,还保证会在抵达美国的一周内与李莎完婚。这样的表现令李莎的父母相当满意,李莎倒满不在乎,像结束了普通饭局一样回家睡觉。直到第二天麦克来接她去机场,顺手拿过她的护照和自己的叠在一起,她才有了些结婚的真实感。

出关前,李莎回头向泪流满面的母亲和一脸凝重的父亲挥手告别。她完成了使命,接下去的事情——就像父亲不久前提出的和自己一直以来认为的那样——就由她自己负责了。

飞机早已停止了颠簸,继续着几乎感觉不到半点摩擦的压抑飞行。李莎没注意麦克是什么时候回握住她的手的,他血液的温热正隔着粗糙的皮肤和纤弱的神经末梢,源源不断传入她的体内,帮助她的呼吸平稳下来。也许一切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呢?也许她对麦克来说不只是用公民身份买来的新娘,他真的像表现出的那样珍惜她,爱护她。也许她终于可以翻过钟诚的一页,全身心地投入到下一阶段的生活中。也许她可以按自己希望的样子从头建起一个充满爱意而不是苦涩的新家,在那片据说象征自由的土地上。

这完全是有可能的,她只有这么相信,才能忍受这段难熬的旅程以及未来无数次同样的来回,直到有一天能像麦克那样再怎么颠簸都能安然沉睡。她要对学霸同事说的“在美国呆到一定的时间就会不想呆了”嗤之以鼻,要把母亲担忧的“要是他待你不好怎么办”当成笑谈,因为不管发生什么,她都能解决。熬过最初的几年,在挣开“独身”、“无后”的枷锁之后,她会用此刻带自己来美国的智慧去尝试新的职业,与钟诚重逢或者邂逅其他人……再没有人管得了她,因为脚生在她身上,她随时都可以离开。顺其自然,总会有办法的,她必须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压下潜藏心底的恐惧,这样假的才能变成真的,真的才能实现。

前排的孩子吵闹着掀开遮光板,立刻被家长小声喝止,啪地关上了。但天已破晓,阳光经机翼反射,短暂地刺了进来。麦克迷迷糊糊地睁眼,环顾了一下四周,干燥的嗓音里还带着睡意:“怎么了?”

“天亮了。”她说,为自己声音里的温柔吃了一惊,“早上好。”

麦克眨眨眼睛,看了看两人紧握的双手,弯起嘴角,牵动脸上的肌肉和皱纹,露出对家人那样随意而又亲密的笑容:“早上好。”

辛维木,1992年生于上海,美国耶鲁大学历史学硕士,现在上海媒体任非虚构编辑,业余翻译、撰稿。获首届华东师大-“分众”中国网络文学年度新人奖,著长篇小说《遗忘》,其他作品见于澎湃新闻、单读、网易蜗牛、三联中读等。

(作者图片系本文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