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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19长篇专号(夏卷)|姚鄂梅:衣物语

来源:《收获》 | 姚鄂梅  2019年06月30日10:15

《衣物语》(姚鄂梅)梗概:

成长。友谊。赎罪。

晏秋是合同制的幼师,而春曦在银行工作,两个精力过剩又一直被父母控制、被禁锢的女孩相遇,趣味相投,成为灰暗小城里绽放的两朵奇葩。发型设计师威廉加入她们,成为好友三人组。春曦还来不及向威廉表露爱慕,威廉已选择了晏秋。春曦离职去异乡,晏秋与威廉组建家庭,陷入一家三口的日常。一天,威廉在游泳时失踪,晏秋被迫从幼儿园辞职,无路可走的她,带着儿子去了春曦所在的城市,没想到春曦却冷漠地拒绝见面。晏秋艰难谋生。但一个自称威廉母亲的老妇人到访,揭开了真相……

它们扎起布匹之花,在尘世簇拥你,保护你

上部

黑色,以及少量白色

他脱下上衣,递到她手里。

他在户外更显白净,近似一块玉色砧板,没有腹肌,也没有赘肉。面对叠浪而行的江水,他一手抚胸,一手搭在胯上。她替他感到无力。

事实上他是游泳好手,每年都要横渡几次清江。

圆领短T的手感真好,是她前几天刚给他买的。他对衣着向来挑剔,不是要多高级,而是有自己近乎苛刻的标准,比如他只穿黑色,以及少量白色,春夏秋冬,一概如此。她对着标牌一字一句念给他听:天然、会呼吸的高级工艺圆领衫。他没出声,她知道他在听,也知道不必等他回应。他是个言语简短的人,不屑于对生活中的无聊琐事作一一应答,如果没有特别的反对意见,通常都是沉默以对。

夏天的傍晚,去江边看人游泳是此地的固定节目。今年的夏天似乎来得更早,刚进六月,地面温度就达到了摄氏三十一度。男人们水獭般在清江里来回浮游,他们都有一身又红又硬的皮肉,那是常年冬泳练出来的。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要在腰间挂一种名叫跟屁虫的救生设备,和他们相比,威廉脆弱得像个初学者,偏偏他还不喜欢跟屁虫,他总是光溜溜毫无保护地扑进水里。晏秋没法带着桔子去浅水滩戏水,那里都被女人们占满了,她们把裙子扎在腰间,露出肥白的大腿,在浅水滩里走来走去,原先她们也像男人一样扑进江心游泳,近年来不知为什么都开始畏惧湿气与寒气了,男人们不怕这些,他们上岸后会去喝白酒吃烧烤,那些东西能让他们重新变得热气腾腾。

威廉永远站在热气腾腾的反面,这可能与他没有圆鼓鼓的肚皮有关,他的肚皮像整扇猪排骨一样平整而紧密,这样的肚皮让他无法多吃下一口。晏秋常常在餐桌边因为羞愧而意犹未尽地放下碗筷,妻子怎么能比丈夫吃得还多呢?但她真的怀念婚前的饭桌,只有她和母亲的饭桌,她可以像动物一样想吃就吃,一吃再吃。也许约束本身就是结婚的使命之一。她愉快地接受了这一使命,但这并不排除她在威廉不在场的时候大肆偷吃。

所有的约束都有空子可钻。比如生育问题。威廉居然不想要孩子,这让她大吃一惊,她以为男人都渴望看到自己的子嗣。无奈她只有一半表决权。她乖乖地跟在他后面,俘虏似的走在去医院做人流的路上,中间他接了个同事的电话,一脸紧张,不得不提前离去,留下她一个人去执行原计划,同时叮嘱她完事了给他打电话。医生是她远亲,不理解她为何能生不生。她说了实情,医生义愤填膺:天下哪有不想要孩子的丈夫?不要孩子干吗结婚?理直气壮给她出主意:就说我说的,月份大了,流不掉了。她以为威廉会来找医生理论,结果他只是垂下眼皮,深吸了两口烟,无奈地说:那就生吧。她从此对命运二字有了更深体会,所谓命运,就是连接许多个一念之差的没有规律的曲线。她看看手上牵着的不到一岁的小人儿,桔子就是这么勉勉强强来到人世的。

他把黑色渔夫短裤也递到她手里,现在他身上只剩下一条紧得如同长在皮肤上的黑色游泳裤了,他走向水边,中间又折回来,要抱抱桔子,桔子很少见到近乎裸体的爸爸,直往妈妈身后躲。爸爸抱抱!他把桔子从晏秋身上强行撕扯下来。

晏秋开始展望美景:明年这个时候,桔子就可以跟爸爸下水了,我们桔子将来要变成游泳健将。

桔子对抱他的人无动于衷,对妈妈的展望也没有反应,只顾盯着一天比一天宽阔的水面,眼里有一抹幼儿不常见的迷茫与张皇。再过一个月,水位将升得更高,水面将更加浩渺。但晏秋怀疑他根本不是在看水面,她从育儿书上得知,此时的桔子,他的视力根本看不了那么远。

晏秋之所以在做人流时改变主意,留下孩子,不一定全是医生的功劳,她自己由来已久的好奇心也帮了大忙。结婚当晚,她就在好奇一件事,她自觉长得不赖,威廉也是长相气质俱佳,她对他们的结晶充满了向往,她甚至想象过,万一将来她的孩子太漂亮,以至于成了明星,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压不住阵脚怎么办。但事实给了她一个巨大的耳光,孩子生下来红通通皱巴巴像颗丑桔,她后来真的就给他取了个小名叫丑桔,喊着喊着,又变成了桔子。十个月过去了,桔子在进化的路上摇摇晃晃走得缓慢,完全看不出他有一对漂亮的父母。

桔子终于逃回妈妈身上。再见!再见!威廉摇着手,难得地露出半截牙齿,他很少笑到露出牙齿,晏秋见惯了他微微牵动一下嘴角的男人气的笑,此刻竟觉得,他还是不笑这么大为好。为了迅速制止他的笑容,她转脸去看桔子,抓起他的手向爸爸回摇过来。

再见咯!这一次,他是对她说的。

她给了他一个白眼:游个泳还再什么见!

威廉比任何人都爱说再见,不论多远,只要跨出大门,再见两个字就应声而落。晏秋母亲看不惯:再见再见,出去丢个垃圾都要说再见,又不是出远门。晏秋替威廉辩护:人家有修养,你看不惯,是因为你身边净是没修养的人。晏秋母亲也看不惯女儿五体投地的嘴脸:他不就是个理发的?

闭上嘴的威廉,重新变回零度表情。

他不高兴,他总是不高兴,他天生一张不高兴的脸。她跟桔子一起看动画片,《没头脑和不高兴》,边看边笑,边回头打量他,他面无表情,令她心中一沉。如果不是他勤恳工作,每天按时回家,且全额上交收入,她甚至有理由怀疑他是不是对他们的婚姻有了别的想法。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这个事实。他看起来不高兴,其实并没有不高兴。

这两天他的不高兴比以前更明显了,以前的不高兴只是落落寡合,但从前天晚上起,一种气氛变得触手可及。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干这一行了怎么办?他问她。

你想去干什么呢?

算了。他走开去,中止了自己提起来的讨论。

她怀疑是前天晚上那个男人给他带来的波动。当时她正好也在丝诺造型,她喜欢在傍晚带着桔子出去散步,路过丝诺造型的时候,她会进去坐一会,如果客人不是太多,她就等他下班一起回家。她希望桔子可以在丝诺里面锻炼锻炼跟陌生人相处的能力。她正在跟桔子一起用蜡笔涂涂抹抹,突然听到外面一声惊呼:哎呀,你不是那个……那个……你不是王威立吗?她觉得她听到的是这个名字。

好多年没见了,你怎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理发?哈哈哈,你变样了,完全变了,我差点没认出来。

晏秋探身一看,一个披着白色罩袍的男人,正望着威廉惊喜地大喊大叫,威廉拎着一把剪刀,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人。

你妈出来了你知道吗?男人放低了声音,但晏秋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她看到威廉的身子动了起来,他在寻找有没有支起来的耳朵,晏秋飞快地缩回身子,假装没注意他们的对话。

我想想,对了,就在上个月,我还看见过她,老了好多,身体呀精神呀都没以前好了,那是肯定的嘛。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威廉终于发出声音来了。她听得出来,那声音意味着他已经生气了。

王威立呀,我怎么会认错?我是跟你住一栋楼的钳子叔叔啊。你妈要是知道你在这里,肯定高兴坏了。

王什么王啊。他重重敲了敲手里的吹风机:跟你说了两遍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你脑子有毛病啊。

顿时鸦雀无声。

威廉猛地把电吹风开到最大一档,他动作娴熟,携带一丝怒气,很快就把那个叫钳子叔叔的人打发出去了。

他飞快地除下工作服,换上便装,晏秋抱着桔子来到他身边,他不说话,也不看她一眼,大步走了出去。晏秋吃力地跟在后面喊:你帮我抱抱他呀。

你们先回去,我出去走走。他把上衣下摆往上一翻,露出一截腰身。他在往江边走,走得飞快。

这么晚了,一样是走路,为什么不往回家的方向走,反而要往江边走。晏秋抱着桔子,在后面追得太吃力,就让桔子喊爸爸,桔子却只会机械地喊:喊—爸—爸!喊—爸—爸!

他终于停下来了:别跟着我行不行啊?给我留一点点空间让我透个气行不行啊?我是人,不是拴着铁链子的畜牲。

晏秋吓坏了,他从来不说这么重的话,这么毫无道理的话。她赶紧停下来,看着他一径往前而去。

不过,当他回来时,一切已恢复如初了,他甚至还给桔子买了个电动小汽车回来,弄得桔子小半夜的还不肯睡觉。

晏秋小心翼翼地跟他提到那个钳子叔叔,他轻描淡写地一笑:在丝诺,总能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也许是我长得太大众化了,上次还有人把我认成一个姓鲁的人,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指着我叽里哇啦。

你才不大众化呢。她侧过身,把手放在他胸口。

你说,把桔子养到大学毕业,得多少钱?

没想过。她以为他在操心钱的问题,就安慰他:可多可少吧。

有一次我看到一篇文章,说养大一个孩子得两百万。

那是在大城市,我们这里根本不用这么多,再说了,又不是一口气花出去,是一边长大一边花,一边挣一边花,所以你尽管放轻松,如果威廉这样的人都养不活自己的孩子,那我劝大家都不要生了。

威廉拍拍她放在他胸口的手:万一他书读不进去,我有一套剪刀留给他,让他子承父业,生存没什么问题。

晏秋迷迷糊糊嗯了一下,没了声息。 

他没有他们那身又红又硬的肉,没有他们声音高亢,也没有绑在腰间的跟屁虫,却总能第一个在江对面上岸,因为他们总要浮着休息几次,如果说他们是兔子,他就是乌龟,不紧不慢,不舍不弃,最终不声不响地到达目的地。

以前,春曦还在这里的时候,她和春曦常常坐在江边看他游泳。他的泳姿与众不同,别人都是贴着水面,像在浴缸里一样优哉游哉,他却似憋足了一口气,一下水就直扎江心,仿佛清江是他的仇人,他一进去就要直捣这个仇人的心脏。他接连不断地扎猛子,扎一个,露出头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拼命喘气,再扎下去。晏秋那时还不是他妻子,连女朋友都不是,她捂着胸口说:他扎进去的时候我好紧张啊,万一出不来了怎么办?春曦瞪她一眼:怎么可能出不来?就算淹死了也会漂起来的呀。

春曦总是出语惊人,直抵真相,很多人都受不了她说话,晏秋却深深为之着迷。她认为这是一种娘胎里带来的勇气和才气。

她很快就看不见他了,他被那些散落在江里的彩色小点子淹没了。她牵着桔子在岸边来回走,风带着微微的水腥气,桔子在风里跌跌撞撞地跑。蚊子们最喜欢他肥胖的小腿和胳膊,晏秋只好不停挥舞威廉那件会呼吸的短T恤,权当它是赶蚊子的蒲扇。

一艘客轮开过来了,水面摇荡起来,在岸边发出很大的啪啪声,几个挂着跟屁虫的人笑嘻嘻游向岸边,以防被大浪吸走。威廉不在回来的队伍里,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回来了。晏秋想找到他,试了一下又放弃了,还是先管好桔子要紧,一眨眼他又脱离了她的视线。

晏秋指着大客轮教桔子说话:大船。大轮船。去旅行。

两声直入人心的长鸣过后,大客轮不慌不忙地开走了,江上重新布满彩色的跟屁虫。应该提醒威廉也买一个的,谁都有水下抽筋的可能。明年这个时候,桔子就会趴在威廉的背上试水,那时可能不止要买跟屁虫,还得去买一个搭配双桨的橡皮救生艇。

江边猛地一暗,太阳的余晖沉入地下,有些人开始上岸,他们的嘴唇微微发紫。太阳一离开,江水就变冷,比人变脸还快。晏秋开始在江面搜寻威廉,她希望他尽快上来,然后三个人去找个有啤酒和烧烤的路边摊。

岸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威廉还没出现。桔子在吵瞌睡了,她坐下来,把桔子横放在膝头。

最后一个挂着跟屁虫的男人上来了,他皮肤黑红,身材剽悍,一看就是个资深的游泳爱好者,路过她时问了一句:还在等人?我应该是最后一个上岸的。

不可能吧?她看看宽阔的江面,又不是游泳池,他不可能看清整个江面,他没有那么宽广的视野。但她还是告诉那个人,她在等孩子的爸爸。

男人停下来,回望江面。真的没人了,你确定他没在别处上岸?

晏秋扬扬手里那件天然、会呼吸的高级工艺圆领衫:他衣服还在我这里呢。

晏秋从男人眼里捕捉到一丝紧张,她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她不相信。威廉每年都要横渡清江好几次,游泳对他来说,就像散步一样轻松自如。

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盖着天然、会呼吸的高级工艺圆领衫在她怀里睡觉的桔子又醒了,晏秋才觉得男人说的有道理,威廉很有可能在别处上了岸,光着身子返回来太远,就直接回家了。难道他不应该打个电话给她吗?她微微有些抱怨,马上又想到他赤身裸体,仅有一条游泳短裤,他要怎么打电话给她呢?她匆匆回到街上,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赶,她想象威廉可能还没到家,还在路上,要不就是已经回家,但正在洗澡,等他洗完出来,换上干净凉爽的汗衫,趿着夹趾拖鞋,然后才能不慌不忙地给她打电话:你们在哪里呀?也有可能他碰上了一起游泳的朋友,他们让他一起走,他不能说老婆孩子在等我。他不喜欢扫人家的兴,也不喜欢总是把老婆孩子挂在嘴上,他的样子也不像一个有家庭拖累的人,甚至不像个已婚男人。他衣着讲究,仪态也讲究,谈话从不涉及家常,也不像她一样抱着孩子穿街过巷。说起来,结婚生子这些事,好像是她一个人在做,孩子还没出生,她就把头发剪短了,鞋也都换成平跟的了,而他只是个不远不近的旁观者,他冷静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做出这些改变,就像看着一朵花如何从待放的花蕾到瑟瑟抖落花瓣。

但他并没有穿着干净凉爽的汗衫、趿着夹趾拖鞋在等她,她在几间屋里找了找,又打了丝诺造型的电话,她怀疑他从江里爬起来后直接去了丝诺,那边来了性急的客人,点名要他,谁叫他是丝诺造型里最好的发型师呢?然而,丝诺那边也没有,他们也正在找他。她又找她知道的他的几个朋友,都说没有跟他在一起,都说让她等等,他也许在哪里吃烧烤喝啤酒,游完泳的男人都喜欢做这件事。

夜里十一点多,她还是没有找到他,也没搜索到关于他的任何信息,她报了警。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她第二次报警,打捞队开始出动。他们沿江打捞了十二个小时。他们在江面上巡视,下网,抽烟,摇头,把烟头扔进江里,不住地抱怨这差事,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涨水,水又急,这江里哪年不死几个?今年还算开始得晚的。晏秋看着他们手里尖利的滚钩,一边想用最恶毒的语言骂他们,一边又跪下来朝他们哭喊。

最终,他们告诉了她两种可能:要么是被大客轮卷到螺旋桨的桨叶上带走了,要么是沉下去,又被强劲的水流冲进了长江,然后顺江而下。只能留意下游报告的浮尸消息了,总之,他们绝不相信他还乖乖地、完整地躺在江底,他们见得太多了。

母亲一直不停地流泪,擤鼻涕,晏秋本人却没那么多眼泪。她根本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母亲是没见过威廉游泳,轻轻松松就能横渡清江的人,怎么可能溺水?除非有人捆住他,又给他绑上大石头作坠子。她总觉得他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湿淋淋地从水里爬起来,走回家里。直到一个星期后,桔子突然尿了一大泡,尿的温热和微微刺痛弄醒了她,她惺忪着眼睛坐起来,发现远非尿床那么简单,桔子拉稀了,深绿色像菜汤一样的大便源源不绝地从那个小身体里流出来,好像孩子的内脏已全部化成了一摊污水,而出口只有肛门那一个。她吓坏了,直着嗓子大叫威廉,叫了好多遍,才听见脚步响,母亲一脸惊骇地站在房门口,她这才意识到,再也没有威廉那个人了,那个又俊又酷手艺超棒的发型师,她再也看不到了,就算叫破喉咙,再也不会有爸爸来回应她的桔子了。

哭声唤醒了她,她在雨帘一样的泪水中想起来,她还有一个电话没打。她必须打电话给春曦,她怎么把春曦给忘了,这太不正常了,她第一个该打的电话就是春曦呀。

鹅黄上衣和粉蓝裤子

两年前的一天,晏秋去接春曦下班,春曦愤愤然对她说:我要走了,再也不回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晏秋望望她身后端庄典雅的银行招牌,以及她刚刚换下来拿在手上准备去干洗的藏蓝色毛料制服,不无酸意地说:走吧走吧,反正世界全都是你的,你想去哪就去哪。晏秋以为她所谓的“走”,不过是调离这里,到更好更大的银行去。

春曦没理她话里的揶揄,继续说:这里的人太他妈小气了,一个玩笑都开不起。

晏秋马上明白过来,春曦那张嘴终于惹上事了。

春曦的大脑与嘴巴之间一定是世界上独一份的最短路程,当她想到什么,嘴巴一定在同一时间忠实地表达着什么,或者说,她的嘴巴其实就是她大脑的外挂机。在她们还没成为好朋友、甚至还没见面时,晏秋就风闻过春曦的一则笑话:知道吗?某某银行里有个女疯子,正上着班呢,突然把手里的笔一甩,伸着懒腰喊:好想结婚哦!整个大厅被她唬得鸦雀无声。后来,一个同事大妈坏坏地问她:哪里想结婚了?小姑娘说:你一个已婚妇女,你会不知道?

这段话在宜林足足风传了半年,它飞出银行那花岗岩和不锈钢做成的柜台,飞到大街小巷,每到一地,就裹一层当地的地灰,变得更加翔实而肥厚,更加天真而淫邪。晏秋是在幼儿园里听到这个笑话的,同事们都在戚戚地坏笑,晏秋虽然也在笑,心里却佩服不已,还有谁敢说这样的实话呢?她也有过这样的一闪念,她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一闪念,但从来没有人把它大声说出来。

有一天,放学时分,她从同事们怪异的眼神和窃窃私语中捕捉到一个信息,那个说好想结婚的银行的姑娘来了,她是来替同事接孩子的。

那个孩子正好在晏秋班上。晏秋把孩子领出去,她见到的是一个衣着明亮身材微丰的小姑娘,鹅黄上衣,配一条粉蓝色长裤,一眼扫去明明是俗艳,不知为何,眨眼间又变成了天真无邪,跟那则笑话说不出地匹配。

晏秋把她拉到一边,凑近耳朵说:孩子尿裤子了,我没通知她妈妈,自作主张去旁边小超市买了条裤子给孩子换上了,你回去跟她妈妈讲一声,叫她不要责怪孩子,一惊一乍,容易弄成习惯性反应。

春曦老熟人似的拍了她一下:做得好!我替她妈妈谢谢你。

放学了,晏秋也该回家了,没走出多远,就看见春曦跟同事的孩子在路边欣赏手艺人做糖人。

因为路线相同,她们开始边走边聊。春曦说她小时候也有类似经历。她使了个眼色,让晏秋明白她指的是尿裤子。她说当时全校师生都在大操场上开会,她突然想尿,又不敢举手,没办法,一泡长尿憋着憋着全部细细地灌进了裤腿,又顺着双腿流进了鞋洞里,谁都没有发觉,但她妈妈在放学路上发现了,把她按在大自行车后座上,照着屁股就是一通暴捶,边捶边叫喊,弄得半条马路的人都围过来。你知道吗?那是我这一生第一次想到自杀。

晏秋被最后这句话震撼了,可她回过头来,发现春曦脸上是笑着的。

后来春曦又多次代同事接女儿,一来二去,两人慢慢成了朋友,继而成了死党。

然后有一天,晏秋试探着讲起了那个传闻。那真的是你的原话?她问春曦。春曦一点也不恼,心平气和地解释:那些人把语境给我去掉了,当时有人在讲一个相当漂亮的婚礼,你要是听见了,你也会非常非常向往的,他们的爱情故事很曲折很传奇,我完全被打动了,很自然地发出了感叹,好想结婚哦!结果他们就给我断章取义宣传出去了。不过我不在乎,想结婚又不犯法。

因为晏秋回家正好要路过春曦的储蓄所,就提议,干脆以后她也不用去学校替同事接孩子了,等晏秋送走最后一个学生后,顺路把孩子给她带过来。

千万别!我在那个不锈钢栅栏里面关了一整天,就想出来透透气。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傍晚,这个时候光线最舒服,景色最优美,每个人不是下班就是放学,一脸轻松,和颜悦色,人间可爱得仿佛是假的一样。

还有一条至关重要的理由,晏秋是后来才知道的,跟服装有关。春曦说,穿了一整天制服后,全身的皮肉都在密谋着造反,如果她不飞快地脱下它们,换上自己精心挑选的衣物,在外面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走一走,她不是变成罪犯,就是变成神经病。

你想想,连关在栅栏里供人参观的动物都会精神失常!春曦说这话时,脸色很恐怖,像恐毛族见到老鼠。

晏秋却说,其实你们的制服挺漂亮的。

你能忍受天天穿一样的衣服吗?如果让我每天每天、从早到晚都穿一样的衣服,我肯定会死的,所以我下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换下制服。

晏秋还记得一个早春的傍晚,春曦从储蓄所里走出来的样子,晏秋还穿着棉袄,春曦已换上了夏天的薄裙子,没走几步春曦就敌不住了,毕竟只有五摄氏度,不得已从包里掏出浅蓝色牛仔裤套上,那是她早上出门时的装扮。还是不够,裸露在外的胳膊很快爬满鸡皮疙瘩,没办法,晏秋只好把自己的黑色毛衣从棉袄底下掏出来,套在她身上。走了一阵,春曦猛地立住,背着江水,双手叉在腰间说:给我拍张照片吧。

就这身?

就这身。

晏秋听话地拍了,问她:你觉得怎样?

照片上的春曦,侧身站在江边尚未完全返青的田边小路上,碎发被风吹起,野蛮地盖住半张脸,小裙摆一部分紧贴屁股,一部分在大腿上纠结成一团,黑色毛衣偏紧,竖状麻花扭歪了。偏偏她还有两样耀眼的武器,玫红色的短靴,以及同样玫红色的手套。晏秋并不认可这种搭配,但因为这身搭配并非出自春曦的审美,只是为了御寒而胡乱拼凑在一起,所以就没说什么,没想到春曦的反应迥然不同:

你真的不觉得这种乱搭很美吗?只有T台上的超模才敢这么搭配吧。什么叫美?陌生的刺激而已,冒犯也算。

晏秋就笑:也就你敢,我反正是不敢的,我怕被人送到栗树岭去。

精神病医院在栗树岭。

什么敢不敢的,我只是不像你有那么多顾忌而已,荒郊野外的,我要顾忌谁?江水吗?田野吗?

还有表情,你的衣服就很配你的表情,就算我穿得下你的衣服,我的表情也未必能配得上它们。

是啊,你挺像个幼儿园老师的,温柔,甜美,傻气。

晏秋开始反击:你也挺像一个银行职员的,无情无义,只是有钱。

春曦哈哈大笑:那你可错了,我很穷,好多次都想监守自盗,搞一笔钱出来。

晏秋不理解春曦为什么会喊穷,春曦抖抖身体说:我的钱都变成衣服了,每个星期我都要给自己买点新衣服,不买就觉得这个星期白过了。我妈也支持我买新衣服,她说这几年不打扮,一辈子都没机会打扮了,我觉得她的说法不一定对,但她的态度能让我买起衣服来更加心安理得。

你不是要穿制服吗?买那么多衣服哪有时间穿?

所以才要买很多啊,这样才能在极其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多穿一些,我绝对受不了一身衣服连着穿两天,也受不了一件衣服在一个星期里轮穿两次,我最大的目标是每天看起来都不一样,不然我会心情不好,情绪低落。

那么多衣服得要多大的衣柜呀。晏秋想想自己家里那个简易小衣柜,只有一个挂衣服的格子,觉得自己跟春曦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衣柜方面倒没有烦恼,就是每天花在选衣服上的时间有点太多了,我都是睡前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找出来,试穿好,否则我会睡不着觉。因为我总是不能确保一次试穿成功。

换成是我会烦死。

一点都不烦,我都是一边听歌一边试衣服,其乐无穷。

那天她们边走边聊,一直走到腿都挪不动了,舌头也累直了,看见一个路边摊,不约而同地扑过去,一人吃了几串烧烤,喝了一瓶冰啤酒。晏秋说:这个点了还像男人一样在街边喝冰啤,我还是第一次。春曦拉扯着烤肉串说:你马上就会爱上这种行为的。

……

姚鄂梅,女,1996年开始写作,主要长篇小说有《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等,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