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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19年第6期|蒋建伟:北风呼啸中的娘(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6期 | 蒋建伟  2019年06月27日09:08

大雪弥漫,没有天,没有地,更没有一个完整的早晨了。

北风呢,就像永远也喂不熟的狗一样,谁现在喂它,就听谁的,一只跟着一只蹿出院门,“嗷嗷”叫唤着一路跑去,围着村子叫,围着驴叫,朝着远处自己的回声叫,没魂似的叫,和大雪撕扯成团似的叫,嗓子哑了也非要拼命地叫,瞎叫。呵斥它两句,就识相地停顿一下,还继续叫,匆匆忙忙里偷声大叫,这一声,下一声,一下一下,往每一个人的心窝里戳,短,快,狠,就像小孩没了娘一样,光知道哭,大嗓门、不流泪的那种哭,干哭,假哭,一直到自己哭睡着了,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还在哭。

这架势,好家伙,不要命了!它们是想合伙把一个人叫醒,吵醒,直到把人从被窝里激将出来,才摇着尾巴跑回来,屁几几地要吃要喝,要主人狠狠拿脚踹它几下,才死心。

大雪堵死了门,两扇堂屋门冻在一起,门缝好像是用水晶做的一样,比硬邦邦的石头还硬,怎么拉也不开。娘拿了一把斧子,递给了爹,爹沿着那道水晶似的门缝砍,上上下下,细细密密,使一下劲儿,就是一道白印儿,再一下,还是一道白印儿,砍着敲着,目标总不是那么准,后来一生气,就把斧子扔给娘。娘砍得更不专业,横一下,竖一下,一会儿偏了,一会儿又偏了,道道好像老汉脸上的皱纹。我们裹紧被子,集体探出小脑袋看热闹。娘忽然停下来,顿顿手里的斧子说:“那个谁,小三小四,你们看看,我砍的像是个啥?”我们俩乱问:“像个啥?”娘说:“像不像砍一个人的脸?”我们问:“你怎么能拿斧子砍人的脸呢?你把它的脸砍坏了,那它不就没有脸了吗?你怎么这么坏?”娘气呼呼地说:“砍的就是这些个不要脸的,你们看,一斧子下去,红门帮子上就是一道白印儿,像不像谁不要脸时候的样子?”我们“哈哈哈哈”地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就再也笑不起来了,谁不知道呀,娘这是在指桑骂槐呢!老大高声问:“娘,你是在刁骂谁呢?谁懒谁勤快,你说说?”娘有一声没一声地说:“谁懒谁勤快,谁自己知道!我又没有说你们睡懒觉是不要脸,你瞎猜个啥?”我从床上蹦下来,叉着腰质问娘:“就是就是,你说说!快说!”娘忽然变哑巴了,只是闷着头一个劲地砍水晶门缝,一下下,一阵阵,一排排,一行行。“啪”,两扇门板突然打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忽然一头撞进堂屋里,立定,大模大样地抖了抖身子。一股子逼人的冰气扑了我和娘一身子,可关键是,我是热腾腾的光身子呀。所以,我和娘不约而同地伸出了脚,娘踢了一下,意思是想叫狗出去,狗理都不理;我也踢了一下,可是当光光的脚丫子一挨到狗身子,那只红脚丫立刻就变成了白脚丫,连哭爹喊娘都来不及了。

我捂着那只脚丫子,一蹦一蹦地上床去找被窝,钻进去,半晌,才惊魂未定地感慨:“这狗,哎呀,这狗呀……”

娘明知故问:“这狗咋了?”

娘跟他们一起傻笑起来。

狗大模大样地伸了个懒腰,抖抖身子,雪抖了一片,面对着大门口,一屁股坐在堂屋正中,雪花的寒气四下升腾,然后一拐弯,集体往我们的被窝里钻,一丝一丝地钻,像极了医生的针,细细长长的针。大姐探出头去看了看,说:“是狗屁股下的雪花化了,湿了一屋子,但,没有刚才冷了。”娘说:“再睡也睡不着了,都起来吧!”我想想,娘说的也对,再睡就是没啥意思了,干脆起来算了,于是就“腾”一下钻出来,开始穿衣裳,顿时,一股子寒气直往身上扑,身上仅存的热气全跑完了,剩下的就是冷,冰冷,上牙下牙乱打架的那种冷。好在我穿得很快,棉袄棉裤秋衣秋裤齐上阵,棉帽子一戴,“扑通”,跳下床去,直到这时候,我才感觉身上的热气又回来了。堂屋里好热闹呀,有鸡,有鸭,有狗,还有麻雀,“咯咯嗒嗒”,“嘎嘎嘎嘎”,“唧唧喳喳”,好像赶集似的,只有狗没有叫,伸出鼻子拼命在闻一滩冒着热气的鸭屎,考虑着自己是吃好、还是不吃好。连鸡鸭狗都知道,大雪天,屋里再冷,也要比外头暖和。

我瞅瞅屋里,没有发现爹,就问娘:“俺爹上哪去了?”娘正在院子里扫雪,停下了手中的大笤帚说:“恁爹逛集去了,才走,得晌午才能回家。你冷不冷?”我知道娘是故意让我回答“冷”,然后好动员我和她一块扫雪,就没好气地回答:“不冷。”娘一下子被我的答案逗笑了,撇撇嘴说:“不冷?不冷是瞎话。”我对娘说:“我知道你问我这话是啥意思,我就不想扫雪,你想怎么着我?”娘说:“好好好,你不想干活就别干了。但我丑话说在前面,等会儿你冷了,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呀!”正说着呢,我鼻子一酸,“啊贴儿”,打了一个响响的喷嚏,娘这下子终于抓住理由了:“你看你,算我猜准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赶快出来扫雪吧?你看看我累得——浑身冒热气啊!”我没有退路了,只好揭发别人说:“娘,你怎么不让他们扫呀?”娘说:“咱不管他们,等扫完了雪,咱们俩到尚店村走亲戚去吧?”我高兴地回答道:“好!”说着,就走出门去。

雪还在下,没有想停的样子,花瓣似乎没有昨天大了,稍稍带了一点点风势。我抬头看看天,又疑惑地看看娘,问:“下雪扫雪!这,下着扫着,扫着下着,到啥时候也扫不干净,咱们扫它干啥?这不是糊弄人吗?”娘不以为然地说:“它下它的,你扫你的,不想扫,冻死你个小鳖孙!”我想想娘说的也对,不再和她理论,就势操起一把小笤帚,“吭哧吭哧”扫开了。

大姐二姐也起来了,她们乱笑话我和娘,说我们俩是神经蛋,扫雪得等到雪不下了再扫呀,现在慌张个啥?娘朝我挤挤眼睛,示意我别理她们,哼,不扫雪,有她们好果子吃。果然,两个人开始感觉到冷了,跺脚,搓手,“哧哧呵呵”地在雪地里蹦着,娘让她们赶快上堂屋里去,省得冻着了,她们谁也不听,仍旧在雪地里蹦着玩,蹦着蹦着,老大老二就玩起了打雪仗,堆雪人,把我和娘辛辛苦苦扫出来的雪弄得满院子都是,白扫了。我气得把小笤帚一扔,“腾腾腾”进了堂屋,娘也不扫了,掂了大笤帚进了灶屋。不一会儿,从灶屋烟筒里冒起了炊烟,又过了一会儿,娘支棱着黑糊糊的手说:“饭做好了!吃饭了!吃饭了!”二姐问:“啥饭?”娘说:“红薯茶,上边馏的红薯,快,热乎乎的!”我说:“咋又是红薯呀?”但,我们的脚步却都向灶屋方向移动。

已经腊月二十六了,快过年了,家里还没有一点过年的迹象。

吃完了早饭,实际上已经九点多了,爹还没有赶集回家。娘对我们说:“老大老二,你们在家守门,我跟恁两个兄弟到尚店村走亲戚去!”大姐说:“守门不是有狗吗?叫狗在家里守门,我们也去!”娘眉毛一扭说:“去啥去!等正月初五你们再去尚店村走亲戚,瞧恁太姥姥。今天,我们去!”显然,大姐二姐嘴里嘟嘟囔囔着,一百个不愿意,但也没有办法,只好默认。小弟弟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个劲地喊:“我要走亲戚了!我要走亲戚了!”气得二姐拿眼狠狠剜了他一下,一字一句地说:“去吧去吧,冻死你!冻死你!”小弟弟想跟二姐吵架,被娘拦住了,慌忙扯过我和小弟弟就去换鞋,我穿草鞋,小弟弟穿棉鞋,看样子,雪路不好走哇!

我们热情万丈,一推院子的大门,一股小北风挟裹着一团雪,“啪”地一声打过来,呛得我们半天没有说话,从头凉到脚,瓦凉瓦凉的。小弟弟说:“娘,我不想去了!”我也说:“我也不想去了!”娘却说:“不想去咋弄?我们准备跟恁舅姥爷借钱呢,借不到钱,今年过年喝小北风呀?”小弟弟说:“我不喝小北风!我想吃肉!”娘问我:“你呢?”我吸溜着鼻涕说:“我想啃肉骨头!”娘点点头,一左一右扯着我们俩,迎风往大路上走,一点也不怕冷。我们也学着娘的样子,迈开小步,也不再怕冷了。

出了村口,北风比刚才更厉害,打着呼哨儿,打着旋儿,一把,又一把,撕扯着后路上的一切。北风把一条后路刮得光溜溜的,把积雪都刮到路边的沟里,露出硬邦邦的地皮,比我和娘用笤帚扫的都干净,它可真厉害啊,把路上的大人小孩都刮跑了。我看见,后路两边的桐树杨树上,挂满了雪花,而且很多雪花已经融化了,而且融化了的雪水还没有来得及落下,迅速就被冻成了一根根水晶似的冰棍子,每一根都有二三尺长,风扯一下,树枝和树枝就开始打架,“乒乓扑通”,“稀里哗啦”,冰棍子就摔在地上,摔成了一小截一小截的,好像一颗一颗透明的扣子,堆积在树根底下。我走在娘和小弟弟的后面,胡乱从地上捡了一颗,拿舌头上舔了舔,凉凉的,一塞进去,滑溜溜的,不甜,不咸,没有一点味道,但觉很有意思。

我叫住小弟弟,给他也捡了一颗,他一脸的怀疑,想吃,又不敢吃,我一边把冰扣子嚼得“咯嘣”乱响,一边满不在乎地对他说:“吃吧,这东西,怪好吃哩!不信,你看我——”话没说完,又捡了一颗塞进嘴里,很夸张地嚼呀嚼,吸溜着满嘴的口水。这次,他信了,也捡了一颗,盯了一会儿,刚要往嘴里面塞的时候,被娘一把打飞了,娘说:“咦,吃这东西干啥?你不知道吗,这东西是老天爷尿的尿呀?尿,啥味儿?你们想想,多臊气啊!”我把娘的话品味了半天,嘴里说不碍事,但早已经疑云重重了,等到再捡起一个冰扣子以后,我并没有立马塞进嘴里,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它看,越看越不对劲儿,冰扣子也不那么纯洁了,透明的样子也不像水晶,总感觉不再是一种纯洁透明的白色了。那么,它像什么呢?我问小弟弟,小弟弟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要不,你舔舔?”我清了清嗓子眼,小心地伸出舌头,刚刚探了个头,突然又缩了回去,小弟弟拿眼神骂我是胆小鬼,好在他没有说出来。我心一横,直棱棱着伸了出去,舌尖果然舔到了冰扣子,仍然是原来那个味儿,一点也没有变化,证明是娘在诳我们呢。我说:“没有啥味!真不像尿!”小弟弟不信,拿过来自己也舔了舔,哈哈一笑说:“哥,好像有一点点咸味儿——”我慌忙抢过冰扣子,又很不放心地舔了两三下,感觉小弟弟说得对,里面就是有一点点咸,感觉冰扣子不再是宝贝,反倒像一颗定时炸弹,赶紧往外面扔,扔得远远的。扔完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偷偷看了看小弟弟,小弟弟正幸灾乐祸地嬉笑着我,再看看娘,没想到,娘早就走到大前面去了。我慌忙拉着小弟弟往前跑,可是越跑感觉草鞋越沉,就像两块小石头,但我也得咬着牙跑,满头大汗,到了后来,小石头变成了大石头,等到我感觉比大石头还要沉的时候,终于撵上了娘。娘回头看看我们俩,问我们:“是尿吧?”我面无颜色,小弟弟却使劲点点头,这个家伙,哼,像狗,喂不熟!娘正正经经着说:“那,我们好好赶路吧,照你们这样三心二意的速度,等到天黑,也别想走到尚店村!”我们俩一听,走得慢死了,泄气了,倒霉了,走不动了。娘很烦人,催命鬼似的催,拿她的速度来衡量我们,老天爷呀,我们可是小孩子啊!娘不管,继续催,娘说我们的命是她给的,所以啥事都得听她的,这叫什么话!

北风开始猛了,抱着雪,一股儿紧跟着一股儿,前后脚,走近你,冷不防一砸,赶快跑,你想想,一团团的雪花呀,就这样,把你搞成一个移动着的雪人、分不清鼻子眉毛眼的雪人、哈着热气的雪人,你说气人不气人?关键是,凶手继续逍遥法外,还时不时地挑逗你激将你一下,再跑开,再激将,再跑,专捡你的软处点,三分力,七分痛,再跑,一路小跑,倒着身子跑,放大着一张看你笑话的脸,不断地激将你,激怒你,直到把你激怒成一只咆哮着无处报仇的狮子,它再恶狠狠砸你个半死半活,最后,一溜烟似的跑掉了,无论你怎么撵也撵不上……

………

蒋建伟,《海外文摘》杂志社执行主编。中国作协会员。主要作品:散文《年关》,歌词《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黑土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