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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文学》2019年第4期|迟迟:冰原

来源:《太行文学》2019年第4期 | 迟迟  2019年06月26日08:18

沈西萍下了车。此时阴云积得很厚,空气中弥漫着浸潮的宣纸味。沿故宫路向南望去,天空灰暗,马路也是。并州饭店在这巨大的灰色背景中显得巍峨,挺立。这是一座繁华的城市,然而她的心却一片荒凉。

四个小时前她还在凤城,若不是跟领导拍了桌子——她仿佛比桌子后面那个人还厉害,她还端坐在内窥镜室的服务窗口内,戴着口罩,面无表情,冲着玻璃隔板上的微型扩音器按照患者预约顺序叫号。那是一场颇具正义的争执。她后来回想的时候这样给它定义,并且这个定论从始至终没有改变。在那之前,她也根本不是服务台的叫号员,而是内窥镜1室的大夫,是一名主治医生。她的任务是每天把润滑膏涂抹在患者的肛门上,然后把结肠镜塞进去,不断向前推。那支细长带镜面的橡胶软管进入直肠直通大肠,顺着蜿蜒的人体内部甬道到达贲门下端。而她则边向内推动软管,边通过显示屏观察沿途风光,适时用激光击毙那些附着在肠壁上的炎性疱疹。

事情的起因是那天早晨沈西萍在1号预约患者之前先为23号做了检查,而后者当时出现了严重的腹痛症状,为这,1号把她和助手祁燕告到了医政科,并在朋友圈里大肆渲染。医院行政会议认为沈西萍这个行为虽然出于人道主义,但毕竟给医院造成了一定负面影响,决定暂时调整她由主治医生到内窥镜检查室服务前台,等她认真反思并在全院职工大会上作出深刻检讨,当面向患者赔情道歉,待对方接受后再考虑她是否重回岗位。从会场上传来的消息是,院长大发雷霆,而这件事正好发生在新一届科室主任竞选之际,与会者有的顺着院长说,大多数保持了沉默,没有一个人敢替沈西萍说话。祁燕刚好听见沈西萍的竞争对手内窥镜2室的唐晓雅阴阳怪气地跟她的助手李倩妮说:谁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这么大年纪了总以为自己是奥特曼,难道她能拯救地球?

调整决定与唐晓雅的那句话几乎是同时传到了沈西萍耳朵里,在跑去向院长理论,并表达自己工作二十年来多么兢兢业业和不辞辛劳,希望组织能主持正义还她清白无果的情况下,她把一张请假条拍在了院长桌子上,回家收拾东西出了门。沈西萍从进家门,收拾东西,到拖着行李箱叮呤咣啷走出家门,蒋俊青在卧室里始终一声不吭。

沈西萍当初嫁给蒋俊青是经人介绍的。他们俩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虽然四十多岁了,但经历简单,可以说是不谙世事,有时候甚至有些孩子气。蒋俊青则很城府,对于社交圈和官场那些套路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经验积累和见识。她说话直来直去,对人,无论是患者还是朋友都掏心挖肺。蒋俊青则讲究和擅于拿捏各种尺度。谈不上谁对谁错,事实上她这种认死理,爱较真的倔劲儿和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想法于救死扶伤医生职业大有裨益,但对于人情关系复杂如蛛网般的现实和她的生活伴侣蒋俊青来说,却很难被理解和接受。她在他眼中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加之他们的成长经历,家教环境,对待事物的看法截然不同,所以每每遇到家庭琐事,他们总要干上一仗,家里就成了角斗场。大到电视机手机,小到杯子盘子烟灰缸,都用来发泄对彼此的不满。一开始他们还关门关窗避人耳目,到后来就连面子也完全不顾了,即使在公共场合也绝不相让。他们之间的战争伴随了整个婚姻生活,算起来二十年来,没有一天消停过。别的夫妻和和美美,有商有量的样子在沈西萍看来只不过是婚姻这场假面舞会的面具,是一个终究无法实现的乌托邦。至于那个乌托邦,也只是在上大学的时候在她的脑海里产生过的幻想。绝美的幻想。而幻想,总是用来被击碎的。这是它存在的意义。在她眼里,他既不是一个充满智慧的父亲,也不是一个善于担当的丈夫,她看够了他的面目,听够了他的说教,受够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处世哲学。直到儿子上大学以后,他们忽然觉得吵架无意义,经过了歇斯底里,他们变得沉默起来,彻底进入了冷漠。她除了仍然像原来那样埋头工作,回到家里就以工作劳累为借口关闭自己的所有感觉器官。有时候甚至连借口都不用找,因为俩人后来已经互相习惯并各自贪恋于这种状态。他的脸,她不看。他的声音,她充耳不闻。那些迫不得已发出的声音,譬如咳嗽声、洗漱声、拖鞋在地面行过发出的特拉特拉声,她都讨厌得要命,恨不得把他浑身裹满海绵,最好连口鼻都堵住,不要喘息。不,她连裹他都懒得动手。气味就更不用说。她不进他的卧室,他也不进她的,能躲则躲,躲不过的话也尽量隔着三米之外说。而沉默并不代表着有些情绪可以若无其事地过去,反而会悄无声息地积攒起来,不是等待一个时机爆发,就是在等待中消磨残存的希望和激情。她想逃离。这个想法并不是在争锋相对的某场争吵中,而是进入冷漠期后又过了很久。这种痛苦的渴望折磨得她日渐消沉和颓废。正好遇上被举报并调岗这么个倒霉的事——在她对婚姻生活失望后便把所有重心都押注在了事业上,而今突然发现最能检测和判断一个人是否具有良好德行的职业评判标准已然可以随意发生变化,这令她大失所望——或者说,她一直以为职业归属可以关怀、帮助,甚至是安慰、接纳每一个职业人——无论这个人是所谓的正常人还是异类,这一潜意识信条发生了强烈动摇,于是她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就像诺拉。而她之所以选择并州作为逃难之地,完全是因为在这里上了四年大学,下意识的决定而已。不过她也着实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她走进并州饭店,手里拖着行李箱。旋转门带过来一阵风,她的大衣与发梢稍稍飘起。她到服务台出示手机预定信息,取了房卡来到房间,环顾四周,房间不大,却很干净。空调的温度刚刚好,地毯很厚,那张床看起来也很舒服。进门之前绷着的那张严肃面孔略微放松下来。她简单冲了个澡,吹干了头发,把自己裹进被窝里睡着了。

梦里,沈西萍看见自己站在一座巨大的土楼里,身旁堆满了黄澄澄的玉米和大豆,凤凰木橙红的羽叶在风里招摇,她眼前一片朦胧的粉红,似乎还闻到空气里有淡淡的紫茉莉的味道。一个体态壮硕的男子把她领到这里却消失了,再找到他时他赤着身子站在玉米堆里,脸颊上涂满了白色的剃须膏,一只手举着剃须刀,阳光把刀光映得闪闪发亮。刀光下的男子像极了她的初恋叶孝清。他转过半个身子展示他的身姿,他的胸肌、三角肌、腹肌、股外侧肌,凡是凸起的肌肉群都发射出类似阳光照在剃须刀上那般耀眼的光亮。沈西萍正想一步一步走近他,那男子拿起水枪朝她脸上滋水,那是被施了魔法的水,她的脸立刻就烧着了,她想喊喊不出来,一下就醒了。她睁开眼睛,感到自己脸颊发热,浑身滚烫。她的眼前黑黢黢的,只有窗帘的边缘透进来一条微弱的方形光晕。她回想了一下,意识到这是在并州,一家酒店的房间里,房间很舒适,被窝里这具温软的身体正是自己。她朝右侧身躺着,左腿弯曲,压着同样弯曲的右腿。脸靠在左手背上,左手搁在枕头上。右手臂绕过前胸拥抱着自己的左肩。她感觉到两只饱胀的乳房被挤得变了形,胸口有些发闷。她微微动了一下,一条腿内侧的肌肤滑过另一条腿内侧,同样的光滑。她调正身子,散开交缠的双臂,把腿放平,闭起眼睛努力延续刚才的梦境。她想象自己就是那个面貌模糊的男子,他走到她身旁,某种气味迅速穿过她的身体,使她感受到威胁。他的手像一只警惕而又肆意的猫,在她的头上轻轻一挠,一串火苗立刻沿着他的手进入她的身体。她迅速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薄。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无法预测的巨大黑洞,像一个强力的磁场,将她体内深处的东西,慢慢吸了出来。

一阵风从窗缝潜入,掠过她的身体,她打了一个冷颤,眼前的斑斓便渐渐消隐,消隐到了背景之中。

过后,沈西萍像完成了一次复杂的手术,浑身没了气力。她拧亮台灯,坐起身来,靠着床头休憩。左边的白色墙壁上投射出一个孤独的沉入冥想的剪影,被放大了的鼻尖翘着,嘴唇微翕,像要说出什么。手臂搭在团起的被影上,过了手的影子,就不见了。墙壁到这里没有了,旁边是空阔的走廊,通向盥洗间。灯光在盥洗间门口停住,再往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她就望着那片看不清的地方陷入了沉思。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沈西萍对这种自给自足的性爱方式非常满意,这样既不背负出轨的名声,又可以解决生理需要,还可以省去与丈夫之外的另一个男人亲密接触可能会带来的诸多麻烦。比如幽会得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安全的地点、适当的理由,赴约的时候还要躲躲藏藏、掩人耳目。这些还都必须建立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也就是她爱他,而那个情人肯定也得是爱她的。时间、地点、理由不好找,更别说相爱的人了。虽然她相信世界上有爱情,但从来不相信爱情会降临在自己头上。连头发丝都不可能被沾染上。在她看来,要获得爱情,除非上帝没睡醒,迷迷糊糊点错了人。她是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忠实崇拜者,一贯主张女子经济独立、精神独立,特别是在品尝到婚姻的苦酒之后,她就对男人有一种厌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厌恶,对自身独立的要求就更变本加厉了。她认为没有自己独自完不成的事,自己除了身体器官被医学界定为女性以外,心理特征其实是标准的第二性征(男性特征)完全释放的典型。她在闺蜜圈里宣扬男人无用论。她的那两个闺蜜则表示强烈地反对,她们都是高知,也就是俗称的白领,生活、工作、家庭的压力迫使她们也成为了纯粹的女权主义者,但她们都不否认男人在生活和两性关系中的重要作用。她们认为男人用处非常大。她们这样说的时候,就好像男人是她们手中一件得心应手的工具。

“男人是臣民,而我是女王。朕的前朝,当然要文臣武将都有。朕的后宫,也自然是小白脸与大黑脸,姹紫嫣红。他们要对我俯首,绝对服从。”沈西萍想起戴琴有一次这样说。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穿着一件大红绸面牡丹花图案的真丝睡衣,她微仰着头,眼睛看着前方不知名的地方,仿佛是站在某个城楼猎猎招展的旗帜旁居高临下诘问某方慕名而来的诸侯,颇有几分威风凛凛的君王之风。一旁的徐曼妮立刻捂着肚子笑成一团。沈西萍也笑了,不过她笑得很淡。戴琴不满沈西萍的反应,收回动作后又补了一句:西萍,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与其被男人吞掉,还不如先吞掉他们。她是盯着她说的。沈西萍相信,有些看似调侃的话实则是思想的曝露。戴琴是国有发电厂的副总,她那台奔驰车的轱辘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她换情人的速度不亚于此。就像换衣服。也确实有很多男人拜倒在了她脚下,而她整日周旋在这群男人中间,他们把她滋养得走到哪都自带气场。戴琴的这种能力令沈西萍大为惊叹,她称她为Superwoman。可显然,在这些多重且复杂的感情关系中,是不会滋生出纯粹的爱情的。

与戴琴相比,徐曼妮看起来像是最具有自由平等精神的。她是女刊杂志社的编辑,主张保持夫妻关系融洽的秘诀就是给对方充分的空间和足够的行为自由,但前提是必须保持一纸婚书。徐曼妮就有一个情人,令沈西萍惊讶的是,徐曼妮把那个男人大方地带到朋友聚会上,甚至带到父母家里,有人质疑时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一个朋友”就过去了,从不感觉到尴尬。仿佛事情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要尽可能获得爱情,那才是人世间最美的琼浆,别的都不要去管。”徐曼妮常这样说的。“爱情是有归属的,那就势必会有一方顺从。但顺从并不代表着依附,我们只有靠展示我们的柔弱来获得充分的关注与呵护,从而把男人牢牢地掌控。”那他们就像这样,她一边说一边抱起靠枕,就像在从头至尾抚摸一只温顺的猫。沈西萍感到疑惑,徐曼妮的这种爱情到底真不真实。说它不真实,可它就摆在眼前,而且作为当事人的徐曼妮呈现出一种完全幸福的状态,她动不动就笑,仿佛别人讲的话每一句都能戳中她的笑点,而且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和满足的笑。说它真实,可沈西萍怎么会有种隐隐的不安。好像徐曼妮是无意中闯入了迷魂阵,幸福只不过是无奈生活中的一种想象,而徐曼妮则是在刻意屏蔽现实的清醒,迟早有一天她会从迷宫中出来,看清楚眼前的一切。

当戴琴问徐曼妮他们两个在床上感觉怎么样时,徐曼妮的侧切牙和尖牙拎起嘴唇上的薄皮轻轻咬了一下,又松开,咽了一口吐沫——那里像有一颗快要含化了的话梅糖,随后又抿了一下嘴唇,把视线从戴琴脸上移开,移到窗外去,仿佛那里有起伏的远山和浓郁的密林。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然后她就说出了那几个令沈西萍至今难忘的词——性与爱高度契合。她口中的性像是比爱更重要。

这几个字音量不大,从徐曼妮牙齿缝里挤出来,冲破徐曼妮与戴琴之间、戴琴与沈西萍之间的空气阻隔,在桌子与咖啡杯,果盘与洗净切片的猕猴桃,陶盅里盛放着的百香果浓汁之间相互碰撞、回应、反射,在浮游的灰尘中上下翻滚,最后毫不费力地、笔直地、迅速刺入沈西萍的鼓膜,那里微微有些酸疼。

这句话惊动了沈西萍如暮霭般沉寂的心。即便是积云密不透风,也有太阳甫出,雾气散去的时候;即便是久旱贫瘠之地,逢春见雨也会生点点新绿。她用心去想,怎么也想不出性与爱“高度契合”是一种什么感觉,那神秘的睫毛覆盖着的瞳孔仿佛像巨大的富有吸力的漩涡,她想跳进去一探究竟。

该如何去找一个这样的对象呢?她盘桓着。她想到了微信。徐曼妮的情人不就是依靠这个强大的社交软件觅得的吗?说不定朋友圈里隐藏着许多自己的暗恋者呢——她这样想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不过行为却成熟得像模像样。她很认真地编辑了一条公圈信息,内容是这样的:并州自由行,有同路否?犹豫半天又觉得内容太刻板的了,柔情不够,别大家以为是拼散团旅游呢。

她随即删去,想起了徐曼妮娇滴滴的样子,于是学着她的口吻又编辑了第二条:并州的路太硬,我的脚好痛。并配了一张百度荡下来的印有红色高跟鞋的图。不行不行,太低俗?她旋即又否定了,太不符合自己的风格。

她仔细思量,这条信息,既要告诉看到的人自己很寂寞,又要透露出自己现在并州,一个人住在酒店里。抬眼间她看见了床头灯,绛红色的绸纱罩上一对浅黄色的莲花并蒂相对,灯下一片昏黄,朦胧的光使木质灯座上并州饭店四个字呈现出一种暧昧和委婉。就是它了。她对着这盏灯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张,选了其中一张,画面边角露出了席梦思大床上的小半个雪白的枕头,给人无限的遐想。这样只发一张图,不用配文字,有心的人就会懂。在选择“部分人可见”时,她屏蔽了同事和家人,准备屏蔽同学群时犹豫了一下,只留下了一个人。这样,能看到这条信息的大都无关紧要,正是这无关紧要的一些人,既安全,也许又能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她笑了笑,确定发送。

很快,手机屏幕的微信图标上就闪烁着红色的数标。沈西萍点开微信,是一个头像为悬浮直升机的人,微信名称叫“海阔天空”。名字还不错,她想。

他说:美医生晚上好啊!并发过来一大束火红的玫瑰。

这束花增加了沈西萍对他的好感:请问你是……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冀飞,你看过我的肠子。

沈西萍想起来,这是个肥头大耳的家伙,半个脑袋已经掉光了头发,沈西萍向他询问病情时他每说完一句话总要抿一下嘴唇,眼睛眯缝着盯着沈西萍蓝色医用口罩下翘起鼻子的部位。那次检查,沈西萍刚帮他抹上润滑膏,没想到他的生殖器竟一下子腾起来,把助手祁燕羞得躲到了拉帘外面。

这是个好色之徒。沈西萍鼻子里哼了一下,打算置之不理。

见沈西萍不回话,他又说:美医生怎么不说话了?你在并州饭店吗,我离那不远,现在过去陪你聊聊?

不用了,谢谢好意,我有点事。沈西萍果断拒绝。

大半夜的,能有什么事?你是瞧不起我吧?

哦,并没有……

看到我的头像了吗,那个大家伙是我的。我知道你们这种人总喜欢文绉绉的玩矜持,完全没有必要嘛,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抱歉,你大概是误会了。沈西萍自觉脸红了。

误会什么呀!我就喜欢你这样有文化有知识的。咱们要是聊得投缘,你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接着,他发过来一堆图片,豪车豪宅的,一片光鲜灿烂。

你以为你是神笔马良?我想要爱情,你画一个我看看?说完这最后一句,沈西萍毫不犹豫把他拉入了黑名单。

她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这时候,“跬步千里”亮起了灯。是栗忠民,他们一起参加过省医改会。

还好吧?栗忠民问。

嗯,还好。

来并州干什么?

没事,散散心。沈西萍本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于是回答得很平静。

哦,没事就好。本来可以请你吃饭,但怕你不方便,也不凑巧,明天要陪老婆回老家,下次吧。下次你来,我一定做东。

沈西萍轻笑着摇了摇头。他总是这样,两年了,有一句没一句,不远不近的,也就只会发个问候。大约是个耙耳朵。想到这,便再也没有了聊下去的愿望。她礼貌地回复:

嗯,理解,多谢。我困了,再休息一会吧。

好的,我也休息。

就在沈西萍觉得微信太不靠谱,准备撂下手机再睡个回笼觉的时候,叶孝清发来消息,这着实让她心惊肉跳。

小萍(他还是这样称呼她),来并州了?

嗯,是啊。

我也在,回来陪老母亲过圣诞。

沈西萍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回应,说得太多,显得太亲近。问别的,又显得太啰嗦。她只发了一个“哦”,就端着手机盯着屏幕等待叶孝清接下来的回应。

屏幕左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状态,一会就停了,过了一会,又显示正在输入。显然,他写了删,删了写,也在揣度该如何说出这句话,终于:

小萍,咱们,见见吧?

沈西萍想都没想,立刻说:好的。

那明早九点,我到饭店楼下接你。

嗯嗯。沈西萍最后发了一个乖巧的小猫咪点头的表情包。

放下手机,沈西萍再也没有了睡意。她起身走到窗前,今天是平安夜前一天,商店里开始有人用灯烛、薄饼和铃铛装饰枞树和洋松。由于寒流来袭,大多数铺子依旧冷冷清清。她凝视着远处的车流和被霓虹灯点亮的夜色,像宝石蓝被撒了一层五彩的亮屑,多么迷人。她在心底里呼唤:这里的一切啊,就这样缓缓进到我的怀抱中来吧!

尽管睡前沈西萍已经洗过澡,可她还是决定再洗一遍。这一次,她洗得非常细致。为了使自己的头发摸起来更柔顺,她让护发素多停留了几分钟。为了让肌肤摸起来更光滑,她去了角质,打了浴盐,又搽了厚厚的润肤露,穿上睡衣躺在被窝里捂了一会,好让皮肤慢慢吸收。为了让脸颊看起来白皙水润,她敷了面膜。七点半的时候,她借着天色开始选衣服。黑色长款皮衣内搭泰式连衣裙,太酷,会让他觉得有距离感,不易接近。墨绿色旗袍外搭烟灰色中式大衣,衣角缀有手工刺绣和珠片,系同色貂毛围巾,太华丽,他会认为自己浮而不实。他喜欢朴实而有品质的东西,上学的时候非常喜欢运动,总爱穿质量很好,款式大方的运动装。沈西萍猜测,他应该仍是这种风格没变。再说,大清早的,肯定不会去咖啡厅和音乐茶座,如果他带我去的地方是户外,还是轻便保暖为好。于是,她最后选择了一套浅灰色带白色条纹的运动服,一双纯白色的运动鞋,外套一件黑色长款菱格压线的羽绒服,灰色针织围巾,黑色的针织手套。看起来,既年轻又充满活力。临出门前,她打开绿茶味的香水,朝空中喷了两下,把头钻进去淋了淋。放下香水,又照了照镜子,用小拇指尖拭去嘴角涂出唇线的口红,从上到下仔细检查了一番,满意地出了门。

叶孝清已经在车跟前等她。她猜的没错。远远望见他穿着天蓝色的卫衣,外面是短款黑色哑光皮面羽绒服,腿上是灰色运动裤,脚上一双白底蓝条纹运动鞋。他浑身爽利利的,看起来与她非常搭。他朝她越走越近,他们先是愣了一小下,因为他们觉得对方还是原来的那个模样,不过很快就又都笑了。在他准备为她开车门的同时,她也伸出手做了个简单的轻微的请的手势,意思是她自己可以,请他回到驾驶位去。两只手便在空中碰了一下,两人立刻缩回手,都朝侧旁轻瞄了一眼来掩饰久别重逢的不适与羞涩,然后又很快坦然地正视对方,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他缓和道:我们感觉像在进行商务谈判。

她附和:是啊,老同学了,就别相敬如宾了。

于是他们就又都大笑了起来。

一路上,他单曲循环日本歌唱家谷村新司的《星》,她不懂日文,只能感受到曲调中那种蓬勃向上的力量。他用中文为她翻唱了副歌部分:

璀璨的群星,纵然无名也要闪晶莹

不沉寂,从来不放弃

迸出华彩点燃生命

他向她说起毕业后的经历,前六年完成博士学业,又花了两年在各国游历,现在工作稳定,孩子在国外,妻子跟他在同一家医院工作。随着他的讲述,沈西萍眼前不断出现各种画面,他在美丽的文德米尔湖上泛舟,在罗兰加洛斯红土球场沐浴阳光,在塔普伦寺触摸“高棉的微笑”,在洛基山张开双臂呼吸北美大陆温润潮湿的空气,在弗拉斯蒂沃托克游海泳,在耶路撒冷的神庙前庄严地祷告;想象中的他有洒洒落落奔跑的,有一本正经肃立的,有调皮地一跃而起的,有背着行囊走在热闹街头的,有掉落在人群中却仍能被她一眼认出的,有骑着单车像一个被忽略的背景般停靠在高墙碧瓦之下的……无论什么样的他都是当初那样阳光和健康。

当他问到她时,她想了想,自己的境遇说出来只会大煞风景,于是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就那样吧,还好。

叶孝清没有再追问,沈西萍也陷入了回忆。当年他们在同一所大学,他的英文很棒,可以和美国来的外教无障碍交流。他投一手漂亮的篮板,跃起时刘海像阳光下幼鹅的羽毛般轻盈地蓬起。他在音乐课上吹口琴,她还记得他吹的是电影《凯旋在子夜》的主题曲《月亮之歌》,女生们都眼含热泪,痴迷地望着他,轻轻地跟着节奏哼唱:

当我躺在妈妈怀里的时候

常对着月亮甜甜地笑

她是我的好朋友

不管心里有多烦恼

只要月光照在我身上

心儿像白云飘呀飘

……

当她也眼含泪水望着他时,有几次迎来了他那略带忧郁的目光,他常常盯着她几秒钟不移开,她慌乱地把脸转向别处。然而她又怎样呢?她不是没有想过。那时候的她像个未发育完全的丑小鸭,谈不上漂亮,只是因为瘦而显得清秀。也谈不上优秀,只知道中规中矩老师布置什么学什么。她的将来是要回到凤城守着父母的,而他呢,很快就会带奖学金出国深造。他面前将是一条她一辈子也指望不上的路,与她截然不同的路,他将来的那个爱人会是像张凯丽那么贤惠,斯琴高娃那样的高贵,林芳兵那么有美貌,而绝对不是她,这样一个普通的,没有一样能拎得出提得起的人。沈西萍知道,后来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把大多数精力放在工作和自学上,叶孝清才是原动力。参加工作第五年她拿下技术比武第一名,第十年成为科室副主任,同年登上全省名医榜,第十三年晋升主任医师。她还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英语,她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在伦敦街头与他相遇,她用英文为他读《査令十字街84号》。她终会有一天与他的目光平视而不再躲闪。

这个时候,也就是当听完叶孝清的述说以后,当年的感觉再一次侵袭而来。沈西萍觉得叶孝清就像一个神祇,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仿佛从天而降,那样美好。而自己是多么轻卑啊,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及他身上的一粒微尘。沈西萍有了隐隐的不安,她觉得这一切都是这么的不真实,她的头懵懵的。

驶离城市后,他们一路向东进入村庄,车子停在了一个山坳。他们下车步行绕过山腰,眼前出现了宽阔的河床,东边是渐次延深下去的谷地,隐约听到淙淙的流水声。有两条杂草丛生的黄土小路,一条沿河向西而去,一条通到东边发出溪流声的山谷。

他拉起她的手走上东边这条。下了几级石阶,到山谷中部,转了个弯,一片冰挂豁然出现在山崖上,层层叠叠的在阳光下有如晶莹的天之幕帘铺洒而下,在幕帘形成的山洞间可见细流如珠链般汇聚,沿山势和冰原哗啦啦流向谷底。水的静态与动态在这里形成了一副奇妙而壮观的景象。正对面,是黛墨似的山,碧蓝的天,烟黄的土地。偶尔有碱菀从崖缝间冒出来,偶尔有喜鹊飞过掉光叶子的榆树和栎树,偶尔有千里光在夕阳中发出柔和的光,偶尔有紫色退却泛起微黄的勿忘我在草丛间招招摇摇。细藤铺满冰挂,苍耳倒挂在细藤上,星星点点隐匿在蜷缩的叶片之间,垂柳的枯枝长长短短交织着重逢与别离,未被北风吹倒下的几株芦苇高扬起头颈顺风飘摇。

登级复原地,向西边小路行。山坡上闪现出一座城堡式玫瑰福音教堂。瘦削冷峻,鱼骨般节节攀升的哥特式屋顶显得庄严肃穆。沈西萍随叶孝清步入其中,古朴整齐的红木排椅前,罗马式的穹庐圆顶下面,一群自发而来的大人领着小孩子正在练习圣母赞歌。叶孝清示意沈西萍坐下,她看着他默默祈祷了片刻。低眉抬眼间,沈西萍隔着叶孝清低垂的睫毛望见了他内心无尽的温柔,玻璃窗透进来的微风吹过他那张明净的脸,他的眼睛更加清澈了。这是一个多么干净纯真的人啊。沈西萍被这情景深深震撼了。教堂外,猛烈的风从垛口吹来,沈西萍转身伏在叶孝清肩头,喃喃地说:好想祈祷,说我爱你。叶孝清身子一颤,把沈西萍紧紧拥在怀中。

下山来,看娲皇河近如白练,远如凝脂般的一大块青玉铺盖在河床上,河床沿山谷蜿蜒向前,在山拐角处不见了踪影。北方冬天的美是绝无仅有的,与众不同的,仿佛一切都无所遮拦,清清爽爽暴露在你的面前,那样真实而洁净,植被、山脉、河流是如此亲近,山谷是如此空落与安静,仿佛世间只有沈西萍,只有叶孝清,只有他们俩。而抛却夏季浓茵遮掩着的迷蒙与虚幻,忘却杂芜的人和事,她和他的心此刻贴得如此之近,如此之亲。他们从彼此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委婉的情愫在胸中缠绵,迅速发芽滋长起来。她爱他。是的。他也爱她。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清楚过。

天色近黄昏,返程的时候,夕阳还在天上挂着,一轮圆月却已升到了山顶。叶孝清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拉着沈西萍的手,一直到下车都没有再松开。渐渐暗下去的暮色衬托着叶孝清专注的神情。坐在他旁边的沈西萍一句话也没说。他们不需要再多说什么,或者他们还互相保留着各自的矜持,或者他们知道此时无需多言,或许他们在回忆,或许他们在想接下来会怎么样。他们的胸中充满了柔情,又因为身在归途不得不压抑着。

这天晚上,餐厅雅间里,沈西萍举起酒杯,没喝多少她已微微有些醉意,头很晕,睁不开眼睛。她感到有一只手伸过来拿走了她的酒杯,把它放到桌子上,发出了轻微的玻璃磕碰木头的清脆声响。她还感到那个人绕过餐桌向她走来,在她身边坐下。他只轻轻一拉,或者他根本没有拉她,只是轻轻一碰,她的头便倒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一只手伸向她的,握住了,经过身前时擦过她的大腿,她浑身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觉得这个人是叶孝清,又不像是;是她孩子的爸爸蒋俊青,也不像是;最后她觉得这个她此刻正依靠的人是她的妈妈。妈妈的怀抱太温暖了,于是她喊,妈,妈,妈……那个人则把她搂得更紧,捧起了她的脸颊,一双温热的唇压了下来。恍惚中沈西萍确定,这不是妈妈,而是叶孝清。她没有躲避,迎合着他的吻,却不忍放弃喊妈妈,于是她的喊声听起来就像是渴望情欲的呻吟。这时候他和她的羽绒服早已脱掉了,他的手可以轻而易举地伸进她的衣襟里,她的也可以。她触摸到了他的身体,结实的腹肌,流畅的脊沟。她的手指沿他的背滑下,又爬上去,再滑下来,再爬上去。她伏在他的耳边说:原来这就是爱啊,自卑又酸涩,好想哭,好想爱。耳边只听得叶孝清喃喃道:哭吧,有我呢。于是,她就伏在这个拥有母亲般温暖怀抱的男人怀里哭了起来。

回到了房间,两人手忙脚乱脱去衣服,光溜溜地贴在一起。沈西萍知道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很美,很放松。怀念且渴望的事情终于就要来临了,他们就要“爱”了,她有些激动。可叶孝清就这样抱着她一动不动,忽而手臂越来越紧,忽而牙齿咬合面吱吱作响,下巴跟着抖动起来。无论怎样,他还是一动未动。她感到他的身体安静极了。她不知如何是好。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吧,叶孝清终于松开她,他掀被子的时候冷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沈西萍打了个寒颤。沈西萍裹紧被子,看到叶孝清背对自己,面向西方,口中念着什么,手指在前胸划着十字。他是在祷告么?

第二天早晨沈西萍醒来,发现叶孝清已经走了。她急忙拿起手机,打开叶孝清的留言:

小萍,你睡着了,我走了。今天是平安夜,我回家陪老母亲了,也祝你圣诞快乐。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我现在是天主的子民,感谢主把你送到我身边,咱们只能到这里了,否则我将会用一生来忏悔。很抱歉,你要照顾好自己,愿彼此成为最美好的回忆。

沈西萍并未回信,她摁下关机键,把手机扔进被窝,听它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趴在那里面一动不动。然后拽过旅行箱把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去。未经整理的衣物隆起来拉不住拉链,她跪在那上面使劲按着,终于拉上了。她打车去了火车站。走出并州饭店大门的时候,发现下雪了。

茫茫雪原,一个又一个村庄一闪而过,一个又一个站牌一闪而过,无数的往事一闪而过。沈西萍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卧铺顶灯随着车身在自己脸上摇来晃去。

车到中点站时上来一对夫妻,也是四十多岁的模样,但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显老一些。他们穿着简单,可以说是有些寒酸。男的头发乱蓬蓬的,女的脸色很憔悴,提着一个印有“古城酸奶”字样的绿布袋子,那颜色很扎眼。她一上车就在袋子里翻出一个大玻璃杯,说是杯子,其实是装过水果罐头的玻璃瓶。瓶子里黑乎乎泡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又翻出一大桶康师傅红茶。沈西萍是从来不喝这种放了糖精的红茶饮料,她有专用的茶具,用桶装的山泉水,像模像样地泡茶喝。这个女的把玻璃杯拧开,浓浓的中药味立刻弥漫了这节车厢。她闭着眼睛大口大口把它喝光,喝完又打了几个响嗝,药的苦味裹着浓浓的口臭飘到了沈西萍鼻孔里。沈西萍取出香水在口罩上喷了两下,把口罩戴上。女人喝完药,又拧开红茶盖子,也不顾冰冷,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喝完就把瓶子递给一直坐在旁边看着她的丈夫,她告诉他她自己喝不了了,扔了太可惜,让他把剩下的喝掉。那当丈夫的二话没说,拿起来几口就喝完了。沈西萍又想到了自己,她是从来不用别人碰过的杯子喝水的,也从来不把喝剩下的水给蒋俊青。

之后的漫长行程中,这对夫妻的模样一直在沈西萍眼前晃,奇怪的是,她再也没有想起叶孝清,或者说她再也没有在回忆里搜索到叶孝清那张清癯的脸,而是一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形象。

沈西萍从并州回来每天照常上班,不同的是她对待工作和同事的态度,与对待病人的态度截然相反了。对待病人加倍地好,就差用双手捧出自己的心来让人看。对同事总是爱搭不理,单位里组织的集体活动,无论是开会还是聚餐春游她统统不参加。她这种举动的缘由是什么,她自己也想不明白,反正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任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就是一面自暴自弃,像怀着巨大仇恨似的;一面秉行人道主义,又像怀着巨大感恩似的。

她也试图同别人一起去会议室开会,可当主席台上一字排开依次坐着人时,她就从心底里产生厌恶。她需要努力克制自己,以免脸上带有令人憎恶同时也令自己憎恶的某种神色,或是忍不住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来。后来她发现根本忍不住,她急切地想把胸膛中的恶气宣泄出来。她对自己产生了更深的担忧,于是她再也不同大家一道了。她觉得只有独处时,世界才会呈现一种超越俗世的状态,她无时无刻不幻想在荒蛮的废墟上开出纯洁娇艳的希望之花。

叶孝清偶尔也会发来问候,有时候是早安,有时是周末快乐,有时候是一朵小花。每当绿色的微信图标上出现红色数标,沈西萍就不得不打开,也就不得不看到那些内容。她每次看完后都有想把他删掉的冲动,可每次又都是想了想,让这个念头在头脑里停留了几秒或是十几秒,最长的时候停留了几分钟,她就会去干别的事情,让这个念头走开。她不确定她等待这几秒,十几秒或几分钟是不是叫怀念。

她又犯了天真的毛病,她固执地认为叶孝清会对那天的事情有所交待,难道不应该有什么解释吗?可事实上是没有的。她不愿意相信,可那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他的朋友圈看起来风平浪静,偶尔晒一些国际时事,一些老音乐,对于这个教徒来说,一切似乎都过去了。过不去的只有沈西萍。她在现实群体中体味到孤独。在黑暗中独处,在想象中构建情人相爱或者人与人相处的理想状态。然而天一亮,一切幻想就都又破灭了。每天早晨她一睁开眼睛,盯着白惨惨的屋顶,她都要想: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热忱?伟大?卑鄙?狭隘?贪婪?亦或是充满情欲?她眼前总出现一张多重面孔叠加的面孔,那样丑陋,那样陌生。

一天晚上,沈西萍梦见她回到了并州城外野山坡下的娲皇河畔,看见浮冰在阳光下碎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透过开满勿忘我的黄土地,她看到自己坐在一块浮冰上,光彩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