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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9年第6期|曹多勇:敬活着
来源:《雨花》2019年第6期 | 曹多勇  2019年06月26日08:39

1

宗平和苏亚在家吃晚饭。饭桌依靠在餐厅东墙,苏亚坐南面北,宗平坐西面东。他俩吃饭不是脸对脸,眼神起起落落不用直视对方,却能沐浴在彼此眼神的余光中。饭桌上出奇地安静,只有碗筷的清脆碰撞声,或嘴巴咀嚼饭菜的吧唧声。很明显,这样吃饭的气氛有些沉闷和压抑。宗平不愿继续忍受下去,想说点话。

宗平问,我俩上一次吵话是因为什么来着?我刚才想半天没有想起来。

苏亚停下吃饭,想一想,回答说,我也忘记了。

宗平肯定地说,你不会忘记!距离我俩上一次吵话只有半个月。

苏亚说,我记性越来越差,跟过去不一样了。

过去苏亚记性好,一件小事的细枝末节能记好多年。

宗平问,是吃药吃的,还是打针打的?

苏亚脸上浮肿,神色萎顿,呈一副很重的病态。

苏亚摇头说,我不知道,反正记性越来越差了。

苏亚确实不再是过去的苏亚,或许真的记不清上一次他俩吵话的原因。相对而言,宗平是个不记琐碎小事的男人。男人就是男人,哪能像女人似的专门去记夫妻吵话这样无聊的事情呢?但夫妻吵话恰恰又是避免不了的,或者说是不可或缺的。平常夫妻碍于情面,有些话不好说出口,一旦吵起话来就顾不上什么情面了。就像一对活冤家死对头,相互指责,说出一些平常淤积在心里说不出口的话。吵话这件事,对于宗平和苏亚来说,是情感的润滑剂,又是生活的调节剂。所谓叮当夫妻,结合在一块过日子,“叮叮当当”的大抵都是这样子。宗平和苏亚,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吵上一架;隔上一段时间,又会吵上一架。多年一贯制,从未修正过。

宗平说,那你快点吃饭休息,我来刷碗。

过去他们家是苏亚烧饭刷碗,承揽家务活。现在苏亚生病,宗平慢慢地分担家务活,慢慢地学做家务活。

苏亚力不从心地说,锅碗瓢盆你摞在洗槽里,我过一会儿慢慢地刷。

2

吃罢晚饭,苏亚进卧室休息,宗平进厨房刷碗。“哗哗啦啦”,是自来水的流动声。“叮叮当当”,是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宗平一边刷碗一边回想上一次吵话的原因。慢慢地回想,仔细地回想,在一片模糊混沌的记忆里,一点一滴地去打捞,像剥茧抽丝一般,像拨云见日一般,最终真的想起来了。

半个月前,苏亚准备第七次住院治疗。苏亚查出病有半年多了,每个月住院治疗一次。每一次临近住院,苏亚都表现出烦躁与恐惧。两只脚只要踏进血液科病房半步,就会觉得气氛阴森恐怖,死神伸手可及。那种地方没人愿意去,可宗平和苏亚不去又不行。苏亚去治疗,宗平去陪护。每一次临近住院,宗平先去医院门诊找主治医生开出住院通知单,而后去病房主管医生那里排队等候床位。床位紧张,有时候一个星期能排得上,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排不上。外地病人住在附近小旅馆里等候,哪天有了床位哪天住进去。他们家离医院一个小时公交车车程,隔一天宗平跑一趟医院。医生说,苏亚的病在他们那里算轻的,早一天住院、迟一天住院一样的。正是苏亚的病在那里排不上号,苏亚等候床位更难。就是在这种一天一天的煎熬等候中,苏亚的烦躁与恐惧一点一滴地累积起来。宗平一样心烦意乱,他告诫自个说,他的烦躁只能放在心里,不能放在脸上,更不能夹进语言里。

苏亚跟宗平说,你不要再去医院了,我看他们会不会给我治疗?

宗平和颜悦色地说,我今天不去医院,我打电话问一问。

宗平往病房打电话,接电话的医生说,今天没有病人出院,你再等一等吧。

整个病区近六十张床位,哪一天都有病人出院。医生这样说话,显然是托辞。

宗平问,还要等几天?

医生说,我也不知道。

宗平加重语气说,我们都等候半个月了!

宗平说的“我们”,是他和苏亚两个人。

医生说,要不你明天先过来办一个预住院。

宗平舒缓一口气说,那我们明天去预住院。

预住院,就是先办理住院手续,做一做相关检查,再等候床位。这样一来,病人减少住院天数,床位周转率自然就提高了。预住院,离真正住院差一步。外地病人愿意,苏亚不愿意。她受不了跑来跑去瞎折腾。

苏亚说,我不去预住院,我就在家等床位。

3

苏亚住不上医院就在家找出一堆家务活,洗的洗,抹的抹。床单、被罩、枕套,该洗一洗收起来。席子、沙发席、枕头席,该抹一抹铺起来。天进阳历七月,一天比一天热。床上和沙发上的用品更替,与季节的更替相一致,这是家庭主妇的职责。苏亚住院前做这些家务活还有另外一层考量,那就是用来对抗心理的烦躁与恐惧。恐惧一直存在,烦躁却一日盛似一日。

苏亚先抹一床竹席,抹好竹席喊宗平过来晾晒。苏亚腰酸背疼,伸不直胳膊,晾晒东西困难。宗平接过竹席,朝晒台走过去,晾衣架在那里。竹席的背面附一层纱布,正面是一根挨一根的细竹条。宗平把竹席高高地举上去,“哗啦”一下横担在晾衣架上。

苏亚说,跟晾床单一样,搭在一根晾衣杆子上就可以了。

苏亚站在客厅里监督宗平。宗平扯下竹席,重复一遍刚才的动作,像晾床单似的把竹席搭在一根晾衣架上。

苏亚依旧不满意地说,跟晾床单一样,竹席的背面向外。

宗平说,竹席不是床单,正面向外、背面向外不是一样吗?

宗平说这话,是不想再一次晾竹席。晒台地方狭窄,晾衣架骨骼宽大,宗平站在晒台一边,使劲地后仰身子,才能腾出足够的空间把竹席举上去。

苏亚见宗平行动迟疑,就走过去说,你过来,我来晾。

晒台上同时站不下两个人。宗平站在那里迟疑一番,看一看竹席,看一看苏亚,只好再一次扯下竹席,准备翻过来重新搭在晾衣架上。竹席的正面向里,细竹条就直接与晾衣架的金属杆接触。宗平一换手一打滑,“哗啦”一声,竹席从金属杆上滑落下来,像一堆猪大肠瘫软在地上。宗平不去责怪自个笨拙,反倒责怪苏亚啰嗦。

宗平问,你跟我说一说,竹席的正面向外与背面向外有什么区别?

苏亚说,怎么会一样!

宗平问,怎么会不一样?

苏亚说,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他俩一句叠一句争吵起来。过去宗平和苏亚就这样子,一件不足挂齿的小事,一句无伤大雅的闲话,夫妻俩都能叮叮当当地吵半天。这一次,苏亚很快地有了升级,“哇啦”一声哭起来。

苏亚一边哭一边问,你是不是想快一点气死我,好找一个小的带回家?

苏亚问这种话,宗平没办法回答。宗平所能做的就是按照苏亚的要求,再一次把竹席背面向外晾起来。宗平晾过竹席腾出手,赶紧走进客厅把苏亚安抚在沙发上。苏亚不罢休,依旧问宗平,你是不是想我早一天死,好早一天找一个小的?宗平不能不说话,不能不辩解。

宗平辩解说,竹席的正面与背面,跟小的不小的有什么相干呀?

苏亚问,你敢说你心里没想找小的?

宗平理直气壮地说,我心里没有想!

苏亚冷笑一声说,你说你心里没想就没想啦?

宗平依旧理直气壮地说,我保证心里没有想!

苏亚说,你说保证就保证啦?

宗平摊开空空的两手说,你不相信,我有什么办法呢?

苏亚说,你有办法。

宗平问,我有什么办法?

苏亚说,你写一份保证书。

宗平问,我为什么要写保证书?

苏亚说,你敢写说明你心里没有想,你不敢写说明你心里想。

苏亚的非此即彼逻辑,一下把宗平逼进死角里。宗平冷静头脑,自个告诫自个说,苏亚现在生重病,她不再是过去的她。宗平不能不做妥协与让步。

宗平问,你说我怎么写保证书?

苏亚想一想说,就写我死后,你不再找小的。

宗平无可奈何地摇头说,你去拿笔拿纸,我来写。

苏亚真去书房里拿笔拿纸。

4

半年前,苏亚的身体一夜间垮下来。如厕解手,小便血红,上面浮一层泡沫。更主要的是两腿浮肿,没了脚脖子,一双脚肥胖肥胖的,像是猪蹄子。赶紧去做检查,血尿三个加号,蛋白尿三个加号,肌酐一百八十,肾功能出现问题。住院进一步做检查,病因却出在骨髓里,是肿瘤。苏亚命悬一线,贫血输血,体质弱输白蛋白,前后住院二十四天,坐在轮椅上出院。其后历经半年不断治疗,命悬一线的苏亚,总算暂时保住了一条小命。

有一天,苏亚坐在家里暗自流眼泪。

宗平问,怎么啦?

苏亚说,我哭我命苦,新家没搬就生病,我怕我没命住进新房里。

宗平劝苏亚说,过一过我们就搬家。

苏亚坚定地说,病不好不搬家。

宗平说,我听人说搬家住新房能冲喜,说不定冲一冲喜,你的病就好了。

苏亚说,我病成这样子不去糟蹋新房屋。

去年装修一套新房屋,计划空一空,搬进去过春节。苏亚一生病,搬家暂缓下来。宗平心里不惦记新房屋,苏亚心里时时刻刻惦记新房屋。

苏亚问,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要是真死了,丢下一套新房屋,不是便宜了后面那个女人啦?

苏亚猛然地这么一问话,宗平没有转过弯来。

宗平问,你说便宜哪一个女人啦?

苏亚说,你敢说我死后你不再找女人啦?

宗平听明白话,不敢说他不再找女人。

宗平说,你整天胡思乱想什么呀?

苏亚说,我一点都不胡思乱想,只不过我敢面对现实,你不敢面对现实罢了。

苏亚说的这句话,倒是说到要害上。苏亚命悬一线,不能不考虑长远一些,宗平则是糊涂日子糊涂过。有的日子糊涂过能过去,有的日子糊涂过过不去。

苏亚说,我俩夫妻一场,就像一对垒窝的燕子,先操心看房选房,后操心贷款买房,再操心装修房屋,前后三年整,眼看快搬家,我病倒了,一套新房留给了别的女人。

苏亚一边诉说一边“哗啦啦”地流眼泪。

宗平表态说,不管什么时候,你说搬家就搬家;不管什么时候,这套房屋都是你的。

苏亚不再说话,好像已经无话可说了。

宗平说,就算真到你说的那一天,我也不会把别的女人带进这套新房里。

宗平说,要是你不相信我,我写一份保证递在你手里。

宗平在机关里做过文书工作,写过各种各样的公文,写这种保证书却是头一回。宗平去书房自个拿纸自个写。一张A4打印纸,宗平“唰唰唰”写就,白纸黑字,递交在苏亚手上。

保证书

我保证,中华大道锦绣家园6幢2203室,永远属于苏亚所有,其他女人不得入住。

保证人:宗平

某年某月某日

苏亚看一眼保证书说,你就会哄骗人,我要这份保证有什么用?保证不是法律,狗屁效用都没有。

宗平说,那是我的一片真心。

女人就是这样子,有时候明知是假话,心里却踏实。

这一次,宗平如法炮制。苏亚需要心里踏实,宗平就得让苏亚心里踏实。苏亚说话不忌讳“死”字,宗平说话、写保证书都刻意绕开“死”字。

保证书

我保证,苏亚后面我不再找别的女人。

保证人:宗平

某年某月某日

5

苏亚第七次治疗,一共住五天医院。

苏亚住的是四人病房。三张正式床位,一张临时加床。加床上住着一个十七岁的小男孩,家住肥东县。开头小男孩发低烧,家人心想是感冒,吃药打针不见好,来省立医院看门诊。医生伸手一摸,小男孩的颏下淋巴结肿大,说你去血液科吧。小男孩进血液科一确诊,整个天就塌下来了。小男孩这是第二次住院治疗,整天手捧手机躺在病床上打游戏,沉迷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看护的是他妈,一位日渐消瘦的中年女人,疲倦苍老,终日以泪洗面。他妈跟苏亚说,倾家荡产都要治好孩子的病。这种病是花钱能治好的吗?他妈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孩子的病情稳定下来后,做骨髓移植手术。去哪里找配型的骨髓呢?他妈担心配型的骨髓找不着。他妈说,我问医生现在我再生一个孩子做骨髓配型来不来得及?医生说,来不及。医学书上说,兄妹或兄弟骨髓配型的成功率最高。

坊间流传这样一个事例,说有一对夫妻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得了白血病,骨髓移植配型配不上。这对夫妻就接着生孩子,一连生下四个孩子。第四个孩子配型配上了,救了第一个孩子的命。

三张正式床位,苏亚住中间。南病床上是一位刚生产的年轻母亲。她生产前去宿州市妇幼保健医院做检查,血液化验单上出现异常,转这家医院妇产科。孩子生下抱回家,自个留在血液科。女孩家姐妹两个,姐姐出嫁,妹妹招一个上门女婿。双方家长协商好,不管这一胎生男生女,都要随女方家姓蔡。家人打电话,问孩子户口怎么上?女孩坚定地说,姓王!王是婆家姓。女孩说,赶明我死了,孩子姓蔡,谁来养活?男孩站一边,听女孩打电话这么说话,嘴角不由自主地咧一咧笑一笑。男孩整天蔫头耷脑,很少说话,很像一个上门女婿的角色。

这一天,男孩推女孩去妇产科拆线。女孩的生产伤口是特别处理的,正常的生产缝合线不需要拆,她的需要拆。男孩推女孩出病房,苏亚让宗平回家拿一盒鸡蛋来。是一盒土鸡蛋,同事看苏亚送来的。宗平不明白拿鸡蛋干什么。苏亚说,送给女孩吃。宗平不想跑回家,说我去超市买一盒。苏亚问,你去超市买,人家能要吗?宗平说,我回家拿跟从超市买不是一样吗?苏亚想一想同意说,那你去超市买一盒土鸡蛋,就说是你从家里拿来的。

姐姐专程来医院照顾妹妹坐月子。医院里没有锅灶,只有开水房里有微波炉。苏亚做参谋,一会儿跟姐姐说你去端老母鸡汤回来打鸡蛋下挂面,一会儿跟姐姐说你去端草鱼汤回来打鸡蛋下挂面。医院附近有不少小饭馆,姐姐就是买不着妹妹向心可口的饭菜。妹妹坐月子吃什么,姐姐每一顿都犯愁。这种情况下,妹妹注定坐不好月子,也注定吃什么都没有胃口。有一回,宗平看见男孩一个人躲在一处拐角里偷偷地哭泣。那一刻,苦难压垮了男孩。宗平不声不响地远远绕开,没有去打扰男孩。

北床是一位老年男人,姓姚,霍邱县人,血小板少得怕人,每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下床解手都要家人搀扶着。医院血库缺血小板,老姚等了几天没输上。现在老姚每天只输一瓶甘露醇,他说不输甘露醇,头就疼得受不了。余下时间,老姚就在床上睡觉。睡不着就嗑瓜子。脸朝上平躺,“哗啦”倒一堆南瓜子堆在肚皮上,两只眼半闭半睁,两只手一边摸索一边往嘴里塞瓜子。瓜子壳依旧堆在肚皮上。看护他的是老伴和闺女。三年前,老伴头脑长瘤子开过刀。她的两手留下后遗症,干事吃不上劲。她的头脑留下后遗症,忘东忘西犯糊涂。老伴在医院,只陪老姚过日子,照顾他的是闺女。闺女带一个四岁的闺女,在附近租一间房屋,在里边烧饭睡觉,像住家一样。闺女带闺女送饭来病房,病房里就有了欢声笑语。四岁的闺女爱说话,姥姥姥爷挨个地喊。四岁的闺女爱淘气,爬上病床,爬下病床,不歇闲。四岁的闺女爱漂亮,身上穿一套新衣服,挨个病床去炫耀。

姥姥说,俺这个外孙女是在医院里长大的。三年前,闺女带闺女在医院里照顾她。一年前,闺女带闺女在医院里照顾老姚。

老姚不爱说话,两眼盯着跑来跑去的外孙女,笑眯眯地。闺女的闺女在病房里喧闹,护士走过来制止。病房有这么一份欢乐的气氛,规章制度不允许。闺女带闺女走了,病房渐渐沉入死寂的谷底。

苏亚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好在我明天就出院。宗平站起身来问苏亚,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其实,宗平想走出医院放一放风,透一透气。

6

苏亚出院前一天晚上走掉一个病人。病人住隔壁大病房,与苏亚所在的病床相隔一堵墙。早上查房时,主管医生说,这个病人的各项血液指标都朝反向发展;主治医生说,早上我去病房看了他一下,他看我的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眼神。医生说话不回避,苏亚和宗平却听不明白。反向发展是什么?病人的眼里露出了恐惧的眼神又说明什么呢?主管医生说,过一会儿我再下一次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说,撑不过这两天。

查过房,宗平去超市买水果,王福如的老婆走过来看苏亚。王福如就住隔壁大病房,过去与苏亚在同一个病房治疗过。王福如老婆问苏亚,你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苏亚说,上半夜睡了一觉,下半夜就没睡了。住院睡不好觉是肯定的,苏亚每天夜里都是睡一半醒一半。王福如老婆说,我和老王一夜都没睡。昨天晚上那位病人抢救了一夜,王福如跟他的病床紧挨着。苏亚说,那是没办法睡觉。苏亚脸色浮肿,是用药用的。王福如老婆脸色浮肿,是一夜没合眼。王福如老婆说,我早上想找医生,看能不能调换一个病房,我担心我家老王接连不睡觉受不了。

苏亚问,你找医生,医生怎么说?

王福如老婆说,我家老王不让我找。

苏亚问,你家老王怕医生不同意。

王福如老婆一边摇头一边说,我家老王说他迟早也会有这一天,不一样吵得别人睡不着。

苏亚心里一沉说,谁都有这一天。

话题一下凝重起来。苏亚不再说话。王福如老婆悄悄地走开。

王福如是六安人,生病前是一位出租车司机,性格开朗,爱说笑话。生病三年,复发两次。王福如说,护士现在见我都不喊我王福如了,直接喊我王复发。癌细胞侵蚀了他的视力,两眼几近失明。每天吃过晚饭,王福如老婆领着王福如在走廊里散步。王福如伸出一只手搭在老婆的肩膀上,亦步亦趋,前后相差半步远。

宗平去超市买水果回来,见苏亚合眼躺在床上。宗平问苏亚,你有没有睡着?苏亚不睁眼,不说话,依旧沉浸在凝重的气氛中。

晚上七点钟,隔壁病房里的那位病人走了。他的老婆和闺女一齐在病房里嚎啕大哭。同一病房的病人和陪护一个个走出病房,拥挤在走廊里。啊啊啊。痛哭声有一股凝重的力量,一下一下沉压过来。啊啊啊。痛哭声裹挟着一股死亡的气息,侵蚀这里的每一个人。苏亚先后七次住院治疗,第一次遇见病人走。南边病床的小蔡和小王,两眼恐惧,不说一句话。加床上的娘俩相拥相抱,身子“簌簌簌”地一起发抖。宗平走向房门,伸手关上。病房里一下安静许多。老姚身经百战,脸上兴奋地染一层淡淡的红光。老姚说这人跟他同一个病房住过,是个生意人,手上赚了不少钱,在省城不同的地方买下四套房屋,先后跟四个女人同居。临了生这种病,一个个女人离开他,最终还是亲老婆和亲闺女过来伺候他。这人说,先后住四套新房屋,呼吸过量甲醛,得了这种病。老姚说,我家住三间破旧的砖瓦房,该没有甲醛吧?说来说去,这都是人的命。

晚上八点钟,护士过来敲门说,火葬场的灵车到了,想送一送的出来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一番什么缘由,若有病人走了,病人和陪护,医生和护士,都会站在走廊里送一送。老姚说,我出去送一送。老姚老伴走过来搀扶老姚慢慢地走下床,慢慢地朝房门走去。苏亚说,我也出去送一送。苏亚走出门,宗平不得不跟着走出门。小蔡和小王不动。加床上的娘俩不动。宗平伸手搀扶苏亚,感觉苏亚在颤抖。不一会儿,小王搀扶小蔡走出门,加床上的小男孩跟他妈一起走出门。病区东西走廊长六七十米,靠墙两边黑压压地站满人。有的病人坐在轮椅上。有的病人胳膊上打着药水。这里的病人最怕人多感染,一个个戴着浅蓝色的一次性口罩。昏暗的灯光下,一片蓝盈盈。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所有的人都瞧着大病房的房门。此刻,大病房里一片安安静静,像是一个人都没有。

“神呀,我曾求告你,因为你必应允我。求你向我侧耳,听我的言语。”老姚老伴唱起赞美诗。老姚老伴说,我头脑长瘤子,是神保佑我活下来;我现在祈祷神保佑我的当家人。她的当家人,自然是老姚。“求你保护我,如同保护眼中的瞳人,将我隐藏在你翅膀的荫下。”老姚老伴每晚都要唱个把小时赞美诗,现在站在走廊里搀扶老姚依旧不耽误唱赞美诗。

宗平和苏亚最初不喜欢听老姚老伴唱赞美诗。老姚老伴唱赞美诗的时候,心里只有她和她的神,声音细小,别人听进耳朵里,听不清词,听不清调,只剩下时断时续的“嗡嗡嗡”声。听长久,听习惯,宗平和苏亚渐渐地听出一份感动与力量。那是一份真诚的感动。那是一份信仰的力量。有一天,老姚老伴跟苏亚说,我一唱赞美诗,神就站在我面前。苏亚问,神长什么模样?老姚老伴说,这个我不能跟外人说。苏亚说,我不是外人。老姚老伴说,你信神,神自然会显现在你面前。老姚老伴到底有一个怎样的心灵世界,苏亚不知道。

死人躺在一副担架上,严严实实地裹上一层塑料布,被灵车上的人抬出门。目送的人群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哗啦”一下,敬上一个礼。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对死亡的一份敬意。好像不这样不足以表达对生命的一份礼赞。想一想,一个人走向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与病魔搏斗,与死神搏斗,拼命地抓住哪怕一丝一毫的生命光亮,这样的一番历程与战场上的战士有多大的差别呢?这人的老婆和闺女跟在担架后面,一路走一路不停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宗平紧紧地搀扶住苏亚。苏亚不再颤抖。

7

出院这一天,上午查过房,医嘱下来,还有一天的治疗等候苏亚,需要一袋一袋输液。一般情况下,下午两点钟上班后,宗平才能去办理相关出院手续,而后领苏亚出院一起回家。不到下午上班时间,苏亚的口服药,药房送不过来。不到下午上班时间,苏亚的出院小结,医生递交不过来。不到下午上班时间,苏亚的住院费用,没办法去结算。

那就耐心地等候吧!

晌午饭照例在病房里吃。医院食堂提供一个人的饭菜,宗平再去买回一个人的饭菜。宗平嘴壮,什么饭菜都能吃下去。关键是苏亚,吃饱没吃饱是小事,营养是否跟得上是大事。医院毕竟是医院,各方面不能跟家里比。宗平问,晌午想吃什么,过一会儿我去买。苏亚胃口差,吃饭吃菜,味同嚼蜡。苏亚说,你看着买一点,晌午吃不好,晚上回家吃。

药水一刻比一刻减少,苏亚的心情一刻比一刻轻松。临近出院,苏亚有一种要飞出鸟笼的感觉,有一种重见光明、重获新生的感觉。真到回家的时候,苏亚归心似箭,脸上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激动与喜悦。宗平办好出院手续,搀扶苏亚走出医院大门,伸手拦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就回到家。苏亚到家的头一件事是洗澡。宗平到家的头一件事是做晚饭。先淘米插电煮上米饭,再打开冰箱拿出要烧的菜。冰箱里肉鱼蔬菜塞得满满当当。在家里,苏亚喜欢吃什么,宗平知道;苏亚生病能吃什么,宗平知道。炖出一锅排骨汤。排骨汤加冬瓜,佐上小葱芫荽,做出一盆汤。醋溜土豆丝,算是一个菜。茭白炒肉片,算是一个菜。西芹炒腰果,算是一个菜。凉拌黄瓜,算是一个菜。苏亚喜欢吃蔬菜,不喜欢吃荤菜。苏亚只能吃清淡的,不能吃油腻的。可以说,晚饭的四菜一汤菜谱,宗平走在半路上就早早地想好了。回到家,进厨房,就是一样一样去操作,一样一样去实现。

苏亚要喝酒,这是宗平没有想到的。苏亚喝酒,不是喝白酒,不是喝红酒,是喝米酒。家里有半坛米酒。宗平去年过年从老家带回来的。他父母每年都要酿几坛米酒自家喝。一坛米酒喝一半留一半,半年多没人喝。宗平不喜欢喝米酒,只有苏亚喝。苏亚生病前,心情好的时候,就捧起酒坛倒一碗米酒,一个人慢慢地品,一个人慢慢地喝。

苏亚说,我今天喝半碗。

宗平说,你生病忌酒。

苏亚说,这是米酒。

宗平说,米酒也是酒。

苏亚说,今天我心情好,想喝米酒。

宗平迟疑一番,还是拿来酒坛,“哗啦”倒出半碗米酒。

苏亚说,你也倒半碗。

宗平说,我不喝米酒。

苏亚说,今天我想让你陪我一起喝。

宗平再一次捧起酒坛,“哗啦”又倒出半碗米酒。

苏亚坐南面北,宗平坐西面东,两人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宗平端起米酒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宗平不说,苏亚说。

苏亚说,敬生命!

苏亚说,敬活着!

宗平愣一愣神,跟着说,敬生命!敬活着!

苏亚洗过澡,喝过酒,吃过饭,整个身心完全地松弛下来,眼里只见朦胧的醉意与倦意,却不见丝毫的烦躁与恐惧。苏亚说,今晚我要好好地睡一觉。宗平说,你先去睡吧,我来刷碗。苏亚进卧室睡觉。宗平疲倦地坐在饭桌前不动弹……“嚓啦”一下子,天色黑下来。宗平和苏亚都等着新一天的阳光,都等着下一轮的治疗。

曹多勇,男,1962年出生于淮河岸边的大河湾村。安徽文学院专业作家,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4部,中短篇小说集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300万字。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安徽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