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19长篇专号(夏卷)|畀愚:江河东流(节选)

来源:《收获》2019长篇专号(夏卷) | 畀愚  2019年06月26日09:05

《江河东流》内容简介:

他生于军阀之家,是父亲忽视的庶子。他在家族的羽翼下生存,与母亲小心翼翼地躲过明枪暗箭,筹谋未来。他憎恶贪婪好色的父亲,却在长大后成为最像父亲的那个儿子。最终,革命与战争改造了时代,也改造了一个年轻的新军阀,他如何脱离特权阶层,在黑暗与腐朽中走向光明,成为一名普通的公民?《江河东流》,让读者走近一个旧军阀后代的一生。

从小我就不喜欢念书。我喜欢的是革命。我喜欢挥舞着母亲唱戏的那柄描金宝剑,追逐家里的警卫们,就像赶着一群鸭子,在院子里扑楞楞地乱窜。

有时候,我还会从后院的角门溜出去。那个时候,乌尤城的大街上最热闹的是剪辫子。革命军挥舞着白旗,臂上缠着白色布条,就像出殡那样拥过大街小巷,他们都是我父亲手下的士兵。还有跟在他们屁股后面的学生,这些人后来也都成了我父亲手下的士兵。

我喜欢看那些被剪掉辫子的男人。他们有的惊慌失措,拔腿就跑;有的追着革命军,死活都想要回他们的辫子,结果被痛打一顿,捂着脑袋蹲在街边痛哭流涕。我还见到一个衣着体面的男人,顶着一头刚被剪掉的断发跑上登云楼,一下就从上面的窗户跳下来,当场摔得脑浆四溅,红红白白的,沾满了他后脑勺上的断发。

那一天,我一溜回家里就把腊月的辫子给剪了。

腊月是我母亲房里新添的丫头。奶妈曾笑着对我说,这丫头就是为我将来准备的。她迟早会是我的人。所以看她哭到两眼浮肿,我有点不高兴了,踢了她一脚,说,你还哭,还哭?腊月一扭屁股,跑进了花园的假山洞里。我追着进去,又说,哭什么哭?你迟早是我的人,你的辫子就是我的辫子。

可是,腊月在停了停后,捂着脸哭得更响了。刺耳的声音在假山洞里嗡嗡地回荡。我只好换上一副笑脸,耐着性子哄她。哄到后来索性把自己的辫子也剪了,递到她面前,说,这下总该好了吧,就当是你剪的。

腊月吓得脸色发白。她止住哭声,哆哆嗦嗦地说,琨少爷,你这样会害死我的。

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一手拿着剪刀,一手甩着两条辫子,披头散发地说,那你把裤子脱了,让我看一眼。她站着没动,眼泪又叭嗒叭嗒地落下来。我狠狠地催促她,快点,我就看一眼。

其实,假山洞里黑咕隆咚的,我什么都没看清楚,但我就是喜欢看她脱掉裤子的两腿中间。那里白白胖胖的,就像夹着一个没有上色的寿桃。

第一次逼着腊月脱裤子是在她刚被买来的那年夏天。我把她拖进暖楼的楼梯间,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夏裤就滑到了脚板。腊月一下捂住眼睛,我就使劲掰开她的双手,摁着她的脑袋,命令她睁开眼睛。

看到腊月的脸色很快变得通红,我松开双手,一本正经地说,你看完我的了,现在该让我看你的了。

腊月马上又紧闭起眼睛,抓紧自己的裤腰,说,我会告诉四太太的。

我哈哈大笑。我母亲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斥责我。自我记事起,几乎没见过她大声训斥过谁。她最多只会皱起眉头对身边的老妈子说,这些下人真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我迟早要让老爷赶他们走。

老妈子只是笑笑,低眉顺眼地说,是。

事实上,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我母亲是所有的姨太太中说话最不管用的一个,但也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她曾经是徽班庆春社的一名花旦,艺名小玉兰。在我还没出生的那一年,父亲因剿匪与保护教会有功,被明令褒奖并晋升为统带,率一标新军驻扎在乌尤城外。大喜之余,他把庆春社请进府里唱了三天堂会,顺便把戏班里的小生与花旦都睡了个遍。

第四天,堂会散了。父亲一早带着他的卫兵们回了军营。

三个多月后,庆春社的雕花戏船回到乌尤城。班主老钱托父亲的马弁马万全带话进来,说他们家的小玉兰有喜了。

那时,父亲正在刮头。顶着一脑门的皂沫,想了很久,才依稀记起我母亲的模样,咂着嘴巴,说,这不是一箭中的嘛。

马万全收了班主老钱的一张银票。他拢起剃刀,赶紧作揖,说,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父亲却闭上了眼睛。等到马万全刮完脑袋,收拾起家什躬身告退时,才慢悠悠地说,还是先在戏班里安顿着吧……生出来再看嘛。

于是,庆春社的雕花戏船就成了我的诞生之地。这条船终年漂泊,四海为家,却在我满月的当天再次停靠在了乌尤城的码头。老钱借了头毛驴直奔城外的新军驻地,还没见到我父亲,就被一顿乱杖打出了军营。

老钱的脾气一下上来了。当晚一瘸一拐地闯进父亲在城里的府邸,缠着胡管家上玉楼春喝了大半夜的花酒。酒到酣处,他老泪纵横,就像唱戏那样,口口声声说,我只是于心不忍哪,我怎么忍心让标统大人的骨血跟着我们这些下人流落江湖呢?

胡管家什么准话也没留下。临走的时候,把桌上的两张银票随手交给了老鸨,让她先在柜上存着。

老钱惴惴不安地等了三天。第四天,他当着我母亲的面,狠狠地扇了自己半个巴掌,说,我真是让猪油蒙了心窍,我这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我母亲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背过身去,从奶妈手里默默地抱过我。

就在雕花戏船起锚升帆,准备驶离码头时,胡管家坐着一顶小轿,带着一名老妈子造访了庆春社。仔细地问完我的生辰八字,扳着手指算了半天后,老妈子又把襁褓中的我端详了半天,朝胡管家点了点头。

胡管家从袖筒里抽出一封红包,对老钱说,老太太请诸位去府上唱一出。

老钱眼睛一亮,但又马上暗淡下去,说,这唱的是哪一出?

胡管家没有回答,背着双手,走到船舷,朝岸上的轿子一抬下巴,说,轿子可给娘俩备着了。

老钱凑到胡管家耳边,说,这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哪。

胡管家叫了声钱老板,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当晚,我的祖母孙家老太太就着烛光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身出了屋子听戏去了。

至于我的母亲正式成为乌尤城最高军事长官的四姨太,已是五年之后,在我开蒙入学的前夕。后来,我想这完全得益于我逐渐成型的长相。我长着一个跟父亲一模一样的鹰钩鼻子。我众多的兄弟姐妹也都长着这么一个鹰钩鼻子。这是我们孙家人最为显著的标志。

父亲为了这一天,沐浴更衣,一早起来开堂祭祖。这是我跟我母亲在孙府最为荣耀的一天。我的名字终于在这一天被写进了族谱,正式成为我们孙家宝字辈子孙中的一名。

我姓孙,名宝琨,字兆安。

然而,在此前的五年里面,我母亲在孙府每天都过着侍女般的日子,唯一与下人不同的是,到了晚上她必须要用紫苏与艾叶煎煮的水熏洗身体。这是只有太太们才能享用的待遇。因为,我父亲除了偏爱这两种植物混合的气息,他有时还会在夜深人静后带着卫兵策马进城、回府。

他时常会来我母亲房里过夜,遇上心情好时,就把她从床上拖起来,命她化上戏妆,戴上凤冠,然后宽衣解带,一直脱到身上一丝不挂,只套着一副水袖,在那里边舞边唱,为他喝酒助兴。有一次,父亲在二太太房里喝多了,就命人叫来我母亲,让她当着二太太的面把自己脱光,头戴凤冠、肩披霞帔,就在他们的卧榻前一步三摇地唱起了《百花亭》。

戏到深处,父亲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另一只手搂着二太太,哈哈大笑,说,我才不做唐明皇呢,今晚我们就来一出汉成帝的双飞燕。

事后,在父亲如雷的鼾声里,二太太拉过被子替我母亲盖上后,轻轻地擦去她挂在脸上的泪珠,说,慢慢熬吧,后面稀奇古怪的日子多着呢。

一句话,母亲就像遇到了亲人。她与二太太的友谊就是从这天夜里开始的,而她们的敌人是三太太,以及后来相继进府的五太太与六太太。

可是,我的敌人当时只有一个,就是二太太的儿子宝玠。他是比我只小一岁的弟弟,也是我在府里唯一的玩伴。我们每天都在后院的涤轩里跟着古先生念书,一起吃饭,一起午睡。他从来都是我的跟屁虫,但我就是讨厌他。特别是逢年过节祖母分发红包与糕点的时候,他每次都跟着她母亲排立在我的前面。

有一次,我对他说,往后,你得排到我后面去。

宝玠扬着脸,说,谁叫你妈是老四呢。

这是我跟你的事。我说,我是你三哥。

宝玠想了想,说,可谁叫你妈是个光着奶子甩膀子的戏子呢。

为了这句话,我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大太太却兴师动众,当晚把我母亲跟二太太招到她的偏厅里训斥了一番,但最可恨的是三太太。那只光会叫不下蛋的芦花鸡,几天后就把这事搬到了我父亲的耳朵里。

我跟宝玠被卫兵并排按在板凳上。父亲上前在每只屁股上抽了两记马鞭,打得我们皮开肉绽,在床上足足趴了有半个多月。

宝玠怕了,刚能下床就在我耳朵边说,这笔账,我们要记到那只芦花鸡头上去。

芦花鸡的外号是二太太在背后取的,当面她从来不敢这么叫。她每次见到三太太都会笑脸相迎,拉着她的手亲热地叫她三妹,可一转脸马上在我母亲跟前数落这个女人,说她那张长着几颗浅淡麻子的脸,板起来就像个隔夜的烧饼。

她在背后说人家,也会在人家背后说我的。母亲为此常常觉得很伤心,却从来不会在人前搬弄是非。她跟每个人说话时都是轻声细语的,生怕会因为自己的不慎而惹恼对方。她总是在说着说着的时候想起自己卑微的出身。

好在我从来不在乎这些。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除了父亲与他的马鞭。

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把那笔账记到宝玠的头上。原因很简单,如果他那天没说我母亲是个光着奶子甩膀子的戏子,我就不会打他,也就不会挨那两记马鞭,更不会在床上整整趴了半个月。

秋天来临的时候,我屁股上的血痂已经褪得干干净净。甚至,我都快记不起那种钻心入骨的疼痛。秋天的风从围墙外吹进来,带来了乌尤山里草木与腐土的气息。这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季节,也是父亲练兵的季节。每年秋天,父亲都会把驻守乌尤城的新军拉进乌尤山,在那里进行实弹演习,顺便围猎。

乌尤山绵延百里,人烟稀少,山势峻峭。山里的泉水汇聚成乌尤江,飞流直下,奔腾而来,就像一把雪亮利剑,把山外的平原劈成两半,同时也把乌尤城劈成两半,在青砖砌就的城墙之内分作了北上城与下南城。

每年的围猎季,父亲都会让他的儿子们全部参加,无论长幼。这是一场只属于男人们的盛会。我们穿着专门定制的新军制服,与士兵们一起入列,接受父亲的检阅。但是,这一次有点特别。兵部的公文刚刚送达,父亲已经被擢拔为副将,即将前往省城署理总兵衙门的军务。他骑着那匹高头大白马,围着他的队伍跑了两圈后,勒住缰绳,一反常态地最终没有说一个字,只是用力地一挥手。

队伍呼啦啦地向着乌尤山进发了,谁也没有看到父亲眼中流露出来的豪情与壮志。

而我跟宝玠更想的是好好地作弄一番我们的先生。趁他陶醉在乌尤山的奇雄秋色里,捋着胡须吟诵“下马闲行伊水头,凉风清景胜春游”时,我们把城里带来的泻药一股脑地倒进了他的酒壶与茶盏中。

等到古先生提着裤子钻入草丛,我对宝玠的复仇开始了。我指着身后的一潭山泉,对他说,快看,下面那只乌龟。

乌尤山里的涧潭清澈见底,上面漂满了金黄的落叶。

就在宝玠伸着脖子向下张望时,我一脚把他踹了下去。只是,我没有想到清澈见底的水潭会是那么的深。宝玠一掉进去就没顶了。看着他在水里拼命地扑腾,我笑了会就害怕了,拼命地叫唤古先生,叫唤远处的士兵们。可是,等他们赶来捞起宝玠,他已经一动不动,脸色青得就像乌龟的脊背。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在父亲的帐篷里瑟瑟发抖,放声大哭。越哭,嘴巴越硬。我一口咬死,四弟宝玠是自己失足掉落水潭的,他非要去捉下面的乌龟。

可你是当哥哥的。父亲悲愤交加,一脚把我踹倒在地,又举起了他那根乌黑的马鞭。没头没脑地一鞭子挥下来,我的衣服裂开了,我的皮肤裂开了,我在帐篷里满地翻滚。我以为我会被活活抽死在这条乌黑的马鞭下。

把我从父亲的马鞭下救出来的是我同父异母的大哥宝珩。他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说,你再打死他,你一天里就少了两个儿子。

宝珩已经是个英武的青年,很快就会远赴北方那个刚刚更名的陆军大学堂就读。他是个天生的军人,说话与做事从来都是毫不含糊的。

父亲愣了愣,垂下手,但很快,满腔的悲愤转移到了古先生身上。他一把抓住老夫子的衣襟,说,好好的围猎,谁让你带他俩去水边的。

古先生哆哆嗦嗦,好久才抖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说,我这、这不是带、带两位公子爷……踏秋觅诗、觅诗去嘛……

觅你妈勒个屄。父亲虽然已经贵为从二品的大清命官,但骨子里仍然是个跨马提刀的武夫。他一个耳光就把老夫子扇得满嘴是血,跌倒在地。

古先生在地上趴了半天,哼哼叽叽,人没爬起来,裤裆里的屎却拉了出来。

父亲挥了挥手,说,把他拖出去。

两名卫兵架着古先生拖出帐篷的一路上,蜡黄的屎从他的裤脚管流到地上,还有他嘴里掉出来的牙。父亲的帐篷里变得奇臭无比,我在奄奄一息中听到老夫子一路在喃喃自语: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哪……

第二天,父亲走马上任前的最后一场围猎匆匆结束。就在准备撤营下山时,士兵提着一双布鞋来报,说古先生投水自尽了。

父亲在淹死了宝玠的那个山泉潭边勒住马,看着古先生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神情忧伤地说,书生意气,读书人的臭脾气真是比屎还臭。说完,他回过头吩咐宝珩:他也是你的启蒙恩师,回城后,找口上好的棺椁,你代我送他回家。

宝珩说,是。

父亲想了想,又说,去账房里先支两百大洋带过去,你告诉古家,老先生这是舍身为了救你四弟,师生俩都没了。

宝珩这时却转头看了眼躺在担架上的我,说,是。

这一年是光绪三十三年,我刚满七岁。我的身上已经背负了两条人命。一条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一条是含辱自尽的古先生。在此后的很长的日子里,我总是在梦中见到他们,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们如同两个游魂,飘荡在乌尤山的草木山石之间。他们情同祖孙,有说有笑,却对我视而不见。

……

畀 愚,小说家。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称号、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金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二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等。出版小说《绝响》《碎日》《罗曼史》《欢乐颂》《通往天堂的路》《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等,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