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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6期|韩银梅:浪漫伴侣

来源:《朔方》2019年第6期 | 韩银梅  2019年06月25日09:19

一天,年届六旬的郑医生正在他那间有着众多仪器的工作室昏昏欲睡地打着盹,附近的一个触屏仪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滴答声。他循声望去,墙上的大屏幕出现了一个相当神秘的情景,一个沧桑的洞口伸出一只老迈的手,朝他做着食指勾引的动作。郑医生纳闷地猜测着:难道这是上苍之手要带我走吗?我的时间到了吗?他混沌的眼睛往上翻着,努力猜想着自己的年纪,纠结起对尘世的依恋和憎恶到底哪个多哪个少的时候,叮咚一声门铃响,郑医生从这个晦涩的梦里惊醒了。他从电动躺椅中起来,迷迷糊糊地穿过各种仪器上前去开了门。

如今有人上门这样的事已经很少见了,即便是上级领导与同事之间的工作沟通或者开会,也都是通过屏幕来对接,真人很难一见了。果然又是一个推销商,郑医生正想将其拒之门外,这个推销商像一条滑溜的鱼,一下子就窜进了屋里。反正很久也见不到一个面对面喘着气的活人了,那就坐吧。来人是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瘦削,干练,他自己走到饮水机前拿了一只杯子在出水口打了一杯咖啡,咖啡的浓郁香味儿立刻扩散到整个房间。郑医生这才想起自己也好久没喝东西了。推销商看出郑医生的意思,殷勤地想给他也来一杯咖啡,但郑医生却捂住他的水杯说自己来。他打了一杯可口可乐,那些深褐色的气泡在杯子里翻滚着,强烈地诱惑着郑医生干渴的嘴。自从他喝过可口可乐这种碳酸汽水以来,便对它情有独钟,虽说他知道这种饮品没什么养分,喝多了还会导致什么骨质疏松之类的问题,但他觉得人这一辈子处处受限,即便再自律一些也还是最终走向死亡。就对自己网开一面吧!他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可口可乐,碳酸的反冲力从鼻腔嗓子眼蹿上来,使他喷嚏连连,眼泪都呛出来了。

郑医生这一番动静过后,才想起来屋子里还有着另一个大活人呢。推销商刚好也将一杯咖啡喝完了,他咂巴着嘴把椅子拉到郑医生的面前,很是神秘地对郑医生说:我有一款特别适合您的产品,想不想看一看?郑医生摇着头说:你喝好了就走吧,没有什么产品适合我,我现在不需要任何东西。推销商非常自信地说:我敢肯定,这个东西你非常需要!郑医生浑浊的眼睛闪了一下,说:那我看看。一眨眼,像大变活人似的在推销商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郑医生愣怔着揉了揉眼:啥时候进来了两个人?推销商就清了下嗓子开始介绍说:她叫如艺,对一个孤独的男人来说,她是当今生活中最理想的伴侣。对不对,如艺?他转向如艺问着。如艺说话了,她朝着郑医生说道:是的,人活一世,免不了苦恼繁多,如果您拥有我,我想我能为您排忧解难。郑医生吃了一惊,他敢肯定他活到这个岁数还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是天籁之声还是菩萨开口?他不由得打量起如艺来。这位女士果然不俗,既像天女下凡,又似人间尤物。如此的佳人也曾依稀出现在他的幻想中,不过幻想终归是幻想,一闪而过罢了。此刻她却真的出现在他眼前了,可现在……他把眼镜拿下来用制服的衣角使劲地擦了擦镜片,重又戴上打量起如艺来。忽然他慌乱地朝推销商挥着手嚷道:快走快走,你们这些骗子,赶紧出去,不然我就报警!推销商说:别激动,别激动嘛。他说着就把郑医生按到他的椅子里坐下,他的两手仍然抚在郑医生的双肩上说:你想报警,我可一点也不怕,因为我不是骗子,我的确是为您谋福利来的。推销商放开郑医生,在地上慢悠悠地踱起了步子,接着说:作为一个优秀的男人,你看你活得多窝囊啊!郑医生疑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隐私?隐私?推销商扭脸看看郑医生:都什么年代了,还有隐私?你真还在过去的时光里睡大觉吗?郑医生难堪地叹了口气,心想,是啊!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对“树洞”(一个深夜倾诉的网络环境)的那次倾诉,尽管使用了化名、声音进行了处理,可有什么用呢?该有多少人在听啊!

不用说,推销商还是成功了。郑医生花了一笔不小的钱,买下了这款名叫如艺的高智能机器人。但是他怎样将她带回家、怎样安置她呢?郑医生的太太小俊已经病了很久了,她一直怀疑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染,为此,她执着地寻找着蛛丝马迹,甚至闯到女邻居家破口大骂。她固执地认为,郑医生趁着她的眼睛不好,让一个多年的情人夜夜溜进家里与他幽会。这个无稽之谈,数次闹到派出所和家庭调解委员会。有人建议郑医生带她去看精神科。郑医生是个医生,他难道不想让她正常起来吗?总之,几十年中他们活得很累。郑医生到了年纪宁愿去看守医疗检测方面的仪器,也不愿意退休回家。

推销商向郑医生承诺,售后的一切问题都由他来解决,他将为他随时服务。郑医生虽说觉得难堪,可自己确实解决不了这些事情,只好同意了推销商的安排。

又一天,郑医生将工作带回了家里。扮演他同事的推销商起先与他在客厅里说着老婆小俊听起来既枯燥又听不懂的一些话。之后,他们两个就去了楼上郑医生的卧室。她虽说眼睛不好,但又没到瞎的程度。在虚掩着的门外,她模模糊糊看见他们将一些小仪器往郑医生的电脑上链接着,好像总也弄不成功的样子。小俊觉得无聊,悻悻地下楼去了。

第二天一早,郑医生上班去了,小俊就到他的房间去查看。她推开郑医生的卧室门,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他房间的挂衣架上还是老样子,一条围巾,一顶很少戴的帽子,一身耷拉着的睡服。他临睡前看的那些书还在枕边乱堆着,茶几上有他的老花镜、水杯、小药盒子之类。窗台上那排花旺盛地开着。还是那样,没什么异常。那个与丈夫夜夜相伴的女人曾是他们的邻居,已经被她打走了。一个月前那个女人搬了家,他们家总算安宁了。

可有哪里不对呢?小俊又走过去将大衣柜的几扇门依次拉开,满脸狐疑地看了看,然后关上,开始像往常那样,打扫起房间来。到了这晚的半夜,有一阵微妙的动静把她弄醒了,她似乎听见郑医生在说话,但仔细听又不是说话,成了打呼噜的声音。她睡了没多久却被一阵小声嬉笑的声音惊醒,侧耳听听,又是一片深夜的寂静。上次她也答应了调解专家,不再疑神疑鬼,但总有不由人的时候。又过了几天,一个吃早餐的时刻,小俊对郑医生察言观色,他还是老样子,一边吃东西一边看新闻,之后用餐巾擦了手和嘴说一句你慢慢吃,然后站起身穿上外套就走了。多年来他俩就是这样一个生活模式。小俊觉得只要他不偷偷摸摸地欺骗她,不信誓旦旦地撒谎,她倒喜欢这种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她要求郑医生和她一致,她干干净净,他也要做到干干净净才行,否则她就会大闹天宫似的让他别好过。

小俊的猜忌变成了真的。现在每到晚上,郑医生的确会和机器人如艺幽会,他先是把她请出来,满脸愧色地对她说:真是对不起,辛苦你了!让你藏在这么憋屈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一边亲吻着她的额头,一边喃喃地说着。如艺却说:这没什么呀,之前已经对您说了嘛,我就是为您排忧解难来的。如艺只要开口说话,郑医生就会眼眶潮热,他真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是不能,他得时刻提防着,家并不是个可以肆无忌惮的地方。但如艺温柔地安慰着他:放心吧医生,我身上安装着防听系统,只要目标窥听,我们的声音便会自动变频为静音或者睡梦呓语,还有打鼾的声音。所以放心吧,您自由了!郑医生憋了快一辈子的话总算有倾诉对象了,这比“树洞”可隐秘得多了,他搂着赤身裸体的如艺在被窝里鸾凤颠倒,尽情地倾诉。她的身体绵软温润,美轮美奂,正是他曾经多少次空想过的样子。现在他如饥似渴,即将变成行尸走肉的他活了过来,紧紧贴着她身体里六十万亿仿真细胞只顾着倾诉,倾诉……十几天过去后,小俊发现了郑医生的黑眼圈儿。她死死地盯着郑医生看,盯得他都快沉不住气了,只好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落荒而逃。小俊当然又去查看了他的房间,仍然是一切如故,没发现异常。郑医生在单位的心情非常好,他眼睛放光,嘴里哼着小曲儿,对各种仪表上的数据兴趣浓厚,上报的数据再也不出错了。他感觉自己重生了。他更加喜欢喝可口可乐,眼睛不时地看表,急切地盼望着下班的时刻。走在路上,蓝天白云,活着真美好的感叹从他的举止显示出来。年轻时那个温文尔雅的郑医生的确像是再生了。晚上他就在如艺的耳朵边说了他的这些变化。如艺笑眯眯地说:看到您现在的样子我真高兴!说着她就抱住郑医生的脖子狂吻了起来。

小俊这边第六感神经又敏锐了起来,说郑医生没问题呢可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有问题又没什么破绽。终于有一天,她还是从郑医生的厢式床下面搜出了这个美得熠熠生辉的女人。小俊不知道如艺是机器人,她只看见一个浑身细腻又凸凹有致的光溜溜的女人躺卧在里面。小俊颤抖着大喊一声:啊,终于被我抓住了!出来,你给我出来!

机器人如艺被这样的喊叫声惊动了之后,她把脸转向小俊看了看,然后既从容又舒缓地坐了起来,身体一纵,轻盈地站在了小俊面前。小俊的眼睛不好,机器人如艺的美艳像一束明亮的光,照彻了她的双眼。小俊感觉自己差点就被闪瞎了,她只想找个地缝藏起来。但她马上又意识到,无地自容的应该是机器人如艺!自己才是光明正大的。于是小俊劈手就打了机器人如艺一记耳光,打完之后她又风一般跑下了楼,从厨房里拎了一把菜刀上来。她气喘吁吁地朝裸体的如艺砍了过去。一刀下去,如艺应声倒下,之后小俊就停不住了,她疯狂地一刀一刀地砍起来,边砍边骂,一连串惊人的街骂破口而出。最后,她扔下刀哆哆嗦嗦地跑下楼去,抱着头蜷缩在沙发上,她的脸上身上溅满了红色的血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推销商已经收到了机器人如艺的故障信息,他还嘲弄地猜着郑医生不会是要吃了这个女机器人吧,要知道这种制作非常优质,除非火烧刀砍,否则不会发生故障的。天哪,他该不会是个变态狂吧!推销商这么想着,立即就点击了郑医生的头像。郑医生正在他的工作室工作呢,他穿梭在那些仪器中间,一会儿露了出来,一会儿又隐身了,他托着一沓纸质资料走到办公桌前坐下看了起来。人家是个认真工作的人,差点冤枉了好人。推销商和郑医生说起话来。他刚问了一声如艺怎么出故障了,视频里的郑医生就脸色大变地说:坏了坏了,一定是被小俊发现了。

郑医生让推销商陪着他匆匆赶回家里来,进了门就看见苍老的小俊满身满脸都是血,她蜷缩在沙发上着朝着他们喊道:我没有杀人!她的眼睛发直,忽地站了起来抗议着喊:我没有杀人!郑医生心里一沉,示意推销商先上楼去看看,他自己想将小俊安抚住,但还没靠近,就被她扔过来的一只拖鞋打中了,她喊着:别过来!别想抓走我,我没有杀人。郑医生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了。唉,一辈子了,他们夫妻两个怎么活成这样了,如果他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该有多好……这时候推销商在楼上大喊了一声:天哪,郑医生你快上来看看……

郑医生赶到卧室门口,他差点晕了过去。赤裸祼的如艺倒在地上,刀伤累累,五官尽毁,鼻子、耳朵,还有乳房都被割掉散落了一地。机器人如艺是高端制作,它的身体里都被注入了液体,比如血水和泪水,仿真程度接近真人的百分之八十多。因此,这个杀人现场真可谓血肉横飞、触目惊心了。推销商虽说见多识广,但他仍然觉得这是一场真的杀人行为,其残暴令人发指!他气愤不已,拨打了110。警笛的尖锐声和一群警察的闯入,把小俊彻底击垮了。郑医生也因那次的事件大受刺激,他扛着各种不适收拾着残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这一切安抚了下来。小俊这才有机会被精神康复中心的车接走了。郑医生请求推销商再定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如艺,他回到空空如也的家里,打算好好地静一静。

一个飘着雪花的上午,已经完全是两个老年人的郑医生拉着更加衰老的小俊,蹒跚在康复中心室外的防滑走道上。他们像是一对“陪着你慢慢变老”的浪漫伴侣,郑医生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有一首歌里就是这么唱的。自从小俊被送到这里之后,郑医生几乎每天都过来陪她,从夏天的花草繁茂到秋季的落叶凋零,他俩的确构成了一幅衰老的浪漫图景。这一天,小俊忽然面露愧色地拉住郑医生的手说了一句:真是,对不起你了。郑医生感到恍如隔世,他想,如果小俊在很多年前能说这么一句话的话,他俩的人生应该是会改写的。眼下他已经到了不悲不喜的状态,对起对不起都没有意义了。小俊说完对不起,就又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安安静静的,说过的话像是从未说过。

临近过年的时候,郑医生开着车将小俊接回了家。刚一进门,就见一位温雅帅气的年轻男子坐在沙发上看着书,见他们进来忙迎上前来。小俊警惕地问道:他是谁?郑医生耐心地回答她说:他叫保罗,是我们家的好朋友。小俊听了再仔细看那人,果然是个英俊的外国小伙儿,就叹了口气小声埋怨郑医生:唉,你把外人带家里干啥!郑医生又对她解释道:他不是外人,他是来帮助我们的。没错,故事进行到这里,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保罗就是郑医生专门为小俊特定的一款男机器人。

由于保罗的行为方式是按照小俊的特点制作的,因此小俊对这个男子也没有过多的排斥,这第一关也就过了。郑医生现在觉得,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可理解的,包括小俊一辈子的行为方式。所以定制保罗的时候,一多半的方案都是郑医生自己设计并提交给商家的。保罗对苍老的小俊殷勤备至,丝毫没有嫌弃,并且精力充沛地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活。做完了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就安静地拿起正看着的一本书看了起来。小俊也会搭讪他几句:保罗,你看的什么书?保罗就会温情脉脉地望向她并说:夫人,我看的是一本科学书。小俊睡眼沉沉地又问:能给我讲讲书里的事情吗?好的,夫人。保罗便给小俊讲起了书中的事情。等她完全睡着了,他便把她抱去了她的卧室,为她宽衣就寝后,他又悄悄地出来带上了门。这些都在郑医生的观察中进行,对于要不要把保罗留在她的卧室,郑医生觉得不能操之过急,一定得等她真正信任了保罗之后,她自己有了这个意愿才可以。

过了几天,郑医生发现,午休的时候,小俊已经是靠在保罗的胸前入睡。保罗坐在沙发上,双臂揽着白发苍苍的小俊,很像一个年轻的妈妈怀抱着自己的婴儿。小俊呢,中午的小睡都睡得那么深沉,呼噜声很响。不仅如此,如果一会儿时间她没有看见保罗,就会显得惊慌失措。有一天晚上,保罗服侍小俊吃过药洗过脚睡到床上后,他像往常一样朝门口走去,小俊突然喊了一声:保罗,你别走。郑医生这才按照推销商教给的方法,开启了保罗的另一些功能。从那以后,保罗就陪在小俊的卧室里过夜,她只是搂着保罗伏在他的胸前或者胳膊上听他讲故事,就会满足地入睡。小俊还变得爱说话了,当然也是只跟保罗说话,对于郑医生,她似乎视他为空气了。她这样问保罗:保罗,你是谁呀?保罗回答:夫人,我是保罗啊。小俊的眼光离现实很遥远,她梦幻一般幽幽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保罗,可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你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为什么来到我的身边……郑医生就很担心,他怕保罗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再刺激到小俊,可是就听到保罗说:夫人,我是个有血有肉的男人,我的材料是专门为您定制的,我是上苍派来保护您的。保罗的声音语调一点儿也不机械,完全是一个温润的谦谦君子的声音。郑医生躲在一边,他看见小俊似乎如梦初醒,努力地回想着什么,之后她就对保罗说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这个梦里,她一直在找一个叫保罗的人,她找呀找呀,后来找到了,可他不叫保罗,而是叫郑医生。小俊继续对保罗说着:我不想诽谤郑医生,他是个很优秀的医生,但是我们两个都找错了人,我们都把自己给耽误了,主要是我错了,我一直不知道我找错了人,然后就像一条绳子那样死死地捆住了他,也捆住了我自己……保罗就温情地抱了抱小俊,小俊顺势靠在保罗的胸前,她抚摸着他的衬衣衣领。她皱巴巴的手在保罗的脖子上,在他突出的喉结和有着密实胡茬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着。她的眼神像做梦,还喃喃地说着一些话:我真的是错了,我刚刚才明白,我原本能够过另一种生活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我不清楚,但不应该是我这样的。保罗你知道吗?好多好多年前我还是一名教师呢,教师你明白吗?听说现在这个职业都被机器人取代了。可在当时来说,中学教师是一种工作,教书育人很让人羡慕呢!我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和郑医生结婚后就走上了另一条生活的轨道。我为我们过去的家庭付出了很多,单单把自己给放弃了,过去有一个词叫作茧自缚你明白吗?我就是那只蚕,用自己吐的丝把自己裹了起来,我不知道害怕什么,就把离我最近的一个人也缠绕进来,结果大家都没过好。虽说我们早就不是穷人了,可是我比穷人还可怕,一辈子连快乐是什么也没有体会到,我真傻,真的……小俊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保罗无比耐心地听着,偶尔他会插一句:不,这不是你的错,别责怪自己。可小俊的记忆像泛滥的洪水挡也挡不住了。她说着说着,忽然变得像是一个悟透了生命的哲学家。郑医生一直在偷听着,起先他觉得她简直像那个人人躲避的祥林嫂,但他也从来没有听过小俊真正敞开心扉地说话,形象也从可悲的祥林嫂变成了一位不知道的什么高人。小俊继续说道:我好像才明白我的人生像遭遇了一场骗局,白白地活了一回,如果生命能够重来,我会不会重蹈覆辙还走老路呢?保罗回答她说:不会的,人人都是吃一堑长一智,更何况,你现在醒悟了并不算晚。小俊悲伤地摇着头说:晚了晚了,我都这么老了还怎么从头再来?保罗说:某种程度上,人的一次醒悟就是一次重生。小俊说:你的话没有说服力,那指的是精神,可我需要肉体的新生,肉体!她推开了保罗。与保罗相处以来,小俊头一次发了火。郑医生看见,保罗十分耐心地追了过去,他挡在小俊的面前,抚住她佝偻着的又瘦又小的双肩对她说:相信我,如果你追求肉体的新生,这在当下可以说是最简单不过的事了。小俊看了保罗一眼,疑惑地说道:别把我当病人了吧,我已经好了。

躲在一边的郑医生恍然大悟:是啊,在当今的医院里,不是每天都接诊一大批强烈要求肉体新生的人吗?在大街上,虽说人满为患,但混迹其中的,该有多少新生人与不死人啊!郑医生知道,现在的医院已经与生物智能系统相结合了,人体器官如果出了问题,换一个就可以了。从前那种高费用、高风险、高难度的人体器官植入方式早都过时了,现在的生物仿制器官则更安全更便捷更经济,已经被人们普遍使用了。当然不仅是器官,人体的各个方面也都很容易就置换了,比如皮肤、毛发、牙齿、眼睛等等。好多年前那些高难度问题,在眼下来说都变得轻而易举了。小俊如果想变回从前,那已经不是想入非非的事情了。郑医生从暗处走了出来,情绪有点激动,他对他俩招呼道:来来,都到沙发上坐,我们开个家庭会议好不好?小俊恍然隔世地看了郑医生一眼,默默地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保罗也坐下了。郑医生清了一下嗓子,对小俊说道:我决定,让你重获新生。

当小俊愣怔着听完了郑医生的一席话之后,她更加没有主意了,她往保罗的身边靠了靠,抓紧他的一只手问道:他说得对吗?我可以按照他的说法获得新的身体吗?保罗说:没错,这完全可以办得到,不过……

不过什么?郑医生和小俊同时问道。保罗沉吟了一下,向着小俊说道: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比如说拥有年轻美貌外形的人,到处都是,真人已经很稀有了,因此也很珍贵了。郑医生反驳道:像我们这样的真人还有什么可珍贵的,就是一团干巴巴的快要消失了的蛋白质而已!保罗说:这仅是我个人的看法,如果你们不这样认为,那请自便。反正,这世界上的真东西已经是越来越少了!郑医生说:真东西越来越少是势在必行,时代的进程像奔流的洪水无可阻挡,人类的末日已经不是遥遥无期的传说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说我和她这样的真人很珍贵?说服力在哪里?谁来证明我们这种老朽的、破败的、正在面临着锈蚀散架、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一把火烧成灰烬的东西是珍贵的?郑医生花白的胡子都抖动了起来。

保罗沉吟了一下,还想说什么,但他转向了小俊:好吧,亲爱的夫人,渴望焕然一新的是你,之前你对你过往的生活有过痛彻心扉的忏悔,但这一次,的确是有一个机会,您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就是你所向往的那种重生,选择权在你自己的手上。小俊回头看了一眼郑医生,她疑惑着,这个满目沧桑的老者她似乎从来就不认识,从他的眼神里她也看出他对她也是如此。他们是很多年一对不尽如人意的人类夫妻,此刻,似乎是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他们也都差点忘记他们两个人还繁衍过另一个生命呢,这大概在人类进程史上是他们做过的唯一贡献吧!可那又怎么样呢?儿子根本就不属于他们,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他身上也还残留着纯人类时代的属性之一——亲情。但是后来,当他能远走高飞的时候,他就远走高飞了。现在想来,这不能怪他,是他们两个人先遗弃了他的。他们钻在一己私欲里作茧自缚后把什么都忘了,现在,她忽然说想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郑医生挥了下手说:没这个必要吧。保罗却说:尊重夫人的意见。于是,他们连线了久未通信的儿子。

儿子出现在家里的大屏幕上,他朝他们挥了挥手说:哈喽,你们好,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如果从生物年龄来说,儿子也应该是五十岁的人了,但他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他那酷酷的简直连血统都有所改变的外形都快与眼前的保罗一个模样了。小俊眯缝着眼睛对儿子看了半天才说:你变得和小时候一点也不像了!儿子耸了耸肩举着双手转了个圈说:是啊,您看我现在,比小时候不是好太多了吗?不是吗?小俊叹了一声又说道:身体发肤父母所授,你这是要彻底丢弃我们吗?儿子说:母亲,您怎么这样看问题呢?我们之间不存在丢弃不丢弃,大家来到这个世上,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就是想要生命发生奇迹。现在,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他朝他们抛了个调皮的媚眼。接下来,儿子对父母说道:其实你们要愿意,你们也会回到你们的青春岁月,把你们遗憾的一生抛弃掉,让一切从头再来一次。在过去来说,这只是个天方夜谭,现在这一切能够实现了,我们赶上了好时候。亲爱的父母大人,请你们抓住这个机会,从头再来吧!拜拜。儿子给他们了个飞吻,之后就不见了。

郑医生和小俊从空空如也的大屏幕回到现实,像是还坐在刚刚散场的电影院里,还没有从某个叵测不实的故事里回过神来。保罗给他俩端来了饮料,小俊的是一杯绿茶,郑医生的是一杯冒着气泡的可口可乐。后来他们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就由小俊先去做改变,一来是小俊想要改变的态度更积极,她想摆脱过去的心情也更迫切;二来是他们家庭的积蓄虽说也算丰厚,但对于一个人全身心的改变,费用也还是昂贵的。郑医生慷慨地将这次机会让给了小俊。

当然即便高科技发展到这种程度,对一个活人做全方位改变也还是充满着风险的。像过去时代的整容及变性手术之类,总有人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郑医生决定给小俊充足的时间,让她考虑清楚了再说。小俊翻来覆去想着儿子所说过的那句话,是啊,大家有幸来世上活一回,谁不渴望生命发生奇迹呢?小俊开始和保罗交谈,她问保罗: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保罗回答:生命的意义在于感知和创造。小俊问:如果感知痛苦又无创造力,是不是就无意义呢?保罗说:不会,感知到痛苦其实是一种高级感受,人活着的进程本身就是创造的进程。小俊问:像我这么失败的生命也算是有意义?保罗说:当然,生命无失败和成功之分,生命本身就是意义。所有生物都是一样的,生生灭灭,瞬息即逝,无比卑微。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来了,我是来帮助你并改变这一切的。你吹牛!小俊甩开了保罗,一个人走到窗前向外面看着。她还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做一番所谓的改变。

过了几天,有关机构给小俊发来了一份风险协议书。保罗每念一条,郑医生就解释一番,他尽可能将那些敏感的风险术语淡泊化、温柔化。他在医院干了一辈子了,他知道这东西只不过是院方让患者做最坏的打算而已,其发生风险的概率是很小的。特别是小俊的这个选项,医院每天都有大量接诊,并没有发生意外风险的案例,可以说这样的技术在目前已经非常成熟了。小俊听罢,忽然痛下决心似的在签名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在小俊要进入改变舱的那个早晨,她坐在一辆推车上,换了一身奇特的亮闪闪的进舱服。小俊穿上它很像一条银色的滑溜溜的深海鱼。保罗和郑医生都在场,大家都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几天的准备工作使他们都转移了注意力,一直以来他们夫妻那种病态的紧张关系忽然舒缓了,不存在了。异样的气氛也使得郑医生的情感先萌发了出来,他很清楚,这种改变其实就是一场分离,也可以说是永别。在之前的多年中,分离或者永别都是郑医生梦寐以求的,他早就对小俊生无可恋了,但到了此刻,好像要做改变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小俊了。他依稀记得,在他们这代人当中,身体里都还残存着生命的属性,喜怒哀乐的本能也都完好无损。而如今,人已经不纯了,别的物质已经越来越多地侵入人的体内,使得人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就算没有别的物质介入,到头来人体的温度似乎也总是先人而去的。就像现在的他和小俊,耄耋之年的他们越来越陌生,并不像好久以前一首歌里唱的那样,浪漫就是陪你一起慢慢变老。他不知道世上有几对夫妻真的享受到了那种浪漫,就他和小俊而言,他更愿意用修行来比喻他们的关系。如果不是如艺和保罗这样的新人堂而皇之地进入他们的生活,给他们日渐枯萎的生命带来许多安慰,那他们只能认命了。但无论如何,郑医生觉得,还是保罗说得对,他和小俊毕竟是这个世上已经不多了的真实的东西,不管有没有意义,他们在诀别的时候不应该是沉默的,一点点简单的话语也算是一种仪式吧。

但小俊却不这么想,她只有好奇感,并没有悲喜。在就要进入改变舱之际,她似乎将之前的事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的对面就是一扇硕大的镜子,有温软的女声提示:亲爱的小俊女士,请您此刻看镜子里的自己,还认得出来是谁吗?想不想在您就要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再回顾一下现在的自己,或者对您所留恋的人和事做个简单的告别呢?小俊正对着镜子里那条深海鱼微笑呢,听到语音这么问时她收住了笑脸回答道:不,不用回顾,现在的我就是它,看!它是多么新鲜的一个我。至于告别,就更不必要了,我没有留恋的人和事。语音又问:您确定?小俊一边欣赏着镜子里的那条鱼,一边答道:我确定。保罗看了一眼郑医生,他只好摊开两手说:好吧,就这样吧。

小俊被缓缓地送进了改变舱,那种类似金属与塑料相结合的空间极其空灵,她的身体在寂静无声中飘浮着,她忍不住小声问道:有人吗?没有回应,完全没有人气儿。恐惧和孤独袭上身来,她高声问着:有人吗?一股强气流堵住了她的嘴,让她将问话咽了回去。身体飘着却不能动弹,时间更加不存在了。不知过了多久,总算有人问她话了,仍然是语音:您要不要保存以前的感知?那有什么不一样吗?小俊反问道。语音回答:保留就是以往的生活都成为回忆,愿意想就能够想起来,不保留就全部删除,您就成了一张白纸,一切从零开始。请选择吧!小俊想起了儿子,虽说他早已经面目全非远离了她,可能够回忆他,她的母性也有所回归。至于郑医生,她还是感到很困惑。但是,她需要回忆,她忽然很想弄明白之前发生了什么,她和郑医生到底是亲人还是敌人?无论如何,那一切的一切,都还是人和人的事情,那满是烟火气的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体温。她慌忙喊道:保存保存,不不,送我出去,我不要改变了!语音机械地说道:可以保存。撤销改变不行。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俊出来了。她穿过那面大镜子时站住了,打量起里面的年轻女人。那个女人并没有时下随处可见的、有着同一张夸张漂亮的脸,也没有精致的身形以及时尚的服饰。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小俊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很多年前的自己,也就是刚当了教师又即将相遇郑医生的那个时刻。她忽然神经质地喊了起来:有人吗?快来人啊!有两名穿得类似蒙面人的人从改变舱的后面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女士?您需要帮助吗?小俊抓住一个人的手,惊恐地说着:快带我进去,我不要回到从前,我不要从头再来,我再也不要重新过一遍从前的岁月。其中一个人安抚着小俊说道:别怕,女士,没有人强迫您再过一遍您不想过的岁月。恢复原型,是改变协议上您自己的要求,原型接近完美人型百分之八十的,就按照原型再造,既保持原有的独特面貌,降低成本,还能大大降低改变风险,这些您不知道吗?协议书上您不是亲笔签了字吗?小俊想了想,那个场景也还记忆犹新。此刻,她穿越了半个多世纪回到了年轻时代,正站在她人生的十字路口,面临着选择。

有人把小俊带到了一个房间,让她对着一个大屏幕坐下,然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位面目和蔼的老人,他对小俊自称智者,紧接着他这么说道:世上没有一个真正的智者会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一位智者,因此我要解释一下,我只不过姓智名者而已。所以,我不是来给你指明方向的,而是想和你聊聊天而已。小俊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但她很不情愿地对老者说:我需要个指明方向的人,既然您不是,那请换个人吧。老者说:先别急,有一个问题,我想请教一下您,您是当过教师的人,肯定知道。小俊只好问道:什么?智者说:你知道我们人类都是极其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人的一生所发生的一切的一切,有的时候都不见得是我们个人所能掌控和清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很偶然的吧?这个,我不是哲学家,我从来没有深想过这种问题。小俊低声回答。是啊,就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你也就不知道人生究竟是什么。实话跟你说吧,人生其实是个非常荒诞的意境,意境而已。

年轻的小俊单纯地看着屏幕里的智者,不知道他到底说些什么。智者却停了片刻,继续说道:我坐在这里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只对你一个人说,而是对所有改变人都要说的,这是我们整体工作中的最后一个环节。小俊急着打断他说:我听不懂这些,我只想快点出去,有个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不想变成我年轻时的样子,我一点也不喜欢年轻的当初。智者说:先别急嘛,我们其实有所准备,每一位改变人都有一次机会。如果您不喜欢这个模样,就有两个选择,一是还原成未改之前的样子,二是变成一个完全陌生人的样子,包括命运,但我的话你要听完。自人类进化至今,可以说人又来到了一个关键的转折点上,那就是被改变的问题,这种改变,有可能是彻头彻尾的。当然,也就意味着你不是你了,你的意识、感知也都将不存在了。意识、感知都不存在了,那不是死了吗?是死对吗?小俊追问着。智者回答道:某种程度,算是死……骗子,都是骗子!保罗,保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忽然面前狂风大作,小俊觉得快要窒息了,她混乱地挣扎着呼喊着,总算透过一口气来。

小俊的改变以失败告终,她没有变年轻,也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她仍然拖着苍老的身体生活在她和郑医生的家里,也仍由保罗照料着她的衣食起居。她经常会问起保罗关于她要改变的事情是真还是假,如果是真为什么就像个泡沫一样破灭了?要说是假那个过程却历历在目,挥之不去。保罗让她别想那么多了,他说: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真作假来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你们人活一世也许就像那个智者所说,只是个荒诞的意境呢!小俊更加困惑了,她看着保罗,觉得他也变心了,他和他们是一伙的!但现实中她再也离不开保罗了。

在一个秋风扫落叶的时节,在公园的一条长椅子上,年老的郑医生和小俊挨坐着,他俩的两边各坐着自己的“合法伴侣”。他俩都说着滔滔不绝的话,话题天上地下,有说有笑,声音也有高有低。不过他们不是跟彼此在说话,而是与各自的机器人伴侣在说话。这么看上去他们热闹了不少,也被安慰了不少。对于自己的前半生到底是怎样的,都经历了些什么,他们再也想不起来了。彼时,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那些走来走去、外形完美的男女机器人已成为常态,其中也有不少改变人,他们是人与智能的结合体,生命因此被延长了。相反,郑医生和小俊这两个又老又丑的纯粹真人,倒显得稀有珍贵了。

韩银梅,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在《当代》《中国作家》《花城》《大家》《朔方》《黄河文学》《西部》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部分小说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及年度中短篇小说选本选载。出版两部短篇小说集、一部历史长篇小说(合著)。现供职银川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