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椴树花开

来源:天津日报 | 张抗抗  2019年06月25日08:08

这个初夏,没想到我竟在那么遥远的地方见到你。

从我踏上塞尔维亚的土地开始,总是闻到一阵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它萦绕着我,紧跟着我,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一步步都笼罩在它的香味里。它丝丝缕缕无拘无束地飘在空中,无处不在,忽一会儿好似消散了,忽一会儿又飘来了。拢一拢头发,它落在我的头发上;拂一拂裙角,衣服犹如被香熏过了。空气新鲜纯净,无雾霾无杂质,故而那香味便尤为鲜明,香气略带甜味,是一种善意的友好的气息。

走走停停,寻寻觅觅,四下探望,想知道那香味来自何处。必定有一种强大香源,隐藏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凭直觉,我猜是花香,唯有花香能够吸引人的嗅觉。这应该是一种开花的树、或是树上的花,就像我家乡杭州的桂花树,秋天开花时节,一座城都香得沉醉不醒。

这棵树应该就在附近,而且,不是一棵树,而是很多棵。

那个下午,浓云正从城市楼顶疾速掠过,阳光聚拢在云层后面,有闪电划破天空。凉风裹挟着树叶与青草的气息袭来,那香味愈发地无顾忌地四下飞扬。

那时我们正步行穿过贝尔格莱德市中心一座小广场,去拜谒塞尔维亚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伊沃·安德里奇的铜像,他曾在20世纪60年代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代表作是《德里纳河大桥》。作品触及巴尔干人痛苦的灵魂深处,对人们的良心发出了哀愁的祈求。在另一部中篇小说里,他描述萨拉热窝夜半时分不同的钟声,以时间的分割暗示夜的氛围,期待人类冲突的和解。他的铜像立于广场一角,喷泉的流水沿着石阶一级一级流淌下去,他忧伤的面容隐没于树阴的暗影下。

广场四周长满了高大的阔叶乔木,小路穿过疏旷的树林,树林里香气四溢。一株株高大而健壮的大树,就在我身边,树高足有十几米,灰色的树干上有直上直下的裂纹,主干向上分叉后伸展开去,树冠蓬松,枝条繁茂,椭圆形的叶片绿得发亮。结实的细枝上,挂满了一串串淡黄色的小花,仅有2—3厘米长,每朵由五个细小的花瓣组成,花朵密集,缀成一个小绒球,金丝花蕊朝下,如同一只只精巧的香水喇叭,悬挂在我头顶。摇晃着、喷洒着、尽情挥霍着它浓郁的香气……

其实我已经见过它多次了,在多瑙河边的城堡遗址,在教堂外的花园路边,它们像一个个绿色的巨人、城市的卫兵,一队队一列列,凛然而立。

这究竟是什么树呢?

有同伴伸出手机,踮起脚尖,够着了树梢上开得正盛的一簇小花,拍照,然后用手机上的软件搜索,只几秒,树名与花名同时显现──

椴树。椴花。

原来是椴树!真的是椴树么?

所有有关椴树的记忆,在瞬间被唤醒。

椴树(Tilia tuan Szyszyl.),分布于北温带和亚热带,中国珍贵的重点保护植物。别名:火绳树、家鹤儿,在完达山脉及东北的山林里多有生长。椴树的材质细密轻软,胀缩力小不变形,是建筑上的重要材种,素有“阔叶红松”之称。木质白而轻软,纹理纤细,可制作胶合板、门窗、箱柜或用于木刻,还可以做筷子、铅笔、木锨、蒸笼、蜂箱等各种器具,林区居民大多用它来做切菜的菜板……

是的,四十多年前,我见过冬天的椴树。小兴安岭的林场,漫山的深雪。树叶统统落尽了,高大的椴树,在帐篷外不远的雪地上,光秃秃地站立着。灰白色的枝条硬朗舒展,有一种水墨画的淡雅。然而,每天每天,在电锯刺耳的声响中,山林里那些粗壮的红松,还有椴树水曲柳,一片片一株株轰然倒下。粗大的原木,被大卡车一车车运往山外,然后肢解切割加工,制作成各种木器。据说树皮的纤维还可制成麻袋绳索人造棉,甚至火药的导引线……

那年开春前,快要下山回城的时候,连队里每个人几乎都分得了一块椴木的菜墩儿,直径宽达三十多厘米,厚十几厘米,像一块尚未涂上奶油的大蛋糕胚子。我不知道这个菜墩儿对我有什么用处,想象着那些树干笔直的椴树,被分割成了一截一截家常实用的菜墩儿,很心疼很珍惜地把它抱起来。记得椴树截面米黄色的木纹,散发出清爽的椴木香味儿。

听人们谈论椴树赞美椴树,因为它是一种特别有用的树。是的,有用。

后来又听人说,比椴木更有用的是椴花蜜。椴花蜜与我国南方的龙眼蜜、荔枝蜜并称“三大名蜜”。可谓蜂蜜中的顶级珍品。

东北人会如数家珍地给你讲解椴花蜜的种种好处:椴树是一种优良的蜜源树种,椴树花可提取芳香油,椴花具蜜腺,花蕊中含有亮晶晶的蜜汁。椴花蜜色泽晶莹,醇厚甘甜,结晶后凝如脂,白如雪,素有白蜜之称。明清以来,椴树蜜一直是皇家的贡品。黑龙江省林区每年春夏可接纳大量外来采椴树蜜的省内外蜂群,每逢椴树丰收年,仅一个强大的采蜜群,就能采到商品椴树蜜50公斤,因而黑龙江省素来享有“国家蜜库”之美称。用椴花蜜沏的水,晶莹透明犹如琼浆玉液,再放上一撮椴树花,就是甘甜芳香的椴花茶了。

然而,那是20世纪70年代,一个物资极度匮乏的时期,我在林场几个月,椴树可望,椴花无踪,我连椴花蜜的气味和影子都没见,哪怕一点一滴。椴花蜜,就这样成为甜蜜而遥不可及的渴望。

我多么希望能在山里呆到七月,让我看一眼椴树花开漫山皆白的盛况。但早春的清雪一场接一场落下,我连椴树发芽的日子也没等到。开春后,我从小兴安岭回了农场。此后很多年,我也再没见过椴树,哪怕是冬天的椴树。只能从偶尔看到的图片中,想象着夏天的椴树绿叶葱茏的样子。

我开始关注椴树,断断续续得到一些关于椴树的消息:由于森林的大肆掠夺性采伐,主要蜜源植物──椴树也难逃此劫,椴花蜜产量已逐年减少……后来的岁月里,我见到的椴树,都以木器的形式出现,它们被制作成了各种精美实用的家具,不再有活的生命。它们在我的抚摸下微微战栗,诉说着我们共同的疼痛。

很多年后,如同羊脂般洁白的椴花蜜终于出现在早餐桌上,我把滑润醇厚的椴花蜜小心涂抹在面包片上,那一刻,眼前椴树花开,蜜蜂嗡嗡飞舞,椴木制成的蜂箱里,浓浓的蜂蜜溢出了蜂巢……

可我仍然没有真正见过开花的椴树。

此刻,在贝尔格莱德,我竟与椴树不期而遇,内心的惊诧与狂喜袭来,如同椴花在瞬间绽放。

更没想到的是,几天以后,在匈牙利布达佩斯老街及多瑙河边,我又一次闻到了椴花浓浓的馥郁。椴花独一无二的芳香,从街道上奶酪洋葱咖啡的气味里跳出来,我已学会辨认它们。布达佩斯尤其布达城的椴树,似乎比贝尔格莱德的椴树更多更集中,在这里,椴树作为行道树,如墙如坝屹立。二战已过去七十多年,当年的战火或许曾经把满城的椴树摧毁得七零八落,然而,硝烟散去,和平的年代,它们急切地重新生长,固执地重又开花结果。

此刻,多瑙河的堤岸上,椴树的长阵就像一条长长的绿链,跟着河上的红桥蓝桥黄桥白桥一路随行。金黄色的椴树花一层复一层,层层叠叠,排浪般汹涌起伏。我行走在椴树花的香味里,如痴如醉。

蓝色的多瑙河,在这个季节变成了金色的椴花河。

后来才知道,椴树还是捷克的国树。由于椴树的名字与德语“柔和”一词读音相近,比对欧洲的橡木,椴树是阴性的,被日耳曼人敬为爱情与幸运之女神。晒干的椴花可沏茶,是欧洲人喜爱的饮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以前中欧很多地方,村落中心都有一棵椴树,树下是村民集会欢聚、或举行婚礼的场所,椴树花开的五、六月,城镇的各种舞蹈节、艺术表演都会树下举行。由于日耳曼人一直有在椴树下举行集会的传统,法院去乡间审理案子也大多在椴树下进行,大多数村民都会来旁听,椴树因而常被称作“法院树”,或者“法院椴树”。在欧洲人心目中,椴树是神圣的。它不是可砍伐、可利用的优质木材,也不仅仅是花树与爱神。它们被赋予了公正与法治的属性,成为欧洲精神的一种象征。

椴树就这样成为欧洲国家共同的树。椴树花香无形无声地飘过国界自由徜徉,椴树花开的地方,人们平等相待、彼此尊重。

我自此懂得了,北温带的椴树,与亚热带的椴树有着那么多的不同。

我终于见到了绿叶金粉的椴树。遗憾的是,我的耳边竟然没听见蜜蜂的嗡嗡声,也没见到采蜜的蜜蜂。

椴树花开了。可是,那些传播花粉的蜜蜂们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