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白山是有灵性的。

毎年春秋时节都会对养护她的人们给予倾情馈赠。

这里的春天来得特别迟，临近五月，逶迤的群山峻岭才刚刚从融化的冰雪中生出朦胧的绿意，连绵起伏的八百里余脉才渐次有了盎然春色。

从冬眠中醒来的长白山，还没待梳妆打扮好自己的容颜，便急不可耐地把孕育了一冬天的鲜活呈现在赶山人的面前。

打开山门，坡岭沟壑满眼是点点片片披着春光的油绿；闻到的是鸟儿的啁啾和花草拱出泥土的芬芳。

纯朴勤劳的赶山人是经不住季节诱惑的，此时的山林只属于他们。

大路，小路，山路。

小货车，三轮车，摩托车。

一起涌向大山深处，开进一条条山的脉络。

长白山区的沉寂被他们充满希冀的脚步打破了。

他们个个都是赶山的高手，对方圆百里的山场谙熟在胸。哪里生长刺嫩芽、刺五加、山芹菜、蕨菜、薇菜……他们都了如指掌。

车行至无法挺进的山前，熄火停放。遂身背筐篓、手拎布袋匆匆钻进山林，轻灵的身影瞬间消逝在榛莽之中。那置放在沟门儿路口的车辆，恰似一种信号，让后来者望之明了：此地已有先入者为主，不必再与其分采争薅。其实，赶山人都是恪守行规的，对他人最早发现的采集地，都会避之而去，宁肯多走上三里五里，亦不会与其争抢。另辟蹊径，既是彰显独自闯山的能力，也是对同行的一种尊重。

赶山是有层次的。

浅层的是那些以消遣游玩为目的的人们。他们衣食无忧，利用星期天或节假日，开上私家车，扶老携幼来到郊区。在陌上寻觅着一棵棵芨芨菜、苦菜、蒲公英……他们挖这些野菜并不是为了食用，而是为了让老人找回往昔岁月的记忆，帮孩子增加一些生物常识而已。

中层的是那些喜欢食野菜的人。这些人大多出生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童年里有过以野菜代食的难忘经历。如今从林区矿区退了休且身体尚好，每年春季赶山是他们期待已久的事情。他们几乎都不使用交通工具，一律步行。吃过早饭，带上午餐的干粮，三个一帮，五个一伙儿，兴致勃勃春游一般向山里奔去。他们走得不会离家太远，顶多十里八里，一个多小时路程，采到的野菜品质自然亦算不上高端。猫爪子、猴子腿、四叶菜、山生菜……偶尔会喜出望外地采到一点刺五加、蕨菜什么的。回到家，舍不得自己享用，趁新鲜送给了亲戚朋友。他们很少把采来的野菜拿到市场上去卖，不以此物换钱，享受的是一种赶山的乐趣以及亲友们的赞美和夸耀。

深层的该是前面说过那些开着各种车辆进山的赶山人。赶山对他们而言，既不是消遣游玩，亦不是兴趣使然，而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赚钱的机会和指望。他们年龄大都在四五十岁，正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爬坡阶段。他们抑或是近郊农民；抑或是因为所在单位工作岗位让他们过于束缚或不能释放更多能量而主动辞职者。他们毅然选择了自主谋业，勇敢掮起了社会和家庭的双重担子。赶山，意味着在这野菜可采的短短二十多天时间里，他们要不失时机地挣到一笔钱，用以填补并不宽绰的开销。他们都是要强要脸面的人，供子女上大学、赡养老人、购买新房……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可他们对生活充满信心，对每一天的日子都有盼头。他们乐观坚强地担当着多重角色，忙碌的身影总是形色匆匆。

他们才是长白山区真正的赶山人。

一年春秋两季是他们收获的时节。春季的山野菜，秋季的蘑菇、榛子、松子、元枣子……他们用艰辛和汗水把这些蕴藏在大山深处的珍品奉献给了人们。

他们或夫妻为伴儿，或兄弟姊妹结帮儿，或好友搭伙儿，身穿泥彩服，足蹬农田鞋，手脚麻利，行动敏捷。入山时筐篓空空，一身轻便；出山时手拎背驮，汗水淋淋。他们爬坡翻岭、跨沟越涧，披荆斩棘，躲虫蛇叮咬，避方向迷失，一个比一个更具探索勇气。他们晓得长势最好的野菜往往都在无人抵达的险境之处，只有勇敢地在林中走得愈深愈远，才会有更大的惊喜发现，有更多的意外收获。

他们是掐着指头算计这段日子的。每天该去哪座山，蹚哪条沟，穿哪片林，心里是早有谱的。甚至哪块地儿能出多少货，该有多少收成，多少进项，都是不止一次用心思谋过的。他们珍视这黄金季节的每一天，哪怕逢上风雨天气，赶山的脚步也不会停歇。

他们的脸颊，被山风和阳光吹灼成了难以还原的褐红色。

他们的手指，被菜汁和泥土涂染成了不易洗掉的酱紫色。

太阳西斜的时候，他们背着沉甸甸的收获艰难地走出山林。粗气尚未喘匀，咕咚咚灌下半瓶凉水，撩起衣襟擦把脸上的汗水，赶紧把车打着火，突突突，直奔城里农贸市场。

他们的陆续到来，让农贸市场顿时变得异常活跃。赶山人带来的似乎不仅仅是一溜两行鲜嫩可口的野菜，更是一堆儿堆儿裹挟着山野气息的诱人春色。买的、卖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片，热闹非凡。

赶山人朴实憨厚，却并不保守木讷。他们很快掌握了最先进的交易方法，用手机互联网通过微信，把采来的野菜分门别类，按其品质卖到了全国多地，卖出了物有所值的好价钱。有时，人还没下山，菜就被外地人在网上订购一空。

长白山，这座被冰雪覆盖半年之久的大荒野地，其滋润生长的优质野菜愈来愈被更多人认同青睐。

长白山似乎没有春天，春天被冰雪占据了。

初夏如春的大好时节，牢牢系在了赶山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