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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围巾

来源:今晚报 | 肖复兴  2019年06月25日07:59

人老之后,回忆起青春,即使当初苦涩,经过岁月的酿造,也成了一壶老酒,变得味道别具。五十年前,我在北大荒。夏天的一个下午,我们哥儿几个从富锦县城买完东西回大兴岛,客车跑到一半路,抛锚了,我们只好下车,徒步走。天暗得很快,离大兴岛还有二十来公里,这么走下去,半夜也到不了家。我们商量了一下,还得搭辆便车回去。

那时,从富锦县城通往大兴岛的那条砂石路上,来往的车辆不多。好不容易有车过来,我们蜂拥而上,纷纷挥手,车却鸣着喇叭,扬长而去。我们意识到问题症结:我们几个人一水儿都是男的,以前要是同伴中有女知青,一般让她们挥挥手,车都能停下来。我们常常骂司机都是生柿子——色(涩)!

我对大家说:看来,我们当中必须得有人男扮女装了,要不天黑也拦不到车。大家纷纷说:对。谁来男扮女装呢?这毕竟不是梅兰芳扮个青衣登台唱戏,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肯,都不好意思。没办法,最后我说,那我来试试吧。不过,你们谁在富锦给女朋友买了围巾,得贡献出来。

“那没问题!”有人立刻从书包拿出一条红围巾递给我。几乎同时,另一个人也拿出同样的红围巾。在富锦,我早见他们悄悄买了红围巾,准备回去给女朋友献殷勤。

我又说:你们得都藏在树后面,司机一看那么多人,想停也不敢停了。一旦我把车截下来,你们可得麻利点儿,赶紧上车。于是,他们立刻藏在路旁的白杨树后面。我把一条红围巾围在头上,把另一条红围巾攥在手里,管不了他们躲在树后窃窃地笑了,心想,用这两条红围巾能不能钓上鱼来,就看这招儿行不行了,千万别现眼。

朦朦胧胧的暮霭里,一辆大解放卡车亮着明晃晃的车灯,远远开了过来。我豁出去了,跑到路中央,使劲地挥动着红围巾。那位司机,要不就是眼神差点儿,在暮霭中让那两条红围巾搅得把我真当成了一个女的,要不就一定是一位好心人。总之,他在我前面几米的地方,一脚踩住刹车,把车停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上车,藏在白杨树后的几个人已如炸了窝的黄蜂一样,早都飞上了卡车的后车斗里。

不过,我是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置上——不用受风吹了。司机是位四十多岁的大叔。他看了我一眼,又看看我摘下的红围巾,没说什么,只是弯着嘴角笑了笑。后面车斗里,一片欢呼声,撒豆粒儿似的飘荡在得意的风中。

从那以后,我给大家留下一个话把儿:红围巾,给大家增添了笑料。但是,后来我因顶撞了队上的头头而挨整的时候,竟然有人旧事重提,将红围巾当成了发面起子,酿造出谣言,说我晚上在场院的麦棚里,头上围着红围巾装女的,其实是在和一个女知青搞对象,让人误以为都是女的在谈心。而且,很多人便相信了:原来我是如此狡猾。因为我有过为拦截车而戴红围巾的前科,人们怎么能不相信呢?多么荒诞的年代啊!你曾经的牺牲和付出,竟成了前科罪证。

五十年过去了。日子真的不抗混。偶尔,往事不请自来,纷纷如春水涌满心怀。我会想, 在北大荒,如果我真做过什么意外的惊人之举的话,那天暮色里,那条砂石路上,我迎风挥舞着红围巾,大概算一件吧。

前几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当年的伙伴一起重返北大荒。车子从富锦县城开出,向大兴岛驶去。路已变成了柏油路,如果不是路两旁的白杨树,我几乎认不出来——幸亏还是白杨树,尽管已经长得高大粗壮,阔大的叶子拍响着海浪一样的哗哗响声,但依旧那样亲切,像老朋友,尽管多年未见,还是一眼就能想起以往岁月里彼此的青春年华。

太阳正在落山,西天的晚霞,喝醉了酒似的格外灿烂,路两旁白杨树的叶子,被晚霞映照得火红火红的,仿佛树尖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有火苗在燃烧。时光迅速回流,车上的朋友们,不约而同想起了当年在这条路上我挥舞红围巾的往事,纷纷说起,纷纷大笑——再没有人提起那个“谣言”——我和他们一起把身子探出车窗外,想找到挥舞红围巾的地方,兴奋异常的劲儿,像是寻找安徒生藏在树后面的童话,像是寻找遗失的一个梦。可我们都找不到了。车子飞驰,将白杨树和路都甩在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