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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2019年第3期|杨献平:往事记

来源:《南方文学》2019年第3期 | 杨献平  2019年06月24日08:59

走到姑父家外面马路上,迎面看到朱建高。他和他妹妹朱巧玲都是我小学同学。他父亲朱二相是我们一到三年级的老师。就这一点,就足够乡亲们对他们家大人孩子点头哈腰的了。何况朱建高的母亲娘家枝繁叶茂不说,声势还相当显赫。具体一点说,朱建高的大舅在本市供销公司做采购员,走遍天下,见多识广,且工资不菲,油水肯定也不少。二舅在本乡任党委书记,一声招呼,山上的岩石都会抬起脑袋四下张望。更可怕的是,他还有个亲姑姑在市区某个大医院做医生。姑父在市委组织部任职。

少小时候,我一直和朱建高关系不错。高考之后的数月间,还和他亲如兄弟,日夜鬼混,不是一起到山东买面粉,就是冒着大雪为他们家砌房基地。我后来离开了老家去外地谋生活,但因为父母和兄弟在,几乎每年都要回来一两次。不论在哪里遇到我,朱建高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很亲切地叫我去他家里玩。可这一次,见到我,朱建高的脸却像被狗舌头舔了一样,毫无表情,常年虚肿如被蜂蜇的两个眼角也似乎下坠了几毫米。我还没想清楚这人见到我咋变成这副模样,只听朱建高把声音压在鼻咽粘连处发沉地对我说:去哪儿?我说去俺大姨家。他啊了一声,再没言语。我也语气冷淡地应了一声,便相向而过。

在南太行乡村,两个不沾亲带故的人,在靠近自己家的路上或者山道上遇到,一方邀请一方去自己家里坐坐,是极其信任和亲近的表现,更是被邀请者的一种荣光。朱建高虽和我是小学同学,但长我四岁,他妹妹朱巧玲倒是和我同岁,可能只比我小几个月。

朱建高个子高,走起路来颤颤的,眉毛像是俩黑色倒三角,贴在终年虚肿的俩眼皮上。我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第一天,刚到学校,就看到了朱老师拿着一根荆条,在教室门口抽一个高个子男孩的屁股。男孩子的哭叫声把学校四边树上的蝉叫都压过了,引得四边村人端着饭碗或者撅着屁股、斜拉着身子往这边看。我心里想:老子当老师,儿子学习成绩一定比俺们这些父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好。

可事实相反,朱建高小学一年级留级两次,二年级又留级。上到四年级,干脆被他爹撵回家种地去了。他妹妹朱巧玲个子不大高,脸色很白,像白布上溅了污泥一样,密布了不少黄褐斑。在小学一年级,我和她还吵了几次架。我时常骂她萤火虫,她就回骂我为狗屎尖、狗屎尖、狗屎尖……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和我娘在自家房子后面摘桃子。她被她娘带着,提着一个小荆条篮子下地。我娘和她娘年岁差不多,关系还行。见了面,俩大人说话。我娘还拿着几个大桃子给她娘儿俩吃。

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指着朱巧玲对娘说,不要给她吃,她老骂俺!我娘笑着说,你们孩子家,有啥骂的?她娘笑着说,这俩孩子还挺有意思。然后呵呵笑。我见俩大人脸色如故。觉得气,对着朱巧玲就骂萤火虫,夜夜飞,飞到墙头装苍蝇,落在地上烂泥坑。朱巧玲见我用顺口溜骂,也不示弱,张开没被黄褐斑统治的两张小嘴片子也顺口骂我说,狗屎尖,乱骂人;驴踩上去翻跟头,马踏上去滴溜溜。我娘和她娘听了我和她的顺口溜,都呵呵笑。我收住声音,蹲在地上捡桃子,她被她娘拉着,扭着小屁股往地里走。路过我的时候,竟然嘟了一下嘴,冲我呸了一口。

这是乡村女娃子的常用招数。往往嘴片子一合,再向内,在两腮搜找唾液,然后凝于舌尖,再咽喉催动,舌头前卷,用力喷出。动作虽然复杂,但表达的情绪未必真的。对她这一招,我再熟悉不过。朱巧玲在学校好生气,动辄与男生骂仗甚至拳脚相向是出了名的。且骂起仗来眼睛又瞪又斜,还咬着牙齿,嘴片子上下翕动,从牙缝里吐出的话比茅房顶上盖着的玉米秆还善于藏污纳垢,熏人倒胃。不少男生惧怕她机关枪一样的毒骂,再加上他爹是老师,惧怕又多了三分。有些干脆挨骂不吭声,有些只能在背后咬牙切齿,把朱巧玲骂得披头散发,四脚朝天,可当面,要不一声不吭,要不觍着脸献媚。

孩子们都喜欢狗仗人势,大人也似乎不例外。谁家有点本事,或者有可随意抛掷和实施的权利和资源,连睡觉都要跷起二郎腿。朱巧玲当然也不能免俗。可是,倘若她爹不是我们老师,估计骂她的人绝对占全班同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但也因为她爹是老师,我私下很羡慕她。受委屈的时候就自顾自地想,要是俺爹也是老师的话,不但学习上有人实心帮助,且那些刺毛同学也不敢明打明地欺负我,只有由我胡乱欺负的份儿。

可惜,朱巧玲和她哥朱建高一样,骂起人来一顶十,独入百万军中取上将舌头也不在话下,而对课本上那些字、字母和公式,则犹如擀面杖吹火,即使拿着金刚钻钻十个孔也还是一窍不通。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紧跟她哥朱建高,朱巧玲也被他爹暴跳如雷地送回了家,开始了与我们迥然有别的少年生活。

这一次在故乡与朱建高相遇,已是十年之后的某个夏天,草木再一次把南太行的沟谷和村庄用绿色吞噬,蓝空之上的太阳和云彩轮番遮蔽和照耀。身长如蛇、鼻孔微微朝天的朱建高已经娶妻,生了一个女儿,老婆时常坐在马路边石墩上,露着俩白晃晃的奶子一边喂孩子一边向路人招摇。我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当年冬天,就骑着十八岁的青儿马去了遥远的巴丹吉林沙漠。在风沙连天的盐泽之地,我费尽吃奶力气,头发凭空把根据地折磨成了风化岩石,才连滚带爬地考上一所大学,毕业又回到原单位,才算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在个人问题上还是一穷二白。但我从没想过要在莲花谷找人凑合,对他妹妹朱巧玲半点心思都没动过,但我父母曾跃跃欲试说,朱巧玲家富,舅舅还是现任乡党委书记,爹当老师先民办后转正,人也长得不赖,要是成了咱家人的话,就相当于石头变黄金,不但壮大了门庭,也会对村里那些常年蔑视和欺负我家的人形成强势震慑。

也就是说,在我父母看来,重要的不是朱巧玲这个人,而是朱巧玲的家庭背景。在南太行乡村,结亲也是壮大家族势力的不二途径。人们相信,人和人之间,除了亲情之外,一切关系都是靠不住的。因了这一优势,朱巧玲在南太行莲花谷十余座自然村当中,当然是一个大而香的饽饽,尤其是像我们家一般势单力薄、急需要攀强势亲戚壮大声威的普通人家,更是趋之如鹜。可人算不如天算,还没等我父母下手,朱二相和他老婆朱刘氏快刀斩乱麻,朱巧玲刚满十八岁,就被父母主动送给了相距不过三里地的赵家村在一家国营煤矿企业当工人的小伙子张如来。

张如来也是我和朱建高、朱巧玲等人的同学,且和朱建高兄妹俩经历相当一致,都是每次拿零蛋,压得爹娘面红耳赤实在吃不消才把书包扔了,回到家里,在田地间任凭岁月把他们一个个锻造成欣欣向荣的大姑娘小伙子。十九岁那年,张如来顶替他在煤矿井下多年的父亲成为一名工人,虽然还要下井,但国营煤矿安全设施好,每个班六小时,一个月上二十四天,能拿到五千多块钱的工资。这样的条件,在南太行乡村,也是百里挑一了。

那时候也时兴国家公务人员不种地、吃低价商品粮的。我听到这一消息后,心里连一点涟漪也没泛起,转了个头,就忘掉了。

十年后的今天,我再次从西北回乡探亲,头两天,围着父母转,说家事、外面的事情,然后挨个去亲戚家走动。这是南太行乡村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凡是在外地工作的人,不管何时回到家乡,都必须要去主要亲戚家看望一下长辈。在我家,一个大姨妈、一个小姨妈,两个舅舅算是最亲近的人,他们兄妹几个非常团结,一个有个啥事,另一个是掏心扒肺地帮,哪怕是有个头疼脑热,都闻信再忙也要探望。我从小没见过姥姥姥爷,大姨妈和我家同在莲花谷大队,距离最近,平时来往多,在我感觉中,大姨妈就像姥姥。每次回家看望她,是我的一项必修课。

大姨妈家在西岔村以南的和尚山根部,属于莲花谷最偏僻、最靠山的一个自然村。我们家在朱建高家所在的莲花村以北,一条马路将几个村子连接起来。我要去大姨家,姑父和他们家是必经之地。

和朱建高打了照面后,我一手提着给大姨妈从西北带的天麻、枸杞、李广杏、葡萄干等特产,一边抽着香烟,迈着方步沿着柏油马路,不紧不慢地越过姑夫家院子。

正是中午,姑姑和姑父大概在午休,院子里除了苹果树和它满身的苹果,再就是阳光在蚂蚁和黑甲虫身上的爆裂声了。再转过一个小弯道,走到朱建高家门外的马路上。他娘朱刘氏和妹妹朱巧玲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朱刘氏手里提着一件水声哗哗的黑裤子,正要伸手拧水,一侧脸看到我。立马把湿裤子丢下,冲我说,小平你回来了!我笑着应答说,是啊婶子。我正要继续走,朱刘氏和朱巧玲一并出了院门,各自穿着一身小碎花上衣,迈着小碎步,两支绣花箭一样飞到我面前。

这就是朱建高和朱巧玲的母亲,方脸,白净,双眼皮,围着鼻子一群黄褐斑,但颜色较浅,不但不影响主体建筑,而且还有歪打正着、锦上添花之效。早年间,她带着朱巧玲下地,我和朱巧玲在我们家房后对骂那一次,是朱刘氏留在我脑壳里第一个印象。多少年过去,朱刘氏还是当年模样,额头眼角没一丝皱纹,反而连围着鼻子跳舞的一大群黄褐斑也不知何时集体逃跑了。而我的同学朱巧玲像极了年轻时的朱刘氏,几乎一个模子套刻出来的一样。

我不知道这母女俩飞到我面前要做啥。脑子在急速运转,还没寻到一点蛛丝马迹,朱刘氏的嘴巴就开了枪。说,小平你咋这么缺德啊你,叫张如来骂俺,还撺掇他来俺家闹事……朱刘氏那俩嘴片子还没盖住牙齿,朱巧玲俩红嘴唇又开始发子弹,说,你咋恁杂种,帮助张如来那王八羔子说话。他是你爹还是你爷?我一听这些话,脑袋更蒙,像被几根裹了铁皮的棍子连着砸。正要开口申辩,朱刘氏嘴巴又吐出一堆诸如操恁娘鸡巴小子之类的连男人都极少说出来的脏话。朱巧玲随声附和。娘俩一前一后,把我夹在中间,用两副鼓胀的胸脯和两张热火朝天的嘴唇就要把我剥开了炒熟了吃了一样。

等我反应过来,眼睛越过朱刘氏母女俩的脸,扫了一下四周,见不少人站在自家院子里或马路边竖着耳朵听。我一阵脸红。辩解说,婶子,巧玲,你俩说的这话,我一点不知道。我刚回来不满三天,哪儿也没去,谁家也没沾。这闲话从哪儿来的?我当时说话相当客气。原因有三:一是朱刘氏和我母亲关系还不错,遇到事还替我家说过好话;二是她男人朱二相是我小学老师,虽一日为师构不成终身为父,但毕竟当过他的学生;三是我和朱刘氏当乡党委书记的亲哥哥的二儿子刘爱光也是同学,而且关系不错到如今。

我站在原地,申辩的话还没蹿上舌尖,就被朱刘氏和朱巧玲乱刀挡了回去。她娘儿俩骂够了,吐着唾沫,扭着身子,回到自家院子。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各自归位,消失在黑洞洞的房门或者绿叶背后,才又迈开双脚,往大姨家走。

马路上不断有人有车,相向或同向而过。有些人我认识,有些是新娶来的外村媳妇或者来这里走亲戚的人。我低着头想,怪不得以前关系还算不错的朱建高见到我那副口气和神情,他用一种冷漠的问候,把他娘和她妹对我的恶毒指责和辱骂藏在最后,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到大姨家还没坐下,三表哥就开着三轮车突突回到了家,进门就说,小平你咋了啊,叫人家朱刘氏娘儿俩半路截住把你唾骂了个不像人样儿。我脸腾地红了,往椅子上坐的时候,差点坐空。大姨妈大睁着眼睛问,平子,到底咋回事,你啥时候把那俩母老虎给惹了?叫人家半路作践你?

我说我啥也没说,谁知道谁传的闲话。三表哥说,你没和张如来一起说过话儿?我说前晚去代销点买烟,遇到张如来,在路边说了几句话。大姨妈啊了一声说,那就对了,你在路边和张如来说话,肯定有谁看到了,把闲话传给了朱刘氏。人家这才半路拦住你作践你。我说,张如来问我在西北的工作和别的一些情况,我答了几句,再没别的。三表哥叹了一口气说,这人啊,就是嘴贱,没影儿的事儿就长了脚。大姨妈又说,小平你还不知道吧,那朱二相和他老婆朱刘氏去年给张如来把婚事退了,两家正在闹矛盾呢。你这一下子又被人捎带了!

我哦了一声,低下头。脸上一阵发烧,心里怒火一下子擦擦地燃。猛地站起身,就往外走。大姨妈和三表哥说,小平你去干啥?我说我去找那俩狗日的说清楚!大姨妈上前拦住我说,平子平子,你一个人,那是俩母老虎,家里还有朱二相和朱建高,你去,一句话说不公,又在人家家里,人家不打你才怪!三表哥也说,你当时没说清楚,现在去不迟了啊?还是稳稳贴贴地,就当不小心踩了两泡臭狗屎!

这是我在莲花谷遭遇的唯一一次当面袭击。回到家里,母亲问起,我如实说了。母亲起身迈着泥脚越过院子再过山岭,往朱刘氏家走。我不放心,紧跟而去。娘儿俩到朱刘氏家院子前,天已经黑得能当围墙用了,再加上几棵冠盖庞大的柿子树和核桃树平地遮蔽,更黑得摸不着头脑。朱刘氏一家正在院子里吃饭,说的话题还是我。我依稀听到,朱刘氏语气恬淡地说,可能是真冤枉了那小子。朱二相说,冤枉就冤枉了,他也不是个啥人物。朱巧玲嘴里好像吃着什么东西,含糊地,但语气轻蔑地说,骂他还咋滴?还不是一筐烂柿子,想咋捏就咋捏!

母亲在前,我在后。听了他们一家一番话,我血气上涌。就在这当儿,母亲故意大声说,朱刘氏,在家没?然后是一片寂静,虫鸣从四面的茅草和泥土当中席卷而来。朱刘氏顿了一下,和丈夫朱二相、儿子朱建高、女儿朱巧玲嘀咕了一会儿,大意是判断到底是谁这时候会到家里来。他们还没嘀咕完,母亲的脚就踏上了朱刘氏家的领土。朱二相一家就着蚊虫围绕的灯光看清是我母亲,突然变得很客气,纷纷起身,朱二相还把自己的藤椅宝座及时让了出来。

先是扯淡话,然后说到正题。我在母亲旁边坐着一张小凳子,看着他们说。母亲时不时问我说,你到底跟张如来说啥没有?我说我刚回来,就在买烟时候遇到张如来,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朱刘氏听着,朱二相也是,朱巧玲早就撂下碗筷,不知去茅厕了还是回屋里待着了。从朱二相两口子的话中,我似乎听到了他们的歉意。朱二相说,现在年轻人说话不注意,也不过脑子,有时候真很伤人。朱刘氏则说,那王八羔子张如来简直就不是个东西,在煤矿上班好好的,一个月大几千块钱拿着,这么好的活儿,非不正干,辞职做啥鸡巴生意。这不,折腾了半年,就把家赔干了!大几十万块钱,就是下辈子变成老虎卖骨头卖皮卖血,也填不了那个天大的窟窿!

我母亲嗯声附和。我在一边则义愤填膺。起初,我想,这家人在莲花谷口碑虽然不怎么好,但已经知道是错,肯定会对我说句抱歉的话。可没想到,我和母亲在他家院子里坐到月明星稀,村庄零星的灯光被黑暗吞没,甚至朱建高和他爹朱二相不断张着吓死人的大嘴巴打哈欠,也没蹦出一点冤枉人不对的意思。我实在忍不住了,大声说,朱老师朱婶子,这事儿你俩觉得对吗?大白天的,没头没脑地把我拦住臭骂一顿,知道错了怎么连个错也不认?

说这话时候,我是压着怒火的。尽管半夜里冷气下降,热气弥散,我穿着一件T恤都觉得凉如指爪贴身绕行,但胸腔里仍旧布满一点就燃的易爆品。朱二相咳嗽了一声,又朝着黑黑的院子外吐了一口痰,干笑一声,然后说,娘儿们都这样儿,见风就是雨,没法儿。我一听,知道朱二相故意滑溜了过去。朱刘氏先是咯咯笑了一下说,小平,婶子和你娘一样大,当婶子的骂你几句,就算是不对,你还能受不下啊!我听朱二相两口子这么说话,站起身子,冷着口气说,是啊,当婶子可以骂我,冤枉我,可是巧玲呢,她还比我小几个月呢!妹子骂哥哥,还把脏话说成了串儿,是不是不对?

随即是他们一家的笑声,在人睡灯灭、空如无物的莲花谷,显得欢快,还有些瘆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听有人在巷道里嘀咕,声音忽大忽小。我起床,声音消失,只留给我两个老年妇女的背影。

上初中三年级的弟弟也义愤填膺,气鼓鼓对我说,朱刘氏还真够不要脸的,去拉杨善林!正巧母亲听到了,嗔怪了他一句。我哦了一声,若有所悟。我知道,杨善林当过大队支书,一干就是十几年,最大的功绩有三件:一是把只读了中专的儿子送到了市委党校,然后进了政府当差;二是带着群众把养了几十年棵棵能当大梁的树锯掉后,不知卖给了谁;三是任大队支书期间,男女闲话层出不穷。早年间,就有人私下说,杨善林趁自己婆娘不在家时,强行和养女发生关系。后又和朱二相老婆朱刘氏好上了,某日,大队干部正开会,朱刘氏一头闯入,不管里面还有谁,就对杨善林说,你欠俺的钱啥时候给?杨善林电击一般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伸出长臂,把手搭在朱刘氏双肩上,使劲往一个方向掰。朱刘氏哼了一声,大幅度挣脱,一屁股坐在大队支书加海绵坐垫的椅子上。

杨善林躺在路边,浑身是土,鼻子眼泪糊得没了缝儿。估计很疼。要不,咋能不顾脸面在那儿丢人呢!还说,肯定是那个老家伙又去他干闺女家了,不小心被女婿撞到,上去一顿大饼乱脚,扔在路边。杨善林在地上躺了好一阵子,人过来过去,没一个帮他。最叫人想不到的是,本应当避嫌的朱刘氏不顾乡邻的如刀眼光、断铁长舌,亲自把杨善林扶到自己家,喂了水,给了点吃的,还让杨善林在她和朱二相的床上躺了半天。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太振奋了,原先的郁闷心情顿时海阔天空。只觉得,有人替我报复了朱刘氏,甚至朱刘氏一家。这件事,最受不了的肯定是朱二相,再就是朱建高和朱巧玲。老婆和人好,还明目张胆,朱二相身为人民教师,天天教书育人;早年间那事出的就让他瘦脸上多了一道隐性刀疤,不用天阴下雨,肯定隐隐作痛。

再说,儿子朱建高都结婚生孩子了,也算一家之主;女儿朱巧玲虽说和张如来退了婚,但也算是十八大九有脸的大闺女了。朱刘氏还这样。

可这件事还没等我离开,被人私下说笑几天后,就像日渐干涸的沟中流水,悄无声息地被压进乱石穿空的河道。等我过几年再次回到莲花谷,看望大姨妈时,竟然又在姑父家外的马路上,与朱建高狭路相逢。才过了没几年,朱建高竟然老了一圈,眼角皱纹跟薄锅贴一样,合上嘴展刮刮的,咧开嘴就成了抻展的细弹簧。见到我,两道倒黑三角眉毛左右荡漾了一下,裂开嘴唇,笑说,小平回来了!我也笑。然后站在他对面,掏出从西北带回的雪莲牌香烟,递给他一支。朱建高点着,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地侧仰了一下脸,吐出的烟雾从脸侧随风蛇一样蹿走了。朱建高又问我在那儿咋样。那儿就是我工作的地方。我说,就那样,混口饭吃呗!

走到他家院外马路上,看到朱刘氏,在院子外面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怀里抱着一个穿粉白色衣服的小孩,一手还拿着一个奶瓶。看到我,朱刘氏绽着笑脸大声说,小平回来了啊!我说,是的,婶子。带孩子!朱刘氏嗯了一声。我脚步不停,继续走,脑子里想起前几年回家时,她母女把我拦住,连骂带喷地把我从里到外狠狠作践了一次,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由得转了脸,朝朱刘氏歪斜的背影狠狠地剜了一眼。可一转头,竟然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咧着一张嘴,晃着两只鼓胀的大奶子,从对面气势昂然地走过来。

我还没回过神儿来,就听那妇女说,小平回来了!我讶异了一下。脑子在想这个人是谁。她又说,去家里坐会儿吧!我赶紧咧嘴笑说,不了不了。等她走过,我忽然想起,这人是朱巧玲。忽又想:这人怎么成这样了?七八年时间,一身清丽的朱巧玲竟然被岁月抡砍成一个典型的乡村妇女。不戴胸罩,走路还故意把两只大奶子颠起来晃荡,生怕别人看不见。我摇摇头,又想到她前几年和朱刘氏骂我时的泼蛮和凶狠,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跟着泛起一层酱黑色的涟漪。

从大姨家回来,又在路上和朱刘氏、朱巧玲打了照面。朱刘氏果真老了,先前围着鼻子转圈的黄褐斑变成了黑蚂蚁,挤成一堆,远看就像是一块贴了半个月的狗皮膏药。眼角的皱纹跟斧头砍的一样,深刻而繁多,额头上也是。最叫我吃惊的是,朱刘氏的头发大部分白得像二月末的梨花。她笑着说,小平,在外面混得好了啊!我笑笑说,没有,还是老样子,能有口饭吃不错了!她又说,看小平人谦虚的!我说不谦虚,跟在家一样,干活吃饭,哪儿都不养懒汉!她笑笑,又问我,有孩子没,几个了?我说有一个儿子了,一个就够了。

正说着,朱巧玲敞着怀,从朱刘氏家出来,一只手抱着大概不过两月大的孩子,把一只奶头塞给孩子,一只半掩半露地在外面晃。右边耳朵上还扣着一部红色手机,嘴角不停冒着白唾液说话。后来听人说我才知道,这是朱巧玲第三个孩子。前两个孩子的爹先在铁矿干,挣钱是挣钱,可是被一个在铁矿周边舞厅从业的四川小姐迷住了。开始厮混得天昏地暗,一分钱不往家带。后来直接把那个四川女人带回家,和朱巧玲、孩子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甚至当着朱巧玲的面干过几次那事,欢腾不已、旁若无人。

朱二相、朱刘氏和朱建高联袂到朱巧玲婆家兴师问罪。公婆好话说尽,就差点给朱家人磕头作揖了。可朱巧玲那个男人王八吃秤砣,带着那个四川小姐满乡里转,还主动到法院要求与朱巧玲离婚。朱家人一看这货脑袋简直被驴踢肿了,颠三倒四不知饭香屁臭还梗着个脖子装大葱,索性快刀斩乱麻,解脱了自己闺女,也玉成了做了五年女婿的王八蛋与四川小姐的好事。

朱巧玲先从父母之命,和张如来订了婚,后因张如来放弃煤矿工作,自己倒腾生意赔得连裤带都拴不住,朱二相和朱刘氏再替朱巧玲做主,解除了和张如来的婚约,我还是能理解的。莲花谷人向来是哪根枝儿高往哪儿爬,谁家有福往谁家奔。老少爷们哪个也不例外,大闺女更是如此。可是,朱巧玲一婚生了一儿一女,后被丈夫一脚踹了,没一年时间就另嫁他人不说,还很快又生了一个孩子。这一点,我是有点不理解。

朱巧玲和第一任丈夫正式离婚后,距离莲花谷十多里外某村庄的一个未婚小子,就请人来说媒了。乡人听说后,都觉得那小子比较亏。这种亏有多重因素,明着暗着,三五句话说不清,任谁也有权利放开想象。

在莲花谷,有句俗话很流行,即寡妇无情,戏子无义。可据我猜想,从朱巧玲举止和神色来看,再嫁后,她还活得很滋润,至少现在还算是开心的。此后几天时间,我连续在路上或者田里碰到张如来,就是朱巧玲的第一任对象。张如来也彻底没了活路,沦落到闲时出外打工挣钱、忙时回家种地的庸常地步,三十三四了还没人愿意嫁给他。可我从张如来的现实表现来看,他好像并不为自己的生活发愁,也不为前景担忧。依旧抽三四块钱一包的香烟,一头乌发还抹着头油,在日光下亮如黑镜子。有一次,他坐在地边,叫我一起歇歇,我过去了,他问了我在外面的一些情况,然后说他和朱巧玲的往事。我没想到,张如来竟然还说他和朱巧玲有过那种关系。我笑笑,不说话。张如来还说,前些年我回家在路上,猝然被朱刘氏和朱巧玲母亲痛骂的事情,是那娘儿俩不对。要是他的话,当场就把那娘儿俩的嘴打烂了!

我又笑笑。心里实际上早腾起一团火。我把牙齿咬了咬,深深吸了一口烟。张如来见我神色如故,脸上嘴里一点恼怒的纹路都没有。抽了一口烟,兀自嘿嘿笑了一阵,说,那家人真鸡巴不是东西。娘偷汉子和杨善林乱搞,三指高的孩子都知道。闺女好不容易嫁了一个男人,到头来还被人踹了,自己生的孩子没要来一个,财产也没拿到手,现在又找了个半傻子。更不要脸的是朱建高,自己都四十八九了,逼着老婆离婚,和西高坪村傻老真的二闺女结了婚,俩人相差二十二岁,成了个啥东西!

张如来说完,又看我脸色,我依旧抽烟,不发一言。关于朱建高逼着原配离婚的事情,我前几年回来听说过。起初,夫妻俩关系挺好,还生了个女儿,都初中毕业了。可朱建高也不是省油的灯,三天和这个妇女有闲话,两天和那个妇女不干净。

乡人把男女偷情的事儿叫作“拱门儿”,意思是与其他男的老婆有染。这“拱门儿”的说法,是非常形象的。一般而言,是其他男的趁某个妇女丈夫不在家的空当,夜里去敲门找人家老婆寻欢的情景。

因为这个毛病,朱建高老婆和他闹了几次。两口子打架打到床单成棉絮、枕头变土饼的程度,朱建高依然故我,带色的传闻在村子内外如雨后春笋。再后来,夫妻二人分开居住,一人一间房子,各做各吃,形同陌路。有年冬天,莲花谷也兴起了一股席卷东西山坳的麻将风,朱建高和老真的二女儿张桂花是其中的百战骁将,而且还常在一个牌桌互为攻守。次年,春天的第一朵杏花还没开,张桂花肚皮里的胚芽就先把村人的眼球顶了几个大坑。

朱建高、朱巧玲兄妹俩,再加上朱刘氏和杨善林,莲花谷人一提起来就咳一声,意思是太复杂、太有意思了。而朱刘氏不觉得,朱建高娶了张桂花后,三个月就生了个闺女。有人说,朱建高和老婆离婚就是想再要个小子。没小子算个啥,到老了没人管不说,这户人就绝了,愈发惹人嫌。朱巧玲再嫁了一个未婚小伙子,生了孩子后,也算是彻底稳定下来了。

几年后,我再回去,到市区,再转长途班车,刚落座,就听后面有人说,你是小平不是哎?我一扭头,看到一个皱纹几乎把眼睛吃了的中年妇女,鼻梁周围密布的黄褐斑就像是一块镜子上涂了黑漆。我哦了一声,说是。回头瞬间,忽然想起这个人就是朱巧玲。然后又回过头问她去哪儿。她说来市里姑姑家。我啊了一声,算是明白了。

这时候,我大姨妈已经去世了,姑姑姑父还在。我每次都去看望他们,没再遇到朱建高。到了晚上,我们一家正在吃饭,忽听三轮车吃力爬坡的声音从岭外小路上传来。弟弟说,建高来了。我问哪个建高?母亲说,还有哪个,朱二相的大儿子呗!

令我没想到的是,朱建高竟和我弟弟是挑担。我弟弟的媳妇是老真的大女儿。我扑哧笑出声来,说,朱建高比我还大五岁,我比弟弟大五岁,这不乱了辈分啊。又笑着问弟弟说,平时朱建高叫你姐夫不叫?弟弟说不叫,就说话。我啊了一声,然后低头吃饭。忍不住又笑,而且笑得忍不住,急忙放下碗筷,跑到房子后面敞声大笑了一顿。母亲说,看看你,这个也笑成那样儿!我妻子斜眼嗔怪我说,这个在城市还少啊,大惊小怪!

转眼之间,又一个冬天,阳光稀薄,山野苍黄。我的几个中学老师听闻我回家了,执意要我给全校学生讲讲自己的经历。去到中学,先是和一直保持联系的刘老师聊了一会儿,出门时却碰到朱二相。我纳闷,但立即打招呼,叫朱老师,又叫朱叔。朱二相也老了,以前寡瘦的脸上布满了老年斑,一如既往的分头全是时间在人身上的霜花。朱二相很客气,一次次邀请我去他屋里坐坐。我正推辞,忽然一个人掀开帘子出来,也叫我进去坐坐。我一看,竟是朱刘氏。

房间很小,也算是办公室改造的,靠床放着一个煤球炉子。朱刘氏和朱二相很客气地叫我坐在炉子边,又倒了一杯茶水。我细一看,这时候的朱刘氏,已经老得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了。他们还是问我在外的情况,几个孩子,单位那地方好不好,将来还回咱这儿了不,等等。我一一作答。正说着,刘老师在门外喊我,说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我向朱二相夫妇告别。他们很客气地把我送到屋外。和刘老师一起向操场走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朱刘氏和朱巧玲当年半路拦住我对我进行人身攻击的事情,刘老师他们肯定也知道。

这一个念头,我的脸倏地红了。紧接着又是一顿闷气,忍不住扭头向朱二相夫妇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他们还在原位,只是朱二相手里多了一根正在冒烟的香烟,朱刘氏把俩手袖了起来。

过完春节,我们一家又告别莲花谷,去到西北的工作单位。到单位没半个月,打电话回家,弟弟说,姑父病了,是肺癌。没几个月,姑夫死了。我忙得不可开交,委托妻子回老家吊唁。再几个月后,正是秋天,母亲电话里说朱二相也病了,也是肺癌。我惊讶地哦了一声。作为他的学生,尽管他那个老师做得不怎么好,但我仍旧觉得突然和惋惜。交代弟弟说,你和朱建高是挑担,有事得往前站,没事了去看看帮个忙啥的。弟弟说,朱建高也不是个啥好东西,朱二相和朱刘氏当年欺负过你,我才不管他家那些烂事呢!我说那不行,我是我,你是你,你在莲花谷生活,搞好亲戚和邻里关系,以后对你自己和孩子都好。

正因为我这句话,弟弟在朱二相病重期间,多次去帮忙,给的是他的挑担朱建高的面子。不料想,弟弟竟和朱建高有了怨隙。具体原因说不清,两人一个不爱一个,见面就冷嘲热讽。

我作为局外人,也不便于深究。

2012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弟弟来电话说,杨善林死了。我倍感惊诧,问弟弟,杨善林不是做了手术吗?弟弟说,是胃癌,做了手术管了几年,这不还是不行。盛夏,弟弟电话里又说,朱刘氏也死了,也是胃癌。我还没反应过来,弟弟在电话那头又嘀咕说,你说奇怪不,朱刘氏和杨善林(的死)前后差了半个月。住在村子前边的三堂哥说,杨善林死的那天,被女婿打了一顿扔在马路边,又被朱刘氏扶到自己家休息了一大会儿——那一天,是农历六月初三,阳历七月十七日。

◇杨献平

现供职于四川省作协《四川文学》杂志社,已出版散文集《沙漠里的细水微光》《生死故乡》《历史的乡愁》《自然村列记》《河西走廊北151公里》等,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文艺优秀作品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