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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生活在“时间边角料”里

来源:解放日报  | 詹克明  2019年06月23日08:44

最近看到一位常年从事“12小时工作制”的女员工所写的一段文字,粗线条地描述了她每天的生活:“早上7点半就得起床,在路上买个早餐边走边吃,坐车一小时到公司。晚上9点下班后,在路边买个简单的盒饭,同样地边走边吃,到家已经10点半了。如果这时候洗个脚立即上床,还能勉强有个正常的睡眠。若是洗个头、洗个澡、吹干头发再上床睡觉就已是11点半了。倘若偶尔舍得花一小时上个网、浏览一下新闻、看看帖子、跟朋友简短聊个天,上床睡觉的时间就已12点半左右。一周六天,天天如此。”当一个人把每天24小时中除去必不可少的吃饭、睡觉、上下班赶路之外的全部时间都用于拼命工作,那他还能有自己的生活吗?实际上,宝贵生命中真正属于他个人的仅仅是“重型冲压机(指‘工作’)”所剪切下来的“时间边角料”!

呜呼!这么一点可怜的时间“边角料”怎么够用来抚育子女、孝敬父母、友情交往?对他们而言,就连最起码的亲情、友情、爱情都只能是一种“奢侈”。被挤压在工作间隙中的生活,不管是读书思考、艺术爱好,还是琴瑟和谐,生活情趣……一切免谈。如此地被“工作”榨干了的生活,必定如同机械般地干瘪枯燥,无滋无味。

珍藏了一套深具哲理的《德国文化丛书》,其中有一本是《现代人的焦虑和希望》。书中写到,“在今天这个时代,有太多的精神已经堕落为工作奴隶,或是些在囚房里心智受摧残的人。还有许多我们的同事,尽管他们的生活水准相当高,他们的命运却漂泊在自己也变成机器人的路上”,“使用机器的人,工作便像机械,迟早心都会机械化。有了机械心,人便不再纯真:丧失纯真,就不再能够享受内在的生命,生活变得全无意义”,“一股冷漠弥漫在千篇一律、密密麻麻的现代建筑里。现代人彼此挤在一块生活,却不相识。甚至隔壁房的邻居死去,都没有人知道”。其实,这位德国哲学家关于“机械心”的一段论述,本是出于我国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庄子·天地篇》,记述的是子贡南游于楚,过汉阴,见一丈人,凿木为机(即从井里提水的水车),灌园老者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显然,庄子不是一位推崇“机械文明”的人,他认为机械会助长“机心”,从而破坏“全德”。)

世人都爱用拿破仑那句话来说事:“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为此,有人借机鼓劝:“要想过幸福和美好的生活,就必须趁年轻时努力奋斗,只有付出比其他人还要多的时间和精力才能够成功,这12小时工作制就是专为那些愿意为未来拼搏的青年人准备的,老了就没这机会了。”说穿了,当今富豪大佬没有哪一个是真正靠着延长工作时间来铸就的。他们傲人的成功主要是在青涩创业之初有幸赶上了变革时代,这些创业者们凭借眼光,抓住机遇,奋力拼搏,有时还要走点“野路子”,这才有了他们声名远扬的今天。此种依托风云际会的成功,大多不可复制,所谓“时不再来”的结果必定是“后无来者”。如此说来,鼓吹“12小时工作制”并不能成全那些“想当将军”的“好士兵”,这种工作制全是针对那些为大佬“卖命”的员工而制定的。正如英国广播公司的评论所言:“没有人能够通过给别人打工变得富有……你只是让老板们变得更加富有。”

梦幻人生如同《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正面照很养眼(美女),背面看很骨感(骷髅)。在一些竞争非常激烈的行业里,“年轻”无疑是“含金量”最高的资本,但是,冷酷无情的大佬们通常只肯汲取手下员工“人生的精华时期”:二十几岁的青年才俊各个公司都争相聘用,三十五岁则是一条“杠”,一旦过此年龄,体力精力时间比不过青年人,就会被边缘化,如同“上阳宫女”,只能白发忆当年。更可悲的是,从事这类工作的人,由于平时根本没有时间学习新技能,一旦失业就很难再找到新工作,当年鸿鹄远志的“将军梦”早已不知不觉地烟消云散了。更由于积年累月地超负荷工作,导致了不健康的生活饮食习惯,必然会带来身体的严重透支,以至于许多人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各种疾病,三高、痛风、脂肪肝、心血管疾病比比皆是。尤其令人忧虑的是,这些中年人最怕被解雇。正值壮年,都是家庭的“顶梁柱”,一旦失去工作,房贷、车贷无力偿还,子女高额学费付不出,往昔高水准的生活必定难以维持。为此,这些可怜的“中龄”员工心态往往最为怯懦,哪怕老板再严词呵斥,侮辱人格,你也得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生怕失掉工作。他们的生活已然被“12小时工作制”所绑架——只能蒙上眼罩,听着“吆喝”,被驱赶着匍匐前行。自己无法驾驭自己的生活,就只能为工作所驾驭。

这些勤苦劳作的员工其实并没有享受到真正的尊严。一个巨无霸的大公司就如同一部结构庞杂的巨型机器。同样是公司成员,操控这台大机器的人与只是起到一个机器零件作用的人,哪怕表观上是依照按劳取酬进行劳动分配,但两者地位之悬殊简直就像皇帝与平民,绝对不可同日而语,又何尝有平等可言。

1886年5月1日,在美国芝加哥以及周边城市约35万名工人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和示威游行,要求工厂实行更加人性化的“八小时工作制”——“8小时工作,8小时休息,8小时娱乐”。5月4日当工人们再度集会时,警察在慌乱中朝工人们开枪射击,有10名工人被当场打死,这就是“干草市广场惨案”。然而,他们的血没有白流,23年后,在巴黎举行了第二国际成立大会,会上通过了决议,将5月1日正式定为国际劳工节,并声援工人提出的“8小时工作制”。直到1914年,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第一个主动执行“8小时工作制”,福特汽车公司的老板亨利·福特还严令禁止工人们超时工作。“八小时工作制”是用工人的鲜血换来的!

我们国家早在1994年7月5日就已制订了《劳动法》。根据最后一次修正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2018修正)》第三十六条规定:“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干草市广场惨案”的鲜血至今还在隐隐地缓慢渗出。所谓“血汗钱”——“钱”可以有“汗”,但不可带“血”。

人生百年。父母生下你,含辛茹苦地将你抚养大,绝对不是为了让你用来被他人所奴役驱使的。蒙田说过:“世界上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懂得让自己属于自己。”在今天这样一个日渐发达的现代社会,做人的基本要求更须强调的是——必须让自己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