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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月刊》2019年第5期|阎安:鲸鱼是大海的孤独

来源:《诗歌月刊》2019年第5期  | 阎安  2019年06月21日09:09

1

我曾经把诗歌和诗人的绝对性表述为一个蓝孩子及与之有关的无限之蓝。

如果蓝色象征悲伤和生命,诗人,可怜的孩子,你从来就孤独得快要出格。你是一个消失在蓝中的蓝孩子,通体透蓝,放在海水中与大海的蓝不分彼此。蓝孩子,你以孤独为美。你的纯粹性和盐的含量,只有超现实的、用宇宙呼吸的鲸鱼才可搅动。

 

2

很多情况下,我希望自己是个闲人。一个极端的闲人,就像自然那样超脱自在,就像自然那样拥有一种真正的逍遥,无关乎一切人事。作为一个诗人,我必须这样绝对地处在一个觉悟者的位置,或者强制自己像上帝一样去不断接近某种极端性的觉悟。在我看来,诗歌艺术的极端性就在于,它从里到外从来就是一种伟大的综合艺术,它不是一种单纯的文体,虽然它始终戴着语言的面具,以语言这种极限性的材料为唯一材料。

艺术家是一种很懒、很散漫、很边缘、很中性的人。只有在懒、散漫、边缘和中性状态中,他才能窥破混乱之中潜伏的边界,做到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才能进入唯有时间才可匹配的耐力和维度之中,去消解掉那种很正统的东西,斩断与历史、现实甚至未来重复的路径与逻辑。

3

某些时候我拒绝真实。不是因为诗人不需真实,而是真实其实只是一大堆纷乱的世界素材或材料而已。

一个诗人需要的真实和别人的真实不一样,那是具备了灵魂精确度的真实。

世界是一个庞大的材料库,大海也是,蛰伏在宇宙子宫里的一颗恒星也是,包围着整个宇宙的寂寞的虚无也是。

你只是一个向世界索要那深涵博纳的灵感与闪电的人。

极端的无限性其实只是一个人与整个世界无限的对峙,和关于这种对峙的觉悟。

4

我们生活在一个如火如荼的大迁徙的时代,所有的人都在指向外地的路上,离出发地和目的地同时越来越远的路上。这其中包含着某种神秘的迷惘,也包含着某种充满了超脱色彩的对盲目和混乱的迷恋。人们向着反自然的方向无休无止地挺进,一个没有远方的时代也就是没有故乡的时代,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要更彻底地到来了。

就像飞越漫漫征程的鸟在飞翔中以风为巢,诗人席卷其中。诗人,他是一个有特殊使命和嗜好的人。外地是变动不居的,外地很难找到核心,外地的中心不一定是城市,它有可能是金属材料、塑料材料、混凝土材料等混合材料所组装起来的迷宫世界。整个世界暴露在外地,它试图模糊或埋没界限,仿佛一场规模浩大的陷落而没有终点。而诗人必须凭借自己类似逆存在、逆生长的惊人的敏感和先知先觉,承担起廓清整体世界的现实界限和划出人与人性时空底线的使命,做那个使语言获得现世新起点、时代新起点的筑巢者。

5

诗歌写作的本质是面对世界的终极性觉醒和协调,它要借助当下,充分显示时代现场的鲜活性,彰显本质性的时代活力,但同时又要逃离当下和时代,要把协调调高调远,与时间对接起来或者深入到时间之中。

一个写作者要在个人际遇中借助非同寻常的契机迷失在时间之中,被时间深处的黑暗和孤独熏陶、折磨,要经受得住那种内在的、与世隔绝的撞击与坠落,然后出其不意地返回现实之中,不被时间的迷宫所淹没,重新整理出那个世界,仿佛诺亚方舟之后,重又降临的回光返照。

“我一开始就在时间之中!”

对,诗人,他一直就在时间之中。

6

诗歌是变动不居的,犹如闪电和云的相互生成和表演(或许“表现和呈现”更为恰当),包括对它的认识和理解,包括必须仰赖一个庞大的传统才能锤炼出的关于诗的观念。对于一个第一流的诗人或者一首诗歌来说,不同时期,甚至同一天的不同时刻,它们就像闪电和昙花一样地发生其转型赋体,发生那个失控性的质变。文体,这对诗歌是一种嘲讽,正如诗歌天然地嘲讽着文体。

7

一块石头,如果放在熔炉里,有可能被烧成灰,也有可能会炼成钢;但如果放在野外,就只能风化成沙粒,花岗岩也不例外,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泡在水里,就只能变成污泥。但就其本质而言,以上三个关于石头发生质变的原理,都还不是诗歌的原理。真正的原理是,诗歌就是通过一块大地上的石头追究恒星根源的艺术,就是通过人在自己的怀抱中焐热的那一小块既属于人也属于石头的体温中,还原被时间和虚无隐去的关于恒星的格局和关于人在这种格局中可能的与不可能的命运。

8

现代汉语诗歌必须重新建立自己的修辞体系和意境体系。这不是一个形式大于内容的问题,而是如何在一只曲颈多棱晶体玻璃瓶中豢养大海和鲸鱼的问题。

可以尝试性地打一个极端的比方:上帝是一片树叶,天使是一棵树,人是一个物质结构繁复而无常的世界。诗歌和诗人的工作就是在上帝和人之间淬炼那命悬一线的人性的平衡点。犹如灯塔颠覆之后,你必须手工排干海水多出来的部分,露出岛屿,让海上迷失的巨轮通过岛屿平缓它与大海灭顶般的较量。

9

而最终,世界没有永恒的实在,也没有永恒的虚无,诗人与诗歌的职责就是凭借语言修炼有关永恒与幻灭之间可以永恒维系的那互文见义的关系。犹如鲸鱼是大海的孤独,大海是星空的孤独。

 

组诗:自然主义者的庄园或界限

浮云绘

 

向上看 那些浮云扔下的行踪

惊飞了一只飞鸟一天的行程

和一只蚂蚁人所不见的一生

 

只有飞翔才能抵达的悬崖上

那些没有泥土也能生长的柏树

松树和无名的藤蔓

只有风知道它云雾中凝结的露

    珠

以及昨天和今天 它所经历的

比云雾更确切的委屈

 

向上看 在追逐被浮云所包围

   的鸟巢的道路上

一条蛇蜕掉了已经死去的皮囊

却不幸臃肿地瘫痪在草丛里

它在努力修复交配时 由于母

    蛇过分的反抗

而不慎折断的脊背

向上升腾的蛇信子 对着浮云

滋滋作响

 

向上看 那些浮云总是在最高

    处

昨天它刚刚飘过树梢

今天它正飘过地平线

和刚刚接近地平线的一名自闭

    症患者

在他刚刚发现的奇异景观面前

 

浮云和他正佝偻着腰身

在人所不知的地方 呕吐着

一大堆比想象更古怪的事情

和在胸口上装了多年的

一大堆石头一样淡然无味的鬼

 

在绝顶上

 

后来我渐渐喜欢上了登山

每次在山顶 我都能感受到世界在

    高处

沉默的力量 和沉默中

头发被风拔起来又落向地面的声音

在山的不同的等高线上

时间在一天之中变幻着四季

草木越往高处走越稀疏

鸟也变幻着颜色和种类

像智者一样 在最高处

世界在它的巅峰上削尽了草木

裸露出秃顶 仿佛它一直在那里等

    我

当我登临绝顶

想到自己脱发不止的头顶已掉了一

    小块

其他地方也在渐渐稀落着

不禁悲从中来 但我还是坚持

站在呼呼鸣叫的山风中

听沉默中落下的头发

来不及落地就随风而去

与一望无尽的虚无一同沉没

把潮水般泛上喉咙的声声长啸

吞咽甘露一样一个个咽进肚子里

 

 

怀揣宝石的人

 

那人在秦岭以北的旷野里踽踽独行

白昼强调着他灿烂而迷惘的背影

在夏天的远方 在地产商像罪犯一

    样圈起来的土地上

他一会儿和草木为伍

一会儿和海边运来的白花花的石头

    为伍

披荆斩棘的行程充满诡异之美

 

他走走停停 看样子

早些时候已经练就了一种类似畜生

    的耐力

被那么多的牛虻和蚊虫热烈地围绕

    着

和那么多充满肉欲探究的飞撞击着

却不为所动

 

怀揣宝石的人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也没有人知道是宝石压弯了他的腰

他慢腾腾地在空旷深处行进着

日薄西山 越来越深的黑暗

也不能让他快起来

 

可以看出他并不害怕黑暗

甚至某种程度上他是在渴望黑暗

大概到时候他是要与月光为伍

要与星宿的忧伤和光芒为伍

 

他要在旷野的夜色里

就着天光打开满怀抱的宝石

细细地探究一番

喟然长叹

 

 

奇异之树的瘦身术

 

她的硕大的花盘和果子

你必须用天文望远镜才能观察到

 

她的比鸟巢更隐蔽的果子

比鸟更渴望飞翔的枝杈和叶子

仿佛大海隐藏在小小的水井之中

仿佛一条激流咆哮的大河

远远地躲在一根细丝似的地平线两

    端

 

一棵树 她有时候也会做梦

怀抱着自己隐秘的巢

她梦见宇航员丘切托夫在太空孤独

    地滑翔

梦见宇宙 一团未被命名的星云间

她正在寻找自己的影子、果子

她要把那些一颗又一颗的黯淡的星

    星

像接纳游子一样安顿在自己的巢里

 

——这就是她 远在云端之外

一棵奇异之树的瘦身术

 

鱼和水的变身术

 

我要把我这杯水

全部倒进你的空杯子里

 

一杯从天上收集来的水

一杯在深井里保存了很久的水

一杯经过深深河流深刻修炼的

    水

一杯白花花地但明显带有阴郁

    气质的水

(天知道它经过了多少寂寞和

    阴影的腐蚀)

我要把它一滴不剩地

倒进你的空杯子里

 

如果你的杯子恰好是满的

我会微微一笑 并不那么灰心

    丧气

我会回到一条蓄谋已久的河流

   上

在它的深水里处心积虑地培养

    一条鱼

一条综合了我全部气味

全部骨骼和全部性格的鱼

然后选择时辰 筑堤打坝

像开辟南水北调工程一样

像偷天换日一样 一个人偷偷

    地干

像潜伏起来一样秘密地开山炸

    石

开出一条直通向你的杯子的

像模像样的水渠

 

我要我的鱼沿着水渠慢慢地泅

    游

像夕鸟归巢 像水往低处流

像不慎跌落深谷的云开始往天

    上升

我不会计较反复碰壁的经历

我要向前 向前 再向前

仿佛赴死般地向前 我要在所

    不惜地

径直游进你的杯子里

游进那仿佛是再也不可摆脱的

    陷阱里

 

我的理想是开一家地下水厂

终生不抛头露面 一辈子秘密

    地与水打交道

把黑暗之域的鱼和因为黑暗而

    倍加澄澈的水

秘密地运往世界各地 秘密地

注满你的杯子

 

 

象征之河

 

有一条或者许多条在象征之中活着

    的河流

是仿佛来自于偶然之中的河流

是一条或许多条沙漠上的河

是在细小的茎叶的脉络中

像密集的毛细血管一样

轰轰作响 奔腾不息的河

 

一条或许多条沙漠上的河流 细小

的河

一棵树中的河 深邃的河

连着树根在黑暗中穿越的河

像空一样在寂静中流逝的河

 

是一条在象征之中比在真实之中活

得更强大

在超验的身体和内心中

阴郁和燃烧同样强烈的河

 

 

黑暗之巢

 

很多鸟其实对卧巢孵化的事很不耐

它们孵完小鸟就从此不再归巢

很多鸟其实根本就没有巢

树林子就是它们的家

树枝就是它们的家

树林子和它的阴影

就是它们的家

 

很多鸟 比如乌鸦

它们总是在黑暗中到来

仿佛黑暗中比黑暗更黑的密集的碎

黑暗使它们变得异常活跃

它们在黑暗的中心飞翔

久久地不落下来

它们震动黑暗的沉默的飞

就是它们的家

 

 

飞机和鸟

 

一架飞机像一只大鸟一样

从秦岭上空空虚的蓝中飞下来

 

一架飞机像一只大鸟一样

从秦岭浓雾缭绕的山上飞下来

 

当一架飞机以落日般的速度在黄昏

的辉煌中降落

一只大鸟正以落日般的姿态在飞越

巅顶

 

当一只大鸟将要栖息于绝壁和浓雾

一架飞机也将止于大地和它震荡的

巢窠

 

而我 一个同时窥破了大鸟和飞机

飞行路线的人

一个把时间火红的心脏攥在手心里

的人

 

我睡眠的地方将是秦岭的深处

一篮子悬挂在梦的高处的水淋淋的

乌云

 

 

我的传说

 

像老虎一样 我其实只是喜欢生活

在传说中

在树林子里出入 懒得吃过于弱小

的山兽

平素只喝些野蜂的蜜汁

 

像传说中的寨王一样 我其实只是

喜欢

以幽深的树林子做掩护

在一座乱石砌筑的老堡子里独奏丝

等着美好自己找上门来

野花把阴暗的山谷

开得比去年更加灿烂

 

我有着终生不娶的打算

只在传说中等着亲爱的人从传说中

出来

我一直向往能和她幽会于鬼出入的

地方

她戴着艳丽的树枝和野花的头饰

还有歌唱般的叫喊

既会招蜂引蝶 也能吓破鬼胆

如果鬼也喜欢着亲爱的人

我将像一个传说中的大力士一样 

一扑而上

从恶鬼的怀里抢出我的小女人

再抢出她圈养在山里的一群孩子

 

我将像传说中的大力士 一扑而上

打败一个恶鬼 或者一群恶鬼

然后眼看着他们落荒而逃

眼看着他们变成一个或一群鬼影子

款款走向黄昏的山野

 

那可能包含着更多传说的远处

 

闻所未闻的鸟怎样飞越世界

 

像天空把山河的寂静

给了山顶偶然的白云 孤零零

的鸟飞

和一次怅然若失的乌云的远眺

 

像山脉站住了脚跟

不惜剩下破碎的样子

以几乎等同于山峰本身的巨大

的悬石

阴影以及穿梭其中的危险的空

稳定了峡谷和一条河流

 

像一个小面人

被女主人添上了老虎的胡须

鸟的翼翅 旁边树枝上跃跃欲

试的巢

在一场小小的梦中

就可以像精灵一样飞起来

越飞越高 越飞越远

 

一只闻所未闻的鸟 会突然破

空而起

飞过粗喉咙大嗓门的旧世界

也飞过肿脖子肿脸

由于频繁的交通堵塞而显得头

很重脚很轻的全部的旧世界

不会给你说声再见

 

藏匿者怎样像一个陌生人藏匿自己

 

蓝蝴蝶和它无用的蓝

在向着黑暗的飞翔中消失

一颗碎裂的星星和它遗落在陨石中

的风

在近乎无用的内在的吹拂中消失

树叶寂静于空茫之中

月亮隐匿于

比白花花的旷野更加空茫的空茫中

 

紧随着一个异人行走的方向

秘密的迁徙者是一只蜘蛛

很多人堆积在大路口

离而又去变动不居的地方

墙壁像帷幕也像帐篷的地方

仿佛挂在幕墙上的一幅怪物草图

你再也见不到蜘蛛的身影

 

你认识的人都是陌生人

异乡人 蜘蛛一样不受约束的狂徒

他们带着幻影般精确的阴郁气质

仿佛藏匿者一样来自外地

 

 

寻找失踪者

 

一个人失踪了 由于他生前喜欢种

我们不得不到很远的山里寻找他

我们在天池里看看(从前他讲述过

他曾亲眼目睹的鱼神怎样在那边水

里出入)

让手电光柱一遍遍掠过空无一物的

水面

在树上看看(此人对猕猴多有研究

从前夜不归宿的时候,喜欢住在树

上)

多少不识夜色的鸟儿与虫豸的合唱

为此在震惊中晕厥过去 纷纷坠地

我们就这样向山的纵深处搜索

一直到第二天 天色渐亮之时

我们刚刚登上一个山顶 有人惊叫

起来

原来是失踪者在眼前出现了

他正把一大堆收集了多年的空巢

像堆山一样高高地堆起来

像一只巨鸟一样席地而坐

一声声地学着鸟叫,一边鸟语道:

“世道啊 深似蚁蝼的巢穴

如果你们再不归来 悬崖

火焰和种子,我将把它们交付在

风和浮云之中。要不就穿在身上误

作鸟衣

像乌云一样飞给你们看

或者让它们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