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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非典型的严歌苓变成非典型的李少红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梁坤  2019年06月21日09:14

《妈阁是座城》是一部话题先行的电影。严歌苓与李少红,一位是当代出色的华人女作家,一位是知名的第五代女导演,她们的创作多以女性视角见长,两人意图合作也神交已久,而从做决定到此次电影的公映,又是十年过去,这些因素都让她们的首度合作显得格外值得期待。但是当一本非典型的严歌苓小说转化成一部非典型的李少红电影,呈现出的这个非典型赌场故事,最终能否落入观众的期待视野呢?

严歌苓小说的故事内核都不复杂,常常是一句话就可以概括的,《妈阁是座城》也不例外。它讲述了澳门赌场的女叠码仔梅晓鸥与三个赌徒之间的纠葛。赌场并不是一个让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女性的地方,也不是我们熟悉的能盛产典型严歌苓女主角的水土。《第九个寡妇》《天浴》《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等等,最重要的女性形象都是很容易让人爱上的,不管这份爱里是敬是怜,是歌咏是叹息,她都是一个被作者和读者眷顾的人物。而《妈阁是座城》当中,祖奶奶吴梅娘身上还能看到一点《第九个寡妇》里王葡萄的影子,但到了梅晓鸥这里,却越看越觉得失焦。

梅晓鸥身为给赌场拉客户的掮客,赌场、客户和自己之间,利益此消彼长,她谁都不能得罪,还要从中谋利,本就处于非常矛盾的境地。她又与赌有着千头万绪的渊源,赌是让她成为单身母亲的万恶之首,是她现在的饭碗,又一再毁掉她的生活。她痛恨赌徒,却始终纠缠其中,一边天南海北地追债,自身难保,一边继续用感情和输红了眼的男人赌良心。天真?侥幸?还是惯性?尽管基于严歌苓深入赌场的调研,她自己也认为,“如果说这个故事有一点灰色,那是因为真实的生活就是这种灰色的。”但从她的笔触中,我还是很难看出她对这个失序人物的情感,如此混混沌沌的梅晓鸥也实在无法引起我的共情。

和许多小说改编的电影一样,李少红的《妈阁是座城》也要对原著做加减法,她把故事的起点放在世纪之交,给影片生贴上一层并未与剧情互动的时代背景,却把梅晓鸥先人的故事抹去了。梅晓鸥祖爷爷和祖奶奶的故事,看似是独立存在的篇章,但祖爷爷因赌丧命,祖奶奶为了断这个家族的赌博基因所做的努力,恰恰是整个故事的起点,有了这个根源,小说里的梅晓鸥再混沌,也才能有宿命的况味。而斩断祖先这条根,梅晓鸥的故事再浓墨重彩,也只能从她身上看到一种邪性的倒霉,并且在倒霉前面还要加上“活该”二字。

李少红的巅峰之作《大明宫词》《橘子红了》虽都是电视剧,但追求画面工笔画般的干净唯美,注重音响和音乐的叙事功能,让她的作品在视听语言方面树立起独特的个人风格。新版《红楼梦》尽管不乏质疑之声,但李少红对自己审美品格的坚持仍然贯穿其中。而这次看《妈阁是座城》,却感觉它不那么“李少红”。以往四平八稳画卷似的构图被摇摇晃晃的纪实感取代,以往布局谋篇的完整被叙事的碎片打破,可能这次她希望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我们不习惯的非典型的李少红。

让我不习惯的还有李少红对梅晓鸥感情脉络所做的减法。作为擅于描摹女性形象的导演,李少红的细腻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她对女人看得透彻,懂得女人的爱和怕;另一方面是她会尽其所能让镜头中的女性表达内心世界,愿意留白给演员的表情反应,让独白诗意而不乏味,镜头准确指向角色内心希望被观众看到的那个角落。可是这一次对梅晓鸥的塑造,李少红颠覆了以往的周全,大刀阔斧裁剪过的故事呈现出动机不足的勉强和情感推进的潦草。

卢晋桐戒不掉的赌输掉了家产,也输掉了梅晓鸥和儿子,却把梅晓鸥引上了叠码仔这条路,也注定了其后的恶性循环。对卢晋桐的幻灭,成就了现在的梅晓鸥——有杀伐决断的底气,也有讳莫如深的痛点。片中仅是一组卢晋桐在赌场对梅晓鸥暴力相向的镜头是远远不够的,对卢晋桐交代的缺省,让原本爱恨交织的叠码仔变身为动机不明的戒赌宣传员。而对于梅晓鸥和史奇澜的关系,原著中勉强自圆其说,经过电影的缩写,各种铺垫愈加捉襟见肘。以至于两人的感情无从捉摸,梅晓鸥因为掺杂了情感而力劝史奇澜戒赌更难以成立。再到段凯文时,多过原著的暧昧情绪又混淆了视听,感情已然混乱,梅晓鸥对金钱的真切又被男女之情掺了水,把人物的复杂性拍成了一本糊涂账。

此外,对梅晓鸥单亲母亲身份的忽略,也是这个角色不够立体丰满的重要原因之一。梅晓鸥和儿子的家庭生活被大量缩减,很长一段时间里,儿子就像是个符号的存在。作为单亲妈妈,梅晓鸥在辛苦赚钱和陪伴儿子的两难之间纵横捭阖,却仍然得不到儿子的欢心,这个原著中的心酸过程只能是观众通过片尾闪回的几个镜头自行脑补。所以当卢晋桐突然出现,轻松就夺走了儿子的关注,梅晓鸥的挫败感就很难抵达观众内心。

严歌苓的小说中,赌场上是梅晓鸥建立起的小王国。她为赌所伤,继而搜罗嗜赌如命的人,看他们债台高筑,弹尽粮绝,感受报复的快感,然后以妇人之仁怜爱他们。混迹在愤恨、鄙夷、内疚边缘的怜爱也让她一步步迷失,这是一个王国的崩溃。而李少红的电影中,让人似懂非懂地流水账过后,片尾闪回的画面慌不迭地补充着缺失的情节,一曲《我是一只小小鸟》唱得无助哀婉,却不过是为一个失败的戒赌宣传员的自怨自艾定了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