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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丛刊》2019年6月/上旬|蟋蟀:吃羊记(外六首) 蟋蟀

来源:《长江丛刊》 |   2019年06月21日16:41

吃羊记

七点半,多余的树影。

沿途,月光稀疏。

我们约定了某个时辰去羊场,不见不散。

这时尚有几处迟到的事故

分布在每个人的意外里。

其中某人昨夜宿醉,但醒来动作麻利

从小户型中开出越野四驱,加大马力

轰鸣着辗过短暂的晕厥。

交警拦下他,但酒精并未超标,只得放行。

城东另一处,有人不顾劝阻,失手打翻茶杯

女人悲戚地收拾行装,等待他回头。

下楼时他跟前来探望的岳母擦肩而过

老人面色阴沉,欲言又止。

南浦虹桥的人行道上,一对情侣

喁喁私语,谈及各自的财产,孩子的学业

以及筹备中的离婚协议。电话铃响

男人接通电话,答应

放弃抚养权。

郊外,焰火升空,照见鸟巢,惊飞翅尖的白霜。

鞭炮声在禁燃区外砌筑出一堵高墙。

他举手,拦下的顺风车却加速离去。

烦燥不安,他决定徒步至繁华的商业街

那儿,聚集了更多去往荒野的乘客。

而我,故意将时钟往后推迟一刻

以避开他人的整点。

在西饼屋,我要了一块蛋挞

同时,一款热汽腾腾的紫薯饮品让人心动。

我放慢咀嚼的速度,借机与售卖小姐攀谈

了解到她来自某座大山,父母漆黑的土坯屋。

她谈及往事,以不屑的口吻描述

上海外滩。

那是一个伤心地,“我已经三年没再回去。”

说话间手机铃声响起,我突然记起

某个客户正在茶楼等我,但他身上

有一种令人厌倦的刻薄。

我找了一个借口,告诉他我将在深夜赴约。

拍了拍身上的饼屑,我径直

拐过街口,在人行道上

回头,但已无法辨认她的面孔。

离羊场大约有三十分钟车程,我宁愿再远一些。

此刻,羊场院内,在一堆矿渣间

那些瑟瑟发抖的芦苇下,静静站立的羊毛

和绵软、弯曲的犄角,是否

有一具温热的肉体可供栖歇?

我无法确定。

但今夜一定会有一块金属去一一拆散它们——

当车灯照见羊群的刹那,

头羊静如石雕,崴然不动。

身后,无数双眼睛冷漠如星光。

是的,我们来了。

 

彗 星

只是这一次你离开太久

使书桌蒙尘。桌上

一束燕麦早已枯焦,没了布谷鸟的回音。

房东日日踌躇,经过房门时

一再犹豫是否破窗而入。

蝙蝠在墙角蒙头大睡。

石榴花对着蜜蜂的复眼梳妆,酝酿着

腹部的平行宇宙:

柯伊伯带的裙裾被掀起。

 

你的衣袍,是夜空的一面旗帜

不断撕扯着光线的纤维,

草原镶嵌进奔腾的马匹。

甚至,火山内的雄性激素

都要忍受你持久的冷漠——

将时间的遗骸

封冻于汉字的黑箱中:

“授殷人其柄”。

贝尔格莱德的守军则缄口不言。

倦怠的诺曼人,在身上纹进咆哮的海水。

作为苦行僧,你的光头

缝进了黄道的夹角,

穿过春分与秋分的针眼,

缝住黄发与垂髫。

 

为着沙漠中的石英能再次发光,

你的芒鞋左右叠加,纠缠进

更深的维度里。

没有任何遗嘱,你离开时

没有预付房租。

这使得托钵者空有一双结茧的手

捧着虚无。

作为近邻,我仅仅聆听过你

唯一一次教诲:

那是寒意犹深的早春,广袤的原野

清澈如一汪凛冽的湖水。

你以更深的寒意,蘸着星光的碎屑

写下“到此一游”。

受你的蛊惑,整个村庄的少年

夜不能寐。

他们游荡过的田园绿草疯长,他们打赌

一定会有人违背誓言,

在黑暗中,一定

会有人迎着晨风,无比轻狂地

纵身一跃,用金色的马鞍

跨上屋檐。

 

父亲的邀约

我更希望

到坡上去。

那儿,鸟鸣驱赶着

青草到高处。

你和你的兄长们

 

编织的鱼网,兜住石磙。

“来吧,到我们中间。”

手上的青筋仿佛植物

而你,就是那木质部分。

你的语气迟缓,

却有着一股蛮力。

我一一疏理好手中的枝条。

我还想再添加一根。

但它还在吐绿,抽穗,还来不及

握进手中。

我想为这犹豫再找一个藉口。然而

早年顺从的习性令我不得不

摊开双手:

一座码头,完全听命于流水的指纹。

我开始往上游,迎着

你的脊背。

 

对一个人的命名

韩国兵说,给我的丫头取个名字吧。

对一个人的命名令人犹豫:

她尚未出生的嘴唇,触碰过这山,这水

她将来的长发,已经拂过这渡船,这旅客

依偎着肩膀,她柔嫩的脸庞终将红润——

对她的想像完全替代了对天空的想像。

我在内心拒绝了他和他的妻子,我说我们都回去吧。

就让风为她吹来一个名字。

从大堤上那些陌生人的歌声里吹来,

从孩子们的追逐和嬉闹间,

从那空无一人的沙堆上,它掠过却秘而不宣。

 

在陌生人的裤兜里

婴儿的啼哭来不及止住,列车

已钻进隧道。

这些手,这些粗笨的枝丫

此刻,揣在陌生人的裤兜里,攥紧

去往他乡的车票。

头顶,正暗自嘀嗒着

岩缝中的山泉。

鸟鸣。一束阳光敲碎玻璃窗

一瞬间,雕凿出这些疲倦的面孔

 

“先生”,查验身份证的警察

终于决定敲门,“你的证件。”

婴儿再次哭出了声。

躲进洗手间,他压低了帽沿。

“先生,身份证。”

光线暗下来,车身再次驶入山的

内部。躲在

无法回应的果核内,此刻

那个卑微的人

干瘪、发黑,一声不吭。

 

卖西瓜的人

后半夜,西瓜还没有买主。

市场空荡荡地。

拎着灭火器的管理员踩着一双厚重的雨靴。

抬头,一轮下弦月

拧得这样紧,这样光滑

像手中搓动的草绳一样悄无声息。

 

那些暗处的事物,既不能发光

也无法呼喊,

腰肢痛苦地扭动,蜷曲。

苋菜、莴苣还有丝瓜,这些曾经有望进入

祭祀的物种,被遗弃

而西瓜凭借微弱的反光胜出。

此刻,它们正襟危坐,屏住呼吸

 

那个收购圆心的人还在路上,

他随身携带着圆周率

和儿时的铁钩。

哦,他奔跑时倾斜的身影,他无法释怀的

孩子气的羞涩,以及

奔向黑暗的勇气

拥有如此众多的,空旷的

无望的、熟透的末世朝廷。

 

卷 尺

摩托车冲过了一个街口,又一个街口。我来了。

站在郊区灰尘积压的院墙边,将卷尺拉开。

黄昏前要带着这些方形的数字回到椭圆的思考里。

然后用电焊将它从空气中切割下来,成为现实。

 

而天黑下来了,我们猝不及防。那些线状的耳语

在街道两边传播。只有一个人在城市中央看守电流

穿梭于每一个脑袋,却只有一枚按钮

朝着江流,只有一颗鱼胆

 

苦于腰疾,动作变得僵硬起来。再次让我感到神经

是有毒的。我的身体尚未学会

稀释痛楚,雨来了。

贩卖柿子的老人再次回到屋檐下

 

和这些温软的器官一起,他捏弄着它们。

想起年轻时的那些黑夜,下着雨但灶火微明。

一个陌生的女人蜷缩在被子里露出额头,

她挣扎的刻度被他粗糙地一一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