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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平凡而令人敬佩的女性 ──著名翻译家傅雷夫人二三事

来源:天津日报 | 徐 闻  2019年06月21日08:37

作为我国著名翻译家傅雷的夫人,朱梅馥14岁时,傅雷就爱上了她。俩人是表兄妹,可说是青梅竹马。1927年底,19岁的傅雷去法国留学前,就与朱梅馥订下了婚约。这是傅雷一生中的幸福,在译事上取得巨大成就,并培育出一位闻名全球的钢琴演奏家──傅聪的关键所在之一。在金梅著《傅雷传》第十七节中,以“刚柔相济、琴瑟相谐”,来概括傅雷、朱梅馥夫妇俩一生婚恋总的走向。但这并不等于说,在夫妇俩的婚恋生活中,并没有发生过任何曲折与动荡,有的,曾经发生过两次。第一次,发生在傅雷留学巴黎大学时,与法国女郎玛德琳的相恋,以此,傅雷曾想与朱梅馥解除婚约。后因傅雷与玛德琳的性格不合且玛德琳爱上了别人,俩人的一段恋情很快结束,傅雷与朱梅馥解除婚约的事没有成为事实。有过前训,用朱梅馥后来的话说,傅雷“主意老”,故在1931年“九一八”这天回国不久,于1932年初,就与19岁的朱梅馥结婚。同时,傅雷就职于画家刘海粟主办的上海美专,担任该校校长办公室主任,兼讲西方美术史和法文。该校学生中有位叫成家榴的女生(后嫁给刘海粟,再后又与刘海粟离婚)。成与老师傅雷的关系不错,课余经常到傅家拜访、交流。这时,成家榴23岁。时间一长,傅雷对比妻子更年轻、同样漂亮的成家榴动了感情,进一步,两人发生了恋情。成家姐妹(或家榴一人)来访时,作为主妇的朱梅馥,常常陪在一旁。当敏感的傅雷,发觉自己与成家榴的恋情,可能被妻子有所察觉后,他感到与成家榴的私情,不能在妻子面前流露时,他与成家榴的感情交流,采取了交换信件的独特方式。(据傅聪后来对采访他的人说,他父亲当时写给成家榴的信,多达三四十封之多。傅雷又是个爱写长信的人,他当时在信中表达的对成家榴的感情何等地丰富。)这一切情景,朱梅馥看在眼里,深印心中,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内心的激烈冲突之中:是一走了之,还是继续留在傅雷与两个孩子身边,这成了她不得不作出的抉择。彼时彼刻的情景,20年后(1957年9月25日),她在写给傅聪的信中有所回忆。她在信中说:“你现在思想方面,固然认识有所提高,但在感情方面是否也认识清楚了呢?(……)你初回家时,晚上在园子里爸爸对你讲的一番话,一番分析,你现在的头脑应该比较冷静,可以好好想一想,是否有所清醒呢?要是一个人的幸福建筑在人家的痛苦上,不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也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么!(……)为了国家,为了广大人民,为了你自己的一生,为了你的艺术,是不是应该把事情看得远一些,为了将来的幸福而忍受一下眼前的苦闷呢?”“回想二十年前,我跟你爸爸的情形,那时你五岁,弟弟二岁,我内心的斗争是剧烈的,为了怨恨,不能忍受,我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我再三考虑,觉得不是那么简单,我走了,孩子要吃苦,我不应该那么任性、自私,为了一个‘我’而牺牲了你们的幸福。我终于委曲求全地忍受了下来。反过来想一想,要是你爸爸当时也只为了眼前的幸福而不顾一切,那么,今天还有你们吗?还有我们这个美满的家庭吗?那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幸福是拿或多或少的痛苦换来的。眼前的,短时期的幸福往往种下了将来的,长期的,甚至下一代痛苦的根,这是最值得深思的。常常要设身处地地为人家想,这也是化‘大我’为‘小我’的一例。我们做父母的,决不自私。对人家的婚姻,有美满的,有痛苦的,看也看得多了,因此对你敲敲警钟,无非出于爱子之心。”

从上引上下文看,朱梅馥写此信,是由于傅雷与傅聪头天晚上在自家园子里的谈话内容引起的。信的内容是接着傅雷所谈话的内容及针对傅聪在感情上的苦闷的。其要点就是上述傅雷说的话:“要是一个人的幸福建筑在人家的痛苦上,不是彻头彻尾的个人主义么!也就是小资产阶级的意识么!(……)为了国家,为了广大人民,也为了你的艺术,是不是应该把事情看得远一些。为了将来的幸福而忍受一下眼前的苦闷呢!”以此,朱梅馥用20年前自己在感情上的经历,进一步提醒傅聪。从其回想中可以看出,她是如何用“大我”化解当时内心出现的种种“小我”现象的。如是否要考虑两个年幼的儿子将来如何正常成长,是否要考虑保全眼前这个家庭的幸福呢?以及还要不要继续辅助在感情上迷失的傅雷的译事?等等。当傅雷与成家榴的情感越来越发展越热烈时,如果几天不见成家榴,傅雷好像丢了魂似的。一次,成家榴去了云南,傅雷无精打采,不能安心坐下来工作和生活。朱梅馥见此情景,很心酸,于是,直接给成家榴打去电话,请她尽快回沪,见见傅雷。成家榴如约很快回沪,并去了傅家。傅、成叙谈时,朱梅馥坐在一旁,热情款待成家榴。朱梅馥的热情与宽宏大度,震撼了成家榴。最后,她理性地退出了这场情感纠葛,结束了与傅雷的一段情缘。而朱梅馥,经过反复的痛苦的思想、情感上的斗争,以及她诚心诚意和化心迹于无形地处理情感纠葛问题的方式,从而由一时的“小我”中摆脱出来,继续留在了傅雷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身边,并继续一如既往地全心全意地辅助傅雷的译事和抚养两个孩子,从而带来了以后三十年的全家幸福,协助傅雷在译事上取得了巨大成就,造就了一位闻名世界的钢琴演奏家傅聪。在这中间,朱梅馥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对待成家榴的态度,不仅没有以怨报怨,还能以德报怨,与傅雷一同成了成家榴的挚友。这对一位女性来说,是极不容易做到的,实在令人敬佩。

朱梅馥为傅雷译事上的成就,做了那么多的琐事,她不仅包了养育两个儿子的责任,还是傅雷的秘书、接线员、謄清员、打字员、资料查找者,对外的公关者和采买员……著名作家和学者钱钟书的夫人、同样是著名作家和翻译家的杨绛先生,在见过朱梅馥为傅雷做了那么多的琐事,从而保证了傅雷得以把时间集中在译事上的情景后说,如果没有朱梅馥的协助,傅雷在译事上的成绩就会减少二三分。杨先生这话,是在不了解傅雷两次移情别恋的情形时说的。由此,我们则可以推断:如果朱梅馥当时一气之下一走了之,离开了傅雷及两个年幼儿子,傅雷在译事上的成绩就会还要减少几分。至于傅雷能不能培育出一位闻名全世界的钢琴家傅聪,就更难说了。以此可以说,朱梅馥面临傅雷再次移情别恋时,她在去留之间作何抉择,对傅雷往后的人生与事业,以及傅聪的生长发展,具有关键性的深远影响。

关于朱梅馥之所以能与傅雷一起走上不归路,这里还要多说几句。

“文革”初期,傅雷家遭到连续两天两夜的查抄,傅雷则被造反派们不断地责问与训斥,还被拉到家门口街上,接受公开批斗,作为傅雷夫人的朱梅馥,也不能逃脱这种命运。傅雷的人格尊严遭到毁灭之时,他毅然决然地走上不归之路,以示无声而强烈的抗议。彼时彼刻,朱梅馥在痛惜之时,对傅雷的这种决心,产生了一种崇敬之情。并不能不想到,如果让傅雷一人孤寂地自尽,单独留下她自己,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无依无靠无经济来源的她,何以生存下去呢?而且,自己也遭到了与傅雷同样的命运,以此,与其让傅雷一人走向不归之路,不如与他一起同归于尽。彼时彼刻,夫妻俩的心灵完全相通,融为一体了。这样,他们二人才能得到安息,相互间不再牵挂与忧虑了。

著名作家和学者施蛰存先生,在《纪念傅雷》(《傅雷传》台湾版《译坛巨匠傅雷》一书“代序”)中,从心理学和爱情学上,分析朱梅馥之所以能与傅雷同归于尽时说:“在那一年,朋友中像傅雷毅然决然不惜其生命的,还有好几位,我也都一样表示尊敬。不过,像朱梅馥那样,与傅雷同归于尽,是我想象不到的。伉俪之情深到如此,恐怕是傅雷的感应。”可以认为,这是不刊之言。

诚然,傅雷在其一生的婚恋生活中,曾有过两次有负于朱梅馥的不规行为,但他毕竟能很快觉悟,及时收篷;而在第二次结束移情别恋后,他对朱梅馥爱得更深,并更加意识到朱梅馥之对他译事工作的不可或缺性,及其贡献,从而朱梅馥也更深切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故当傅雷以“不惜其生命”,无声而强烈地抗议毁灭其高于生命的人格尊严,以维护他的这种尊严的彼时彼刻彼景之下,对傅雷生出了一种无限崇敬之情,同时,更不忍其单独一人孤独地走向不归路,于是,她就在“傅雷的感应”中,同他一起“同归于尽”了,而她在“傅雷的感应”中走完自己的人生,也就为她平凡而崇高的一生,给后人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