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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送绿函

来源:光明日报 | 傅菲  2019年06月21日07:47

乌石山峡谷自北向南缓缓斜下去。山叫火叉尖,属灵山山脉的一座山峰,植被茂盛,鲜有人迹,林中常有猕猴、黄麂、山猫、狐狸、豪猪、豹猫等野生动物出没。村子落于半山,处于溪涧之源,遂取村名半山源。山中土地肥沃,多长猕猴桃、毛栗、白果。

村子在峡谷里,有三十余户村民,泥墙瓦屋,隐隐地散落在山边。峡谷两边的山坡黛青葱茏,低坡上长满了密密的毛竹,高坡上披垂着阔叶乔木和针叶树木。看不见溪水,却听得叮叮咚咚的流淌声。我熟悉这一带的山形。山峦如翻过来的畚斗,山叠着山,慢慢往上收拢,形成一个尖垛。

远远的,我看见溪涧里有一棵树开满了白花,稀稀的树叶淡绿色,花却白得炽热。看花树的时候,一个中年人迎了过来:“找住宿吗?我开了民宿,干净卫生,有热水洗澡,自家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他五十来岁,穿蓝色春装,面目和蔼友善。他说现在天冷,没什么人来,夏天来的人可多了,有上饶本地的,有杭州的,也有上海的。

天有些冷。我裹紧了上衣,往村里走。坡上的梯田有稀稀的绒草,鹅青色。梯田一层一层,用石块砌上来。田畴并不大,约百余亩。一条石头铺设的踏步路,把田畴分成了两半。天下濛濛雨。雨细如丝,落在身上,难以察觉。从踏步路往下走,便是溪涧。山溪卧在深深的沟壑里,溪水清澈轻浅,激越地流淌,像一把遗落的竖琴。一棵梨树从毛竹林中突围而生。山风裹着树,轻轻摇摆,花朵在枝桠上颤抖——开花的梨树像一个穿白纱裙的少女,扭动着柔软的腰姿。这是一棵老梨树,粉团的花朵把树桠全盖住了。

村中屋舍在田畴之上,挨着墨绿的山林。山林之上是岩崖。岩崖如炮台般高耸。岩崖之上是云团。云团麻白色,船帆一样漂移。山崖下的山林茂密,多阔叶乔木。采蘑菇的村人常在林子里看见猕猴嬉闹。沿踏步路往上走,一直通向村中的晒谷场。

横峰,我来过多次,火叉尖山峰背后的阳山,我也去过,看山中的老树,吃吊锅。我一直以为阳山是横峰最美的村落,没想到这里更古朴、俊秀。半山源在三年前不通公路,山道太长,人烟少,外面的人进不来,这里的人出不去。现在水泥路通了,通信网络通了,城里人喜欢来半山源度酷暑。

村里有很多古树,除了银杏,还有红豆杉、苦槠、檵木等。银杏和红豆杉都是千年老树了。银杏发出青黄色的幼叶。这是塔状银杏。举头张望,树枝散开,往上收缩,如塔,幼叶透出薄光。村人把檵木、紫荆、杜鹃等落叶灌木统称杂木。地头随处可见的檵木,至少两百年了,比村子里的老房子更古老。

沿着村子走了一圈,我细数了一下,有七八棵梨树,在菜地里,在屋后,在稻草垛旁,在泉水池边。晒谷场前有几块菜地,用石头砌了矮围墙。两棵梨树挨着石墙直挺挺地冒上来,梨花簌簌,洁白如雪。山下的梨花在一个月前便谢了,半山源地处高山深处,春风来得晚,花也开得晚。

开得晚,更惹眼。老村子里散落的几棵梨树,白花如积雪坠于枝头,摇曳生姿,婀娜至雅。梨花不如桃花、杏花开得那么热烈,红得如焰火,黄得如秋色。梨花冷色,白得不忍触摸,不忍凝视。

春风不疲倦,路再远山再高,它都会把温暖的信函送达。打开信函的人,读到了水暖,读到了酥雨,读到了南鸟北归,读到了梨花白杏花黄,读到了谷秧……大地再一次繁盛丰腴,草青草长,泥燕飞入旧日的屋檐。

峡谷发出一阵鸟叫声,像画眉鸟在叫,也像相思鸟在叫,啾嘀嘀,啾嘀嘀,我分辨不清。鸟开始抱窝了。

山再深,春风都会来。春风飞渡,梨花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