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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初到塬上

来源:光明日报 | 陈晔  2019年06月21日07:41

我初到河北省阳原县大田洼乡挂职为扶贫干部,乡亲们用土豆给我接风

土豆勋章

汪曾祺先生有写塞外土豆的文章,孩子买回先生的文集,我先读为快。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初到河北省阳原县大田洼乡挂职为扶贫干部,乡亲们用土豆给我接风,那是一小盘蒸土豆。土豆喜人,裂开了缝儿,我叫它“开口笑”。乡里特意配了点儿咸菜丝儿,土豆就咸菜丝儿,对初到异乡的人来说,感觉是美味。怪不得,汪曾祺先生对张家口土豆钟爱。

塞外少菜,存在窖里的土豆是粮也是菜。土豆对温度有要求。从地里刨回的土豆入了地窖,吃多少掏多少。土豆怕光,见了光,容易绿皮儿。绿皮土豆和生了芽子的,有毒不能吃,多半削了去。

刚到村做饭,没菜,也是吃土豆,自己做饭的日子,“开口笑”让我们果腹。村主任锦满兄知道我们没菜,给我端来一碗自己做的腌菜。土豆与腌菜便是一种关爱和贴心。

土豆是乡亲们的粮食也是菜,更是他们收入的一部分,多卖出去一点,他们的收入就多一点。

我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宣传这里的“开口笑”,从它开花到结出果实,我一直跟踪着。也给它写文章,配上土豆花的照片,让它扬名后有更多的人购买。

村不大,留在村里人,八十多岁的人还在地里干活儿、放羊,七十多岁的人还是劳动中的主力。

什么原因让他们这么康健?他们吃的不过是黄糕土豆。这里缺菜蔬,我们刚来时,吃黄糕的菜也就是熬的土豆。这里无霜期短,能种菜的时间也就几个月。大棚菜和外地菜毕竟贵,村民们一年就那点儿收入,什么都得用,只能从嘴头上省。所以,吃土豆多。

土豆富有营养,尤其是张家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生长在蓝天白云下的土豆绿色无污染,又是黄土里长出的,吸纳山川之灵气,好吃是必然的。而其营养和保健也对人体有益,这大概可以算是长寿和健康的原因之一。

大杏熟了。

塬上的甜杏让整个台地上的村庄、杏树的海洋热闹异常。

此时,地里的新土豆刚刚发芽,从地皮里冒出来,长得不高,还没有新土豆下来。乡亲们一日三餐吃的是去年窖藏的旧土豆。

那年大杏丰收。

大杏丰收时是塬上最忙的时候,杏儿摘回来,要赶快去卖,卖不完的就得赶紧掰开、晒干,这样杏干还能接着卖。但若几日内晒不干,或是遇到坏天气,坏了,一年的希望就泡汤了。

那一段时间,乡亲们忙得顾不上吃饭,匆匆忙忙吃一口,一会儿地里,一会儿家里,心中都是杏。有杏树多和开烤房的人家,还要雇人帮忙。可现在乡里人少了,帮忙的不好找。

老徐老两口就没找到人帮忙,我看他们忙不过来,就主动过去和他们一起掰杏儿、翻杏儿,放杏干的筐满了,我搬到架子上,不让老两口搬。

邻居二满两口子也在一个巷子里掰杏儿,他家开了烤房。

下午,二满乐悠悠地过来了,说:“慰劳慰劳大伙儿。”

我感觉有点儿突然,不知道何故。

他说的慰劳是烤房烤的土豆。

起先我说我吃过饭了,不饿。他竟有点儿不高兴,从他的神情中,我读懂了他的真诚。他是见我一个外来人把他们的事儿当自家事儿,真心实意给烤的土豆儿以表感谢。

徐叔不由分说,递给我一个土豆,并塞到我手里,我用手把烤煳的皮儿剥了,呈现出琥珀色肉,非常好看,再往里掰开,白白的瓤儿露了出来,顿时漫起一股香气。

这股夹杂着泥土味道的香气,是乡亲们对我的认可,是乡亲们给我发的土豆勋章,而能与乡亲们在劳动时一起吃烤土豆,也是我最大的荣幸。

这次的土豆是烤的,没有蒸土豆那种“开口笑”的样子。吃完,手嘴全是黑的,回去照镜子,见自己的丑样,忍俊不禁。

土豆没笑,我却笑了。

谷场

离开塬上的时候,我就想:多年以后,我会怀念这个地方。

没等多年,这个地方就开始在心海泛滥了。

这是一个谷子颗粒归仓的地方,叫它打谷场。打谷场在村西边。

谷场上堆着羊倌们放的玉米秸,这是给羊吃的。慢慢清理,到我们扶贫队来住时,谷场腾出来了。

这时候的谷场俨若一个探出的平台,走到沿上是悬崖峭壁,海拔几百米,看着眼晕。

谷场对面是蔚县红谷嘴,一个很有诗意的名字。驻大田洼的相书记看过《血色黄昏》,常唱陕北信天游“站在圪梁梁上”,味道正正的,富有诗意,我觉得谷场就是俺阿晔的“圪梁梁”,就是对面没有对歌的好姑娘。

对面到蔚县隔着一条干河床。

两里宽吧。河道里没水。多少年没水了!

谷场上倒是有两个碌碡,像哲人一样在谷场上沉思。它只有秋天才转动,也许是谷场上冷清的环境让它养成沉闷的性格。

偶尔会有乡亲们过来,让我义务照相,我就以碌碡为背景为他们拍照片,拍完再给他们洗出来,他们高兴地用张家口话说:“可照好兰。”

因为来人少,这里一直是安静的时候多,白天只有大个儿的黑蚂蚁在谷场上忙忙碌碌。谷场上晚上比白天热闹,野狗野猫过来在谷场上捉迷藏,猫与猫之间“搞对象”。自从老徐告诉我这里有蝎子,我怕它们进屋蜇人,每晚我会拿着蝎子灯在谷场上照蝎子,多的时候一天能捉五个。

谷场也有热闹的时候。

八月里贫困户金有哥的儿子结婚。他患肺病,干不了重活儿,孩子在外打工,为省钱没请照相的。我主动提出为他们照相,队友小麻开车,我拍照,从小田洼村接亲,到回来举办婚礼,所有仪式全程拍照。这一天下来,也给他们省下八九百元。乡亲们羡慕地说:“你们工作组早来一年,也给俺家拍了,又是出车,又是拍照,还从石家庄洗出来。”

帮贫困户娶亲拍婚礼是我们做的实事儿之一,天不亮就起床,整整热闹一天。婚席是在谷场边的大队部设的。所以,这一天谷场非常热闹。村民编了一个歇后语:工作组帮娶媳妇——头一回!

我做的橱窗和影展在谷场上展出,活跃了村民文化生活,也是“头一回”。像这样在城里看起来芝麻大点的事儿,我们在这儿干了好几个“头一回”。

娶亲是谷场上的一个花絮。至今,金有哥的孩子加着我的QQ,我每期更新的日志他都看。因为他的幸福日子我们是拍摄者,更是见证者。

谷场边上,打碗碗花儿开了。

我站在谷场上望向对面,我在我的圪梁梁上遥望蔚县的南山,夏天山顶上也有白茫茫的雪。那是塞外的雪山,山上有一种美丽的花叫雪绒花。

我离开塬上,也就离开了谷场。

那天走时,在谷场上,我嗓子眼儿堵得难受,握着送行的乡亲的手强忍住感情。

坐进车里,离开村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作者:陈晔,系石家庄市作协副秘书长。2016年在河北省阳原县大田洼乡精准扶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