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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湖》2019年第3期|刘庆邦:小聪明

《太湖》2019年第3期 | 刘庆邦  2019年06月20日08:20

有一段时间,我的大姐二姐天天下地薅草。父亲在1960年夏天去世了,爷爷老得干不动活儿了,能在生产队里干活儿挣工分的只有母亲一个人。母亲不让大姐二姐再上学,生产队却嫌她们年龄还小,够不上挣工分的资格,也不让她们跟女劳力一块儿干活儿。那么大姐二姐干什么呢?她们只能自己找活儿干,下地薅草。农村人只有种庄稼的,没有种草的。但草与庄稼伴生伴长,凡有庄稼的地方必有草,不种庄稼的地方也长草。因草是野生野长,没有主家,谁想薅都可以。每天一大早,大姐二姐拿上镰刀或铲子,上筐子,筐里放着捆草的绳子,就下地薅草去了。我们庄周边的草不多了,她们就到外庄去薅。去外庄薅草时,为了节省时间多薅草,她们连午饭都不回家吃,只带两个红薯面锅饼子,或两块蒸红薯,饿了啃口干粮,渴了到河边用手捧着喝点河水,就把自己打发了。要知道,庄稼快速生长的时候是在盛夏,野草疯长的时候也在盛夏。盛夏复盛夏,庄稼地里是很热的,每块庄稼地都热得像蒸笼一样。大姐二姐就那么每天在“蒸笼”里蒸,蒸得似乎连头发辫子都湿了。每天傍晚太阳落地时,她们就背着小山一样的草捆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远远看去,只见“小山”不见人。

草又不是粮食,又不能当饭吃,大姐二姐薅那么多草干什么呢?虽说我们家喂的有吃草的猪和羊,猪和羊的嘴叉子都很大,食量也不小,但它们也吃不了这么多草呀!原来大姐二姐薅的草主要是用来卖钱的。李楼公社的收购站大量收购干草,每斤干草可以卖两分钱呢!大姐二姐薅回的草种类很多,有茅草、牛草、马鞭草、竹节草,葡萄秧子草,还有什么疙疤草,多得让我数都数不清,记都记不住。不管什么草,新鲜的湿草收购站是不收的,只收晒去水分的干草。于是,大姐二姐一背回湿草,就摊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晾晒。院子里晒不下了,就摊到我们家宅子后面的空地上去晒。那段时间,我们家的房子像是被草包围了,家里一天到晚弥漫着浓浓的草腥气。如同人的身体里主要是水分,鲜草里的水分更多,大约五斤鲜草才能晒出一斤干草。一把鲜草晒蔫,晒干,干得能闻出香味来,大姐二姐把干草打捆,用杠子抬到四五里外的公社收购站去卖。

在收购站负责掌秤称干草的是我的一个堂叔,他的名字叫刘本周。刘本周一出现,故事随之就来了。说是掌秤,刘本周执掌的已不是那种长长的镶金属星子的木秆子秤,而是放在地上的带轱辘的铁磅。用木秆子秤称体积大的东西比较麻烦,往往需要两个人分别站在高凳子上,才能把要称的东西抬离地面。用铁磅称就简单了,不管多么大、多么重的东西,把东西往磅的铁铸平板上一放就得了。铁板晃晃悠悠,是活动的,据说下面安的有弹簧。东西把弹簧压下去,分量就上来了,反应在从磅的空腔竖秆子里横出来的铜色标尺上。刘本周从标尺上看出斤两,大声报出来,顺手写在一张窄窄的纸条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上自己的戳儿(手章),卖草的人拿着纸条就可以到会计那里领钱。人们说,刘本周可不得了,他的嘴皮子一巴哒就是钱哪!

这天下午去收购站卖草的人很多,排成了长队。太阳在头顶照着,在露天草场排队的有女的,也有男的;有像我大姐二姐这样的小孩子,也有上岁数的老奶奶和老爷爷。有个老爷爷带去的干草很少,只有三四斤的样子。别人笑话他,说他带的干草像老鸹垒窝衔的草一样少。老爷爷却不嫌少,他说就算是四斤草吧,也可以卖八分钱。洋火两分钱一盒,八分钱能买四盒洋火呢!大姐和二姐抬去的干草捆子当然很大,看去像老牛腰一样粗,估计没有一百斤,也有八九十斤。太阳西斜,终于轮到上磅称大姐二姐抬去的干草了。上面有太阳烤着,她们一直守着的干草捆子里冒出的也是燥热的阳光的气息,使她们觉得有些干渴。但渴一点没什么,她们能忍,等卖完了草,她们回到家再从水缸里舀水喝也不晚。一件让大姐二姐难忘的事情发生了,站在铁磅旁边的刘本周问她们:这两个小闺女儿,你们是哪庄哩耶?

咦,这话问得稀罕!刘本周是她们的堂叔,虽说她们家在村北,堂叔家在村南,但毕竟都姓着一个刘字,毕竟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个堂叔怎么会不认识她们呢?难道刘本周一当上掌秤的人,掌权的人,鼻子就高了,眼皮子就朝上翻了?大姐二姐有所不知,刘本周这样问话,话里是藏有玄机的,他装作不认识大姐二姐,是想对大姐二姐有所照顾,如果大姐二姐的干草有九十多斤,他有可能报出一百多斤,让大姐二姐多领一些钱。反正标尺上的刻度卖草的人都看不清,只有刘本周一个人说了算,他说多少斤就是多少斤。而刘本周要是表现得和大姐二姐很熟呢,表示出大姐二姐是他的侄女呢,当着那么多卖草的人,他就不好在斤数上打马虎眼照顾大姐二姐了。只是大姐二姐那时候还小,心眼还不够多,她们哪里懂得大人之间的人情世故呢,哪里听得出刘本周的话里所藏的玄机呢!大姐的样子有些生气,气得脸都红了,她回答说:哪庄哩?刘楼哩!你不认识俺是咋着耶?你不认识俺,俺可认识你!

你看这事弄的,聪明人碰见不谙世事的小闺女儿,事情就岔皮了。刘本周一时有些尴尬,他只好说好好好,知道知道,把草抬上来吧。

当然了,那天刘本周没在干草的斤数上照顾大姐二姐,原本是多少斤,只能是多少斤。那天大姐二姐所卖的干草是九十七斤,按二分钱一斤来乘,二九一块八,二七一毛四,一共是一块九毛零四分。大姐从会计那里领到的块票和毛票有些皱巴,四个分钱却是新的,个个闪着银色的光亮。草换成了钱,大姐二姐都很高兴。收购站旁边有卖茶水的,一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大碗。有些发黄的竹叶茶水不热不凉,一口气就能把水喝下去。可是,大姐二姐才舍不得花一分钱买一碗水喝呢!薅草时她们不惜抛洒汗水,汗水流多少都可以,但她们从没把汗水和茶水联系起来,因为汗水和茶水之间隔的是钱,又像隔的是障碍,这个障碍是不能随便越过的。大姐把所有的钱都紧紧攥在手里,一回到家,就全部交给了母亲。

刘本周下班后,在村口看见了我大姐,把大姐埋怨了一顿:你这闺女,不是我说你,你太老实了,老实得一点儿气都不透。

我怎么了?大姐不理解。

我问你是哪庄的,你没理解我的意思。你要是说你是张庄的,李庄的,我至少给你多报二十斤。

我要说我是外庄的,那不是编瞎话吗!我不会编瞎话咋办哩!

那就看你聪明不聪明了,聪明人都会编瞎话,不会编瞎话就得吃亏。

吃亏就吃亏!

经常在人民公社机关所在地行走,刘本周就与村里人拉开了距离,使他在乡下人面前显得优越许多。别的且不说,仅从他的穿戴和随身带的东西上,就可以看出他的优越来。别的男人夏天多是光着膀子,被太阳晒得黑不溜秋。他上身穿的是针织圆领的白汗衣,太阳刚照到他身上,汗衣的雪白就把阳光反走了。别的男人头上戴的多是用高粱篾子编的粗糙的帽壳子,他头上戴的是一顶用机器轧的细密的草帽,宽展的草帽檐上还印有红五星。别的男人出门,一般都会带上铁锨和粪筐,时刻准备着拾粪。他呢,一出门胳膊底下必夹着一只算盘,像是随时准备打算盘算账。据村里人私下里说,他的算盘打得并不好,抠算盘珠子慢得像从老鳖肚子里抠砂礓一样。别管算盘打得怎样,有算盘带在身上作道具,他就跟拾粪的人区别开了。还有,他一出门手里必提着一只蓝布兜子。那时出门背挎包的人很少,能提个洋布兜子就算时髦。刘本周的蓝布兜子用圆滚滚的花色机器绳缚口,他一提绳子,布兜子的口子就缚上了,缚得像牛的屁眼子一样。我多次看见过刘本周所提的蓝布兜子,但从不知道往下垂着的兜子里装的是什么,我猜,兜子里应该有账本,有笔,有钱,说不定还有好吃的东西。刘本周的个子比较低,而缚兜子的机器绳比较长,他提着兜子走路时,兜子的底部差不多碰到了地上。我们那里评价一个物件或一个人,往往习惯把大和傻联系起来,说傻大傻大。同时呢,也习惯把小和精联系起来,说小精小精。因刘本周长得比较小,村里人就说他是个小精人儿,也有人说他是个小能人儿。能到什么程度呢,说他的头发都是空心儿的,随便拔下一根头发就可以当小叫吹儿(用泥捏的小鸡小狗,可以吹响)吹。

这天吃过晚饭,小能人儿刘本周到齐家去了。他手里还是提着那只蓝布兜子,胳膊下面还是夹着算盘。按说这是他下班后的业余时间,出门串门不必带这两样东西,可他还是带上了,不带好像就不是他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是谁了。夏天天黑得晚,乡下人吃饭也晚。等吃过晚饭,星星闪烁,人们收拾一下,就该睡觉了。齐点了一把用来熏蚊子的艾蒿,正准备睡觉,见刘本周来了,他就不能睡了。刘本周现在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心眼子又小,他对刘本周可不敢有半点儿不恭。他以开玩笑的口气对刘本周说:本周老弟,你是来找我算账吗?

开玩笑,我找你算什么账!

不算账,那你带着算盘干什么?

噢,我出来带算盘带惯了,不知不觉就带上了。刘本周笑了一下。

你打算盘现在打得怎么样?

还凑合吧。反正不管我噼哩啪啦打得再快,算盘珠子都不会掉下来。

那是哩,算盘珠子在算盘柱子上串着,扎上翅膀都难飞。齐知道,村里解放后在办扫盲班时,刘本周才学会了打算盘,并认识了一些字。

刘本周不想跟齐说话,或者说他对齐有些烦。他来齐家的目的,是冲着齐家老婆来的。在他的心目中,齐家老婆是很好看的。他长到这么大岁数,好看的女人也见过一些。但那些女人跟齐家老婆一比,就不算什么了,恐怕给齐家老婆提鞋齐家老婆都不要。齐刚结婚的时候,当齐掀开新娘子头上的红盖头的那一刹那,就把挤在人群里等着看新娘子的刘本周惊呆了,不知齐的感觉如何,反正是把刘本周惊到了,惊得他差点尿了裤子。天哪,我的天哪,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好看的女人!刘本周看过画在画上的女人,也看过在戏台上演戏的女人,那些女人都是从女人堆里挑出来的,也很漂亮。可齐家老婆比那些女人还要漂亮一百倍。就算刘本周以前也经常做梦,做梦梦见漂亮女人的时候也不少,因做梦所参照的形象基础有限,他连做梦都没梦见过像齐家老婆这般好看的女人。齐家老婆好看得不可言说,不可形容,哪儿哪儿都挑不出半点儿毛病。且不说别的,仅仅是齐家老婆的一双眉眼,就足以把刘本周迷得神魂颠倒。齐家老婆的眉是笑眉,眼是笑眼,起眼动眉,带出的是自来的笑意。吃惊之后,刘本周反观自身,像是有些自惭形秽,又像是受到了打击,低头耷脑,悄悄地走了。是呀,当时村里还没有搞土地改革,还没有划成分,分阶级,大家都是农民。刘本周知道,齐家是富裕人家,家里地多,房多,钱多,正像儿歌唱的那样:还有楼,还有瓦;还有车,还有马;还有树,还有花;还有鱼,还有虾,应有尽有。富裕人家娶佳人,齐娶漂亮女人是应该的,这没办法。相比之下,他家的地又少又薄,打的粮食年吃年干,能保住活命就不错。全家人既然连顾嘴都困难,哪里还有钱买布做衣服呢!刘本周穿得破衣拉撒,千补丁万纳,恐怕跟要饭的差不多。看到齐娶漂亮老婆,他难免想到自身。他只比齐小两三岁,过个一两年也该娶老婆了。可是,他家里穷成那样,谁家的闺女愿意给他当老婆呢,这一辈子他能不能娶到老婆都很难说。好了,风云突变,革命来了。在革命中,刘本周家被划成了贫农,而齐家被划成了地主。刘本周不仅分得了齐家的土地、牲口,还分得了齐家的衣服。齐举行婚礼时穿的那件呢子长款礼服,就分给了刘本周。这样一来,齐家的家境一落千丈,就成了破落户。既然如此,按刘本周的设想,齐家老婆就不应该跟齐继续过下去了,应该跟齐离婚,走人。然而,齐家老婆没有跟齐分手,该跟齐怎么过还一如既往地齐怎么过。齐家老婆虽说已经生了孩子,但风韵不减,还是那么好看。这就让刘本周心里甚是不平衡。当上贫农后,虽说他的地位大大提高,虽说他也娶到了老婆,但他老婆死眉死眼,死板得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跟齐家老婆根本没法比。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和齐家老婆好一好。就算齐家老婆不能像分衣服一样分给他,他私下里把齐家老婆搞一搞,总应该可以吧。特别是他到公社收购站当上掌秤收草的工作人员之后,这种念头更加强烈,时不我待,此时不搞,更待何时!他把齐家老婆叫嫂子,说嫂子,咱庄不少人都到公社收购站卖草,我怎么没见你去卖过草呢?

见刘本周来了,嫂子出于礼貌,也没有去睡觉,就着煤油灯的灯光在纳鞋底子。虽说嫂子成了地主家的儿媳妇,她并没有自弃,日常生活还是很讲究,头发照样梳得一丝不乱,脑后的发髻还是盘得规规矩矩。她纳鞋底子用的是一根钢针,灯头的那一朵小小的火光既映在她的眼睛里,也映在细细的钢针上。每纳两针,她就把针尖在鬓角那里抿一下,再纳。当她把钢针在鬓角那里抿时,似乎把那朵有些发红的火光也带到鬓角那里去了,又似乎要在鬓角那里别一朵花儿。

嫂子还没答话,齐先把话接了过去:你嫂子天天在队里干活儿,哪有时间去薅草!

刘本周的样子有些不以为然,问嫂子一天挣几分?

这一次是嫂子回答:七分。

刘本周马上替嫂子算了一笔账,他没用算盘算,是用口算,说一个工分的分值是两分钱,二七一十四,干一天活儿才挣一毛四分钱,太不划算。要是去薅草呢,一天至少能挣两毛多钱。他替嫂子出主意:出工的时候没空儿薅草,嫂子可以趁放工以后去薅嘛!不管你薅多薅少,薅草就等于薅钱,薅到手里就是钱。关键的问题是,有我在那里掌秤开条,我不会让嫂子吃亏的,明白吧!

不知嫂子明白不明白,嫂子笑了一下,扭脸看着齐。

也不知道齐明白不明白刘本周的话,只见齐摇了头,说:放了工,你嫂子还得回家做饭哩。

刘本周不高兴了,拿出了阶级上的优势,同时摆出了地位上的优越架势,脸一沉,嘴一撇,对齐说:我看你的心眼儿太小了,管嫂子管得太严了,你只管放手让嫂子干嘛,怕什么!刘本周还说到了一个政治术语,提到了压迫二字,说有些阶级成分高的人不能在外边压迫别人了,也不能压迫自己家里的人。

这话严肃了,也严重了。齐一听刘本周把话提到了阶级压迫的高度,顿时吓得噤若寒蝉,半句话都不敢说了。

此后,在好天好地的日子,刘本周天天盼着嫂子到公社收购站卖草。按他的设想,如果嫂子到收购站卖草,如果嫂子卖的草是三十斤,他至少要给嫂子开九十斤的条子,让嫂子知道知道他的权力,同时让嫂子知道知道他对嫂子的一片心意。嫂子卖完了草,他不会让嫂子马上走,得让旁边卖茶水的人端一碗茶水给嫂子解渴。趁嫂子喝茶的工夫,他得把心里话以开玩笑的口气跟嫂子说一说。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说不定他还要把嫂子的手心摸一摸,为下一步和嫂子进行那个先发一个信号。鲜花谁都想采,鲜桃谁都想吃。刘本周注意到了,村里别的干部也在打齐家老婆的主意,那些干部包括队长、会计、保管员什么的。先下手为强,他一定争取先把齐家老婆搞到手。如果让别的干部抢先一步搞成,他再搞意思就不大了。他不时地往卖草人排的队伍里看,对嫂子颇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可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老也看不见嫂子前来卖草。有一天下午,他远远看见有一个排队的妇女腰身有点儿像嫂子,心里不由地激动起来,心说:乖娘子耶,你总算来了,看来你也知道钱是好东西啊!他不惜暂时离开工作岗位,装作检查卖草的队伍是否整齐,竟向那个妇女走去。快走近那个妇女他才看清了,那个妇女根本不是他昼思夜想的嫂子。那个妇女除了腰身还比较顺溜,脸不白,鼻子不高,眉眼也不带自来笑,还是一个麻子,别提刘本周有多失望了。

季节到了秋天,庄稼成熟了,草也成熟了,天却下起了大雨。不刮风,也不打雷了,只是哗哗地下雨。雨不仅下得大,下得时间还长,一下就是两三天。既然老天爷不让农人下地干活儿了,他们就趁机在家里歇一下。天连着下雨,人们没法儿薅草,没法儿晒草,刘本周就没法儿收草。无草可收,他不必到公社收购站去上班。这天上午,无所事事的刘本周穿上雨靴,打上雨伞,去队长家说闲话去了。这次出门,他总算没带算盘,但还是把蓝布兜子提上了,另外还带了一包香烟。他本来想去齐家,犹豫了一下没有去。他想到了,天下着雨,齐那个烦人的家伙肯定哪儿都不去,寸步不离地守着老婆。齐知道自己的老婆长得好,容易招人,他就把自己的老婆看得很紧。齐要是也趁一个蓝布兜子的话,说不定会天天把自己的老婆装进兜子里。不好,齐的表现很不好。齐家既然划成了地主成分,齐既然是地主家的儿子,就应该老实一些,把自己的老婆看那么紧干什么!不行,哪天他得找个机会,把齐整治一下。队长欢迎刘本周到他家里去,因为刘本周可以给他家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有一次,刘本周在队长家里就给队长写了一张收到若干斤干草的条子,队长的老婆拿着条子,只象征性地排一会儿队,卖一点儿干草,就领到了比所卖干草价值多好几倍的钱。反正干草一过秤就拢了大堆,多几斤少几斤无所谓,谁都看不出来。反正收购干草的钱是公家的,给谁花都是花,何必不给自己有用的人花呢!除了给队长写条子,他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的老婆、娘、妹妹、婶子、妗子、表姑、表姨等,都写过条子。他这么干像开有银行一样,一些和他沾亲带故的人都可以到他所开的“银行”占便宜领钱。队长吸着他带去的烟卷,夸奖他说:本周老弟可以呀,说抖就抖起来了!

刘本周有些得意,说多抖也说不上,一般般吧。我的观点是,人不能太自私,能给大家谋点儿福利就谋点儿。

我比你大几岁,我劝你还是小心一些,稳当一些,一步一步往上升,争取先把收购站站长这个位置拿下来。

这一点大哥放心,你老弟办事相当稳当,三条腿的凳子我都不坐,要坐就坐四条腿的椅子。

雨还在下,村子里的地已泡得像稻田一样,老天爷没完没了,仍继续往“稻田”里注水。看着队长家屋檐上的水成匹子往下掉,刘本周打了一个比方:我日他娘,这水块子掉得跟母牛撒尿一样。

刚说到牛,队里的一个饲养员披着一件刺猬皮一样的蓑衣找队长来了,说一头牛生病了,不吃草,不倒沫,肚子胀得跟鼓一样,让队长派一个人,陪他把牛牵到兽医站看看。雨天派活儿,柿子专捡软的捏,一般都是派地主分子去,这样既不用给地主分子记工分,还带有对阶级敌人惩罚的性质。队长指派的是齐的爹,说让他去吧。

听了队长的指派,刘本周肚子里一明,意识到整治齐的机会来了,他让饲养员等等,遂对队长说:大哥,我建议你派齐去,我发现那小子很不老实,说个话拧头拧脑的,一点儿都不随和。虽说他只是地主家的儿子,我看他跟地主分子也差不多。

队长笑了一下,像是犹豫了一下,还是采纳了刘本周的建议,他对饲养员说:我看可以,就按公社干部的意见办!但他又对饲养员说:你对齐说,就说是我让他去的,他爹岁数大了,蹅泥巴腿脚不方便。

饲养员走后,刘本周心不在焉地又和队长扯了一会儿闲篇,估摸着饲养员已经把齐叫走了,就起身告辞,说他该走了,该回家吃饭了。

他没有回家,拐到齐家去了。他没有吃饭,去“吃”齐家老婆去了。他没有给齐家老婆写关于多少斤干草的条子,而是直截了当地给他垂涎已久的美妇人塞了现金。塞干草不如塞条子,塞条子不如塞现金,有钱能买鬼推磨,现金见效最快。塞现金和鬼推磨的过程是不易想象的,反正刘本周得手了,成功了,把齐家老婆“吃”到了。除了拿钱开道,刘本周也许恩威并重,同时还施加了别的手段,比如提到阶级斗争什么的。九九归一吧,刘本周终于如愿以偿。他美得不行,说这一辈子就不亏了。

搞到了齐家老婆的事,要是刘本周自己不说,村里人不一定会知道。天下着雨,地上泥巴那么深,没人去齐家串门,不会有人撞上纠缠在一起的他们。可刘本周有些把不住劲,是他自己把秘密说了出来。好比有人穿上了新衣服,总愿意到街上走一走。还好比有人吃了好吃的东西,总愿意在人前吧唧吧唧嘴。刘本周与齐家老婆做下了那么好的好事,他心里怎么会藏得住呢!一说起来,他老是哎呀,说哎呀,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啊!不光脸面不一样,哪儿哪儿都不一样啊!他之所以敢说出来,敢于自我显摆,除了得意忘形,还自恃有阶级地位上的优势。怎么着,他搞的是地主家的儿媳妇,是在同地主家的儿媳妇进行斗争,从政治意义上讲,他不但没犯错误,还是正确的呢!至于齐的感受如何,他才不管呢,谁让齐那么在意自己的老婆呢,谁让齐把自己的老婆看得那么严呢!他就是要通过搞齐的老婆把齐打击一下,让齐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帮齐认清当前的形势。

刘本周的行为对齐的打击当然很大,他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变得蔫蔫巴巴,可怜巴巴。他的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好,哮喘得很厉害。刘本周和他老婆好上之后,动不动就往他家跑,促使他喘得更厉害了。他的两个肩膀头子一天比一天高上去,脑袋却一天比一天缩下来,使他的头和肩看上去像一个山字型的笔架。

第二年夏天,公社收购站不收干草了,改收桑籽儿。那么我的大姐二姐就不薅草了,转向采桑籽儿,卖桑籽儿。桑籽儿包在桑椹子里,桑椹子结在高高的桑树上,要弄到桑籽儿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大姐二姐爬到树上,使劲摇晃树枝,把枝头已经成熟的桑椹子摇得落在地上,再拣到竹篮子里,然后到水塘边去淘洗。淘洗桑籽儿时,大姐二姐不能用竹篮子,用的是罗面用的丝底罗。因为丝底罗编织细密,不会把桑籽儿漏下去。大姐二姐淘洗桑籽儿的办法,是把桑椹子搦烂,搦碎。椹果一旦搦碎,椹肉就漂在上面,便于淘洗,而桑籽儿比较沉一些,就淀在了罗底。桑籽儿是金黄色,像碎金子一样。我没见过淘金,只见过大姐二姐在水边淘桑籽儿。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大姐二姐当年在水边淘桑籽儿,我就想到了淘金。紫红色的桑椹子极易染色,那段时间,大姐二姐的双手都被染成了紫色,怎么洗都洗不掉,像“紫手党”一样。

大姐二姐把淘净晒干的桑籽儿拿到公社收购站去卖,掌秤的不是我们的堂叔刘本周了,换成了一个陌生人。怎么的呢,原来刘本周弄虚作假、假公济私的事到底没能包住,还是被有心的明眼人发现了,结果,公社收购站就不让他干了,把他打回了老家。

刘本周装作无所谓,他出门不带算盘了,也不提蓝布兜子,养了一只虫艺儿(鹌鹑),无事时就把虫艺儿把在手里玩。他还是贫农成分,阶级优势继续存在。他跟齐家老婆照好不误,好的过程还是愿意跟人炫耀。

齐生病死后,刘本周以为他和齐家老婆好起来更方便了,想什么时候好都行,想好多长时间随他的便,想把齐家老婆独占起来也可以。

不料,齐家老婆拒绝再和他好,拒绝得很坚决。

齐家老婆跟别人说,齐死后,她老是梦见齐。在梦里,齐老是跟他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