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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奔西走

来源:天津日报 | 吕舒怀   2019年06月20日08:07

那晚,孙伯犯下一连串错误:他翻过花园长椅时,没留意灌木丛中一只空矿泉水瓶子,当他想凑近看清搂着倩倩的男孩儿模样时,一只脚踏在了矿泉水瓶子上,塑料瓶体发出“啪啦”一声脆响,吓得他做贼似的落荒而逃,后面有人追上来,他一不小心撞上长椅摔倒在地……随后便是眼前一黑,他只听见女儿一声惊呼:“哎呀,他是我爸爸!”

孙伯在前妻离开不久开始东奔西走,二十来年风雨无阻,从未间断。从他在华夏小区理发店到九道湾胡同的家差不多有五公里,每天傍晚收工后,孙伯总是推着自行车回家。理发店通往回家的路有三条,其中一条路近,另外两条路绕远。他每次都选择不同的路线,看似很随意,又像是有目的。

倩倩常常在家等吃饭等急了,进门就数落孙伯:“老爸,您干嘛呀,天天跟神经病赛的瞎走,人家都饿得前心贴后背啦。”他边开煤气灶热饭,边背对女儿说:“用得着你管吗,我锻炼!”倩倩拿筷子敲着桌面,说:“哎呀,又犯矫情。少见有像您这么锻炼的,推辆破自行车满大街走,上健身房锻炼多好呀。”孙伯把饭菜端上了桌,解下围裙,倒盅白酒,坐到女儿对面:“你说得轻巧,上健身房,我没那闲钱。”倩倩吃着饭,嘟囔道:“老爸,依我看,您是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吧?”三盅酒下肚,孙伯面色涨红,气哼哼地说:“我瞎走就为把身子练得棒棒的,耗死那个臭王八蛋。我怎么也不能走在他前头!”倩倩听了,便不敢再吱声。

孙伯嘴里骂的“臭王八蛋”,是指抢走前妻玉琴的鞋店老板。孙伯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光听说那人外号叫“老蔫儿”。二十年前,孙伯和前妻曾经同在半导体原件厂工作,忽然间,厂子干不下去了,一半工人下岗待业,两口子辗转反侧商量了一夜,最后孙伯拍板定案:你下岗回家陪闺女。我技术好,厂子留我有用。

妻子拿到手几千块钱,与半导体原件厂一刀两断。孙伯继续留在工厂保全车间,挣原先的工资。妻子是勤快人,在家呆不住,眼瞧着倩倩上中学花费日渐增多,她同孙伯商量,说是打算出去打工。孙伯替她发愁:“你除了组装原件嘛都不会,手笨人又不机灵,跟外人干不得光挨呲儿。”妻子莞尔一笑:“不会,我中学同学开家鞋店,我帮他卖鞋,老熟人,他不呲儿我。”孙伯不由一怔:“谁呀,没听你提过。”妻子说:“他外号‘老蔫儿’”。

以后的事如同那个年代时常发生的桥段近似:妻子到老同学开的鞋店卖货,每月开三百块薪水,比孙伯挣得多。干过两年,妻子跟孙伯闹离婚。他当时表现得很爷们儿,答应忒痛快。问题是孙伯又爷们儿地提出个条件,使本应寻常桥段续了画蛇添足的结尾。他对妻子说:“你一门心思走一步,我不拦你。心不在我这儿,拦也拦不住,拦住了我难受。放你走没关系,我有条件,你答应了,赶明儿立马去办离婚。”妻子怯生生地问:“什么条件?”孙伯说:“你把那人给我约出来,让我见见他嘛模样,然后咱俩好离好散。”妻子担忧地说:“你可不许犯浑啊。”孙伯说:“那得看他长得顺眼不顺眼。”

转天傍晚,孙伯按照约定时间骑车赶到海河沿。天色尚早,他手扶自行车靠在岸边铁栏杆上东张西望,玫瑰色天幕隐约升起一钩新月,晚风吹来花草香气。孙伯想不明白这么醉人的夜晚,竟会和妻子别离,腰间那个冰凉东西顶得肋骨疼,夹克衫里藏着根铁棍,一为防身,二为发泄。

天幕落下来时,妻子和那个男人出现了,路灯把俩人影子拖得很长。男人长相一般,套件西服,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孙伯不敢靠近,在相隔一丈远的地方停住。孙伯挺身上前,问那人:“你叫老蔫儿?”那人点头。孙伯又问:“是你跟我媳妇要好吗?”那人再点头。孙伯怄火,喊道:“男子汉有种甭装孙子,有话说、有屁放,凭嘛你抢走我媳妇?”男人垂头不吭声,妻子暗中捅了那人一下,那男人说:“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或许是妻子的细微动作,或许是“老蔫儿”的猥琐,一下子激怒了孙伯,他从怀里抽出铁棍高高举起:“臭王八蛋,信不信老子今个儿送你回老家?!”

“老蔫儿”扭头就跑,孙伯拔腿要追,妻子拦在他面前,哭着说:“你打死他?他死了,你蹲监狱,我和闺女靠谁?”孙伯猝然收住脚步,将铁棍狠狠往地上一掷。

回到家,倩倩趴在方桌上睡熟了,作业本摊满桌面,台灯发出橘黄色光晕,映照着女儿纯净无邪的脸蛋儿。孙伯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奔涌而出……

人如围棋盘上一个子,无论黑子白子放哪个点位便标定生存状态,决定进退荣辱。妻子当年下岗不久,厂子彻底黄了菜,他也下了岗,混了半生的技术白白浪费掉了。孙伯生存状态不妙,单身父亲养着个上初中的女儿,他一直琢磨冲出命中注定的点位,甚至时不时地冒出幻想,尤其望见街边的高楼大厦和一家接一家的商铺,脑袋瓜反复闪现他虚构的故事。

每天骑车驮倩倩上学路上,孙伯都要许愿:“我要让你过上比同学更好的日子。”女儿还不懂事:“您不就是想气气我妈吗。”到了学校门口,孙伯下车一歪车把,女儿顺势溜下车,他说道:“我早把你妈甩脑后头啦,现在我心里头光装着闺女你一个人。”

女儿随人流进入校门,他蹲在便道边儿抽烟思谋,怎么能让倩倩过好日子,现实离虚构的故事差老远。身畔立着个理发摊,剃头老头儿躬身问他:“师傅,您这头发该理啦,便宜,五块钱。”孙伯灵光一闪,起身恭敬地递过一根烟:“大爷,我不剃头,您收我当徒弟,我跟您老学手艺行不?”老头儿慌忙将烟卷双手奉还孙伯:“您的烟卷我抽不起,收您做徒弟我不敢当。老言古语讲得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还指望这个小摊养家糊口哪。”孙伯打起感情牌:“大爷,不满您老,我是下岗工人,没了饭辙,想学门手艺养活我那独生闺女,算是您老积德扶贫行不。我绝不搅和您,每天我送孩子上学,您许我站在旁边瞧瞧就行。我也不抢您老生意,学会剃头手艺,打算开间理发店,离这儿有十多里地呢。”一番煽情竟然打动了老头儿:“嗨,活着都不易呀。得嘞,随您来偷艺。”

孙伯人粗心灵,不出仨月便掌握了剃头手艺,老头儿仗义,临分别那天特意让孙伯替自个儿理发:“先拿我练手吧,明面儿我没收你当徒弟,你糟尽了别人头发,传出去一样坏我名头,砸我生意。”孙伯一口气剃完,老头儿照镜子细端详,不由竖起大拇哥夸赞:“您真格的是干这行的材料儿。”

这之后,孙伯租下华夏小区口的空房改成理发店,正式做起理发营生。他嘴甜手艺好,收费低廉,总比别的理发摊便宜一块钱。华夏小区包括附近几个小区居民都往他这儿来理发。一天大约能有二三十个活儿,自家的生活水平同样水涨船高。也就打那时起,每晚理发店打烊后,孙伯便东奔西走。

这天,孙伯戴顶前工厂发的旧工作帽,骑车赶去理发店。门前早等着男女五六个人,都是熟脸。熟人见面不客气,这人埋怨:“老孙,你今个儿迟到啦,让我们傻老婆等苶汉,苦等半个多钟头。”那人调笑道:“相对象去了吧?五十出头的人该找个老伴儿,白天做饭,晚上暖被窝。”众人迎合:“对对,老孙可不能老这么闲逛荡,逛荡老了没人管。”

孙伯开锁拉门,放人进屋,接茬儿道:“不是我把你们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是我命中注定耍光棍儿。十多年的老婆变成前妻,从学徒就在的半导体原件厂成了前工厂。再说啦,我辛辛苦苦挣个半壶醋钱,养个闺女都够呛,哪有闲钱寻老伴儿。你们哪,真有好心帮帮我闺女,二十七八啦,长相没挑儿,有房、趁车,嘛都不缺就缺男朋友。”

坐在理发椅子里的中年男人说:“老孙,可不对呀,你空口白牙说瞎话。我帮着前后介绍过五六个,你愣没叫女儿见,一拨拉脑袋就给否了。”一旁等着烫发的女人道:“老孙拿她闺女当公主了,我也介绍过俩,刚聊几句男方条件,你立马说不行。干嘛呀,你要找白马王子?咱们老百姓可寻不着。”七嘴八舌数落孙伯,孙伯讪笑不搭腔,手忙脚乱地紧忙活。孙伯喜欢理发店的氛围,沉浸于人们七嘴八舌的碎言碎语中,时间随之悄然流逝。

忙碌到晌午,独剩下一位老教授染发。孙伯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趋近,他隔窗张望,见倩倩急匆匆走来。他让老教授坐到烤灯下面,说:“您先呆着,我出去抽口烟。”说完,孙伯迎出门,拦住女儿,问:“大晌午的你来添乱?”倩倩挽住他的胳膊,笑盈盈地说:“请您吃饭,吃您最喜欢的鲁菜。”孙伯指指理发店,说:“我腾不下工夫,活儿还没忙乎完哪。我有饭,昨个晚上家里剩的土豆烩排骨,微波炉热热吃口得了。”女儿挺神秘地说:“不是我请,他请。已经订了单间点了菜,正恭候您这位未来的老丈人,让我开车过来接您。我的面子不给,他的面子总该给吧?”不料,孙伯勃然翻脸:“他的面子更不给!那天他给了我难堪,照规矩该带着礼物登门谢罪,用一顿破饭糊弄局,当我没吃过见过,去去去,我回屋干活哪。”倩倩急得直跺脚:“干嘛呀,老爸,逮理不饶人吗?他好心好意请客,不就为给您赔礼道歉吗。您拧着劲儿不去,他也是有个性的男人,你们俩僵持不下,我夹中间多难受。”说着,倩倩泪眼汪汪的。孙伯狠狠心,说:“嘛事都讲个规矩。你回去告(诉)他,先到家当面给我赔不是,然后再论吃饭的事。”他扭身折返理发店,拉得门扇“哗啦”响。

孙伯余怒未消,似自语又似对老教授说:“我养这个闺女纯粹是养个冤家,我拼死拼活为了她,她呢,处处跟你拧着劲儿。你指东她往西,不听老人言,她吃亏在眼前。”老教授脑袋仍罩在烤灯罩里,闻言探出来说道:“孙师傅,听老朽劝你几句,我姑且言之,你姑且听之。”孙伯点头,用手机上网学的词儿说:“我愿闻教诲。”老教授说:“西方有成人礼,十八岁之后就不受父辈管束了,让孩子离开身边去自立;中国有句古话:儿女自有儿女福,莫为儿女当马牛。孙师傅,你女儿小的时候,你牵着她的手,生怕她危险,女儿自然依赖你。她长大了,不依赖你了,想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自己心爱的人,而你横加干涉,替她选择,在潜意识中你是让她永远依赖你。表面上好像你为女儿幸福着想,实际是自私在作祟。”老教授的话刺激得孙伯挂不住脸,他怒气冲冲:“您说我自私?我半辈子都花在闺女身上,我把她的幸福当成我的命。您的话我接受不了。”老教授性子耿直,腾地站起身,将染头发的钱朝椅子上一丢:“你接受不了也得接受,因为我讲得对!”言罢,拎起外衣扬长而去。

天说变就变,薄夜时分,天空刮来团团阴云,大雨接踵而至。理发店备了雨衣,孙伯不想回家,枯守宁谧温和的小屋,他思绪紊乱,恰如窗外沙沙的雨声。

孙伯听着雨声,鼻子阵阵发酸,他又想起那天发生在花园的事,他真的不是要成心跟踪倩倩,他只是担心女儿被人欺负。事过之后,他曾对倩倩说:“那个男孩怎么不来见我,证明他心里有鬼,各方面条件都配不上你。”倩倩说:“怪谁呀,有像您这样的老爸吗,偷偷摸摸盯梢我们,人家还以为您是老流氓偷窥哪,为了保护我才去追赶您,不想……”孙伯明知理亏,强词夺理道:“我声明啊,我真没盯梢你们,那是赶巧碰上。闺女,为嘛搞对象不先通知我,老爸阅人无数,经验多,给你把把关,省得上当受骗。”话音未落,女儿眼窝浮出泪翳:“亏您说得出口。这几年,我谈个男朋友您就‘毙’一个,嫌这个长相不配,那个条件不行。您托人介绍的我不满意,您嚷着闹着嫌我眼光高,白白耽误青春,其实是您把我的青春耽误了。”

想到这里,孙伯不由得暗自叹气。这二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一寸一寸细捯,他心底涌起的滋味苦甜参半。其实,倩倩性情单纯温顺,对孙伯百依百顺。可他在女儿的婚姻问题上,像遭遇“鬼打墙”转不出圈子。在孙伯看来,女儿的单纯是致命缺陷。那年,倩倩考上南方某大学,临行前,孙伯不放心女儿,千叮咛、万嘱咐:在大学里不许搞对象。女儿不解。当老爸的解释:大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你万一找个外地男朋友,毕业后各回家乡,最后吃亏的肯定是你,那不得后悔一辈子啊。四年大学期间,孙伯始终监控着倩倩,频繁地打电话和电脑视频查询,女儿始终说:没有,没有啊!实际上,一位江苏的男同学追求过倩倩,倩倩也喜欢他。可她总觉着老爸的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最终放弃了这段初恋。倩倩伤心难免,忘却不易,那男孩清秀的脸庞时常浮现在眼前,成了倩倩寻觅男朋友的标尺。

回城市不久,倩倩应聘进了一家会计事务所当助理。她与所里一位年轻会计师好上了,不禁欣喜地向老爸汇报。孙伯不相信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那样的童话,疑神疑鬼地琢磨:资深大会计怎会爱上剃头匠的女儿?他利用东奔西走的机会,暗中盯梢倩倩,顺利追踪到会计师的家庭地址。紧接着,他又是蹲堵、又是暗访,摸清了男会计师的所有详情:31岁,有车两辆、别墅一套,三年前离过婚,身边带个小男孩儿。

孙伯直截了当地跟倩倩说:“这人我坚决不同意!”倩倩不像从前那么听话,反驳道:“我爱他,他特像我初恋的同学,何况他也爱我,您凭什么反对我俩真心相爱?”孙伯一跳老高,扯着嗓子喊:“我就反对,反对到底!爱不爱的顶屁用,他是二婚,你嫁他没进门先当后娘亏不亏?离婚的男人都有毛病,要不他干嘛离婚呢?!”倩倩矫情不过她爸,就呜呜哭。孙伯心肠软下来,劝慰道:“你跟他分手吧,尽早不尽晚。我烦朋友给你介绍更好的,你的婚姻大事包在老爸身上。”

当面打了包票,孙伯为女儿寻觅中意的对象而四处奔波,倩倩同样为老爸搜罗的对象频频见面。渐渐,倩倩患上一种奇怪毛病,孙伯只要催促她去见面,倩倩便无法控制地恶心干呕。孙伯带着她去瞧医生。大夫说倩倩是心理问题,属于社交恐惧症。大夫拽孙伯去一边,警告他:“您让孩子歇歇吧,这样下去很危险。”孙伯纳闷:“搞对象见面愣见出了毛病?倩倩,是不是你装的?”倩倩不理他。一段时间,孙伯没有安排女儿见对象,倩倩便不再有恶心呕吐的现象。

不久,倩倩明显是自己找了男朋友,经常很晚才回家,脸上洋溢少见的笑容。孙伯瞧出端倪,逼问女儿在和谁交往?倩倩说:“婚恋网上介绍认识,比我大十多岁,是位成功人士,年薪百万,没结过婚,这回您该满意了吧?”孙伯断然道:“我不满意。凭嘛?门不当、户不对呀!人家年薪百万大老板,你不过会计事务所小助理,俩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岁数也不般配,过不长久也过不幸福。当初你妈就是嫌贫爱富抛下咱爷俩儿的,我不许你走她的老路!”

平素温顺听话的乖乖女终于爆发,倩倩用冷静的声调指责孙伯:“一试准试出来啦,我压根儿没上什么婚恋网,也不认识什么大老板,我就成心试试您,是不是真心想叫我幸福。您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可在我的恋爱问题上横加干涉。我追求我的爱情,找我自己心爱的人,老爸,只有您再阻挠,我就离家出走,找我妈去!”倩倩的最后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孙伯,他几次欲语,光张张嘴又咽了回去。末了,孙伯虚弱地摆摆手,说:“好好,我不管你了还不行。”

风住雨停,夜色深沉。孙伯关闭理发店的门,推车朝家走。路显得格外漫长,绕过九道湾胡同,见自家窗户亮着灯,倩倩在家。下雨天,她干嘛不来接我一趟?肯定是在生我的气。孙伯想着,锁车进院,小心翼翼地掏钥匙开门,轻步溜进家。

孙伯首先看到女儿一张笑脸和桌子上摆满的饭菜,香喷喷的菜味伴随着女儿的笑脸令他感动,他说:“你给我做顿饭?今儿的太阳从西边出来。”倩倩接茬儿道:“今儿阴天下雨太阳不出来。您先尝尝手艺怎么样?”孙伯顺从地举起筷子夹口菜,不禁“啧啧”称奇:“呦,真格的饭馆大厨手艺,你跟谁学的?我压根不知道啊。”倩倩举瓶“剑南春”酒冲他眼前晃晃,说:“您坐下喝酒吧,菜凉了不好吃,别的少问。”孙伯心生疑惑,好酒好菜地伺候我,不对劲儿呀,我必须刨根问底。倩倩拗他不过,才说:“我哪会烧菜?他做的。”“他?”孙伯悟出几分,起身往厨房找,“他藏哪儿了,引他出来见我。”倩倩背后拽住孙伯:“老爸别找啦,他怕见您,我怕你俩见面闹不愉快,轰走他了呗。”孙伯焦急地说:“当我是老虎吃了他,数你多事。是啊,那天晚上的事我不怪他,一来,他本心是想保护你,二来他不知是我。俗话讲,不知者无罪吗。你的恋爱我绝不干涉,可总得走走程序,叫我这未来老丈人过过目吧。”

突然,房门被叩响,倩倩前去拉开门,一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呆怔怔地站立门外。倩倩嗔怪道:“你干嘛又返回来?”小伙子说:“我迷路了。你家住的九道湾胡同,我转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转出去。”孙伯抢在女儿跟前,拉住小伙子说道:“天冷,甭愣在外边,进屋陪我喝喝酒。”倩倩在后面偷偷捂嘴乐。

晚饭拉得时间很长,耗费在聊天之中。小伙子主动自报家门:“我姓秦,老家山东。十年前大学毕业,自主创业开家餐馆。叔叔,就是大世界一层的‘鲁菜馆’。那天是我实在太莽撞,让您受惊了……”孙伯先前光声声应着“好”,当小秦提及那场误会,他赶紧拦住话头,说:“打住,这篇算翻过去啦,往后谁都不许提。你的厨艺不错,我家闺女有口头福喽。”倩倩从一旁敲铲子:“老爸,他可没房没车没存款……”孙伯扭脸训斥女儿:“嘛话呀,庸俗。房子、汽车、金钱,通通为身外之物,你俩真心相爱比嘛都强。”小秦起身向孙伯敬酒,憨厚地说:“叔叔,倩倩她逗您哪,我早已准备好婚房,就等着您老点头呢。”倩倩侧身挡住孙伯举起的酒杯,笑着说:“老爸,可不能轻易答应,您瞅瞅他有点胖。”孙伯明知女儿成心气他,说:“你少胡咧咧,小秦那叫胖吗?是富态。”遂跟小秦碰杯,仰脖一饮而尽。

当晚,孙伯爽快地点头同意,商定下婚期为十二月二十八日。

孙伯依然在延续他的东奔西走。

冬夜,寒风凛冽,大街上行人寥寥。孙伯心情好,不由得吹起了口哨,忽见远处街口拐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手里牵着一条京巴狗,低头踽踽而行。孙伯猛然一惊,他东奔西走了二十年,此刻终于和她相遇。

“玉琴,是你嘛?”孙伯声音颤抖。

女人停住了脚步,依旧不抬头,也不搭话。

孙伯害怕机会消失,找话搭讪:“天儿冷道儿黑,干嘛出来转悠?”

“遛狗。”玉琴好不容易蹦出两个字。孙伯受了鼓舞,他瞧瞧那条京巴,瘦骨嶙峋的,又端详前妻穿着很普通,原本涌至嗓子眼儿的那句话“你过得好吗”,又重新咽回肚子里。不用问,玉琴过得不好也不坏。

一阵沉默。

分手时,孙伯说道:“咱俩今天巧遇真是太好了,咱闺女下月二十八日结婚,你得来参加婚礼。”

玉琴点头,说:“我知道啦。倩倩和小秦到家告诉我了。”

登时,孙伯惊愕不已。他一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推着自行车只想和前妻一起走走。

题图:张 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