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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2019年第4期|隆莺舞:五个玩尺者

来源:《西部》2019年第4期 | 隆莺舞  2019年06月19日09:28

那个冬天,我和妻子每天都吵架。

那天,她回老家参加闺蜜的婚礼,我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才交出了令客户满意的设计方案。早晨七点 ,我困得不行,关了电脑准备好好睡一觉。之前,我喝了一大口啤酒,冷酒刺激得我打了个寒战。环顾房间,妻子不在,我竟觉浑身通透舒爽。第一次不用考虑给她做什么早餐,不用拖着熬夜的身体下楼给她排队买豆汁,不用忍受那些胭脂碰撞的嘈杂和俗粉弥漫的空气。没有妻子在床上摊开她那身横肉,床铺显得宽广松软。我伸了个懒腰,特意看了一下手机,想记下那个时辰,记下结婚三年来最舒心的时刻。然而,微信弹出,妻子发来消息:“今天过来谷镇!急事!!”我如被雷劈,刚喝下的啤酒从胃里呛上来。我真想把手机丢出窗外,但我只把手机放下,躺了一会儿,苦想以什么理由拒绝她又不露破绽。如果有老同学在医院工作,能给我写份假病历就好了。一个也没有。即使有,除非我残废了无法行动,否则妻子还是会要求我回谷镇的。我不情愿地回了消息,问她怎么了,却没有再传来音讯。

我本想趁她不在,好好休息,整理一些旧东西。昨天一整天,我都在找一卷皮尺,是前女友朱丽送我的,上周被妻子丢进小区的花坛里。我找了一整天,忘记了妻子没有给我报平安。现在,她突然给我发来这条消息,我有理由怀疑她出了事。但我想,如果她的电话还是关机,我绝不再拨过去,我也不回谷镇。置之不理是蛮好的处理方式。那天我实在太累,似乎是几年来最累的一天,感受了一会儿她不在时的轻松惬意,觉得自己更累了。我拿起手机,发了条微信:“什么事?今天好累,昨晚没睡。”

过了一会儿,妻子打来电话:“麻天北,你傍晚六点前赶不到这里我们就离婚!”说完就挂了电话。我一声未吭,拖着疲倦的身躯站在窗前。天已大亮,窗外人群如蝼蚁走动。我真的受够了,脑子里盘算和妻子离婚我会失去什么。后来觉得光靠脑子想不清,就拿了纸笔,在白纸上罗列了许多。第一条,和妻子离婚,我会失去一个固定交配的对象——这我可以忍受。第二条,将少一个人还房贷,哦,不,我将没有地方住,这个房子是妻子的父母买的——这也没什么。第三条,我会失去工作,我在她舅舅手下做事——这都没什么。和今天睡一觉的愿望相比(也许是些别的什么愿望),这些生活的变化真的不值一提。她要离婚就离婚,我决不改变主意。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时冲动,我去洗了个冷水澡。出来后,我裸身蹲着抽了两支烟,稍微冷静了一些,我在雾茫茫中向镜中的自己确认:刚才真的是一时冲动,假如跟妻子离婚,我将一无所有。

我拿起电话,想拨通妻子的电话求她别生气,求她让我好好睡个觉。电话传来忙音,打开微信拨打语音,响了一阵后并无人接听。

“真受不了!”我恶狠狠骂出口,这是她惯用的伎俩。我打开冰箱,一口气喝完一瓶啤酒,然后把瓶子摔在地上,碎成一地晶莹。我又打开冰箱,又喝了一瓶啤酒,又把瓶子摔在地上。我喝到第五瓶,这些年妻子的种种行为仍在我脑子不断回放。比如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如果有选择,我怎么会嫁给你!她逼迫我天天上网,背诵那些鼓吹把老婆宠上天的爆款文章。每天她都要问我,麻天北你怎么这么差劲。我说,是你太优秀,有了对比。

这么多年,妻子一直看不起我,她觉得她能配得上更好的人。我不是她理想的靠岸,我深知这一点。当时,朱丽的皮尺就放在桌子上。我转过头就看见它,就想起上大学时我穷,朱丽也很穷,穷人一般跟穷人在一起,所以我和朱丽就在一起了。整个大学,为了跟环境“合拍”,一直舍不得分手。毕业那个夏天,朱丽买了一卷皮尺,说给我量量身体,好买套合体的西装去找工作。西装和皮尺是她给我买的仅有的东西,而我从未给她买过什么。我认为穷人和穷人谈恋爱,只要在一起上床、成双成对出现给别人看就行。恋爱和性爱是这样一种东西,别人有,你也得有,不然你真活不下去。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不爱朱丽,但没有她我感觉自己不像人。后来我穿着那套合身的西装找工作,碰到了现在的妻子,思忖再三就把朱丽甩了,结婚之后却常常想起朱丽。

我是个混蛋,朱丽是个好女孩。我越认同自己是个混蛋,朱丽就越是个好女孩。如今的她简直是天使,温柔、善解人意。最重要的是,我现在也有了点钱。想到这,我很想给朱丽打个电话。我没有,只发了微信。我说:朱丽,今天有点累。

发完,我拿上皮尺,再次拨打妻子的电话和微信,还是联系不上。我只好上网买了去谷镇的票。临出门前,我把桌上的皮尺揣进包里,就像把朱丽带在了身上,以使我在人流里感到安心。

那个男人和我一样极度疲惫,生活中一直忍受着最亲密的人的逼迫,对那些逼迫者有不可理喻的责任和爱意。我们在嘈杂的车站对视一眼,我便透过他的双眼看到他的生活。

他冲我微笑,走过来,牵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兄弟,你去谷镇?”他问我。我看着他,没有回答,尽量掩饰自己的看透和同情。他的黑眼圈很熟悉,像我自己在照镜子。我想他应该很累,经常整夜不眠,赶着那些王八蛋老板布置的工作,为了在城市中维持稍微体面的生活,早晨给满身脂肪的女人排队买豆汁,晚上还得给她洗发黄的内裤。他现在和陌生人说着话,他想着把一切事情办妥然后睡一觉。我应该找个地方让他坐一会儿,我想。

我瞄到候车厅内的一个空位。

往里走吧。我说。

“大兄弟,刚才我就在你后面取票,你是去谷镇吧?”他牵着那个小孩子,和那些牵爱狗去散步的人有些不同。他太累,手在颤抖,腰也挺不直,肯定还有肠胃炎,因为常常吃不上饭。是的,我现在不看他的眼睛,也完全清楚他的情况。

我们走到了刚才我瞄见的那个空座位。“你坐吧。”我说。

“不,兄弟,你坐。”他正推辞,手边的小家伙挣脱他一屁股坐下,瞪着一双圆眼睛天真地望着我。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手扶着腰,感到一阵巨大的困倦袭来。我也很困,手也在颤抖。

“这是我儿子,放寒假了,回他妈那儿。”他说。小家伙依然一脸天真地看着我。

“他妈在谷镇。”他说。

“刚才在停车场看见你了,我们的车牌号有些相似。”他说。

“大兄弟,你也是去谷镇吧?”他第三次问。

“对。”我不得不说。

他说:“那太好了,麻烦你在路上看着他点儿。”他把孩子从座位上扯起来,贴着自己大腿站着。父子俩面对着我,像在委以重任。

“行吧。”我说。这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早记下了我的车牌号。我猜他会马上接到电话,公司的或者某个客户的,会马上头也不回地走掉。果然,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侧着身子“嗯嗯啊啊”地回答着往外走,一会儿就走出了候车厅,很快就不见了。我和小家伙看着人群,好一会儿,没见他再回来。我眨眨眼睛,困倦至极。“我坐一会儿。”我自言自语道。小家伙愣愣地看着我,像一头好奇的第一次冲进森林的小鹿。我闭起眼睛,留一条缝看他,他还是一动不动看我,大大的眼睛透着小孩特有的专注。

“你之前经常自己去找妈妈?”我直起身子,问他。他摇摇头。“那这是第一次?”他点点头。“你知道怎么坐火车吗?”他点头:“爸爸告诉过我,跟着人群就行。刚才他说跟着你就行。”

“跟着我?”

“对呀。”

“为什么?”

“因为爸爸说你看起来很累。”

“哦。”我又闭上了眼睛,意识很快模糊。不一会儿又惊慌醒来,看手机,发现自己才小憩了几分钟,却有种从梦中醒来的不适应感。小男孩在我脚边,蹲着玩他背在身上的小包,看见我醒来,对我笑了一下。这是一个乖巧到几乎不像孩子的孩子。

我坐起来,精神了一些。距离检票还有半个小时,我从包里拿出那卷皮尺,对那小孩说,我们玩游戏好不好?他兴奋点了点头,笑出了两颗虎牙。我又想起朱丽,她也有两颗虎牙。我把手里的皮尺小心地扔出一两米。

“去捡回来。”我说。

他屁颠颠跑过去,捡起,跑回来,看起来非常高兴。我一拿到皮尺又小心地丢了出去,那卷皮尺远远地滚了出去。“再去捡回来。”我说。他跑过去拣回皮尺。我们玩了几个回合,他气喘吁吁,大笑着,整个车站都是他天真的笑声。后来我说,我累了,你自己玩吧。他就拿走了我的皮尺,在角落默默丈量起来。大概量了几分钟,他抬头看我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小孩的本质开始显露出来,也许觉得跟我已经相熟,有人为他撑腰,他开始不停地去打扰那些游客。

“谁家的小孩?你的吧?”一个执勤保安把他扯过来。我赶紧摇摇头说,不是我家小孩。保安说,不是你的是谁的,看好他咯,别影响我们工作。我只好把他拉过来,收起了给他手里的皮尺。他站在我面前,面无表情,也不说话,眼里充满无畏和狡猾。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天北。”

“你爸姓什么?”

“我爸姓麻。”

“那你呢?”我不知道为什么问出这个问题,但我想对于我和他爸爸来说,这是自然和必然的问题。

“麻呀。”他嘻嘻地笑,又把皮尺抢了过去。我愣愣地看着他冲进人群中,给那些排队的旅人丈量身体,我没有阻止他。我回想他未来几十年的成长轨迹,但对于他昨晚偷喝他父亲的啤酒的味道却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昨晚对于他来说是个不错的夜晚。随即我想起了朱丽,想起她温柔地丈量我的肩部、胸膛、腰围、臀围、腿围,皮尺划过我每一寸肌肤……她吐气如兰,说,身高178,胸围102.2,腰围70.5,臀围109.4……

“你太瘦了。”她说。

如果我告诉她,小时候我也给许多陌生人量过身体,就在这个车站,在想着她的当下,她铁定会说,这就是缘分啊亲爱的。

她说过人其实不过是一些数据的集成罢了。当时我没放在心上。

后来跟妻子去见她父母,他们咄咄逼问我父母收入多少,家里几口人,工资多少,父母多少岁,能买多少平方米的房子,存款多少。我支支吾吾,咬妻子耳跟说,这些如果有个合格分数,我好像都接近于零。妻子巧笑嫣然,说那你给我做牛做马吧。

我说好,居然有些感激涕零。

现在,小家伙正在一个年轻女孩的脚边量她的脚。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赶他,只是狐疑地问:“小朋友,你在干吗?”

“量人呀。”他抬起头,大眼睛咕噜噜转,一副机灵的样子。我笑了,年轻女孩也笑了。过了一会儿,兴许是玩够了,他扭着身子向我跑过来。广播刚好响起,要进去检票了。我把皮尺从他手中拿回来,往检票口走,他紧跟着我,几乎是贴着。上了车,我把位置调换到他身边。

大多数时候火车行驶在无人的山野间,有时能看见山雉,有时能看见搭建简单的棚子,能住人。一些开山工人住在里面,外面晾着他们的衣裳。火车经过他们,犹如经过一队排队蹦下崖来的虫子,它们很轻,看起来却有些悲壮,而且很有秩序。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到那些虫子。

“小朋友,跟妈妈姓是不是很好?”

“哈?”他拿着我的皮尺,在量桌底的垃圾筐,头也不抬,没明白我问什么。我说这也许是未来的趋势,就像虫子跳崖,有秩序。他只对虫子跳崖感兴趣,问我虫子为什么会跳崖。我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它们觉得那也是路,空中的路。

“会死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它们很轻。”

火车在一个临时小站台停了下来,我这才发觉车厢内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车停了十分钟,没有重新开动。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差不多两个小时后,车子还是没有启动的迹象,也没列车广播给个解释。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小家伙的不安终于到达了极点,号啕大哭起来。我从未哄过孩子,哄自己都哄不好。他大概哭了十几分钟后开始干呕,声音也小了许多,有些上不来气的感觉。

列车员从另一个车厢走过来。“你可以下去透透气。”她说着递过两张纸。我把孩子脸上的鼻涕擦干净。列车停滞不前,对我来说不是件坏事,我并未感到任何烦躁,但看着哭得不成人样的孩子,有些心疼,也怕闷出毛病,便抱着他走下火车。

站台极小,不封闭,走了几步路,便可以看到铁轨两边延绵出去的一大片田地,远远的有些农舍冒着青烟。天气阴霾,但空气相比车厢里的确好了不少。我站着拉了几下筋骨,那个列车员也走了出来站在我身边。

铁轨旁有五个孩子在玩,正围成一圈用树枝在地上挖坑。

“我可以过去看看吗?”天北问我。

“火车马上要开了。”我说。

“没那么快。”列车员说。天北皱起脸,作势要哭。

“去吧。”我说。

他撒开脚丫子冲过去,冲到离他们一米的位置停下来,怯生生看着,也不敢靠近。五个孩子齐刷刷瞄了他一眼,又齐刷刷低下头继续挖起来。他们说一种方言,咋咋呼呼,声音很大,我听不懂,天北也听不懂。他抱着自己的小包,手中拿一卷皮尺,一动不动。我想起一头狼盯着一群兔子的模样。可他不是狼,没有发起进攻,而是悻悻返回,脸是皱的。

“他害羞。”列车员说。

“你很想跟他们玩?”我问。他重重地点头。

我领着他走过去,这次站得近了一些,几乎是直接冲入他们内部,把他们队伍搅散那般。那群孩子齐刷刷又一次抬头,我看到黝黑、泥尘、干鼻涕和湿鼻涕混合的五张脸。你们在干什么呀?我弯下腰,对着其中一个小男孩问。他别过头,吸了吸鼻子,不回答我的话。其他的孩子看着他,后来一个胆子大的用生涩的普通话说,我们在搞葬礼。

搞葬礼?我惊奇道。他们说对呀,搞葬礼。我才明白,他们在给一群蚂蚁办葬礼。我不知道蚂蚁是怎么死的,也许他们出于好玩掏了个蚂蚁窝,然后又觉得无聊,便学着大人的样子给这群蚂蚁办葬礼。

“尸体在哪里呢?”

那个大一点儿的男生从旁边拿过一块白布,上面有一群死蚂蚁,数量还不少,密密麻麻,多看两眼就会令人头皮发麻。葬蚂蚁,随便挖个小洞就好了,干吗挖这么大一个坑?我说。他们已经挖了个坑,很浅,不过长度足够埋一只兔子了,他们还在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很快,坑变长了许多,看起来足够埋一头小猪,但还是很浅。

“你们要挖多大的坑?”他们双手握着树枝,动作整齐划一,飞起的泥土不停从脚前甩到身后。天北跃跃欲试,也拿根树枝在旁边轻轻划土。他不敢靠近。我突然想知道这些蚂蚁是怎么死的,但没问。也许世界上真有这样一些事情,你因为想打发无聊看见了,看进去就会想一些更无聊的问题,得到荒唐的答案,这足以影响你的心情好多天,人就是这么走向偏执的。后来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天想着的问题,蚂蚁是不是他们杀的。

“我们也不知道要挖多大,就先挖呗。”有个女孩说。他们回答问题总是在问话人问了很久之后。

“是呀,够大了我们就停下来。”另一个说。

等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坑看起来可以躺一个人那么长了。我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可能很久,可能就一会儿。火车一直没动,列车员还站在那儿。他们都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土。

“好了,可以放遗体了。”那个大点儿的男孩说。

“等一下,你们想不想知道这坑多大?”他们摇摇头。我说:“那你们不想知道蚂蚁的家多大吗?”他们互相对望,似乎有了一点兴趣。

“我帮你们量。”我说。

我拿过天北手中的皮尺,把那个坑量了一下。“长180cm,宽50cm。”我对他们说,他们一脸懵然,显然对这两个数字没有任何概念。

“这是能埋几乎任何人的坑。”

“像你这么大的也行吗?”一个小孩问。

“你躺进去,我们看。”那个最大的男孩生硬地说。也好,为了证明这的确是一个大坑,我躺了下去。刚刚合适,但不够深。一个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他的扑哧扑哧笑起来,天北也在笑。我静静躺着,白云在天上摇,有些小灰尘在我脸上摇,隐隐闻到一股芳香,我脑袋沉重,眼皮快要睁不开,如果闭上眼我立马能睡着。

“嘻嘻,我们把你埋起来啦。”他们开玩笑说,过来按着我,往我身上撒些小泥粉。

“不行,我还有急事。”我猛地起身,竟觉精神了些。

“下葬蚂蚁!”有人大喊了一声,把那团包裹蚂蚁的白布放了进去。他们齐刷刷膝盖触地,对着白云合起了双掌。天北觉得好玩,也学着他们跪下去,只是他在朝着天空招手。

“谷镇方向的旅客请回列车。”列车员大声说。小孩们站了起来,我们都转过头看她。一个孩子笑起来,我们都笑起来。

“赶紧的。”列车员又说。

我把天北抱起来,小跑着上了火车,刚坐下,火车就开动了。我和天北往窗外看,那五个孩子在往坑里填土。半个小时过后那里将一片平整。

到了谷镇,我们刚出站,天北就朝等待他的妈妈飞奔过去。我站在原地,呆呆看着。那是一位温柔的女士,穿一身藏青色的长裙,眼角的笑纹明显。是我记忆中年轻的母亲的样子。她离我半米远,似乎这一瞬间在凝看着我,可眼神又好像穿透了我到了后面的人群。他俩要往外走了。我不想让他俩走。

“妈。”我喊出声。她还是拉着小家伙的手往前走。小家伙回头看了看我,拉了下母亲的衣角。他俩停下来了。他说着话,指了指我,她看过来,眼神还是落在我后面。女人拉着孩子往前走了,似乎有些嗔怪。我跟着他们,我没法不跟上去,一切都和日夜梦回的某天一模一样:郊外车站,小路芦苇,有人牵着我回家,我跑向那个卖糖葫芦的大叔。

“你不用送我到家。”天北转头对我说,“我跟我妈妈就行了。”

“你在对谁说话?”她问。

小家伙朝我和她吐了吐舌头,朝着卖糖葫芦的大叔跑去。我正要跟上去,妻子打来电话。

“到了吗?”

“到了。”

“地址发你微信了。”

“我今天看见……”

挂了电话,母子俩不见了,人群淹没了他们。

我照着地址找到妻子家那所我未来过的老宅。一见到我,她便拉着我靠在墙上,拿着一卷崭新的皮尺量起了我的身高。末了,她咂咂嘴说:还好你勉勉强强能算一米八,我跟闺蜜说你有一米八她还不信,明儿你再塞个增高垫跟我去见她,我才不想输给她。

“让我回来就这事?”我提高了声量。

“不然呢?她虽然嫁了一个矮子,可是人家很有钱!”她说。

我突然想到,也许白布里的蚂蚁从没活过,也许蚂蚁从宇宙某处流浪过来,一生搬运,寿终正寝。

妻子说,那你躺躺呗。我一挨妻子的床就睡着了。

我梦见妻子闺蜜的婚礼场景:新郎新娘站在一个尖土堆上,却站得很稳当。土堆会动,载着他们去给来宾敬酒。所有人都仰头看他们,仰头对他们说恭喜。我和妻子也在人群中,我比所有人都高半个头,脚却硌得生疼。新人来给我俩敬酒,我不看他俩的脸,低头去看那个土堆,发现上面撒有许多小花瓣,花瓣散发出浓郁的芬芳。我细细辨认那花儿的品种,却看见土堆上还有许多小米粒,有的白净新鲜,有的发硬发黄,应该是被什么虫子分多次搬运过来的。

那天我喝了许多酒,酩酊大醉。当晚,我和妻子搭朋友的顺风车回家。一路上,我下车撒尿三次,妻子扶着骂骂咧咧的我吃力异常,嘴里也骂骂咧咧的。

这是我婚后第一次大醉。

第二天,我在家中床上醒来,身边不见妻子。我晃晃悠悠走出卧室,罕见地看见桌上有杯蜂蜜水,冒着热气。妻子站在窗前,一如我那天站在窗前,但她没在望什么。她拿着什么东西在擦拭,薄薄的、黑乎乎的——哦,是我去世多年的父母的合照。她认真的神情竟有些小女儿的娇态。我想跟她说我来擦吧,但没说。

窗外,阳光给一大朵乌云镶上淡淡的金边。我想起麻北天,他一定会同意,那像是一张挂着厚厚蚊帐的老床。

隆莺舞,壮族,1993年生。广西民族大学在读研究生。作品见于《长江文艺》《民族文学》《延河》《红岩》《广西文学》《滇池》《南方文学》等。曾获首届广西年度壮族作家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