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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6期|韦晓明:春雷(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6期 | 韦晓明  2019年06月19日09:00

01

这个春节,韩巍过得不是很舒爽。

年三十那天下午,韩巍紧赶慢赶回到临州,才进家门,劈头就是一盆冷水。妻子吴芳琼把一份《南国劲报》甩到大果紫檀茶几上,说:“恭喜你,大功臣终于上报纸了!”

韩巍一看报纸就傻了眼。头版右下角,是篇加了框的报道:《扶贫攻坚图捷径,云雾山万亩原始森林或遭刀斧》。文章左申右引,洋洋洒洒,着重谈了三个问题:云雾山原始森林砍伐后,势必导致当地生态失衡;家具厂投产后,将造成环境污染;家具厂运输道路,挤占了不少农地,而云雾村本来土地就稀缺。文章最后评论说,当前扶贫开发正进入克难攻坚阶段,云雾村第一书记韩巍急功近利的做法,引起了多方热议,这种只考虑眼前不顾及将来的行为,理所当然遭到当地群众强烈反对。

文章署名本报记者。

《南国劲报》这样子搞那还得了!韩巍拨通好友、该报首席记者潘钊的电话,问他这篇报道是怎么回事。潘钊支支吾吾,说他也刚刚看到报纸,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估计是那个最爱弄批评报道的小王搞的。“阿哥你晓得的,我现在搞摄影报道了,成天东奔西跑不挨家,报社的统筹报道我已经基本不掺杂了。”“那也不能乱来啊,记者没采访过我,写了稿也没跟我们核实,新闻记者不与当事人核实材料,这样的报道客观吗?云雾山二三十条冲槽,自然林、水源林和生态林保护区早就划定了,我们要开发的这三条冲槽,原本就划定是薪炭林。即便如此,我们也还请了省、市、县三级林业、环保专家严格考察论证过,最后又通过了有关部门的逐级审批。有可能出现的问题,我们都做了相应的预后,有关开发项目的一切,也都走了程序。我们辛辛苦苦很不容易,你们却做这样不负责任的报道,到底想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见电话那头不做声,韩巍换了个语气:“老弟,麻烦你跟报社领导说下,派记者重新采访我们,写篇正面报道,消除不良影响。”

对韩巍这个要求,潘钊倒是爽快地答应了。

年三十的晚饭,原本就定好了要上餐馆的,韩巍是真的没时间也没精力来操弄这年夜饭了。他起身说:“功臣不功臣不管它,先过好年再讲!”

次日清早,天蓝蓝的,阳光出奇的明媚。吴芳琼说天气这样好,带儿子去公园玩玩吧。韩巍说他还得赶着查个资料和文件,完善云雾山三大冲槽改造茶油的可行性报告,以便落实项目补助。见妻子不做声,韩巍挠挠头说:“这样吧,今天初一,老规矩初一不出门,我们哪也不去,在家各人做各人的事。初三吧,初三我们去园博园好好玩一天。”

初三那天早上,天却阴了起来,像是要下雨,整个临州城也懒慵慵的没有一点精气神。起了个大早的儿子,托腮蹙眉端坐在客厅大果紫檀实木沙发上不吭声。吃过早饭,太阳钻出来了,儿子韩可的脸也由阴转晴,他风一般地跑进房间更衣换鞋,还乐滋滋的喊老爸动作快点。正弯腰换鞋的韩巍突然停住。“差点忘了,我今天得去找河东新区教育局的同学,何建方的儿子开学后要从民办学校转进公办学校,这事上个学期就该办了的,是我给耽误了。”

吴芳琼转身就进了卧室,一通翻箱倒柜后,找出了儿子的学生手册:“你自己看看你的宝贝儿子吧,看看都优秀到了什么程度了。你好意思人前人后疯来癫去,我是没脸见人啦,从今往后,你再也别想让我去开什么家长会了!”

韩巍给儿子使了个眼色,要他回到房间里去。

这个期末统测,韩可语文考了五十八分,数学刚及格,英语最差,四十六分。一向对儿子信心满满的韩巍看得两眼发直,怎么会这样呢?原来不总是年级第一第二的吗?到了四年级,怎么突然就滑了下来?班主任的评语直截了当,似乎给出了答案:由于家长没有尽到关爱、引导的责任,致使聪明伶俐的韩可上课分心、搞小动作。如果继续放任不管,将一发而不可收拾。

“第一书记的儿子也第一呢,全校倒数第一,嘿!”吴芳琼两眼喷火,只差没扫老公一耳光了。“讲好的下去一年,怎么变成了三年?但就算三年吧,难道你们建委没有人可以轮换你回来?都四十几岁的人了,还想立功受奖升官?哼,夜里睡觉枕头放近点,免得好梦惊醒了滚跌床底下!”

吴芳琼是万力汽配厂的会计,除了工作,还要照顾儿子,忙得脚跟踢屁股,哪里有闲暇去看报纸、电视的宣传报道呢?韩巍他们这批一年期的新农村指导员,除了年龄超过四十五岁的和非党群众,全部改任第一书记,配合市里的扶贫攻坚进村驻点干满三年。改任时韩巍跟妻子说过,她那时一脸疲惫,似听非听点头说好,农村是太落后了,再怎么也得抓紧建设好起来。

韩巍把学生手册折皱的边角抻开,抚摸着压平了。他抬起头,满脸歉意地说:“按原计划行动吧,去园博园!”

下了楼,韩巍想去柴房推单车,见吴芳琼绷着脸,就说:“算了,打个车吧,这路还蛮远的。”

他们住的还是建委的老宿舍楼,两栋楼的原住户都搬得差不多了,新的户主不是买断就是临时租住,不大的院子里停满了各种车辆,车主们经常为刮擦吵得不可开交。原本也想买辆宝来的韩巍,见这样子就作罢了。去年底临州出了种小电车,卖三万多一辆,上下班代步挺好的,吴芳琼很想买一部,韩巍说再等几年吧,那十万块钱我借给青云寨了,他们修路的资金还没全到位,妻子当下气得牙齿咯咯响,却转过背去抹眼泪。

园博园里人山人海,气球、灯笼挂满空中,郁金香展区边上挤满了拍照的游人。节日的园博园,处处透着喜气。南宁、桂林、百色几个城市的园区逛下来,韩可碰见了不少他的同学,他们分享了各自的糖果、点心,在花团锦簇的小径上你追我赶,高兴极了。韩巍说:“小子,别光顾着玩啊,得留心观察眼前的一切,往脑子里记一记,想一想,回去写篇作文,现在就得想好了该怎样写,写什么。”在一片游人可以进入的草地上,韩巍四肢着地:“来,小子,我们来次顶牛,看谁赢!”父子俩头顶头,嘴里都“哞,哞”地叫着,引来一群小朋友围观。韩可的同学喊:“韩可,加油!韩可,加油!”一旁的吴芳琼很是开心,韩巍却心生酸楚。今天总算补了一次过,过两年,儿子长大了,想抱抱他都难了啊。

韩巍顶不过儿子,认输了,让儿子跟同学玩去。看着天真烂漫的孩子们,韩巍深有感触地说:“城里孩子比起山里的孩子来,何止幸福百倍啊!云雾村那些留守儿童,跟我们韩可一般大,放学后却要喂马养牛,砍柴挑水,做的尽是重活路啊!”

吴芳琼说:“生在农村,不这样又能怎样?你当年还不是这样过来的吗?哎,你把何建方叫回去,老婆孩子留在临州,他们怎么办?”“我正为这伤脑筋呢,去年我答应何建方把他儿子转进公办学校,那阵子成天跑上跑下找这个单位那个部门,办一大堆文件,忙得我晕头转向。小孩转学这事,满以为开学去报名就行了,哪晓得报名时,这证那证学校一口气要七八个证,这就错过了上学期。何建方的老婆已安排到临州轨道集团公司上班,想让小孩进他们公司旁边那所学校,这事这次一定得办好了。”

吴芳琼说:“你以为转进公办学校就万事大吉了吗?父亲不在身边,母亲的话根本不起作用,韩可考成这样,什么原因你不清楚?”

韩巍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好好陪陪他,给他点启发。我还想找他班主任聊聊,让她多留心一下我们儿子。到暑假,我要带韩可去云雾村住段时间,让他感受一下艰苦。唉,委屈你了!”

初七日收假上班了,韩巍到委里汇报工作,刘主任问他什么时候下去,要不要委里派个车送送。韩巍说派什么车啊,都车改了不是?刘主任你如果真还有办法,就帮我们云雾村再搞十来台手提油锯和打草机,我们砍树种树要用。刘主任嗬嗬一笑,说:“好你个韩巍,什么你们云雾村,难道你不是建委的人了么?看来,你是真的对云雾村有感情了,那好吧,以你们云雾村名义打个报告来,我一定给你弄到!”

韩巍联系上了他在市教育局的同学,同学说:“韩巍啊,刚上班忙得叽喳鬼叫,聚就不聚了,等开学后下学校检查工作,我去云雾村看你。你那七八个证明是老黄历啦,现在只需户口簿、居住证、住所和务工证明四个证就可以办理就近入学了。何建方小孩要进实验一小应该没问题,到时候带上四样证明去报名吧。当然,我会跟校长打个招呼的,请放心!”

嗬哟,韩巍这次是同时带着云雾村开的外流证明、县教育局不在本地就读证明等几个证明来了的。简化手续,一切都在变,都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城市反哺乡村,工业支持农业,全党动员,全民参与,脱贫攻坚战势在必赢啊!

这天韩巍起了个大早,他煮了碗面条,撒上葱花,外加两个鸡蛋,跟韩可说:“儿子,今天开学报名了,爸爸陪你去。吃早餐吧,面条、鸡蛋、葱花,读书聪明,考试总拿一百分呢!从前爸爸上学报名时,你太奶奶就这样做早饭给爸爸吃呢。不过,这样的早饭爸爸小时就只吃过一次哪!”

韩可端坐桌前,两眼盯着面条,眼泪扑簌簌直下。

给儿子报完名,韩巍赶到实验一小,他跟何建方妻子约定在校门口见面,然后一同去见校长。校长很热情,看过证明材料,就开张条子让他们去教务处办转入手续。

大巴在布满坑洞的公路上左摇右晃颠簸,似乎要把乘客的五脏六腑给挪个位置,一车的人,全都恼怒地破口大骂。有人说空喊扶贫扶贫,路烂成这样没人理,扶个屁贫。韩巍的脸就热辣辣的烧了起来,似乎那人是在骂他。长假过后,走高速公路得交费的车辆,这时全挤到这二级公路上来了。车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百多公里,直达快巴竟然走了六个多小时,到融州县城时,已是下午四点多。

韩巍接何建方最后一次电话时,正从直达快巴上下来,下车时感觉还好,才走两步便一阵头晕目眩,跟着胃里就翻江倒海了起来,根本容不得他跑上厕所。匆匆来到围墙拐角处,刚扶稳棵桂花树干,韩巍就叽里呱啦吐了,到最后,竟连苦胆水都给呕了出来。

02

回到家,何建方打了韩巍的电话,告诉他寨子里发生的事情。

与韩巍相识,纯属偶然。

那个秋日,何建方应约到一客户家修补花梨木家具。制作这套大果紫檀家具时,正值开春,三天两头停电,木材烘烤基本没能达标。烘烤不达标的家具,到了秋天就会开裂,裂缝修补不难,难的是保不了今后还会裂。何建方建议客户换套新的,客户说我哪还有钱换啊,能补就把它补好起来算了。何建方回厂跟一把手易广森商量,说我们得无条件把那套家具换回来,因为那套家具修补起来费时费力,而且还年年都得补。家具换回来后,我们可以重新烘烤,加工成别的样式。老易想了想说,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当何建方把这个结果告诉客户时,对方打量了他好一阵。“听口音,你是融州云雾村人吧?”“正是呢,你怎么晓得?”何建方很是惊讶。“我叫韩巍,现在也算是云雾村的人了。”韩巍说他是市建委的,被派到云雾村当新农村指导员。何建方说:“我听讲过市里有人到我们村当领导了,想不到是你,真无巧不成书啊!我们那里很落后,正盼着你们去改变呢!”韩巍说:“云雾村风景好啊,就是生活太难了,人多地少,又没有什么资源。说实话,除了修路,我现在还找不到工作的突破口呢!”

从那以后,四十刚出头的韩巍与小他两三岁的何建方成了好朋友。只要回临州办事,韩巍总要打电话给何建方;何建方每次回青云寨,也都邀韩巍到家来坐坐。

回临州过年前,韩巍对家具厂运输道路的最后一公里铺设做了安排,他跟村两委(村党支部委员会、村民委员会)商定,年后设备进场立即举行点火开工仪式。今天一大早,何建方打算去临州提回木材干燥炉窑和切割机,他万没料到,青云下寨这时候又为修路的事闹了起来。奇瑞路虎刚要驶上江口电站大坝,村委副主任龙建平就打来电话,说情况万分火急,要何建方赶紧回头。

回到下寨芦笙坪,何建方就听到了小石桥那边激烈的争吵声,停了车,他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去。

小石桥那头,压路机歪斜着停在排水沟旁边,开压路机的小伙子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上下寨二三十人手持锄头、铁锨、木棍对峙,双方你戳我指言语激烈,情势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龙建平和几个年轻人居中劝解、阻拦。两边都有几个喝了酒的,满脸赤红,喊得也最响。见何建方大步走来,场上的喧闹仿佛滚水锅里给添了瓢冷水,戛然而止。龙建平指着个三十六七岁的汉子喊:“杨子林,你刚才不还牛哄哄说要跟何建方过硬么,现在灌了马粪了,哑巴啦?”杨子林呼地抡起铁锨:“我算忍够了,今天先摁死你这牛屁股上两边吃的虱子再说!”

何建方一个箭步上去,牢牢扣定杨子林手腕,将他手上的铁锨给摘了下来。

谁也料不到接下来会有这一幕。杨子林突然像团破麻袋般瘫在地上,呼天抢地的:“何老方打人了,何老方打人了啊……”下寨这边跟着骚动了起来:“他动真的了,欺负我们下寨人啊,跟他拼啦!”“对,今天就搞跌这个在外头混不下去回来吃我们空子的东西!”

“看你们哪个敢动!”上寨这边的也都把锄头、铁锹、木棒举过了头顶。龙建平和几个年轻人见状,团团围住了何建方。

“都给我住手!”这声音低沉,但此时却如同炸雷,一下子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他们乖乖地放下手里的家伙,低头垂首而立。腰间拴只刀笼,肩上扛把锄头的村支书贾奉途,不知何时站在了压路机旁。五十六七的贾奉途,个不高,体形单薄,却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不怒而威的厉害。贾奉途将锄头杵到地上,又从衣袋里摸出烟斗,装了袋烟,说:“你们不觉得丢丑吗?啊?初三才牵手去香粉打同年,十五还没过,就要火拼了!你们书都比我读的多,却不晓得现在什么时代了?敢耍这种把戏?啊?我倒想要看看你们哪边够力呢!想学那年拦鸟坳和古木岭的搞法?那样搞有好结果吗?古木岭是恶,打死了拦鸟坳的人,但再恶后来不也给枪毙了几个吗?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怕烧成灰了你们就试试看!”

“何老方欺人太甚,修这路,搞这桥,占用的全是我们下寨的田地。”杨子林挥动粗短的胳膊,从更丹沟口到他屁股底下划了一圈。

贾奉途走上桥头,众人齐齐往后退。贾奉途弯下腰,烟斗直戳杨子林脑门:“占了你多少?你这烂湴田,好几年不种了,搞桥占的这一角,也补给了你,你还想怎样?”

“我想怎样?我不种谷子,我让它长草喂马呢,也对得起国家给我的直补!”

贾奉途使劲顿了下锄头,厉声道:“那韩书记召集开会时你为什么不这样讲?啊?桥都做成这样了,你敢挖了它?你有这个胆?”他将烟斗划向下寨人这边:“告诉你们吧,今天就是打雷下刀子,这桥面我也得铺了!有种的趴下来,看我不把他当石渣子压了!都听着,现在就给我通通散了滚蛋,哪个还七搞八搞,这铺桥面损失的人工、水泥、沙子,连同请压路机的开销,全部落他头上。杨子林,我晓得你不是烧火的,你也烧不起这个火来。这里边有鬼,是鬼就会浮头,我等着他呢。有什么意见,等明天韩书记回来大伙开会再讲。我现在有话在先啊,哪个敢再煽风点火作法,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倚在芦笙坪南端那块滚石旁一个教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很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03

云雾村八个寨子中,青云寨是最靠近山口的一个,全寨两百来户人家分散在青云山上,半山腰的人家,称上寨;住山脚的,叫下寨。下寨坡势低缓,土质肥沃,一百多户人家,青年男女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大片的田亩都撂荒着,任凭它长草。上寨八十来户,出去打工的也不少,但春种时他们都赶了回来,回来把陡坡上那些瘠薄的梯田全种上了,稻子、玉米、高粱,一样不落。尽管产量不高,也还有把水稻种上两季的。

下寨到上寨,原先只有一条羊肠小路。下寨早就通车了,可这条小路,上寨人却人挑马驮,一直走到了前年年底。韩巍下来蹲点后,多方奔走,争取到了临州市多个部门的爱心帮扶,再加上有市建委这个实力强劲的后盾,从青云山东麓盘旋而上的公路才修了出来。

一个偶然的发现,让韩巍号到了云雾村摆脱贫困的脉搏,那就是创办仿古实木家具厂,利用云雾山里老熟了的杂树生产实木家具。目标定下来后,他多次到临州游说何建方,请他回村办厂。何建方被他说动了,跟着回云雾山来考察。考虑到环境保护,何建方建议家具厂就建在更丹冲广藤瀑布旁那块平坝上。为此,从下寨到广藤瀑布,得修条产品运输道路。现在,厂房搭起来了,生产用电也到位了,运输道路,也就差小石桥这一段的铺平硬化了。

上寨通公路后,何建方兄弟俩就在原来的吊脚楼旁边建起了栋砖混结构四层楼房,屋里的家具,是何建方在厂里以成本价买的。家具刚运到家时,上下寨人都跑来看,他们对这些从没见过的东西感到新鲜、好奇。当他们得知这些古里八怪奇重无比的桌子板凳价值几十万时,都惊得目瞪口呆:我的天,这不是讲古吧?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家伙,竟然比一整座木楼还抵钱啊!

何建方真的有点后悔了。他后悔不该不听易广森的话,退了股回云雾村办厂。在临州鼎益家具公司,他位置已仅次于老易。临州房价快速飙升那年,他在高新区买了套学区房,原本打算再买套小户型电梯房,把父母接到临州,让上寨逐渐淡出记忆,是韩巍多次登门,给他描绘云雾村的远景蓝图,动员他回村干一番事业。韩巍说他终于发现了云雾村不可限量的宝贵资源,这资源开发得好了,做对路了,云雾村就是另个版本的华西村。整个云雾村人口不到五千,却上千人外出打工,像你这样成大气候的屈指可数,大多数逢年过节回家,走的时候还伸手跟父母要路费。

韩巍说,云雾山十几条冲槽,都是聚宝盆啊,里边全是香椿树、青树、红椎木、鸭公青这些硬质木,甚至还有不少硬重得像铁一样的金刚黑檀木呢!这些百年老树,全都过熟透顶了,再过几年,就会空心死掉,沤烂在山槽里,如果把它们加工成仿古家具,那就物尽其用,能让整个云雾村很快富起来呢!处理掉这些老树,冲槽里可种下茶树、油茶树,冲槽口种桐树、杉树,国家明确有补贴呢。三年后油茶树、桐树挂果了,茶树可采摘茶叶加工了,就又有收成了。有了钱,云雾村再大力发展旅游业,兴办农庄、农家乐,可做的事情多得很呢。

原来,韩巍更换家里沙发桌椅时,曾对仿古红木家具做了一番探究性学习,他发现红木家具主打品种的角色不断在变,早几年,临州家具市场言必称越南黄花梨,越黄在市场上没了踪影后,是黄檀的世界,但即便是黄檀,也就那五六个品种你方唱罢我登场。十年间,八件套交趾黄檀(俗称大红酸枝)象头沙发,从最初的五万元,直线上涨到五十万。交趾黄檀谢幕,奥氏黄檀、微凹黄檀、巴西黄檀轮番称雄。接着,就是紫檀属的花梨木天下了,什么大果紫檀、鸟足紫檀、越柬紫檀、印度紫檀、刺猬紫檀、安达曼紫檀等等,不一而足。甚至一种纹理漂亮却有股臭鸡蛋味的非洲杂木,也拿来假冒刺猬紫檀给加工成沙发、顶箱柜。临州几家知名红木家具店里,早已不再有红木家具,卖的全是所谓的美洲酸枝。当然,店主也不敢说这是红木,可卖的却跟花梨木一个价。

修路的同时,韩巍隔三差五让人带他上云雾山去寻找可架设镀锌管的水源,打算利用县里有关项目经费一举解决云雾村人畜饮水的历史欠账。在更丹冲,韩巍发现冲槽里全是青树、红椎木,他如获至宝,回到下寨,立马叫支书贾奉途跟他进冲裁几截木头。进到冲里,一看是这种树,贾奉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你个韩书记哎,我还以为你发现了什么好宝贝嘞,这种木头也值得大惊小怪?嗨,这是我们拿来劈柴烧炭的柴火。前几年有机制炭了,没人烧炭卖了,就鬼都懒得理它了。”

韩巍把青木段带回临州,叫何建方打几只鼓凳。鼓凳做出来了,韩巍拿它跟美洲酸枝做比对,发现无论色泽、纹理的美观度,还是木质的油性和细腻程度,青木都比美洲酸枝要好得多。接着,韩巍又拿了鸭公青、红椎木好几种木头给何建方,结果做出来的画案书桌都很上档次,就连红木大王易广森看了,也啧啧称奇。

韩巍说:“我们绝不做挂羊头卖狗肉那样的蠢事,实事求是,是什么就说什么,我们的产品,不能乱说成是什么酸枝花梨做的,直接就叫仿古实木家具得了。”

老婆的电话把何建方从恍恍惚惚中拉了回来。老婆在电话里大声大气地说儿子转学问题解决了,韩巍真是大好人哪!知道儿子进了实验小学,何建方胸腔里郁积了一个上午的闷气消散一空,他用碗糖水糍粑打发了中午,就拎张青木鼓凳到大门口外仔细观赏。这鼓凳没上漆,也不擦蜡,却锃锃地发亮,半年不到,鼓凳颜色就由浅红变成了深红,但上头那山形、凤爪、鬼眼之类的纹理,却依然清新可见。美洲酸枝做的这种鼓凳,临州家具店一般标价千元左右。这青木的,卖个千二三应该不成问题。

一阵惨烈的马嘶声震得何建方头皮发麻,抬眼看,只见水泥路上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驮个人往寨上狂奔疾蹿,马背上的人死死揪住马鬃,任凭烈马驰骋,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何建方扔下鼓凳飞扑过去,枣红马擦肩而过的刹那,何建方闪电般出手,牢牢攥定马笼头,身子紧贴着马脖子向前跑。烈马喷着腥热的鼻息,恼怒地猛甩颈脖,力图甩脱控制。何建方两手并用,身子后仰,脚跟使劲蹬抵路面,嘴里“呃,呃”出声。办法用尽了的枣红马,终于在公路尽头的老枫香树旁停下认输,马背上那人,随之“噗”的跌落在地。

枫香树下,一帮老人正坐在那神侃。瘫在地上的杨子林面无血色,全身哆嗦:“多亏了你啊老方,要不就出大事了!”寨上曾经的马王、八十岁老人何定忠抽着烟斗,语调全是讥诮:“杨子林你也是该死了的,你以为马王是好当的吗?得了个第一也该知足了,让马好好耍耍。你以为这骚公跟你一样怂啊,颠仔!”

原来,去年底参加县里的“斗马节”比赛,枣红色马过关斩将,所向披靡,最终拔得头筹。按惯例,得第一名的马同时还得两项必不可少的奖励:连续五天喂给糯米粉做的油蛋;轮流上够二十四匹健壮的母马。前一项杨子林超标准落实了,后一项他一拖再拖,迟迟不落实,不落实是因为过完十五,安陲十七坡会还将举办个规格仅次于县“斗马节”的比赛,杨子林要让他的“红旋风”养精蓄锐,再拿第一。

村主任贾正财也打趣道:“人家只赏五天油蛋,你老哥子逞能,赏了八天。天天好吃好喝的,却没地方解决实际问题,你这马王也够残忍的!”

“你好意思啰嗦,我上寨来正是要找你呢,那补助款怎么到现在还不肯给我?”

“哪个啰嗦来?不是跟你讲清楚了嘛,根本就没有什么补助,就算有,也不在我手上,你还狗扯羊肠没完没了找我啰里啰嗦做什么呢?奖金拿了好几千块,大船都有了,还差戽斗?”

“对,我还真的就差这个戽斗呢。秤砣配秤杆,戽斗随舢板。光有船没戽斗,成吗?不就是个欺下瞒上,得过且过的满手指吗,你算老几咧!”

杨子林说的补助,是他参加“斗马节”的误工补贴。县里规定,凡是有马参加比赛的,一律每天补助三百块钱,活动拢共算两天(实际搞了三天),每匹马就都有了六百块钱的补助。

杨子林竖小拇指的动作让贾正财大为光火:“我算老几?我算你大爷,你妈真的生错你来了!金芦笙酒楼庆功宴上县长给你敬酒、点烟,那你算老大了是吧?你尽可以吹上天去,没人搭理你的。我也懒得跟你扯,你找韩书记去吧,他说话管用。我老了,不中用了。”贾正财今年六十岁,照理早该退下来了,他自己也放话说不想干啦,可换届选举选来选去,最终选的还是他。贾正财虽当着村主任,却村里大事小事全由副主任龙建平拍板,若不是这样,上寨公路早就通了。去年,贾正财儿子从临州杀回融州,在老财政局门口开了家广告装潢公司,贾正财从此也就住到了城里,每天负责接送两个上学的孙子。“你难道不晓得我平日里都不在寨里头吗?我管得动你那牛打马马打牛的事?”

众人又跟着起哄,杨子林只好讪讪地牵起枣红马往回走。过何家门口时,他觉得应该给何建方再讲几句好听话,人家舍命搭救,自己连好听话都舍不得多讲几句,那不真的是生错了吗?何况早上自己水酒烧脑,受人唆使,差点害惨了他老方呢!这样想着,就把马牵到何家屋头后的旱田里吃草。

从来舍不得拿“红旋风”当坐骑的杨子林,不知怎的刚才却骑了。跳上马背前,见枣红马粗黑的长鞭直挺挺伸在肚底下,便骂了声畜生,拿手去捋那硬得像铁一样的家伙,想要把它捋缩回去,结果就彻底惹毛了枣红马,跃上马背的杨子林刚喊了声“驾”,枣红马便箭一般飞了出去。“你他娘的给我老实点啊,这禾草好鲜好嫩的,乖乖在这里吃饱了撑着吧,敢再发嚎,不罚你背木头到死呢我喊你做爸来!”

枣红马很不情愿地扫了几口禾茬里窜出的嫩芽,见主人走远,便“嘚、嘚、嘚”由慢而快旋风般飘过山坳里去。山坳尽头那棵高大的板栗树下,一匹全身雪白的牝马正烦躁不安地在那喷鼻息、趵蹄子。早就为牝马发出的气息疯了的“红旋风”好不得意,它低头嚎了声,碎步趋前,鼻尖挨着白马臀部喷了通热气后,前腿双双一屈,跨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