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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3期|焦冲:人生赢家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焦冲  2019年06月18日09:05

苏玫瑰的生命里有两个男人,一个用来满足物质需求,一个用来谈情做爱。一个是比她年长三十多岁的富商,一个是比她年轻十来岁的私人教练——一般的女人很少能将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如此冷静理智地加以区分。可苏玫瑰不是普通女人,至少不是她妈妈和姐姐那种围着老公和孩子转的家庭主妇。当然,在她还叫苏小镯的少女和少妇时代,她的命运走向与大多数传统型女人并无二致,在一场热闹的婚礼后归于平淡,犹如宣告了青春期的彻底结束,开始规律本分而又安稳沉闷的家庭生活。没有人发觉她体内的不安分,起初就连她自己也没在意,还以为其他女人也会有那样的蠢蠢欲动,直到它毁掉了她的婚姻。

活着有如置身没有边界的监狱,人只有死了才能获得自由,很少有谁能成功越狱。婚姻就是这监狱里的一个个牢房,即便再美满,也不过是精致些好看些舒服些罢了,改变不了它囚禁的本质。在结婚之前,苏小镯不懂这些。她的身体、情感还是完整的,积攒了多年的力气,满腔的热忱,急等着去拥抱,都有些飞蛾扑火的意思了。这是本能,是人权,每个人至少都有那么一次,或早或晚。其实,从青春期开始,就有了朦胧的冲动,也有过不打紧的两三个人,然而毕竟年轻不成熟,委实没发生过什么。单纯的心理痕迹若是没有付诸行动,很难留下深刻印象,像是铅笔字,随着时间推移而消散。

第一个是小学五年级时的同学。

七八岁时,苏小镯便意识到自己长得好看,九岁时,她偷偷擦过小姑的口红,十岁时,她偷穿过小姑的高跟鞋。站在镜子前,并没有高出多少,还是个孩子,她不禁难过地想,到底要多久才能长大啊!十一岁时,小姑出嫁前的一天,把一套尚未用完的化妆品给了她。想来,那些偷偷做的事都瞒不过小姑的眼睛。小姑给苏小镯涂口红描眉打眼影擦粉底,只见镜子里的自己比往日多了些什么,当时她自然不知道那就是风情。她兴奋得跑回家,结果被正在收拾屋子的妈妈看到,气得瞪圆眼睛,扬起鸡毛掸子道,赶紧给我洗掉,小姑娘家家的,整那些玩意干啥,多寒碜哪,一点儿不害臊。虽然舍不得,苏小镯还是洗掉了,不然屁股上肯定挨抽。妈妈反对她爱美,对她的漂亮脸蛋视而不见,即使别人夸奖,妈妈也不会感到自豪,并且十有八九会扫兴地说,好看顶什么用?命好才是真的好!

奶奶亦是如此,这对婆媳半辈子都在作对,却在对待苏小镯的美貌时不谋而合。奶奶不喜欢苏小镯,当然了,她只喜欢男孩,喜欢儿子和孙子,孙女在她眼里可有可无。因此自从小姑出嫁后,她就很少再去奶奶家。但凡她稍微穿得整齐干净,奶奶就会皱起眉头说,丫头长得靓不见得是好事,红颜祸水。年纪大了一些后,苏小镯明白了这话的恶毒。她觉得奶奶除了是个老封建,主要还是嫉妒心作祟,嫉妒她漂亮,嫉妒她的人生刚刚开始,鲜活,未知,充满无限可能。而奶奶五十多岁就开始守寡,到如今黄土已埋到脖子,人生只剩等死。

除了奶奶,嫉妒她的还有班主任。那个干涸枯瘦的女人留着齐耳短发,双鬓染霜,常年板着脸,从未正眼看过苏小镯。有一次,苏小镯迟到,站在门口喊报告,老师假装没听见,还在讲着数学题。当时是冬天,毛线围脖在她脖子上围了三圈,外一层蒙着霜,挨着嘴巴这一层起初还有热气,但逐渐便被晶莹而冰冷的水珠取代,咬一口,像是冰碴子。隔壁班的男老师见苏小镯被冻得不行,便敲了门,说,别把孩子冻坏了,要罚她,也让她进去。班主任没说什么,男老师走了以后,她才厌恶地说,你装出这个可怜相给谁看?好像我虐待你似的,但凡你少花点时间打扮也晚不了!进去吧!别在这儿现眼了!

第二节课,当苏小镯打开语文书时,发现里面夹了一张纸,上面写了几行字,这便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了。给她写情书的是邻村的叶小宇,他说她长得真好看,笑起来更美,他喜欢她,并且注意她很久了,又说了班主任的坏话,劝她不要在意那个老女人的批评,最后问她放学后能不能在操场篮球桩子那儿等他,如果可以,就回头朝他笑一下。叶小宇长得有点儿像小虎队里的乖乖虎,只是略黑,两颗大兔牙比较突出,但是美观的,可爱的,并非龅牙。按照当时的归类,叶小宇属于坏学生,成绩垫底儿,打架斗殴扎老师车胎对着女同学唱情歌是常事。女人向来喜欢坏男人,从小便如此。她知道叶小宇在暗中观察,便故意不回头,将那张纸叠成一小条塞进了书包。直到快下课,她才回眸一笑,看向他的位置,后背上犹如落了一只蝴蝶的感觉这才随之消失。

此后,不论上学还是放学两个人经常一道走,他给她买零食,偶尔叫她媳妇,起初她会瞪眼或是捶上他一两下,后来便由着他了。年纪小,身体尚未发育,也不太懂,只牵过手,隔着衣服摸对方的身体,再无其他亲密行为,更像是过家家,相互配合着完成长大的梦。这样的时光维持了一个多学期,等到升入六年级,叶小宇开始对苏小镯疏远,最后干脆不再理她,而是勾搭上了邻班的女生。苏小镯本不想追究,因为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但终是不甘心不明不白地被甩,便质问他。他说,你把头发剪了,我喜欢长头发的。他回答得很认真,不像是撒谎。她哭笑不得,不禁露出鄙薄的神情,怜悯地想,真幼稚,还是个小屁孩!

初二时,苏小镯喜欢上了新调来的班主任。当时县城里还有三年制师范学校,刚毕业的班主任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浑身上下却透着不再是男孩的男人范儿。而这种范儿又是学院派的,不同于其他被生活磨去了棱角的乡村男教师——即使站在讲台上也和镇里的粗俗男人无甚区别。加之他教授英文,更添了几分洋气,让苏小镯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仿佛带来了新的文明。每次当他一口磁性的伦敦音撞击着她的耳膜时,她都会脸红心跳,不由得对未来充满了向往。有了这样一颗明亮的星占据着内心,不管再收到任何男生的情书或示好,她都视而不见,就好像那是不忠的。当然,这段感情自始至终,都是她的暗恋,是她的独角戏,这是她初次尝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明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她只能化寂寞为动力,努力学习,期待考进师范学校,和他发生一厢情愿的关联。

然而,等到苏小镯中考时,三年制师范却自此取消,她只好进了县一中。进入高中后,苏小镯的成绩下滑得厉害,就像奶奶说的,她明显感觉到脑筋不够用了。尽管名次排在后面,但并不妨碍有些男生对她表示好感。如烟似雾的花季雨季,苏小镯开始了初恋。对方是个成绩还不错的男生,叫陈晨,和她同级不同班。学校禁止早恋,一旦发现就有可能遭到警告、记过等处分,但这根本无法阻止少男少女的春心荡漾。苏小镯和陈晨除了上课睡觉不在一起,其他时候基本都在。一起吃饭,泡图书馆,在操场上散步,周末时在县城里闲逛。那时候,县城里还不算繁华,两个人顶多也就是手拉着手吃个饭,连电影院都没有,只能在无人的小巷亲亲摸摸。他始终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如果有的话,她觉得她也不会制止。尽管小姑和妈妈都嘱咐过她不要过早失去“贞操”,但她认为自己的身体应该自己做主。

直到很多年后,苏小镯还记得高考前的那个夜晚。她和陈晨在操场上散步到很晚,路灯还亮着,白光将盛放的丁香花照成一团团紫色的云朵,空气里充满了浓郁的花香,还有无尽的离愁别绪。不知绕着跑道走了多少圈,他终于开口道,我们去阶梯教室吧。她道,锁门了吧。他说,我有钥匙。她以为他有备而来,而且是一种暗示,于是既忐忑又激动地跟他进了大楼,直上到五层的阶梯教室。空无一人,椅背犹如墓碑般肃穆。月光如水从窗口倾泻,形成一块银色的长方形,在这长方形里是他们依偎的影子。他抱着她,一面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一面深深地吻她的唇,她的脸,她的脖子。她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恐怕这是最后的机会,伤心和绝望催生出势不可挡的勇气和热情。她疯狂地回应着,紧紧勾住他的脖子,脱去他的上衣。他趁势将她放倒在桌子上,褪下她的衣衫,胡乱亲着,每一步都伴着粗重的喘息。她做好了把自己给他的准备,可当他的裤子脱到一半时,忽然停住了,就像导演突然喊了“CUT”。她没问他怎么了,伸手触摸他还在剧烈起伏的小腹,他后退两步,躲开,低着头,仿佛犯了错,将她的衣服捡起,递到她面前道,不行,我们不能这样做。边说边提上裤子,但裆部还支着小帐篷。她道,为什么?他说,我不能害了你,你还要嫁人。她从桌子上跃下,穿好衣服,冷哼了两声道,谢谢你啊,能为我着想,你是怕我腆着肚子去大学里逼你结婚吗?高才生?说完,她走出教室,顺着楼梯跑了下去,眼泪不觉挂了满脸。

苏小镯的落榜没有任何意外。而陈晨也不出所料地考入了他心心念念的某所理工大学,开启崭新的人生。从此,二人便天各一方,再无交集。其实,自从那晚后,他们就再没说过话。她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没有未来的,他跟她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之所以不占有她的身体,就是怕她连累他。认清并接受了现实,倒淡定了。她不想再纠结于此,这就是命啊!她不打算复读,索性结束了求学生涯。在家里只待了一周,妈妈便开始给她脸色看,并让她出去找活儿干。对于她没能依靠知识改变命运,妈妈并不觉得遗憾。她说,该吃哪碗饭就吃哪碗饭,女孩最要紧是嫁得好,其他都是次要的。爸爸觉得现在谈嫁人还为时尚早,便托人给她在服装厂找了个活儿。去了没几天她便不再去了,她讨厌坐在那里重复简单的动作,觉得无聊,女工们谈论的话题也令她甚感无趣。

不得不承认,在县城上了几年学,苏小镯已不再适应乡下生活。尽管当时城乡差距还没有特别大,但县城里至少有书店,有饭馆,有商场,总之有可供消遣的地方。而乡下除了田野、河流、树木就再也没别的,一吃过晚饭,看一会儿电视,人们就要睡觉,整个村子便如同死了一般。她怀念热闹,受不了那份清静,不得不重回县城,并在一家卖运动服饰的店里找到了工作——导购。县城距离省会不算远,坐火车只要一个多小时,可苏小镯只在小时候去过三次,还是因为治疗脖子附近的血管瘤。当时她还小,城市留给她的印象只剩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以及各种好吃的好玩的。现在,终于赚钱了,尽管不多,但养活自己已足够,每个月还能和小姐妹们相约到市里逛逛。上午去,晚上回,在市里吃一顿午饭。于她而言,进城差不多成了一种仪式,是平凡生活中唯一值得期待和欣喜的事。

虽然一个月才一次,每次去的地方做的事也都大同小异,而且很少在省会过夜(毕竟最便宜的快捷酒店住一晚也要花掉她一周的生活费,对于苏小镯的收入而言,还是不太能接受),很像和一个人才寒暄几句便要各奔东西一般,根本不可能深入了解,但这并不妨碍苏小镯爱上它。她生命里的很多个第一次都是在这里完成的:第一次吃肯德基必胜客自助餐,第一次乘地铁,第一次在公园里划船,第一次从ZARA买下一条超过五百元的裤子,等等。一次次体验的积累,一次次心理和生理上的冲击和刺激,让苏小镯恍惚觉得自己是半个城市人。每当她即将返回,在去火车站的路上经过CBD,仰望一栋栋高耸入云的大楼时,都会难以自持地想,如果我能在这里工作该多好啊!当然,她知道这是做梦。这梦一做就是三年多,直到身边的姐妹一个个开始谈婚论嫁,并且她也被相亲有了男友后,才不得不渐渐苏醒。

用媒人的话来说,对方是个靠谱、能过日子的人。第一次见面时,他没有给苏小镯留下多少印象,不论相貌还是性格以及行事,皆无出奇之处,但也挑不出毛病,就像一杯温吞吞的水,喝下去也跟没喝无甚区别,带不来一点儿享受和刺激。男孩在县城里的一家洗车店打工,家就住在县城边上,房子盖得很大,父母看上去也都是话不多的老实人,他上面有个哥哥在北京安了家。按照当地风俗,第一次见面时,双方的父母和家人也都参与,为的就是大家拿主意,好像这件事除了儿女,其他人的意见也很重要似的。相亲回来后,爸妈问苏小镯的意见,她说,太规矩,木讷,看上去不好玩。妈妈便道,找老公又不是玩,谈恋爱的目的也是为了结婚,难道你喜欢花花公子?爸爸道,确实不活泛,可能是第一次,紧张的吧。妈妈又道,我看你是偶像剧看多了,哪有那么多男人天天哄女人开心?在一起为的是过日子,踏实本分最重要。苏小镯不再言语。

见面后的第二天,媒人便给苏小镯家打来电话,说男方对苏小镯很满意,想把事情定下来,又打探苏小镯及其家人的意思。苏小镯的妈妈说,我们丫头的意思是先交往着看看。媒人道,那就有门儿。随后,那个叫郭长皓的男孩便开始约苏小镯出去。苏小镯身边的女朋友全都有了男朋友,她几乎没有了玩伴,闲着也是闲着,便答应了他。吃饭,看电影,逛街买东西,一来二去,两人的关系渐渐步入正轨。稳定之后,便定了亲。苏小镯觉得这段时光是最美好的,人家城里的男女总要恋爱上好几年才结婚,等到二人世界过腻歪了,生孩子才提上议程,有的干脆丁克。而她才刚到法定婚龄,就这么按部就班把自己嫁出去是不是太不谨慎,太吃亏,太可惜了呢?可她又找不到理由不这么做。小时候,她总以为长大后凡事自己能做主,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可事实是越长大越身不由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裹挟着,把她往前推,一直推,不管她情不情愿。恋爱和结婚原来一点儿都不浪漫。

真到了结婚那天,穿上婚纱,她还是高兴的,不为别的,只为自己的美丽。婚礼就在郭长皓家办的,没去饭店。鞭炮声过后,苏小镯被郭长皓从花车上抱下来,随后踏着红毯往前走。红毯两侧摆着罗马立柱,一直通向典礼台,立柱上的气球挤在一处,像是巨大的卵。左边搭了灶台,胖厨师们正忙碌着,一片烟熏火燎,香气四溢;右边摆着十多张桌子,桌上放着碗筷和酒水。典礼时,主持人说着套话,底下的人满脸不耐烦,单等着快点开席。一切都是敷衍的,闹哄哄的,走过场的。尽管如此,苏小镯仍然矜持地笑着,微微低头,大部分时候,目光落在手中的百合花上。洁白的花朵衬着她微微泛红的脸,加之那股清冽香气的烘托,人和花融为一体:端庄、神秘、孤芳自赏,与周遭格格不入,体现着新娘独有的尊严。

婚后,苏小镯在家待了一个多月后,仍旧上班。公婆另有一处老房子住着,距离苏小镯这不过两三百米,婆婆每天都要过来几趟。饶是她话少,相处久了亦难免磕磕碰碰,因此苏小镯觉得还是躲开她比较好。对此,婆婆自有话说,等她怀孕了就该歇着啦!可是苏小镯一直没怀上,他们并未采取措施,但不知为何就是没动静。婆婆先着急了,让他们去查查。郭长皓说,不着急呢,再等等,还不到一年。苏小镯心想,怀不上更好。说实话,她对生孩子有些恐惧,况且她觉得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传宗接代,而是想办法多赚点钱。

郭家并非殷实家庭,郭长皓的父母攒下的钱除了供他大哥上学买房外所剩无几,往郭长皓身上搭的只是这座瓦房和结婚的彩礼——然而那也没多少,后来和其他姐妹一比较,苏小镯才觉得要得少了。少就少吧,又不是为了钱而结婚。她想,但过日子可不能不花钱,总是给人家打工不是长久之计,还是有自己的生意比较好,比如说开个洗车店,毕竟郭长皓干了这么多年,早有了经验。她将想法和郭长皓说明,他想了想道,眼下开店没本钱,再说,万一赔了怎么办?苏小镯道,做生意哪有不赔的?赔了从头再来呗!

我再想想吧,这不是说办就能办的。

光想有什么用?说干就得干。她撺掇道,咱们有几万,再跟你哥借点,不就够了?

我哥哪有钱,他还得还房贷,北京的消费可高了。

她不屑道,你倒是替别人着想,他为你想过吗?人家两口子多好,每年回来两三趟,每个月打几个电话问候问候,眼不见心不烦,一点闲气生不着,把两个老东西丢给咱俩,有事了就靠咱们,支使得团团转,稍微伺候不到,还招埋怨,你不觉得委屈吗?

咳,都是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吗?

你当初咋没考上大学留在外地呢?苏小镯揶揄道。

我要是在外地,还能娶到你这么漂亮的媳妇吗?说着,他的手伸进了她怀里。

苏小镯白了他一眼。每次谈到正事,这家伙都会说句俏皮话企图蒙混过去。她虽然趁势倒在床上,但心思还在开店上,既然他不说,那她就去说。私下里,她给嫂子打了电话,打算探探口风,先诉了诉和老人相处的苦,接着才表明意向,不过她没说借,只问嫂子他们有没有闲钱入个股。嫂子表现得非常得体,当即便问她还差多少。苏小镯道,三五万不嫌少,七八万也不嫌多,就看你们手头富余不?嫂子道,那应该没问题,我和他哥商量一下。

没过两天,郭长皓就质问了苏小镯此事,想必是他哥告诉了他。他问她,你怎么不和我商量,就擅自跟人家借钱?苏小镯理直气壮道,我怎么没和你商量?是你不想做,我当然自己去借了。再说,那也不是人家,你不是说一家人嘛?郭长皓道,不行,过两年再说吧,我还没准备好。她道,等你准备好,人家早把钱赚走了。他道,赚就赚呗,多有多花,少有少花,我又不想成为富翁。她哼了一声,心想,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我怎么就遇到这么个孬种呢!然而,半年后,郭长皓到底还是在苏小镯的张罗下开了洗车店。原来那家店有个亲戚过来干活,把他顶掉了。之前,苏小镯便看好了一处地方,又置办了相关用品,郭长皓的哥哥到底出了六万块钱,加上两个人的积蓄,洗车店就此开业。

县城里的洗车店不少,竞争算得上激烈。开业半年后,生意不温不火,勉强维持收支平衡。活儿不多,开始都是苏小镯和郭长皓亲自上阵擦洗,后来郭长皓觉得长期盯着太累,便招了一个小工。是个女孩,家就在城郊附近。洗车店楼上有两间房,女孩住一间,郭长皓和苏小镯住一间。女孩很勤快,每天三顿饭都是她做,这让苏小镯也清闲了不少。没有车洗的时候,郭长皓便玩手游,或是跟老婆办事。他并非热衷性事,不过是为了让她怀孕。结婚快两年了,苏小镯的肚子还是没动静,不仅婆婆对此颇有微词,就连妈妈也让他们去检查检查。其实,省会的北京的医院都去过,医生说两个人都没问题,让他们耐心等待,实在着急可以考虑试管婴儿。咨询后听说这种操作需要很多钱,郭长皓便说再等等。

洗车店的生意基本都是苏小镯在张罗,郭长皓没兴趣没热情也没能力,有车来了他便干点,没有活儿时干脆玩游戏。尽管苏小镯想了很多办法招揽生意,比如散发传单,优惠打折,实行会员制等,但仍旧没能挽回颓势,眼看着生意一天比一天冷清。而这时,店里的女工竟然未婚先孕。她找到苏小镯,后者以为女工想跟她征求意见,可女工说,大姐,这孩子是郭大哥的。什么?苏小镯只觉得一阵晕眩,差点没站稳,她扶住门框,愣怔片刻才道,你确定?女工道,当然了,不信您可以去问郭大哥。苏小镯大声喊道,郭长皓,你给我过来!

没用她逼问,郭长皓便承认了,而且一副无所谓的架势,似乎他并未做错什么,即使有,也是女工勾引了他。苏小镯什么都没说,转身收拾了随身物品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到汽车站,买了去省会的票。自从结婚后,她就没再去过市里。逛了两天,住了一夜,重温了少女时期的快乐时光。回来后,苏小镯提出了离婚。她一点都不伤心,为了尽快办完手续,连能争取到的财产她都没要,仿佛从一场诡异的梦中逃脱了,只感到轻松、自在。也许,她早厌倦了这场婚姻,她压根就瞧不上郭长皓,更谈不上爱。郭长皓的出轨恰好制造了契机,让她发现了内心的真实想法,于是顺势而为。在此后的生命中,苏小镯几乎不曾想起这个男人,他的面目逐渐模糊,仿佛这个人和这段关系根本不曾存在过,仿佛这几年的时光是一段空白,不值得回忆——只有美好或深刻的过去才有回忆的价值。

离婚后,苏小镯在娘家待了两个多月,这期间曾有不同的人给她说了几次媒。为她介绍的对象不是浑身缺点和毛病的大龄光棍,就是丧偶带孩子的,甚或身体有缺陷的。她能理解,在他们眼中,她已是二手货,不值钱,配不上没有婚史的小伙子。不仅媒人们这样认为,就连家人和亲戚也这么觉得。她一点都不生气,他们愚蠢而老实,只知道遵循着世俗规则而活着。他们看不见她的美和她的潜力。是的,她还是美丽的,年轻的,身材亦没有走形。在其他人眼中,她的人生就这样完了吗?不可能!才不会!她不信。她有资本,还有很多梦想,注视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她看见岁月在她面前,仿佛无尽的平原向着远方不断延伸。

认识老黄,有点戏剧性。苏小镯喜欢生活里偶尔的戏剧性,因为这往往意味着改变。

在娘家闲着时的一天午后,苏小镯去超市,碰巧遇见一位故人,也可以说是旧时的情敌——六年级时,因为苏小镯剪掉长发,叶小宇遂移情别恋于邻班的那个女生贾爱玲。还是贾爱玲先认出了她,叫道“苏小镯”。听声音耳熟,苏小镯转过身,只见对方衣着不俗,脸上的淡妆化得恰到好处,举手投足间透着刻意经营的随性,不动声色地从细节处渗透出品位,完全不同于乡下的庸脂俗粉,一看就见过大世面。两人初中时在一个学校,高中时就不在了,想来已有十来年未见。但仔细端详后,苏小镯还是从对方的眉宇间捕捉到一抹熟悉的气息,在记忆中一番费劲地搜索,终于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贾爱玲道,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苏小镯也感慨道,是啊,初中毕业后就再没见过了。结账后,两人便在超市门口聊了起来。

往事如同忘在抽屉深处业已断掉的塑料项链,寒酸而鲜艳。一番唏嘘后,接着谈到现状,原来贾爱玲初中毕业后到旅游院校专修日语,目前在一家旅行社做导游,主要接待去东京及其周边一带旅游的国内游客。苏小镯心中不禁感慨,难怪看起来这么洋气,人家可是经常出国的人。当贾爱玲问到她的近况时,稍做犹豫后,她便实话实说,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失意。面对不太熟悉的人,人们往往能敞开心扉。

贾爱玲问,那你有什么打算?想去城里工作吗?苏小镯道,当然想去,可是凭我的学历和本事,估计连温饱都难解决。贾爱玲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你太夸张了,在城里打工的又不都是大学生,只要你不怕吃苦,总能混出头。苏小镯道,苦我倒是不怕,不管怎样,总比窝在这里强。贾爱玲道,别着急,我会帮你留意着,有适合的机会一定联系你。苏小镯迎着贾爱玲的目光,感激地点头,虽然对方口吻笃定,但她仍掂量不出这话里有几分真。

一个多月后,贾爱玲果然联系了苏小镯。寒暄后,她说,目前有个活儿,就怕你不想干。听口风,便猜到不会是什么好工作,可毕竟这是人家的好意,苏小镯道,只要我干得了就成。贾爱玲道,干是干得了,我有个客户,认识很久了,人很不错,她想找个保姆,平时就打扫卫生,做做饭,再接送孩子上下学。一听是伺候人的活儿,苏小镯心里凉了半截,然而大话已说了出去,并且她亟待逃离老家,心一横便索性应承下来,想着到市里先站住脚,以后兴许还能碰到其他机会。就这样,苏小镯开始了为期半年多的保姆生涯。

只有做过全职主妇的女人才知道做家务有多么辛苦、琐碎和无聊。干了十多天后,苏小镯逐渐体会到妈妈的辛劳:几十年来如一日地伺候丈夫、女儿,把他们的生活照料得井井有条,确实不容易。而且这种工作也没有意义,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毫无创造性可言。苏小镯觉得腻了,但还得撑下去,如果现在走,自己的脸面倒没什么,她怕辜负了贾爱玲。报酬倒优厚,加之主顾家包吃包住,如果不乱花钱,每个月都能存下钱来。每次苏小镯不想再干下去,就到了发薪水的日子,一拿到钱,她便觉得还能再干上一段时间。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她觉得她会干上两三年,攒够钱,租个门面,开一家小店。

女主人的娘家离得不远,那天娘家的保姆有急事回了老家,女主人给了苏小镯地址,让她帮忙打扫一下,说是会多给她一天报酬。打扫完主顾的家,苏小镯按照地址上了门。老太太盘问她几句,确认她是女儿家的保姆后,便让她进门打扫。打扫过程中,老太太一直盯着她,苏小镯心想这是个较真的主儿,于是格外仔细,一个卫生死角都没留。完事后,便回了主顾家。晚上,女主人下班后,进了苏小镯的房间,且关了门。见女主人脸色严峻,苏小镯便从床上下来,穿上拖鞋。女主人道,小镯,有话我就直说了,其实我不信,但我妈一口咬定,我不得不问问你,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什么事?您说吧。

午饭后,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她放在茶几上的金戒指不见了,她说你拿走了,我说你不是那种人,但她不相信,非让我问问你,还让我搜搜你的房间。

原来老太太盯着她是怕她顺手牵羊。苏小镯恍然大悟,她接住女主人的眼神道,既然如此,那您随便翻,去去疑,我根本没看见什么戒指,就算看见了我也不会拿,一个金戒指能值多少钱,我还不至于穷到那份上,即便真有那么穷,我也有穷人的尊严。

女主人略显尴尬道,小镯,我没怀疑过你,你到我家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我了解你是什么人,可我妈就那样,我只是跟你说一声,我不会翻你的东西,那也太不尊重人了。

可您告诉我这件事,其实已经伤害了我。苏小镯说着,把自己的包一把拽过来,拉开所有的拉链,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上,让女主人检查。接着,她开始一件接一件地脱衣服。女主人慌了神儿道,小镯,你别生气,用不着这样。每脱一件,她便觉得硬气一分,找回了一分自尊,头也跟着上扬。是夏天,没几下便脱到只剩内裤,她已是趾高气扬的架势。苏小镯心想:女主人如果真的没有怀疑过我,那就不该问,就该独自解决;如果她真顾及到了我的颜面,就不该让我知道。既然问了,说明她多少还是疑心的。是啊,也难免,再怎么说,我也是乡下人,不管多么任劳任怨,尽职尽责,安守本分,也不管穿得多么高贵,在女主人和她妈妈的眼中,始终是个乡下人,有做贼的潜质,活该被怀疑。女主人目瞪口呆,连忙叫她穿上。苏小镯越想越气,她知道女主人是个有素质的好人,她不该在她面前脱衣服,这不是给她难堪嘛,她气的其实是那个狗眼看人低的老太太。可她太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反而暴露了自卑,这让她感到懊丧,于是穿上衣服,装好包里的东西,出了门。

苏小镯在外面逛到很晚才决定还是得回去一趟。尽管她没犯错,可一想到刚才的失态,顿觉无地自容,就算女主人不当回事,可她自己无法原谅自己,再一想到女主人肯定会把刚才她脱衣服的事讲给她的老公和亲戚听,她就更觉得颜面扫地,犹如在一个地方混得声名狼藉,唯一的选择只能是离开。还有些衣物没拿,这个月的工资也没结呢,她不能一声不响地走,必须办完后续事宜,再干净利落地走。

当她拐进一处偏僻的单行道时,不远处的绿化带边有两个小混混正和一个醉汉在拉扯。出于好奇,她多看了两眼。开始,她以为是熟人喝醉了打架,可越看越不像,倒像是两个小混混企图抢夺醉汉手中的公文包。醉汉虽然喝得有点儿高,且已倒在地上,但仍然紧紧拽着皮包不肯撒手。一个小混混便去掰醉汉的手,并且踢他的要害。眼看醉汉的包就要被抢走时,苏小镯突然蹿了上去,使出浑身的力气和勇气,加之一段助跑,令其力道大增,将踢人的小混混推了个狗啃屎,愣是费了好半天劲儿才踉跄着爬起。与此同时,她还大声嚷着要报警。两个小混混本就心虚,被她如此虚张声势的大闹,便无心恋战,瞬间没了踪影。

苏小镯来到醉汉身旁,闻到一股酒气,轻轻踢了踢他道,喂,醒醒,受伤了吗?

我的腰好像扭了,你扶我一下吧。醉汉的酒已醒了一半,眼神尚有点迷离。

她只好蹲下,将他搀起,他顺势扶住一棵树,待了片刻,方试着扭了扭腰身道,好了。

那我走了。苏小镯道。

等等,女侠。醉汉道,我还没谢你呢。

不用谢了。她道,举手之劳。

那不行。他问,你会开车吗?

会。你想干吗?她问。

能把我送回家吗?他道,我喝了酒,不敢开车。

找你的朋友呗。

我不想打扰他们,再说,我还想好好谢谢你呢。

真不用。

你怕我是坏人吗?他道,你放心,我家离这儿不远,不然,你把我送回厂里也行,那儿有值班的,还有保安,但是离得有点远。

他是歹人还是好人尚在其次,苏小镯在意的是这人看她的目光有些异样,凭直觉,她看得出这人对她似乎有点意思,不然不会总想搭讪她,企图和她独处。可他看上去有五十多岁了,虽非秃顶,头发却也不多,且其貌不扬,她对他并没有感觉。

不然算了吧。他道,谁让我长得不像好人呢。

等等,车在哪里?反正她现在不想回主顾家,倒不如送他回去。

就在附近。他道,我刚才就在路对过的饭馆喝酒,那边没有停车位,就把车放这块了。

苏小镯跟在他身后,当她看到他的奔驰后,她笑道,我还是送你回家吧。

那一晚,苏小镯本想将醉汉送回家便离开,可一进了家门后,她就不想再出来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即使他是个骗子,她也认栽。请原谅当年那个见识浅薄的苏小镯吧,她真的没见过那么豪华、气派、宽敞,透着奢靡气息的家居风格。他叫她随便坐。沙发柔软,舒适,紧贴身体弧度,让她如坠云间,战战兢兢地放松身体后,竟袭来一阵困意。醉汉此时已清醒,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让她叫他老黄就可以。苏小镯也说了自己的名字。老黄招待她,给她拿出果汁,他自己则喝茶。偌大的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安感重又浮上心头,她便问,就你一个人住?

他说,是啊,我儿女都在外面上大学,老婆前两年出车祸死了。说这话时,他颇为动情地注视着她,眼角似乎有点湿润。尽管这话并不一定存在什么暗示,却还是让她为之一动。他道,今晚你就住这儿吧,房间多的是。她连忙起身道,不行,不方便,我得回去。他道,你放心,我不是坏人。她依旧坚持。他无奈道,房间的钥匙你拿着,你把门反锁了,这样总行了吧?她不置可否,僵在那儿,明知该走掉,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他趁机让她坐下,随即拿出一瓶红酒,给她和自己各倒了半杯。她推说不会喝酒,他说,试试嘛,度数很低。她端着酒杯,不时抿上一小口,听他进一步介绍自己,偶尔回答一下他对她的兴趣所在。

老黄是做地条钢起家的。所谓地条钢,即非国标钢材,存在一定程度的安全隐患,但价格便宜。那是几年前,国家管得还不是很严格,把相关部门的人打点好了,就可以维持生产,钱赚得并不少。五六年后,老黄靠此积累了资金,走上正轨,引入先进生产设备和技术人才,生产国标产品,像大多数商人一样,洗白自己和企业。接着,便不断扩大企业规模和业务范围,近些年则把重心转移到销售和房地产开发上,有意缩减钢铁产量。他说,我现在正逐渐把业务往北京发展,老家这一摊将来也要卖掉,不过现在生意不好做,出手的少。

从生意谈到生活,夜渐渐深了。老黄的语调不自觉地降低,放慢,整个人变得温柔起来,每句话似乎都深情款款。苏小镯杯里的酒早已喝光,他又给她倒了半杯。这次她没有阻止,反而大口喝着,只觉得两颊微微发烫。谈到她的境况,她只说给人家做保姆,今天休息,去看了一个同乡姐妹,不想回来时就碰上了他被人抢劫。他说,谢谢你,我会报答你的。说着,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只觉得湿乎乎的,停了几秒钟便缓缓地抽出来道,我困了。

她睡在了他女儿以前的房间。锁上门以后,她稍微觉得安心,但她也明白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难道他就没有备用钥匙吗?所有的疑虑和忐忑在她倒在床上那一刻慢慢消失,那张床仿佛温柔的美梦包裹着她,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意识随着肌肉而松弛,什么都不再想,只顾体验着当下,越陷越深,彻底沦为肉体的奴隶。她觉得从她记事起,她还从未睡得如此香甜,仿佛回到了妈妈的子宫内。

次日上午,如果不是老黄敲门,她还不知自己能睡到几点。洗了个澡后,老黄让她在他女儿的衣柜里找一套她喜欢的衣服穿。昨晚没来得及看,她这才发现衣柜里挂满了春夏秋冬的衣服和配饰,她选了低调的颜色和样式。换好后,他打量着她道,估计你比我闺女大不了几岁。接着又道,咱们去外面吃吧,然后先去我公司参观一下,合适的话就留下来。她不太自信地说,我真的可以吗?我连大学都没上过,高中学习也不好。他道,那怕什么,我连初中都没毕业,只要你肯学,什么都没问题。她满怀柔情地注视着他,觉得他比昨晚好看多了。

老黄的厂子虽在郊区,但并不算太远,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如他所言,厂子不算大,各类职工加起来也不过三百多人。在厂区和车间参观一番后,他带她去了办公室,关起门来道,我这边最不放心的就是财务,之前由小舅子负责,后来他去了南方,就再没找到能信任的人,你先去培训两个月,然后再从实践中慢慢学,以后我就把这块交给你。

你就信得过我?被他如此信赖,苏小镯既沾沾自喜,又受宠若惊。

信得过,你的人品没问题,说实话,我真被你感动了,现在这个社会,像你这么勇敢的人太少了。还有一个原因,老黄没有说,他觉得苏小镯眼神澄澈,性格率真,透着没见过世面的淳朴,不同于以往和他打交道的那些女人,脸上清清楚楚挂满贪欲,他厌烦了和那样的人交往。但他没有说,他不想提醒她,以防她成长得太快,尽管那种趋势在所难免。

望着稍显简陋却透着职业气息的办公室,仿佛一扇新生活的大门正在向她打开,苏小镯朝他一笑,这笑里明显有感恩的意思。其实见义勇为并非她本意,昨晚她本就有一股火无处发泄,两个小混混的行为正好将此点燃,所以她才会奋不顾身,把小混混当成了那个怀疑她做贼的老太太。真实的原因她不想告诉老黄,姑且就让他以为是那样吧,这对谁都好。

从此,苏小镯结束了短暂的保姆生涯,在职业女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两个月的培训结束后,她先从出纳做起,接着担任会计,核算各项资产等。天下的工作皆不需要太多智力,凡事讲究熟能生巧,加之苏小镯并非愚笨之辈,再有老黄的教诲和指导,令其专业技能稳步上升,不过一年多,便拥有了一定的管理和决策能力,于是,老黄让她做了财务总监。

苏小镯平时就住在老黄家,老黄给她买了一辆奥迪上下班开。老黄隔三岔五就会去北京,有时会带上她。忙完公事,便领着她四处逛,享受首都的繁华与绚烂。以前,她觉得省会已算得上大城市,及至见了北京,才明白什么是国际化大都市,就连街上的行人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范儿,尤其是大望路、国贸、三里屯一带,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欲望和自信。老黄虽是商人,但并非大老粗。多年来,用钱培养了些许品位,在真正懂行的人眼里可能等于“装逼”,但对苏小镯而言,那就是不俗。他不仅给她买名牌,还带她吃大餐,看电影、话剧,到处旅游。人生里第一次坐飞机(且是头等舱),住五星级酒店,出国游等都是拜老黄所赐。

当雾霾笼罩着国内的大部分北方城市时,苏小镯正和老黄漫步在苏梅岛的艳阳之下。绵延不尽的白沙滩,温柔的海风,葱郁的热带丛林,清澈的海水,都让她恍若梦境。她深深明白,没有老黄,就不会享受到这些,也不会有如今的她。老黄正走在她旁边,不疾不徐,一如他在商场上的圆熟和持重,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在其他男人身上,苏小镯从未见过这份风度,也没有遇到过对她或是说对女性如此尊重的男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成功人士。走在老黄身边,让她感觉安心,仿佛生活有了保障,未来有了依靠,可以气定神闲地享受每一天。

但事实并非如此,毕竟她还不是老黄法律意义上的妻子。老黄贪恋她的年轻和美貌,而这些正在随着时间渐渐消失,正如老黄对她的热情也在一点点减退。苏小镯明白,她不可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和他相处,没有哪个男人不是花心的,诱惑那么多,说不定哪天他就变了心,届时她青春已逝,没有任何名分,分开了也得不到任何补偿。可她也知道,老黄不想和她结婚,至少目前不会。一想到未来的某一天会失去这样的生活,她便再没有那么淡定,于是闭上眼,张开双臂,尽情呼吸着,不让自己去想象没有未来的未来。

怎么了?老黄见她站在原地,不肯前行,便问道。

生活对我太好了,好害怕这是一场梦,一旦睁开眼,美景和你都会消失。

怎么会呢?老黄宽宥地一笑,在他看来,她这是庸人自扰。

会的。她道,万一哪天你碰上了比我好看又年轻的女孩,你肯定把我甩了。

别那么没自信,我会一直对你好的。老黄走过来,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道。

你的大脑、良心,都做不了你身体的主。苏小镯道,男人只忠诚于他的下半身。

那你要我怎么保证?你才能彻底放心。老黄的一只手摸着下巴上的胡楂。

苏小镯侧过身,面对着老黄。可惜老黄不够高,即使她低着头,两人的身高也差不多,她没办法做出那种低眉顺眼的样子,稍微一抬眼,她便能看到他微微的谢顶。现在,她对这个如椰子般稀疏的脑壳已然习惯了,他身上的诸多优点弥补了这微弱的不足。她捏住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指甲在黄金上轻轻划着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她到底还不怎么会使心计,不知该如何征服这个在商场和情场上游刃有余的老男人,只会稍显笨拙地表达着心思。这倒让老黄觉得她可爱,觉得她纯粹,以他的社会经验,苏小镯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一眼就能看穿。然而,可爱归可爱,他不会为此迷了心窍,为了成全她而破坏自己的原则,造成后患。他微笑道,结婚又能怎样?过不到一块还能离呢。两个人在一起,快乐最重要,感觉如果都没了,还要那张纸干什么?

如果一个男人不想和女人结婚,那么他就会在她面前贬低婚姻。苏小镯不由得气上心头,可终究不敢撒出来,她这才发觉内心深处对这个老谋深算的男人是有些怵的,她梗着脖子,硬是将一口气憋了回去,笑道,男人可能只当它是一张纸,对女人而言却是一生的承诺,再多的甜言蜜语也比不上它。说俗点,那就是合同,是协议,不签合同谁跟你做生意?

我看你是电视剧看多了。老黄奚落道。见她不答,随即又道,你真的很想结婚吗?

难道你不想吗?

不想。随后又补充道,不是不想和你,而是不想和任何人。

为什么?

刚才不是说了吗?他道,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凡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你不爱我。苏小镯觉得老黄是怕她觊觎他的财产,但她不能说得那么直白和俗气,她和老黄好,并非只因为他是她经济上的保障,感情还是有的,尽管那可能和一般意义上的爱不一样,而更像是女儿对父亲的依赖和崇拜。想了想,她只娇嗔地来了这么一句。

这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信。老黄道,爱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结婚。

老黄的目光和口吻充满笃定,如同一个成竹在胸的辩手。苏小镯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很厉害,很可怕,他始终是个商人,即便动了感情,也会习惯去衡量得失,一旦触及利益,绝不含糊。他爱她,但更想利用她,抓牢她。他早把她看得透透的了,拿准了她不会离开他,不管从情分上,道义上,还是从现实来考虑,她只能为他打工,乖乖做他的女人,主动权一直掌握在他手中。既如此,那她就没必要再执着下去,撕破脸对谁都不好。当下最重要的是拥有事业和财富,利用他提供的资源和平台来提升自己,别在儿女情长上浪费精力,等到羽翼丰满,闯出一番天地,说不定谁先离开谁呢?认清了形势,苏小镯心里松了一口气,再去看老黄的眼神便又是透彻的,清亮的了。饶是浸淫商界多年的老黄,也没有看出她经历了一番多么激烈的思想斗争,没看出苏小镯正在他的影响下脱胎换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