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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6期|任欣欣:巴尼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6期 | 任欣欣  2019年06月17日08:31

1978年12月出生,哥本哈根商业大学传播系硕士,哥本哈根大学神学系硕士。现居丹麦哥本哈根。

巴尼

广播员听着很年轻,

像解说足球那样解说火山。

岩浆流到哪里、预计会产生多少灰等等。

二十三度,少见的炎热。巴尼找了个阴凉地方试着午睡,翻来覆去,还是太热。听说岛北部的冰山都开始化了。毛衣早脱了。巴尼把他长长的白发盘在头上,心想羊毛内衣可能穿不下去了。巴尼不喜欢买进口货,可现在不买棉质内衣弄不好会中暑。去附近的瀑布洗个澡吧。巴尼往瀑布方向走,感觉后面有谁跟着,转头看是皮皮。巴尼停下来,拍它两下,推它回羊群里去。它固执不动。巴尼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往远处的羊群扔去,皮皮迟疑了一下,撒腿奔苹果跑去。

瀑布边一个人没有。巴尼脱光进水。终于凉快点了。瀑布激荡起来,不像水,像雾。水喷到瀑布底时全是泡沫。游了几趟,上岸来。巴尼光着身子坐在岸边,等着自然风干。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风太大,看不了,他就干坐着。这么热的天居然没有别人,难道村里有活动?巴尼家离村远,有时忘了叫他。他不上网,也没有手机,要特地打他家座机才能找到他。巴尼晚上回家经常有好几条留言。其实羊不用他放。整个夏天它们白天黑夜都在外头,偶尔去看看就行。巴尼从小习惯了,做作业、午睡、跟小伙伴玩都在羊群边。初中毕业后早晚都跟羊在一块,书桌椅子就干脆搬进了羊圈里。

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对羊就那么回事,早就搬离农场了。父母去年过世后,就剩下了巴尼。父母退休金没了,巴尼就开始往雷克雅未克卖奶酪。先是侄女工作的餐馆买,后来她认识的几个食品店也开始买。卖得好时巴尼自己都没得吃。从十几岁他就和妈妈一起做奶酪,没想到这还能挣钱。前两个月表妹缺打毛活的,他就开始打各种帽子、围巾、袜子之类。开始他打得不快,好多年没打了。又慢慢开始打毛衣,现在基本上一周打好一件。打毛活挣钱有限,不过巴尼有的是时间,可以一边打一边听收音机、看电视、看羊。巴尼的四轮摩托车经常出问题,侄女就每周来取奶酪。表妹基本上一个月来一次,带来新毛线,带走毛衣。

几十年来镇府一直在劝大家尽量少养羊。这里一向羊比人多,以前大家天天吃羊肉。现在大家也吃牛肉、猪肉、鸡肉之类。羊肉的销量就一年不如一年,出口销量也有限。巴尼也吃过别处的羊肉,觉得还是冰岛羊肉最好吃。外国羊肉不是太老就是太嫩,口味不是太重就是太淡。羊肉得有点嚼头,味道得足。巴尼家有两个大冻箱,卖不掉的羊就冻起来慢慢吃。羊毛和羊奶以前也卖得不好,近年游客奇多,都喜欢买毛衣吃奶酪。可养羊不能光为了毛衣、奶酪。肉难道扔了?巴尼不理解那些不吃羊肉的怪人。

侄女当厨师快五年了,刚提升为副主厨。她一般周日下午过来。在餐饮业工作的,大多干得累玩得猛。侄女每周六肯定跟同事泡吧,周日中午醒来就往巴尼家跑。她每次都带一些新研究的菜品,两人一边吃一边讨论。巴尼觉得这些菜都不实在,不如自己做的吃着舒服。这当然没跟侄女说。侄女每次都抱怨主厨张口闭口都是星星,米其林星星。米其林指南里提了他们餐馆,但是没有给星星。主厨总说希望大家努力争取一颗星星。侄女说全体员工就天天苦干,期盼星星到了主厨能消停消停。巴尼觉着消停不了。听说星星最多三颗,那还能有出头之日?主厨肯定有了一颗盼两颗,有了两颗盼三颗。有三颗怎么办呢?那岂不就没有盼头了?这也没跟侄女说。她每周都很仔细地品尝巴尼的奶酪,提一些建议。两个新品种就是按侄女要求做的。食品店有的时候也会打电话订新品种。定价收钱都靠侄女。巴尼觉得价钱太高,侄女就告诉他食品店卖多少钱一百克,餐馆卖多少钱一盘。巴尼听了觉得不可思议,之后更仔细地做奶酪。

冬天生小羊,春天宰羊,夏天放羊,秋天圈羊, 一年四季地循环,每年都差不多。秋天赶羊入圈后,表妹会带人来剃羊毛,之后村里就有集市。父母是夏天先后病逝的,秋天那次集市就是巴尼第一次一个人参加。安曼达那天来了。巴尼和她初中同班,毕业时都十五岁。两人谈了一夏天的恋爱。秋天时安曼达开始上高中,搬去了雷克雅未克的姑姑家。巴尼父母劝巴尼也上高中,雷克雅未克的叔叔说可以住他家。巴尼想了几天,决定留在农场。安曼达父母家在邻村,以前经常回来。每次回来两人就天天见面。安曼达高中毕业时巴尼向她求婚。她同意了,但是提出两人搬到雷克雅未克。哥哥姐姐都搬走了,巴尼觉得自己离不开父母,离不开农场。安曼达就一直在雷克雅未克工作。两人联系越来越少。她结婚后联系更少。安曼达的丈夫是挪威人,他们有两个孩子,他们本来准备一起搬去挪威,最终安曼达下不了决心,提出离婚,她跟孩子留在冰岛。她在雷克雅未克开咖啡馆已经二十多年了。秋天的一天,安曼达听说巴尼父母去世,之后两人通了几次电话。冬天时,安曼达写信来,说自己感情没有变,依然希望巴尼搬到雷克雅未克。巴尼回信说,他的感情也没变,但他离不开羊。

第一头皮皮是巴尼八岁时出生的,现在这头皮皮是第二头。巴尼那天上学前跟羊告别时想摸摸新生的皮皮。母亲说不能摸,新生的羊给人摸多了母羊就不认了。巴尼去加拿大看过两个哥哥,也去丹麦看过姐姐,都没有超过一个月。每次他走,皮皮就郁闷。后来巴尼就不走了。父母的葬礼,哥哥姐姐都带着全家回来了。父母没有留下什么遗产,也没有债。两个哥哥在加拿大做木材生意,希望巴尼把农场转让给亲戚,搬到加拿大一起做生意。巴尼表示自己愿意留在农场。姐姐提出她和两个哥哥可以给巴尼一些经济帮助,巴尼说不需要。姐姐不放心,秋天时又来看过巴尼。多年前姐姐给他介绍过几个姑娘。姐姐知道他不想离开农场,就特意找了几个满意农场生活的女孩子。可惜一个看不上巴尼,另外两个没被巴尼看上。他快六十七了,姐姐早就不替他急了。姐姐说一个哥哥都是曾祖父了,他还一个娃没有。巴尼说自己上千个娃。姐姐说羊不算娃。

第一头皮皮死时巴尼三十多岁。皮皮生的一头小母羊,极像皮皮。巴尼就仍叫她皮皮。一转眼二十多年了。有时巴尼忘记这不是小时那头皮皮。巴尼记得自己养过的每一头羊,它们的脾气、毛的触感、气味。

今天巴尼突然感觉寂寞,就开着四轮去邻村看看到底什么活动。开到了,村里一个人看不见。敲门哪家也不开。巴尼走到村里开会的房子,里头坐满了人。刚一进门,坐在门口的表弟跟他招手:“怎么才来,早就给你留言了。”巴尼在表弟旁边坐下。台上一个人在讲话,巴尼不认识。“这是谁?” “火山学家。” 巴尼心开始跳快。又来了。从小到老,大的爆发巴尼经过十多次了, 可再经常也习惯不了。五月那次地震巴尼就担心,看来又要爆发了。每次巴尼都早早把羊圈起来,爆发后不让吃草。这么小心还是会损失几只羊。现在这头皮皮二十多岁了,前面几头都是老死的。一头皮皮老死,巴尼就把名字给她新生的母羊。这头和第一头性格挺相似,只是这头更倔一点。

小孩子们看着都超兴奋。巴尼小时候也喜欢火山爆发。学校放假,全家好多天躲在屋里看书吃饭睡觉,好安逸。表哥该忙了。打巴尼小,表哥就是图书管理员, 经常路过带书来。后来图书馆开始正式往边远村送书,表哥就每周开车到邻村,顺便路过巴尼家。巴尼走路去村里大概半小时,小时上学天天去,现在有时好几周不去。村里两百多人呢,每次火山爆发前,表哥就一周好几次来送书。巴尼最喜欢看关于养羊的书,冰岛语、丹麦语、英语的都看。哥哥姐姐每碰到养羊的工具书就买了寄来,巴尼家有一百多本。巴尼也看小说,主要看北欧作家的。巴尼年轻时看的青年作家现在已是老年作家。他们接着写,巴尼就接着看。表哥说冰岛是全世界人均看书买书最多的国家。巴尼想不看书干吗,收音机哪听得了一整天。台上的火山学家看着很年轻。可能就三十岁左右。他说火山这个夏天会爆发。台下有人问他报纸上怎么说是秋冬?他说官方确实这么说,可根据他自己的测试会更快。台下一阵大笑,很多人摇头。他说官方也有错的时候。台下一人起哄说你妈也有错的时候。全场大笑。火山学家脸开始发红。巴尼想现在年轻人损人也世界化。冰岛传统是不跟别人的母亲过意不去,因为全岛三十万人口,别人的母亲很可能是自个儿姨。巴尼听着不知道该不该信。官方确实经常错,但这年轻人不见得对。还是早早把羊圈修了,干草买了。

巴尼小时上过一次火山,当然是没有爆发的时候。山上光秃秃的,一概深灰色。如果不知道,不可能以为是火山。巴尼跟着爸妈爬了一个多钟头。火山看一次也就够了。离家也不近,后来就没再去。其实普通山上好玩多了。果子多,蓝的红的都有,一边爬一边吃。

几周后就是八月底了。干草送来了。表弟很不情愿地帮着修羊圈。房顶也漏了,巴尼在上面干。表弟木头活做得不错,门靠他来补。表弟一边修一边抱怨。大夏天的,不能凉快一点再修。巴尼装作没听见。巴尼对火山、风暴、大雪、地震打小就很在意。别人经历得多了,就越来越放松。巴尼从来不跟大自然较劲,外头一有动静就往家里躲,要不然软碰硬的多吃亏。今天够过火,阴凉处听说量到二十三度。可也不能多等,万一下雨下雹子就彻底修不了了。晚饭后又干了两个钟头,终于完事了。表弟躺在地上喘粗气。表弟才五十多岁,干这点活就累成这样,看来当警察太轻松了。想起来表弟在邻村当了几十年警察,好像也就几次家庭纠纷。一回偷盗立案,后来发现是喝醉酒自个儿丢的。冰岛打架没人报案,打输了多丢脸。警察也就是自然灾害起点作用,其余时间主要是待着,所以一般有事巴尼都找表弟。表弟躺了半个多小时,提出去雷克雅未克喝一杯。巴尼知道不可能一杯,琢磨着在哪里过夜。表弟说可以住他前妻家。巴尼想想说好。表弟跟前妻离了二十多年了,关系一直不错。她家舒服,离酒吧近,而且饭做得不错。每次去她家,她都问巴尼想吃啥。巴尼每次都说炸鱼。她做的炸鱼外头脆里头软,加上土豆黄油洋葱,吃多少次都不腻。他们离婚到底什么原因谁也不清楚,表弟反正说不出啥来,就是说两人想法不一样。巴尼坐着表弟的摩托,慢吞吞奔城里去。

酒吧里人不少,看样子一半是游客。有人叫他俩,一看是同村的阿托。阿托初中毕业就通过关系找到船上的活,现在常年漂来漂去。养鱼比养羊挣钱,就是干活太累。阿托好不容易上了岸,肯定得好好喝。阿托说他刚买了自己的船,要好好庆祝一下。阿托攒了三十多年,一直在说买船的事。买船不容易,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攒不上。阿托媳妇管得严,钱上头把住了关才有今天。三人刚喝了半瓶烈酒,突然发现外头不少人在跑。表弟查了一下手机,立马脸色不对。火山爆发,三到四小时内的事。巴尼惊了,看来那个乳臭未干的火山学家居然说对了。摩托车钥匙给我。表弟在迟疑。这哪能赶得上?回家开再快也得两个小时,那么多羊哪圈得上。钥匙!表弟很不情愿地掏出钥匙。巴尼拿过来就往外跑。外头的人都是往车子里钻,急抓抓开走。巴尼开着表弟的摩托往家冲,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开到家刚好两个小时。不远就有几头巴尼的羊。巴尼就把它们赶来圈上。开着四轮摩托,后头能带几头,巴尼就往山上去,见到就抓,抓满就圈。一个多钟头后,圈了十几头。没有皮皮的影子。巴尼不顾别的羊了,光找皮皮。山上山下没有皮皮。巴尼往瀑布那边开。摩托突然熄火,怎么搞也不动。天变色了,颜色好像没见过,有点可怕。火山灰呼吸了可不妥当,就算不死也会得肺痨病。那皮皮怎么办?巴尼硬不下心。皮皮一般跑不了太远,也是二十多岁的老羊了。巴尼转了几圈,心开始大跳。就算找到皮皮怎么回家,带着她跑呗,也只能这样了。天色大变,远处看不见了,近处也困难。隐隐好像听见有车来。一辆吉普差点撞上他。表弟打开车门,快上!巴尼大叫要找皮皮。表弟急了,没有时间了,顾不上皮皮了。巴尼说你先走。两人正争着,皮皮突然冲过来了,估计是冲车声来了。表弟跳出车,抱起皮皮往车里塞。巴尼开起车,飞快往家奔。

到巴尼家,先把皮皮圈上,圈封闭好。巴尼与表弟两人赶紧进屋封门窗。表弟打开收音机,广播说火山马上爆发, 请大家注意安全,做好防范。巴尼到储藏室拿出一大包东西,还是上次火山爆发后准备的。口罩、罐头之类一大堆。”有多少吃的?” 表弟担心。罐头、熏肉、饼干、奶酪有的是。

火山爆发的时候,表弟已经睡着了。巴尼听着收音机,打着毛衣。广播员听着很年轻,像解说足球那样解说火山。岩浆流到哪里、预计会产生多少灰等等。

第二天晚上电停了,黑乎乎的。巴尼继续打毛衣,表弟继续睡觉。

第三天早上电来了。广播说应该出门打扫灰尘了,不然房顶容易塌。巴尼和表弟赶紧爬上房顶。

第四天电话通了。这几天家里电话和表弟的手机都没有信号。第一个打来的是表弟前妻。说她们那边一切正常,要不要接他或者送东西。表弟说这边也没事了,一会儿就把借她的吉普送回去。表弟开车走了。巴尼开始修四轮。

之后几个月除了出门戴口罩,别的一切照旧。火山爆发那晚没圈上的羊都一身黑灰,在山上转悠。巴尼没敢把它们带回来,几周内它们都趴下了。巴尼把它们埋在家附近。圈上的十几头羊死了两头。今年羊毛、羊肉、奶酪的收入都会惨了。

冬天过去了。几头母羊都没生出小羊来。开春该宰羊,巴尼没羊宰。幸亏巴尼开销少,过日子不成问题。村里好多家不准备接着养羊了,想卖羊。巴尼琢磨着是不是买几头小羊。

五月时巴尼的羊都瘦了好多。巴尼找不出什么原因。当兽医的侄子来看过,也找不出毛病。羊看着都气色不好。巴尼想放放它们,羊都不想出圈。皮皮也没有精神。

后来每周都会倒下两头,六月初只剩皮皮和另外一头。侄子又来过,也开了药。巴尼五月底就搬到羊圈睡了,每晚都听到羊不安的呻吟。

六月中旬的一早,巴尼醒来时静悄悄的。夜里两头羊都倒下了。巴尼把皮皮抱到外头,仔细听有没有呼吸心跳。没救了。巴尼打电话给安曼达,哭得小孩一样。下午她过来了。两人谈到晚上。安曼达劝他把房子卖了,搬到她家。巴尼不肯。巴尼说农场和这片土地不是他能卖的,自己就好比地上的一根草。最后安曼达摇着头,开车走了。

第二天巴尼在房后挖坑准备埋羊。埋了一头,该埋皮皮了。巴尼拍着皮皮的毛,觉着好像有温度。巴尼摸皮皮鼻子底下,好像有热气。再摸摸好像又不热了。巴尼想可能想羊想疯了。巴尼站着发了几分钟的呆。皮皮的嘴开始动,巴尼感觉在做梦。皮皮彻底醒了,咬着巴尼的鞋带吃。巴尼也醒了,抱着皮皮去厨房找苹果。

皮皮吃着苹果,巴尼坐在地上又发起呆来。巴尼突然跳起来,找到一口箱子,往里装衣服、书、牙刷之类的日常用品。装满了,就带着皮皮上了四轮。车启动之后,巴尼再没回来,一直往雷克雅未克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