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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3期|韩永明:骄傲的父亲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韩永明  2019年06月17日09:12

父亲打来电话时,我正举着喷枪给几口柜子喷油漆,漆雾像一群发疯的蚂蚁吞噬着白生生的木板。父亲从没有过在我上班时打电话,我以为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忙摘了口罩,跑到工头面前说要拉肚子,到了工棚外。

“修武,你回来一趟吧。香云回来了,我去问过,她同意跟你见见面。”

又是找媳妇的事,我有点哭笑不得。从我十八岁开始,他和母亲就开始为我找媳妇,上蹿下跳、东奔西走。每次回家过年,他都会带着我走村串户,拣有姑娘的人家走,走了一户又一户,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那些人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姑娘的。我二十七岁那年,邻村的牛子在贵州挖煤,人塌到炭洞子里去了,他听说后就打电话把我叫回去见牛子的遗孀。他信心满满,说这回应该有戏。我只好回家去见了。可牛子媳妇一口回绝了,说她不想在农村找。因为她在城里买了房子,孩子能上幼儿园时她们就要进城去了。这让我们很难堪。回来的路上,他就骂娘:“一个寡妇,还带个拖油瓶,嘚瑟个什么呀,不在农村找,难道城里人还有蛮多在等你一个寡妇?城里有房子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牛子拿命换来的?想在城里找男人,也不怕牛子找她?”他声音很大,轰隆隆的像放炮,惊得栖在树上的鸟扑棱扑棱乱飞。

这之后,他又带着我走过不少人家,可都没成。我对找对象的事已经有些麻木了,也可以说死心了。我已经有了打一辈子光棍的心理准备。

父亲的话简直有点低声下气的意思了,可是我却有些无动于衷:“你帮我见见吧,你说行就行。”

“是人家要见你啊,要看有没有感觉。”

我不想折腾:“一请假,这个月的奖金就泡汤了,加上跑一趟的路费,这个月算是白做了。”

“你不要再说了,你的机会不多了,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啊。我不想你放走这个机会。不成,你掉的这点钱,老子补给你。”他口气突然间变强硬起来。

我回家的当天晚上,他就要带我去香云家里。因为他已经打听到好几个人都在往回赶了。要是迟了一步,别人抢了先,那真就白跑了。一路走,他便给我说香云,说他偷偷跑过去看了人,人长得清清爽爽的,还念过高中,可就是身体有点小败相,斜眼儿,颈脖子时不时不由自主摆动那么一下,说是她妈生她时难产,医生使用了产钳,有点轻度脑瘫。我问多大了,他说二十七,和我正相当。我说她不是在外面打工吗,怎么现在回来了?他说,她妈在坡上赶羊,把腿摔断了,在家里养伤,没人伺候。

我们到香云家时,天还没黑。香云和她父亲都在家里。香云父亲很热情,提了一壶酒出来,给父亲和我各倒了满满一大杯酒,又喊香云给我们泡茶。

香云瓜子脸,长发披肩,脸上干干净净的,人长得纤秀,确实如父亲所说,清清爽爽的。她送茶过来时,我偷偷瞟了她的眼睛,斜得并不那么厉害,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异样。而且我也没看到她脖子摆得有多厉害。我感觉是我相亲以来最好看的一个。而且人很大方。她给我和父亲泡了茶后,便搬了把椅子坐到我身边,主动和我攀谈,问我在温州打的什么工,说油漆很伤身体,又主动要求加我微信。

父亲见我们聊得火热,说想看看香云父亲种的香菇,就和香云父亲去一边了。这时我就直奔主题,直截了当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处朋友,她也很爽快:“你能在县城买房子吗?如果能在县城买套房子,我就嫁给你。”

我一下子就泄气了。因为我没钱,虽说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可没存下钱。我想父亲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我瞪了香云一眼。这是漫天要价,还是故意给我设门槛,好让我望而却步?我恨不能问她这是嫁人还是嫁房子。

“那我……可能令你失望了。”我说。

没想到回来的路上,我把香云的话跟父亲一说,父亲便来了一句:“要买就买吧。”

父亲说得这么轻巧,这让我吃惊了。“你……能拿出这么多钱?她说的是县城,不是雨村。”

“我听清楚了是县城。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知道我们现在住的这栋房子是怎么建起来的吗?那时我什么都没有,就两只手。”

他这时便得意起来,跟我说起他当时是如何建起我家现在这栋土瓦房的。他说也是为了娶我妈。我妈当时是雨村最漂亮的姑娘,比从城里下来教书的一个女老师都漂亮。可他当时什么都没有,穷得叮当响。因为爷爷在他十三岁时就死了。幸亏爷爷教了他烧瓦的手艺,他和婆婆才能在队上挣点工分过生活。那时他住着的房子是两间木板房,土改时分给爷爷的,一个天井屋一侧的厢房,因年久失修,木板柱子都沤烂了。婆婆念叨着建房,可哪怕是建栋土瓦房也要不少木料,要有供建房人吃的粮食,我们劳力少山林也少,拿不出粮食和木料来。这一拖就拖到了他找媳妇的年龄。他请了媒人去外公家提亲,外公让他建起三间大瓦房再去。

那时,外公是很有底气的。因为他三个女儿都长得如花似玉。来提亲的可以排成长队,想跟我妈谈朋友的还有公社供销社的干部。可父亲铁定了心要娶我妈。他不管别人怎么样,只想着怎么把三间大瓦房建起来。恰巧这时土地下放了。土地下放后,人有饭吃了,村上一窝蜂建新房了。这时瓦的需求量激增,价格也越来越好。他于是就在自家门口打了一口窑,日夜不停烧瓦,让想建房子的人用粮食和木料换瓦,不到一年,他建房的瓦有了,木料有了,粮食也有了。第二年就建起了三间大瓦房,而且里里外外都挂了石灰,还用水泥做了一米高的墙裙,屋上也用砖和石灰做了屋脊,窗户还用了玻璃,灶上用了瓷砖。这在当时,相当洋气了,只有小学校才建成这样。村上的人都夸父亲的这房子气派、洋气、牢实,几辈人都不要再操心房子的事了。他就凭这把母亲娶到了家。

他从来没给我讲过这一折。我觉得他有点像吹牛。“你还想靠烧瓦在县城买套房子?”

“烧瓦?早就不烧了。我把房子建起不久,就没人用土瓦了,都用机瓦了,又大又便宜,土瓦就没人要了。现在都建砖房子,连机瓦也不需要了。”

“那你有这个实力?”

“这个你就莫管了。你现在就痛痛快快答应香云。只要她同意嫁给你,你就在县城买套房子。”

一会儿又说:“你也不去温州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一切等到结了婚成了家再说。”

母亲听说起香云要在县城买房子的事,似乎也并不吃惊,只一个劲儿摇头:“这姑娘我看靠不住,见面就要男方在县城买房子,狮子大开口,说明她没诚意。”父亲这时又提起他当年。我母亲却说不一样,当年外公是看上了父亲这个人,想逼一下父亲,而香云却更像是给我们家设门槛。

父亲说:“你想多了吧。现在的年轻人,谁还想在农村生活?”

母亲说:“现在的年轻人真叫人搞不懂。一开口就是在城里买房子。人光有个房子就能活吗?没事干,喝西北风?”

父亲说:“你懂什么,城里到处都是事情,在城里有了房,还愁找不到事做?”

母亲说:“城里没事做的人还少吗?”

父亲有些不耐烦了:“现在,不是谈有没有事做的时候。现在要谈的是修武的媳妇。他今年都三十了,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再说,香云要在县城买房,不是为她一个人考虑,也是为修武和他们的将来考虑。他们要在县城有了房子,那就是城里人了,我们老陈家就算在县城扎下根了。以后他们有了孩子,孩子生下来就是城里人。子子孙孙都是。”

母亲说:“怪不得你一直不同意翻修房子呢,难不成你还记着十几年前的话?”

我们现在住的土瓦房,因年久失修出现了一些问题。首先是瓦破了不少,瓦破之后,父亲买了一些机瓦搭上去,可接缝处常常出现问题,下雨天就漏雨,更严重的问题是父亲煮酒时,在东边山墙下建了作坊,而作坊里的蒸气和煤烟熏烤,把那面墙都熏酥了。墙体也变了形。如果遇上暴雨,说不定就会垮掉。这几年,我们村翻修房子的多,村子里的土瓦房已经不多了。母亲曾念叨过多次要翻修房子,或者把现在的土瓦房修缮一下,可父亲总不答应。

父亲轮了母亲一眼:“我就是不服气。”我问母亲十几年前什么事,母亲说那是外公六十大寿,他们和几个姨父给外公祝寿,刚好我的二姨父和三姨父都在县城买了房,一起说话,二姨父和三姨父说的都是在县城买房的事,父亲连话都插不上,偏偏坐席的时候,二姨父和三姨父又坐到了他上首。这让他心里梗梗的,像搁了块石头。回到家,便和母亲说也要去县城买房。母亲心里也有些烦,没好气地说:“你拿什么买?青祝他们开了二十几年经销店,小松他们办了十几年茶厂,你呢?”父亲发起火来:“你以为不开店子不办茶场就不能在县城买房子吗?我偏要买给你看。”家里的钱一直是母亲掌着,她知道父亲这是痴心妄想:“你陈新根要是能在县城买套房子,我天天给你洗脚,还把洗脚水都喝了。”父亲说:“我不跟你说这些。我只要你相信一件事,青祝能在县城买房,小松能在县城买房,我陈新根也能在县城买房。我说到做到。”

我这才知道父亲对在县城买房其实早有准备,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或者说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而香云给了他足够的理由。

父亲对二姨父和三姨父其实是不太服气的,总说他们笨,说二姨父卖条毛巾也要用计算器,三姨父办了这多么年茶厂,几样破机械自己动不了手,一出毛病就要来请他。他们能赚钱纯属瞎猫碰到了死老鼠。

父亲的聪明我是知道一些的。小时候他跟爷爷跑山烧窑,见过水磨水碾子,回家后,就自己在家用竹子篾片木头做了水碾子水磨水碓模型,安在小河边上,用竹筒把水引过去,让水碾子水磨咕噜咕噜转,水碓舂个不停,看呆了好多人。我读书的时候,他常常教训我要好好读书,他这一辈子,就吃了没读书的亏,要是他读点书,他是不会一辈子搬土块的。

父亲没上过学,可他心算能力特别强。他烧瓦时,人家背着木料和粮食来换瓦,多少粮食多少木料换多少瓦,无论几百几千块瓦,他都不用算盘,也不用纸笔,就用心算。换一整天瓦,一笔一笔,他记得清清楚楚,账分文不错,而且观察力也很好。队上第一次请机械给黄豆脱粒,没想到柴油机着不了火,请来的师傅修不好。他围在跟前看了一阵便说他可以修好。一试,果然修好了。

可他偏偏没有二姨父和三姨父会挣钱。这让他感到很憋屈。我想他要在城里买房,可能也与他不想输给他两个连襟有些关系。

母亲见说不过父亲,也不再遮遮掩掩了:“你要去县城买套房,就是想在村里嘚瑟。”

父亲说:“你觉得我现在还想嘚瑟?过去,我嘚瑟过。可这些年,你看我什么时候嘚瑟过?我灰头土脸的,挣脸面的事,我一样都没沾,村上的人都不知道世界上有陈新根这个人了。”

父亲这话我是相信的。机瓦出现后,村里人建房开始用机瓦。再以后,有人开始建砖房子,连机瓦也不需要了。父亲做瓦烧瓦的手艺没一点用场了。可父亲又一次抓住了商机。村里通电了。他立刻买了打米机、榨面机、磨面机,给村上人打米、磨面、榨面,赚加工费。可好景不长,村上外出打工的人多起来,没人种稻子、麦子了,吃米吃面粉面条都到店里买,生意没了,他就又开始磨豆腐卖,挖树蔸子卖,又去学煮酒,养猪,养蜂子,等等,反正什么赚钱他就干什么。过得也俭朴,一年四季都穿一件面前印了“大桥鸡精”几个字的蓝色长褂子,那还是我在武汉打工时厂家发的。电视机还是娶母亲那会儿买的一台黑白电视机。他最奢侈的事是抽烟,抽两块钱一包的黄金龙。

他一年到头忙忙碌碌的,生活不讲究,我只觉得他活得不值。哪里知道原来他是心里藏着一个大目标呢?

母亲说:“活该!”

父亲说:“实话给你说吧,我打定主意在县城买房了。你说我是想嘚瑟我就是想嘚瑟吧。我辛辛苦苦劳碌了一辈子,我嘚瑟一回又怎么样了?”

我有些理解父亲了。他需要有一件事证明他的存在。

母亲只好让步了:“既然香云给我们提要求,要在城里买房,我们也要给她提要求,买了房她就必须和修武结婚,立刻结。”

父亲听懂了母亲话里的意思,连忙说:“那是当然。而且,这房子,只能填修武一个人的名字。那是婚前财产。”父亲说过,就要求我立刻去县城看房、选房,我说房子是香云要买,以后也是我和她住,去看房应该和她一起。父亲想了想说:“她只说要买套房子,可城里房子,三六九等,什么样的都有。她去看房子,要是尽挑好的,我买还是不买?更重要的是时间,她妈腿骨头摔坏了,不是三两天能好的事,等她,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觉得父亲过于心急了:“我还没告诉她我们可以在县城买房呢。”父亲说:“那你现在就去说。”

母亲也不同意这么急着买房,而应该先谈婚事,婚事谈定了再买房。父亲说:“房子是早晚都要买的。现在的房子一天一个价,拖一天就要多付一天的钱。你说婚事谈定是什么意思?是结婚?结了婚再买,那房子就不是我陈新根买的了,就是他们夫妻共同财产了。这个你懂不懂?”

母亲在大道理上讲不过父亲。这也是父亲能够永远当着我们这个家的家长的原因。

母亲只好自己找楼梯下台:“即使你急着要买,也要叫香云。她不满意,你买了白搭。”

父亲犹豫了一会儿,才同意我叫香云。他望着我说:“一定要叫她,那就叫吧。如果她走不开,我们请个人去侍候她妈。”

我想不到父亲会这么急。

香云听说我们要去县城买房子,“哇噻”了一声,我问她有没有时间随我们一起去县城挑房子,她爽快地答应了。她说,她会哄她老爸这几天在家当当保姆。

晚上,香云就到我们家来了。这是父亲的意思,因为她住得太高了,公路都没得,毛子的小巴车不会去接。二天早晨吃过早饭,我、香云和父亲便一起去赶车。

天气很好,太阳明晃晃的,到处都放着光,父亲脸上也一片灿烂,脸变成了一个用油漆精心漆过的根雕。他穿了件条纹T恤,挎了一个黑包,突然间像年轻了。我感到他的腰挺得比往常直,头也扬起来了,走路时腿还有点一甩一甩的。

毛子的小巴车一般会停在二姨父店前的坝子里候客。我们浩浩荡荡走到二姨父店子门口,几个候车的人眼都瞪得大大的。

“老陈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有人问他。

“去城里看看。”他没说要去县城买房的话。

二姨从店子里提了两把椅子出来,父亲接过椅子,先放好一把,叫香云坐,香云望着二姨笑了一下,父亲让她叫二姨,香云叫了一声,然后坐下,刷起了手机。

二姨这时呆住了:“叫我什么?二姨,是修武女朋友?”

父亲并不坐下,一手撑在椅子靠背上:“刚谈上的,还没来得及认亲,他二姨莫见怪啊。”二姨笑眯眯的:“哪能见怪呢。我是高兴。我们修武总算谈上朋友了。而且还很漂亮。”二姨说时,还用手指抹了下眼角,似乎是激动得流泪了。

赶车的人夸我有福气,不声不响地谈了这么好一个女朋友。看样子都羡慕得要死。

父亲抓了抓头,似乎有点羞涩:“婚姻,都是命定的吧。”

这时才坐下来。二姨便望着屋里叫:“东林他爹,你快出来看修武的朋友,修武谈了个漂亮女朋友!”

二姨父正吃早饭,听到二姨叫他,端着饭碗出来了。他把筷子塞到端碗的手上,从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抖了几下,递到父亲面前,等父亲取了一支,又递给其他人。父亲这时给二姨父介绍香云。二姨父说:“修武有福气。你们今天是——到县城买衣服,是修武他们要办事了?”

父亲轻声说:“去看看房子。”

二姨父惊叫起来:“看房子?你要在县城买房子?”

人们的眼光齐刷刷地射到父亲身上。周癞子惊得下巴就要掉了:“你老陈行啊,听说在县城买套房子,要几十万呢。”刘疤眼说:“怪不得你不翻修房子呢,原来是要去城里住了。”父亲瞥了一眼香云:“香云要买。”顾大婶感叹着:“这些年我就一直纳闷啊,你陈新根这么会赚钱的人,怎么就不见你翻修砖房子哩,原来是要去县城住啊!你可真能忍。”

父亲又说:“香云要买。”

顾大婶说:“还是城里好。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城里。你陈新根真厉害,对孩子好。”二姨这时问父亲准备买好大的房子,父亲说:“百十个平方应该要吧。”二姨也惊叫起来:“百十来个平方,比我们东林的房子大了几十呢,他姨爹你是准备一家人都住到城里去?”

父亲说:“我住到城里干什么?现在准生两个了。”

二姨父把瘪了的烟盒装进裤兜:“我早就说他大姨爹殷实吧,你们还不相信?怎么样?”

“殷实什么?你不是早在城里买了房子。”父亲转头望了望来乘车的人,“你们,一个二个,哪个不是早住上了砖房子,就我,到现在还住个泥巴屋。不是香云,我就懒得去凑这个热闹。”

父亲话虽这么说,可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是喜滋滋的。他脸上神采奕奕,显露出无法掩饰的兴奋。

到了车上,香云一直低着头刷手机。父亲给她布置任务,让她先在网上找找,多找几套,我们到县城后,就直接打车去看。

香云共找了三套房子,两套新房,一套二手房。两套新房,我们都觉得很好,可因为银行不能贷款,我们只好算了,去看二手房。那套二手房比新房要差许多,没有电梯,楼层又是顶层,房屋的结构也不好,可因为房主是银行的,答应可以帮我们办贷款,而且房子地段好,离幼儿园、小学都近。于是父亲做通香云工作,买下了这套二手房。

回到家里,母亲听说买房子总共花了四十多万,而且还贷了二十万块钱,便不断地叹气。父亲便不断给他解释那个小区是如何如何好,住在那个小区的人都是干部,老师,有素质的人,同时还节省了好多装修的钱,等等。

母亲最关注的问题是香云究竟何时能跟我去领结婚证的事,吃完饭,人都还在饭桌上,她便问香云准备什么时候跟我去乡里领证。

父亲和我都觉得母亲这也太心急了些。刚刚买了房子呢。父亲瞪了母亲一眼:“你也太急了吧,等香云回家问问她爸妈吧。”母亲说:“我怎么能不急?我们就修武一个孩子,他们领了证,我们要热热闹闹办一场婚宴。”父亲似乎这时才想起要办婚宴的事:“你这话对。我们在县城买了房子,孩子成婚,这是双喜临门,真要办得风风光光。”母亲说:“所以我要香云现在能给我一个时间。”

香云说:“可以啊。什么时候领证都行。”

母亲仍有些不放心:“不需要问一下你父母?”

香云说:“他们恨不得我明天就出门。”

父亲这时便说要我和他明天一起送香云回家,以便和她父母谈谈去领证的事,商量商量婚礼什么时候办好。

十月份,父亲真的办了一场很气派的婚礼。杀了两头猪,请戏班子唱了两天戏。来吃喜宴的坐了一百多桌。滴酒不沾的父亲喝醉了酒,滑到桌子下面去了,众人把他扯出来,扶着他回房间休息,他却不去。他举着一只塑料杯子,歪歪倒倒地从这一桌走到那一桌,给大伙敬酒,嘴里说着车轱辘话:“我陈新根,儿子,娶上媳妇了,我陈新根,在城里买上房子了,我子子孙孙是城里人了……”

婚礼收了七八万块礼金,父亲都给了我。他是这样说的,一是可以还一部分贷款,二是作过渡时期的生活费。城里工作很多,不要慌里慌张的,看见什么就做什么,要先稳一下。有笔钱,心里不慌,工作就可以慢慢找,争取找到既体面又轻松还赚钱的工作。

可我们没有去找工作。因为香云要开网店,自己当老板。于是我们买了几台电脑,开起了网店,卖我们县盛产的脐橙。可我们的生意一直不好。加上我们有几次售出去的脐橙质量出了问题,遭到别人投诉,香云就不想再办下去了。她突发奇想要当“网红”,要回老家去,因为她在网上看到,有的农村网红粉丝几百万上千万,每年的收入上千万。她说她仔细研究过那些农村网红,视频的内容都很一般,无非是插秧,打谷,采茶,抓鳝鱼,做做农家菜之类的玩意儿,而我们那儿,比这些精彩的内容多的是,譬如蜜蜂是怎么酿蜂蜜的,酒是怎么酿出来的,猪是怎么杀的,肉是怎么熏的,还有过去那些石磨,石碓,等等,每一条出来,都可以吸引人的眼球,都可以圈到几百万粉丝,到那时,就靠流量,每月收入就不少,然后,再带上网店,想卖什么就卖什么。我觉得香云的想法不靠谱。于是我们争吵起来。我想起了当初她要买房的事,给她说:“当初要买房子的是你,现在要回老家的是你。你脑壳一摆一个主意,你叫我怎么跟父母交代?”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她,她说我侮辱她,侮辱她是个残疾人。我解释说没有。她却说我越解释她越看不起我,并说要离婚。

我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真的拎着包去搭车了。我随后也回去了。我给父亲说了香云想当网红的事,父亲便问网红是个什么东西,我说,就是拍些视频,放到网上让人家看。父亲说,我们这儿有什么好看的?我说种田的,采茶的,养猪的,做饭的,打牌的,猪栏羊圈,路上的狗,树上的麻雀,等等,这些东西城里人没见过,喜欢看。父亲说,那怎么能赚钱?我说,别人看视频,要花流量啊,还可以插广告啊,推销产品啊,等等。父亲想了想说,你这样说,我就不担心了。她这个网红当不成。她就是弄个新鲜,等新鲜劲儿过去就没事了。父亲让我就依她,让我陪着她当网红。目前最重要的事是不能离婚。母亲问我她怀了孕没有,这也好几个月了。我说没有。她知道我在外面做漆工,怕这时怀上的孩子不健康。母亲说,要是她怀上了孩子,就不会动不动要离婚了。父亲要我明天去她家,给她赔礼道歉,答应让她回来当网红。

我没有去赔礼道歉,父亲去了。父亲回来时,脸黑得能刮下来一层,说这事可能有些悬了,她坚持要离。母亲问:“就因为那么一句话?”父亲说:“她还说和修武不在一个节奏上。”母亲问:“她父母呢?”父亲说:“你看她是那种听父母话的人吗?”母亲这时念叨起来:“现在的姑娘怎么这样呢?结婚、离婚,这么大的事,就像儿戏。她也这么大了,一定要离,难道不怕以后嫁不出去?”父亲一个劲儿地抽着烟,就像没听见母亲说什么。

“要是真离了,我们在县城的房子呢,卖了?”母亲又念。

父亲把烟头丢到地上,用脚踩住,狠劲儿揉:“房子怎么能卖?不是还没离的嘛。”

父亲和母亲都想我能保住这段婚姻。过去,我没觉得他们怎么关心我,疼我。我觉得天下的父母都那样。我在外打工,挣了钱自己花,晚上去吃夜宵,喝啤酒,只管自己过得快活。我从来不会想到以后,我甚至觉得他们这样的生活太可怜了。可这次,从在县城买房,到办婚事,我有点被他们感动了。所以,在父母催了我几次去给香云赔礼道歉后,我真的过去了。

可是香云坚决要离。她说她看错了人,原以为我是个有抱负的人,想不到我是个窝囊废,而她不想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她要活就活出个样子来。她并且要我和她立刻去办离婚。

父亲听我说了这个情况,问我是否真诚地给她道歉了,我说是的,我并且表示愿意回来帮她。

母亲说:“没这么便宜的事。她要我们在县城买房,我们买了。要我们赔礼道歉,我们赔了。要我们陪她当什么网红,我们也答应了。她还要怎样?她要离,我们偏不离,拖死她。她也要三十岁了。看谁拖得起。”

母亲这话当然是气话。父亲有些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然后问我怎么想。我说我想还是出去打工,到温州去。那儿每月挣得多一点。县城的房子,可以租出去,租金可以拿来还贷。父亲想了一阵,让我还是先不要去温州,毕竟我和香云还没离婚。我说:“在县城打工,每个月挣两千就算好的了,吃喝用度少说要一千,拿什么还贷呢?”父亲说:“不是还有我吗?贷款我帮你还。你现在首要问题还是婚姻。如果香云那儿实在不行了,那就离。离了好再找。”我坚持要去温州。我说我对香云不抱希望了,也不想再和她过下去了。而要解决个人问题,在县城还不如在温州,县城我两眼一抹黑,不认识什么人,倒是温州,打工的人多,男男女女都有一些熟人。

父亲想了两天后,答应了我。第二天我便去找香云,一起去乡里办了离婚。

我走的时候,要把县城的房子挂到中介去,让中介帮忙出租。可父亲却不同意。他的理由是不想让中介赚这个钱,出租房子的事,他完全可以搞定。大不了,他去电线杆上贴“牛皮癣”。我见他说得坚决,就把出租房子的事交了给他。

我根本想不到,他是想住进县城。

这是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时我到温州还不到半个月。

母亲说,父亲要住到县城的理由还是为了我找媳妇。因为我说不上媳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是乡下人。如果他住到城里去了,我说媳妇的事就会容易得多。

听母亲这样说,我顿时想起了煞费苦心这个词。既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不过,转念我就感觉这不好笑了。想起他早就想在县城买房子的事,我感觉他是早就想住到县城来的。而什么香云,什么方便给我找媳妇,差不多就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就为这?”我问。

母亲说,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的两个姨父,二姨父说,既然在城里买了房子,那就干脆住到城里去。在城里买的洋房子空着,自己却住着乡下的土房子,那不是笑话吗?二姨父还说他也准备住进城里去的。因为现在村上店子越开越多,生意不好做了,而更重要的是他和二姨不想再和孩子分开住了,现在他们这个年纪,觉得挣不挣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家人在一起。三姨父也劝父亲住到城里去,想吃油条就有油条,什么都方便,要找点事做也容易,随随便便找个活,都比种田强,甚至比他养蜂煮酒都来钱。

母亲说到这里时,我感觉这似乎才是父亲要住进城里的真实原因。

两个姨父一直是父亲心中的一根刺。他行事时总是不自觉地会把他们的话看得很重,或者把他们当作一个参照。

“他想住到城里去,就去住啊。”我说。

母亲说:“你说得那么容易。我看你两个姨父就是想看你爹的笑话。他们有钱,住在城里当然好。我们呢?不做的话,吃什么?何况还有那么多贷款背着。再说,那房子放那儿出租,光租金还贷就差不多了。我们住了,拿什么还贷款?”

母亲说得有道理,我内心里是不同意父亲住进城里的。可是我却不想表明我的态度。母亲这个人虽然一向顺从父亲,但一旦使起性子来,也不容易转变。如果我支持她,她有可能和父亲闹僵。那时,我更加难办。

我问母亲怎么想,母亲说:“他要到城里住,他住去,反正我不去。要是他给你说这事,你就告诉他,你不同意。”

我含含糊糊地说:“他会听我的?”

母亲气呼呼地说:“听不听你都要说!”

我估计父亲会给我打电话,毕竟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而且,房贷也是我还。可父亲却没给我打电话。我以为父亲只是念叨念叨罢了,没想到一周之后,母亲又给我打电话了,说她改主意了,同意和父亲一起进城去住了。我问她怎么又改主意了。她说:“现在村里闲话漫天飞,他抬不起头来。”我问母亲什么闲话,母亲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闲话,就是眼色。我们买房子那时,我们办婚礼那时,村上的人见到我们都笑呵呵的,看我们的眼光是羡慕,佩服,现在呢,见媳妇跑了,儿子又和别人一样到远处打工去了,城里的房子空着,就看不起我们了,路上遇见话都不说,脸一扭看别处去了。你爹觉得这样在村里过着很没脸面。”

我问她:“你呢?”

“你没看到你爹这一阵是什么样子。人黑了瘦了。饭量也减了,一有空便坐在椅子上抽闷烟,坐一阵腿脚边便一堆烟头,半夜睡不着,爬起来也是抽烟,看着叫人还是有些心疼。”

“你就是因为这改主意了?”

“‘人捧有,狗咬丑’,自古就是这样。我也觉得在这里过着,还不如进城去。我觉得凭你爹的脑子,到了城里,是可以找到事做的。再说,现在田里的重活,他干不了了,煮酒也很吃力了,熬不了夜了。他还说,如果我们现在不住进城去,你就永远不会把那儿当家。只有我们住进去了,把那儿当家了,你才会觉得那是家。你把那儿当家了,你才会想法子在那儿生活下去。”

父亲这话很有点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我不好再说什么了。“既然你们都想住进城里,那就搬到城里去住啊。”

搬家那天父亲才给我打了电话。他很兴奋:“小子,我和你妈就要进城了。”父亲从来没喊过我小子,如果喊过,一定是在我还没记事儿的时候。我说:“好啊。”他说:“有你的功劳。不是你,我下不了决心。”我说:“是香云吧。”他说:“香云也是因为你呀。你下次回来,就不要再往雨村跑了。到了县城,就到家了。对了,你不是谈朋友吗?人家问你是哪里人,这回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县城的人了。”“你打算就住在县城了?”“那还用说?酒厂、十几桶蜂,我都转给人家了。土地、山林也转了。那里就剩下一个泥巴屋了。”

父亲说完就把电话挂了。我在电话这头似乎就能看到他脸上堆着厚厚的笑。

我这次找的工作是组装游标卡尺。虽然是个小厂,厂里没有食宿,也不给工人买保险什么的,可活没有喷漆那么累,对身体也没什么危害,而且是计件工资,你还可以把材料带回宿舍做,如果你手够快,够能吃苦,每个月能拿到五六千块。

我开始进厂,手没别人快,但每个月四千不是问题。除去房租、生活费,每个月可以赚个小两千。这笔钱完全可以满足我周末出去耍耍,晚上喝喝啤酒的需要。

进厂不久,我就发现一个秘密,厂里的人大多是成双成对的,一起在外面租房,自己生火做饭。开始我以为他们是夫妻,久了才知道他们蛮多是临时搭伙的。

我对那些搭伙的人有些羡慕。我也想过上他们那样的打工生活。可厂里没人搭的女人太少了。我留心观察,只有两到三个。我对其中一个看上去大约四十岁的瘦女人有兴趣,于是在仓库领货的时候,便主动跟她交谈起来,并互加了微信。

不久我们也住到一起了。我劝说她和我住在一起的理由就是可以节约房租。

她叫林姣娥,四十岁了,贵州人,吃穿特别节俭,每天晚上都加班到两三点钟。我问她为何要这么苦自己,她说,儿子十八岁了,要找媳妇了,现在媳妇不好找,开口都要在县城买房子,她们得给儿子买套房子。

见她这么勤俭,我承担了房租和生活费,她做饭。只是我们还是各做各的卡尺。我还买了一辆踏板车,上下班,就用踏板车载着她。

这让我忘记了父亲,也忘记了香云。一次,林姣娥问我是不是城里人,我问她怎么知道,她说,城里人和农村人是不一样的。农村出来打工的,都惜钱,生怕乱花了一分钱,城里人就不同了,挣一个花两个,不往家里寄钱。我哈哈笑起来,说算是吧。

我这才想起住进城里的父母。晚上,林姣娥组装油标卡尺时,我便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我问他住在城里习不习惯,他哈哈笑着:“这有什么不习惯?每天早晨,上街过早,想吃什么都有。中午和晚上,要是不想做饭,就买个盒饭。我就喜欢这种生活。”我问他找到事做没有,他说:“不挑不拣,城里到处都是事情。我还有找不到事的?”我问他做什么事,他说他在医院里推车,把那些要做CT的,要去重症监护室的推过去,每个月能挣到两三千,并说妈也找到了事情,在一个小区做保洁。钱虽然少点,可人轻松。他并且告诉我,他们算了一下账,吃了花了,每个月还能存个两三千,抵房贷没问题。他过去还一直担心进城了,找不到事做,坐吃山空,过不下去,现在看这顾虑是多余的了。他现在可以肯定,进城是进对了,比待在村里好,他相信他会在城里过得很好。又说我找媳妇的事要加快步伐,要我现在把主要精力用在谈女朋友上,现在条件好些了,要找个像模像样的。

和他通过这次电话后,我们有很长时间没通电话。一天,他突然给我打电话来,问我还想不想和香云和好。如果想和好,现在有个机会。我问什么机会,他说:“她想租我们老家的房子。”我很不理解:“她这又是要唱哪一出?”他哈哈笑起来:“两个原因。一是她爹赶她出门,不想看着她天天拿个手机这里照那里照,天天在家吃闲饭,不做正经事。二是她看上了我老家那房子。你别说,这一点她还真看准了。要说老房子,我们那座山上,也就我那房子有个看相了。”“这就是你说的机会?”“是啊。如果你还想和她过下去,我就和她谈。然后你们重归于好。”“你觉得有这个可能?”“怎么没有?她现在没地方住了,而且她要用我的房子拍视频。她说了,她看去看来,全村的土房子,就数我的房子最周正。屋里的灶、桌凳有那个味。她要拍用柴火灶烧饭的,拍酒是怎么酿成的,蜜蜂是怎么酿蜜的, 等等,离了我那房子她就干不成了。”

我想不到他仍在为我的婚事绞尽脑汁。我觉得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你……就……和她谈吧。”我随随便便地说。

“要你认可啊。”

“只要她同意,我这儿……好说。”

过了几天,他又打来电话,说香云不答应和好,她要买他的房子,而且出价也相当好,两万。

“不是租吗?”

“她又变卦了,要买。”

香云不答应和好,这是我预想中的,出乎预料的是她要买房子,而且还出了这么高的价格。

我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纠结着呢。我想卖,两万块钱,不少了,我们村的土房子,一般一万就没人要。她却能出两万。更重要的是土房子,没人住,坏得特别快,不要几年就垮了。不卖,那不就是到手的大钱不要吗?可要卖了,我们那儿就没个根了。我们回去给你爷爷婆婆烧个纸,就没地儿落脚了。”

父亲的这种纠结,我是可以理解的。他是一个非常爱钱的人,两万块钱摆在他面前,要他不动心很难。可要把那房子卖了,把他的根儿拔了,也是他不愿意的。

我问他究竟想怎么办,他说:“我不是问你吗?”我说:“你想怎么办怎么办。”

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过来,说他觉得还是卖划算。他现在唯一的顾虑就是我。他把房子卖了,就再也不能回去住了,就一直要住在城里了,现在我在外打工,他和母亲住在那里没问题,可我总要回去,总要结婚啊。他现在唯一的顾虑我回去后,结婚了,生孩子了,他住在那里会不会嫌挤。

我没有想到这一层。我甚至根本没想过什么时候回去。

但他的话我是听懂了。他是在看我的态度,或者说是要我的态度。他在等我说一句话,可是我没有说。我故意问他:“那你的根儿呢?那你回去烧纸呢?”

他说:“这事我想明白了。没有根儿才好。我就是要孤注一掷。这对你也好,免得别人还说我们是乡下人。烧纸的事就更不是个事了,你几个姨就住那边,还怕没地儿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