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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的脚印

来源:《散文百家》2019年第6期 | 秦羽墨  2019年06月17日08:37

阳光灼热,植物在暴晒之下散发出浓烈的木香,火旺的太阳使皎洁天幕的云朵变得鲜嫩。羊群摘食咀嚼树叶时,发出窸窣的响声,另一个羊群却在内心拳脚相向,进行激烈碰撞。抬头的一刻,汗水流经脖子,淌过胸膛,注入了脚下的大地。而光阴缓慢,林风无声,牧羊的少年站在山头,眺望远方,他的心被一个轻盈得近乎虚无的念头攫住,不自觉地陷在了时间的泥淖中。

那是二十年前无数下午中的一个。

当时的我,被自由和禁锢交相笼罩,整日在山上放羊。大山空寂,每天下午独自守着羊群,与草木飞鸟为伴,看白云流转,无法忍受孤独侵蚀之时,便翻山越岭去邻村,去看那条绕村而过的小河。

那是一条细小如涓、水流无声的河,河道里布满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卵石。事实上它只能算是溪,因为它连名字也没有。还没进青春期的我,身体里的欲望和不安被某种力量提前唤醒了,对眼前枯燥乏味的山林生活开始感到厌倦,而对邻村的那条涓涓小河迷恋非常。

小河因为水量有限,不走到岸边,几乎看不到它的存在。不起眼的它像我一样,受困于大山,匍匐在地,拼命寻找出路,最终,它将去往南方。而南方,据村里从外面打工回来的人说,那里很乱,危机四伏,但同时,也充满了希望。我偷偷去看那条河,不是因为那条河有多美,而是因为村口的石拱桥边住着我喜欢的女孩。我们是一个班的,成绩一样的优异,就连老师都说,我俩很般配,但现在,她并不在家。每年暑假,她都在父母打工所在的城市度过。那里是长江入海口,她曾告诉我,眼前这条小河首先会注入县城里的河,然后进入湘江,最终抵达长江,汇入浩瀚无垠的大海。每次她如此陈述的时候,我都很怀疑,听起来,好像她就是沿着这条河去往南方似的。事实是,这条河流经的很长距离都在山里打转,河道狭窄曲折根本不通舟楫。不过,我还是信了她的话,对河流的去向充满无尽遐想,就像对她充满遐想一样。

对那个遥远的即便站在山头都无从眺望的南方,以及长着一双硕大眼睛、笑靥如花的她,我无力抵抗。

不知道她在海边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跟在村里有什么不同,每天会干些什么。暑假那么漫长,她是不是每天都在公园里玩耍,吃冰棍,或者看电影?她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会不会像我想起她一样,偶尔想起在山里放羊的我?事实上,我从未真正走进过她的村子。远道而来的我,只是站在阳光丰沛的河边,空落落地朝她家的房子发半天愣,往河里扔一块石头,然后转身返回。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那段生活,感觉自己始终置身于那条崎岖的山道,往返跋涉,从未离开过。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同她,还有他们村其他几个孩子一起趟过那条小河。那时,她刚刚转学回到老家。在此之前,她一直跟着父母在城里读书。跟从小在烈日下暴晒的乡下孩子不同,她皮肤白皙,举止优雅。都说她长得漂亮,她也确实漂亮,眉清目秀,脸蛋乖致,而且很会打扮,什么时候见了,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的,脑后缀着很多细小的辫子,不像我们这里的女孩,因为每天要干农活,头发一律都乱糟糟的。不过,要说最好看的其实并不是她的脸蛋,而是脚丫。她细嫩光滑的脚丫像两条白色小鱼,在水里钻来钻去。腿脖子从水中露出来时,光色亮成一片,十分扎眼。她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踩在沙土上,生怕被螃蟹夹了。她并不专心翻螃蟹,也不爱抓鱼,而是喜欢坐在大石头上,将双脚放平,脚底板刚刚触及水面,让水流贴着脚心徐徐流过。她说,“要把脚印留在水中。这样,水流到哪里我就可以去到哪里。”说这话的时候,她表情严肃,自信满满,可是除了我,没人相信她的话。

我喜欢看她将脚丫贴在水上的样子,看得久了,便觉得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跟她一起做了起来。两个人摇摆双腿,像两只点水的蜻蜓,沉浸在反复的动作中,眼睛不时望对方一下。那是我们友谊的开始。

如果我们在一个村就好了,我就可以经常跟她一起去翻螃蟹,欣赏她玲珑清秀的脚丫,聆听她天马行空的想法。她的理想是流水行云,走遍世界,而我,对这个话题羞于启口。那时候,我只想让羊群的数量增多一点,成为方圆几十里拥有羊群数量最大的牧羊人。尽管对自己的处境非常不满,可我从未想过远方和世界的事,因为我不知道外面是怎样一番样子。那时候,我成绩糟糕,看起来不可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我也没想过出去打工——因为我不愿远离父母,过背井离乡的生活。与她的远大理想相比,我的那点想法是那么卑微,完全不值一提。

如果赶不上她的脚步,我将失去跟她做朋友的机会,甚至连去他们村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于是,我开始发奋,并且图强,在山上放羊时也随身携带课本,暗地偷偷用功,全是为了她。这一切她并不知晓,她只是在我成绩飞速进步之后,像其他人一样,惊叹了一声而已。

我真的很想去外面看看,只有去过远地方和大城市的人,才会想到将脚印留在水中,也才有能力将脚印留在水中。她是被父母带到大城市去的,我的父母没那个能力,一切要靠自己。这让我不得不加倍努力,丝毫不敢懈怠。

现在想来,我对水的迷恋可能就肇始于那个女孩,她让我觉得世界上最理想最妥当的生活,一定是安放在水边的。码头,行船,晓来晨雾,当然,也有晚来涛声和幸福自由的生活。这导致我很喜欢去县城,尽管那条河比他们村的河大不了多少,同样狭窄瘦弱,连一条像样的木船都找不到,只不过平缓了一些,稍微有了点碧波荡漾的气象。

1998年夏天,我第一次见识了一条大河。遗憾的是,那并不是一条真正意义上的河,它由猛然爆发的洪流制造。来历不明的它,在淹没整个县城之后,又迅速撤离。我并不讨厌灾难,觉得那都是可以饶恕的,过去的时间里我们经受了太多灾难,早已习以为常。对于灾祸,没有人比我们更有忍耐力,我们承受苦难的能力举世无双,无与伦比。我恐惧的是灾难之后的空无。大水之后,她也走了,没留下一丝足迹和线索。没有足迹,我就无法追随。如果有船,我一定会驾着它,沿洪水退去的方向追赶而去。遗憾的是,当时我只能望洋兴叹。

她离开的方式,让我觉得她曾经的洗足举动并非幻想或者寓言,而是某个事件即将发生的真实铺垫。那股浑浊的水像邻村里的清澈小河一样,使她涉足其中,波谷浪尖里浮荡着她的脚印。只可惜,那些脚印跟水光、鱼影搅合在一起,浑浊不清,叫人无从分辨。

那年夏天,洪水退后,整个县城一片狼藉。大街上、巷道里到处是鱼,人们纷纷涌到街头,提着袋子弯腰捡鱼。鱼,以及从四面八方漂来的淤塞在角落里的衣物和鞋袜,让他们满载而归。没听说谁捡到过一个女孩的脚印。我怀疑,那场洪水光顾县城的目的就是为了把她从我身边带走。城里的百姓有幸成了这一事件的见证者。

我最终还是追赶而去了。不是坐船,而是坐火车。

两种不同的交通工具,让我们两个走岔了道。我没能追上她的脚步,两个人失散在人间。

如今,站在沅江之畔,在城市的边缘眺望,洞庭湖烟波浩渺,西去的江水与落日为伴,每天黄昏,我像鸬鹚一样,面对船只保持静默。住在河对岸的人,下了班,要坐渡船从码头过河。男女们来来往往,将自己的身体从这头渡到那头,又从那头渡到这头,飘忽闪烁,如同一群没有重量的影子。吵闹的小伙,娇俏的姑娘,他们没有一个做出把自己的脚印留在水面的举动,至于当年邻村的那个女孩,我连她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出走,或者说,走在出走的路上,最终来到了江边小城常德。坐落于平原腹地的城市,四周湖汊巷港,河网密闭。与湘南老家的山村相比,它视野开阔,出行便利,给人以极大的自由和舒适感。是的,自由——我的终极目标,在火车驰过这块土地的时候,便完完全全感受到了,那是一种脱胎换骨、灵魂飞升的感觉。定居以后,我以为自己从此进可攻退可守了,可以把一百多斤肉体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年,沅江上游的贵州和四川山区普降暴雨,沅江水位急速上升,城门关闭后,一城人全成了鳖,被困在水底。长达一个礼拜,水位线高过三层楼房,一湖大水悬在头顶之上,耳际时刻响着洪水过境的轰鸣,晚上连觉也睡不好,担心着随时可能到来的覆巢之危。

端午已过去了半个月,天空并未下雨,只有灼灼烈日放肆燃烧,洪水全部来自上游。高温,以及连绵暴雨,令我们处在不可预知的人世之间。伸长脖子喘气,夹着双腿走路,小心翼翼,用各种形状的木桨和器物探知对方的生死。城市内涝,城里的朋友们不得不相忘于江湖,无法像平时一样聚在一起喝酒闲谈。

气温一天天升高,食物的保质期在不断缩短,本来就很匮乏的蔬菜供应更加紧缺。尽管如此,我们还得上班,上头没有发放假的通知,只是从每个单位抽调人员,作紧急预备。楼下的那个女人每天下班回来都在抱怨,衣服长霉,饭菜发馊。为什么不喜欢吃放过冰箱的菜?为什么不愿回家?为什么不……她总有那么多为什么。小区里的邻居都知道,他们两口子关系不和谐。何必如此动怒呢,这样的季节霉变的不止食物,她早就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困在城中,哪里也去不了,周末想到下南门码头亲自看看洪峰的情况,看看水到底涨到哪个位置了,不能光从电视上捕捉城外的洪水画面。

事隔多年,离开故乡之后,我再一次目睹了洪水的模样。

这场洪水比1998年淹没县城的那场规模大得多,也凶得多,可称得上惊天动地,洪峰所到之处,一切都可夷为平地。如果没有坚固的防洪墙抵挡,我和这座城市的居民,恐怕早就被冲到洞庭湖,喂了大鱼了。南面的那堵大墙,让人有恃无恐,丝毫没有了当年的紧张和心慌,甚至还怀着欣赏的心理。

从石阶背后爬上去。洪水的高度,使我即便坐在二三十米的城墙上也可以直接脱了鞋洗脚,也就是说,沅江的水位比平日涨了二三十米。江面上不时漂来浮木、死猪或者其它团状的物体,翻滚着浩浩荡荡地朝下游奔去。来城墙上欣赏洪水的不止我一人,有的人还背着相机,将眼前的灾难拍成了美景。的确,受灾的是上游的人,我们早就得到了气象预报,准备好了对付一切。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告诉我,在我站的地方,前几年发洪水,有个女子从这里跳进了洪流之中,后来,一个男子不顾一切也跟着跳了下去,两人都不知去向。我问他,那个女子为什么要跳河,男子又为什么追随而去?老者说,不知道,只晓得他们两个是一对恋人,或许是吵了架,或许是约定的一次殉情。这件事,至今是一个谜,两人的尸体始终没找到。

这个故事使我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震撼。

世上到底还有此种人存在。我们都是想把脚印留在水中的人,将生活当成梦,又把梦活成徒劳,而最初引领你走到此间的那个人,早已不知去向。这是以虚妄为业者的共同结局。

城墙高处的外壁上布满了隐隐约约的形状各异的泥印,如果不是涨水爬到城墙顶上,很难留意到城市的这些细部。我问,那是什么?老者告诉我,那些痕迹是上次水退后鱼在上面留下的唇印和鳍印,每次涨水,它们都会围着这座城市肆意亲吻。以前,泥做的堤坝会因为此种持续有力的亲吻,陷于濒临垮塌的危险,现在,有了坚固的城墙,它们只会给我们留下一幅幅美丽的图画。我说,不,那是少女的脚印,是她生命行迹的全部,因为长时间在水上徘徊,无处可去,被永久封印在了上面。

听我这么说,老者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仿佛听到的是一个疯子的呓语,他甚至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怕我随时跳进水中。

一直为那天的所见而恍惚,为那个故事的真假感到怀疑。

他们说,洪水两天后就会过去,留给我们的还会是一个安宁祥和的小城,数年如一日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在不远处睁大眼睛等着我们——我终究无法沉迷于那水上逝景,更不能为灾难制造出的诗意而感到欣悦。被洪水带来的东西,终将随洪水而去,而记忆的河流必然会消失在看不见的沙漠深处。

秦羽墨,湖南永州人, 80后,中国作协会员。有各类作品近五十万字发表于《天涯》《青年文学》《青年作家》《西湖》《滇池》《湖南文学》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类年选。散文集《通鸟语的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创作与评论》杂志年度作品奖、第二届三毛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