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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院深深情几许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张劲松  2019年06月15日10:20

不知过了多少年,魂牵梦萦的还是山间那条无名的桐溪,溪旁的张家大院,祖祖辈辈在那出生,亦在那死去。许是烙印在心底的乡愁,勾起云卷云舒,日升月落,它清澈的眼眸见证了共和国的崛起,甘甜的血液滋养了数代张家大院的魂灵。溪院相生相伴,在山间叮咚作响,润泽着两岸田园,诉说着新中国成立70年来的点点滴滴。

听溪水潺潺,曾经干渴的行人弯腰掬一捧清冽,黄童稚子在芦苇丛中赤条条学着小青蛙的姿势,母亲们在旁举着木槌,石板上一阵阵清脆捣衣,欢声笑语随着纯白的泡沫在清水间荡漾开来,飘向远方。

看青山依旧,肃穆的竹林间,青色的袅袅香火之下埋葬着远去的二十四代祖辈。两百多年来,祖祖辈辈世代为农,在这闭塞的大山中,伴水而生,逐水而逝。不知当年入川的祖辈们作何感想,虽历经风雨,张家大院的香火终是一直延续未曾中绝,一代代人的命运在新中国的翻天覆地中随之改变。

停下脚步,青石板铺就的地坝长满了青苔,四下寂静无声,只有头发花白的四伯守着老屋,偶尔话说着曾经。春节期间,上香烧纸的年轻人平添了几分人气,其余时间大院几乎无人走动。知否,在新中国成立初年,这儿可是远近闻名的热闹地儿。

张家大院鼎盛时期有50户人家,但只有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每晚拉开天线一排排人围着画面。炎热的夏天,没有电扇,更不会有空调,只有两条板凳,一捆“连子棍”和一张凉席。那是一种在川渝地区盛行的,用绳索将细竹拴紧两头磕在板凳上,摊成一张简易的床,最适合夏夜乘凉。夜不闭户,户不关窗,一起睡在地坝数星星,话家常。

站在我出生的土坯房前,小青瓦、坡屋顶是典型的巴渝风貌。打开生锈的锁,推开尘封的门,霉土味扑面而来。门板上歪斜的字儿,是幼时沾着墨汁乱画而成的得意之作,同时期的粉笔字相比之下黯淡不少,错别字却还是那个刺眼的模样。在厨房坑洼的地面挖有地窖,曾经红薯、洋芋和醪糟都在此遮阳。

父亲的孩提时代物质匮乏,吃穿用度全凭票,粮、油、肉、布等五花八门,为了生活,对一切能吃能穿的东西都极为节省。猪肉是奢侈品,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敞开肚皮“打牙祭”,平日只在招待远方的客人才会端上肉,客人也很明白意思并不多吃。但孩子是天真的,所以不允许上桌,方言里说“怕欠”,怕惦记肉的味道茶饭不思。衣服只在过年才舍得用布票换新,墨绿色的中山装为时尚代言,满身补丁则是最常见的点缀,军绿色的帆布包永远是最潮流的搭配。

为改善伙食,大院人寻求着山水间大自然的馈赠。溪水清清有虾米,但体型太小不够塞牙缝,往往选择摸石头抓螃蟹。大号手电筒并不常见,夜里点的是煤油灯,通常两人合作,一人提灯,一人抓蟹,无论清蒸、爆炒、油炸都令人回味无穷。除了虾兵蟹将,钓鱼也是一条明路,聪明人更看中山上的宝藏,野鸡、秧鸡,稻田中泥鳅、青蛙,胆大的蛇和黄鳝也成了碗中物。

不过比起抓活物,找不动的更容易。桑叶下藏着桑葚,一口一个满嘴乌黑;绿油油的藤蔓中睡着“地疙瘩”,顶着烈日在田埂翻来翻去,小时候因为找这玩意儿顶着太阳晒久了,头顶长满疮,最后不得不面对童年阴影———大号针管。时令水果都是人工种植用于卖钱,“小顽皮”们没胆儿下手,樱桃、毛桃、杏子等果子挂在树上着实诱人。那年父亲忍不住偷吃了半个柚子,被祖父打得不敢回家,躲在别家的柴草堆里熬了一晚。比起男孩的调皮,女孩们向来勤快得多,挖野香蒜,搅和着鸡圈捡的鲜鸡蛋,烙成煎饼香溢四野;又或带着小铁铲,挖“折耳根”来个凉拌,老一辈爱得不得了,而我向来不喜欢这个味儿,大概是他们年轻时没太多选择,也或者这美味只有我不习惯,注定无福消受。

望着青石板外的黄葛树,1995年我离开大院时,它还是棵小树苗,如今再见面已是茁壮的青年,一直默默陪伴着土坯房。我虽出生在此,却因父母接连外出务工成为“留守儿童”,实际上前后没住到三年。说起来,正是因为解放思想和改革开放,才有了上一辈人的奋斗,成为时代缩影。

张家大院祖祖辈辈多为白丁,极少有识字的能人。父亲儿时每天沿着溜光的小道,到十里之外由公社改成的小学上课。怎奈他太调皮,“黄金棍子出好人”的哲理,也没能拯救他的学业,小学四年级便辍学。那一代大院人才,大多只是小学文化,不思学业并非主因,穷得供不起读书才是困苦的根源。大山曾因此困住数代人的目光,出行范围拘束在百里之内,是洋马儿将山外的世界映入大院人眼帘。

改革开放的热潮席卷全国,80%的张家大院青壮年受此影响,壮志勃勃地离开了桐溪。父亲和叔父先后加入出走大军,借此改变困守大山的命运。集体离开前夕,关于外出的争论仍喋喋不休。青壮们坚决放下农活,用豪气宣称出去闯荡江湖,年长者们则要捍卫一脉传承下来的农活,不允许走出大山。最终结果显而易见,解放思想足以改变格局。

父亲14岁出门谋生,干过泥瓦匠,弹过棉花,当过中间商赚差价,收鸡蛋、卖长耳兔,后随着“南下大军”到广州、东莞成为“打工仔”,叔父则往北到山西挖煤。印象中,每逢过年回家叔父总会捎上零食,眉飞色舞地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坐船坐火车之类,可惜我完全听不懂说的什么,为了他讲完之后才给的巧克力,我倒是十分配合他的表演,静静点头看他唾沫变成星火四溅。

2002年,因身体原因,父母决意不再务工回到家乡,张家大院的土坯房早已换了一批砖瓦房。叔父靠挖煤挣的积蓄,买了彩电,装了音响,而咱家啥都没有,因长期无人居住,甚而连电也没了。每日和煤油灯相伴,所以白天我都在叔父家度过,彩电的吸引力可比手机强得多。父亲买了第一台比亚迪手机,蓝屏的直板,信号极差,只能在屋外接打电话。至于电脑和互联网,到了2002年在中心小学才接触到,不像现在的超薄屏幕,那时的显示器是大块头,鼠标全靠滚珠控制方向,而珠子则被调皮的学生抠了去成为摆设。

2004年,我们搬离大院,迁往三座大山外的场镇定居。适逢乡里划地建新村,设计崭新的砖瓦房,父亲用两年摆地摊的积蓄,买了40㎡不到的地基,勉强盖了三层楼。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到大院。

近15年来,社会发展和变化超乎想象。大院住户但凡有能力都零零散散搬了出去,要么在镇上定居,要么在县城买房,只有老弱的几户安土重迁。今天,硬化的公路已经连通山里山外,方便了回来和离开,不过有的人离开了便不会再回来,也有的人待了一生不会再离开,如同过往的祖祖辈辈,在这儿出生,亦在这儿离去。

站在大院门口,仰望着青山依旧,25代人的梦,已在今天印证。沐浴在新时代的阳光之下,耳边振聋发聩的呐喊声,回响着一路走来的70年。从站起来,到富起来,再到强起来!仿佛祖祖辈辈也随着坟头的青烟,将世世代代的寄语留在天地之间。

(作者单位:重庆市万州区分水镇人民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