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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大金梨

来源:解放军报 | 王久辛  2019年06月14日05:57

我如此深刻地怀念它,是因为它的每一粒水珠都深深地通过我的回忆又回到了我的眼前,是每一粒水珠,是我的贝齿切过它之后,它迸射进我的口腹之中的那种甜酸酸的水珠。那水珠立刻在我的口腹之中弥漫,深深地闯入我的记忆,使我今天想起它,仍然不停地咽下口水。

哦,大金梨!我永远的大金梨哟!

那还是1985年,确切地说是1985年盛夏。戈壁在艳阳之下晃动,晃动的戈壁似重叠的水波一般,颤悠悠的。我和我的战友就站在这颤悠悠的戈壁上,那个渴啊,是比等待恋人的来信还急切的渴。身上的汗水从头到脚不住地往外冒,我和我的战友都不知浸透了多少次军装了。我们就在这样颤悠悠的戈壁上摸爬滚打,带来的水早已喝干,作为组织训练的副连长,我只好下达了“原地休息”的命令。

全连官兵立即坐在了地上,有的望着远处的祁连山说:“要是能将祁连山上的雪弄来多好。”有的说:“要是有块飞毯把我们全连都托起来,飞到祁连山上,那才美呢。”而我此时则被汗水的浸泡加太阳的毒晒,早已经没神儿了。这时,通信员捅了我一下。我一抬头,看见一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手里正拿着一个大金梨向我们走来,而且一边走还一边啃着那个大金梨。啃梨的时候,还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声音。那声音多么响亮哟,我简直想象不出它那巨人般的声音。那声音在我的耳畔回荡,使劲地回荡,回荡得我今天都能听见它那刺耳入心的声音。我知道,我们全连官兵都听见了那“咔嚓”的脆声了,因为我分明感觉到全连官兵齐刷刷的目光在转动。于是,我站起来,狠狠地“剜”了一眼那个大金梨,下达了我平生最不情愿的一道命令:“起立,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跑步——走!”

第三天是个星期天。我和两名战士按规定的比例上街,也就是到8里以外的县城。路上,我问那两名战士,“到县城买点什么呢?”一个说:“到书店看看。”另一个说:“去照张相,家里等着要呢!”我说:“是不是家里给你找对象啊?”那个战士笑了。走了一会儿,要买书的战士突然问我:“副连长,你进城买什么?”是啊,我进城买什么呢?请假时我只是说想进城看看,而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小姑娘手里拿着的大金梨,我总不能对两个战士说想买几斤梨吃吧?于是便对他俩说:“我什么都不买,不过我今天要请客,你们办完事,别忘了到大十字路口等我,我请你俩。”

进了城我们就分手了,我开始满大街地找水果门市部。小小的金昌县城,总共只有三家水果门市部,跑了两家都没有梨卖。到哪去买梨呢?我问售货员,人家告诉我:“你到自由市场去看看,有的果农家里有地窖,他们都是将梨藏在地窖里,专门到夏天出售。”我一听,有门儿,便赶往自由市场。嗬,还真有梨卖。我急忙掏钱,连价都没问,就对卖梨的老汉说:“先给我称10斤。”秤杆很高,但梨却没几个,我问:“怎么,10斤梨就这么几个?”老汉说:“你掂掂,我这是戈壁上产的冬果梨,一个是一个,都是水儿。”我一掂,果然很沉,便说:“那就再称10斤吧。” 拎着20斤梨,我便转到了大十字路口,没想到那两个家伙早在十字路口等我了,而且一人拎了一兜梨。他们老远见我也拎了一兜梨便喊起来:“副连长,我们都买了,你怎么也买了呢?”

我们三人拎着三兜梨没有走大路,而是走的小路。小路上有好几处农民的机井,我对他们说:“咱们到前面的机井上将梨洗一洗,先吃梨吧。”我说着,就往肚里咽了一口口水,他俩说:“好,咱们就到前面的机井洗一洗,开餐。”我想,其实我们哪有那么讲卫生,过去吃水果不是常常不洗就吃吗?不过在战士面前,还得装出挺沉得住气的样子。

洗过梨之后,一个战士说:“副连长,吃吧。”我说:“你们吃吧。”“还是你先吃吧。”“还是大家一起吃吧。”“那我们就吃了?”“吃吧。”“咔嚓”“咔嚓”“咔嚓”。三个“咔嚓”过后,我们都笑了起来。“真甜!”“是,真甜!”我想象,当时要是将那“咔嚓”的声音录下来放给人听,没准儿人家会误以为是进了蚕房,会以为是蚕宝宝在贪婪地啃食桑叶呢!其实,是馋嘴的副连长带着两个馋嘴的战士在吃梨。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相信,20斤梨,我们没用半个小时,就吃了个干净。他们俩的那两兜梨我没让动,要是真的放开吃,我估计也得吃干净。还是我先站起来的,我说:“差不多了吧?”“嗯,差不多了。”“还能吃几个?”“起码还能吃三个。”“算了。”“算了。”“那就算了吧。”“走?”“走。”“回?”“回。”“那就回?”“那就回。”

我们就这样回了连队。不久,我被调到了兰州军区机关,永远离开了我可爱的连队。1989年,我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正值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狂轰滥炸”之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写点什么才能进入流派,蓦然间想起了小姑娘手里的大金梨,便不由自主地写了一组诗歌,其中有一首诗叫《15斤梨》,就是根据这段经历写的。为了真实,我将20斤梨改成了15斤,全诗发表于1990年《星星》诗刊第2期,现抄录于后,以此作为我对遥远的军旅生活的纪念吧——

我曾在土沟的摸爬之中

强烈地思念过它

我的四肢

和我的胃 以及我的大肠

我的皓齿 都思念过它

我几乎是用我的所有的思想

思念过它的重量 多汁的

利齿的 偶尔咬到核儿

便有一股酸得两腮生津的敌人

袭击我的牙齿

在思念它的日子里

我想起过童年厌食一切水果的

那副讨厌的样子

想起过白色如雪的梨花

她站在梨花下

把鼻子伸到低垂的花蕊

我闻着嗡嗡嘤嘤的芬芳

并被偶然的走神儿

吓了一跳 梨

梨 梨

我在平静的营帐里 多次想起梨

想起它多汁甜蜜的脸庞

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

也许是在梦里 一口一口地咬它

那滋味儿 那滋味儿

那滋味儿人生只有一次

并且在嚼的时候

还有咔嚓咔嚓的音乐伴奏……

是啊,那啃梨的声音是多么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