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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19年第6期|李永兵:虚无的盛宴

来源:《上海文学》2019年第6期 | 李永兵  2019年06月14日05:24

他以为自己身体强悍,可是当非洲的这种病毒向他袭来时,身体里的力气似乎都被病毒吸食了。他的身体如同面团一样柔软,双腿已经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寒冷,浑身颤抖,感觉身体往下坠。他哪里也去不了,躺在营地的帐篷里依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闭上眼睛,世界是一片无始无终的漆黑。

他睁开眼睛时,眼前依然看不见任何东西。他不知道这种病会不会让人变成瞎子。据他所知,在非洲的卡萨布兰卡小镇,这种病已经让许多人丢掉了性命。

他没有力气呼唤同伴。四周寂静无声,他安慰自己:工友们不会就这样扔下自己不管的。他摸到身边的饭盒,他敲着金属饭盒,尖锐的声音在黑夜里传播。

没有人回应他。远处传来了野兽的嚎叫。他停止了敲打,它们循着声音随时都能钻进他的帐篷。

他仔细倾听,分不出那是什么怪物的嚎叫,像野狗,又像狮子,还有些像战机起飞时的呼啸。他病了,连听力都出现了幻觉。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还是喜欢白天,有太阳和女人的日子。可是他现在不得不面对没有边际的黑夜。好在夜空是有星星的。他对星空感兴趣,因为小时候爸爸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他来非洲带了几本关于天文学知识的书。

他认识的第一个星座是猎户星座。

记得小时候的夏天,他躺在屋外竹子做的凉床上,看天空白乎乎的群星,那时流星雨特别多。他总是能看到三个并排的星星。爸爸说那是扁担星,是牛郎挑着孩子去会织女。后来他知道,那不是扁担星,是猎户星座的“腰带”——参宿一、参宿二和参宿三。它们在头顶的夜空十分醒目。

他透过头顶帐篷的破洞寻找着猎户星座。他身处非洲热带雨林,在赤道附近,他知道离猎户星座是很近的。但是他观察到了双子座和金牛座,就是没有看到猎户座。

他仰面躺着,身下是军绿色的薄被子。现在是一月,卡萨布兰卡的旱季。已经三个多月没有下雨了,他能闻到灰尘干燥的气息。他浑身无力,现在希望看到他熟悉的猎户星座。在非洲看到它,就像身在他的祖国,在童年屋外的凉床上,听爸爸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爸爸不懂星座,他的故事也张冠李戴,但是依然让他着迷。

他的肩膀支撑着地面左右移动,抬起屁股,双脚也交替使劲。他的身体一点点往前蠕动。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脸上的绒毛和皮肤接触到一波清凉。

非洲赤道的夜晚是透凉的,像月亮的光滑落在身上。

他的头挪到了帐篷外面。他的耳垂和后脑勺都触碰到了茅草,茅草的倒刺划到他的皮肤,火辣辣地疼。他的睫毛上都沾染了露水,鼻息里闻到了带着泥土味的水珠气息。他耳边窸窸窣窣地响起不安的声响。他猜那是些出来交配的蜥蜴。他闭着眼努力倾听,不希望附近有蟒蛇游动的声响。

他听到战机在天空轰鸣,南方还在打仗。他们路桥公司为非洲援建机场和铁路。但是总统先生没有时间来看他们修的铁路,他只是想看他的机场,他要把战机都投放到南方去。因为战争,这个国家的物资都禁运了。从国内运药品的船只只能停泊在大西洋上,不敢进港。

战机飞走了。他扭头想看看外面运药品和大米的船只,可视线被健硕的香蕉树和芒果树挡住了,挡住他视线的还有黏稠的黑夜。他的耳边传来了流水的声音,那是干净的阿卡拉河。它的源头在路巴的火山上。火山是圆锥形的,没有棱角,像一个倒立的蛋筒。绿色的蛋筒上隐隐约约地裸露出红色的山路。那里是热带雨林的深处,那些路是猎人们踩出来的。据说那里有吃人的巨蟒。他每天都能看到黑皮肤的猎人扛着砍刀和蛇皮口袋往山上走去。那是些很快活的男人。每次见到他,他们都会挥着发白的手掌呼唤,Amigo(西语“朋友”)!他喜欢这样热情的黑人。

他们肩上一米多长的砍刀是用来对付蟒蛇的。有次他在山村看到五米多长的大蟒蛇,他和朋友都没能扛起那条大家伙。黑人的口袋是用来采芒果或者香蕉的。这些黑人伙计会把砍死的蟒蛇和大袋的香蕉堆在中国援非工地附近,等中国人来购买。

也许蟒蛇知道中国人的厉害,他营地附近很少有蟒蛇了。

他从帐篷里探出头是为了寻找猎户星座,可是他的思绪总是乱窜。他受够了这样的体验。他想是因为病了的缘故。

耳边欧欧的叫声模糊了些。他想,无论是鬣狗或者狮子,它们离他越来越远了。他依然不敢发出声响,呼吸却急促起来。他想把头和身体缩回帆布制成的帐篷。但是他没有力气。他仰面躺着,看着清澈的夜空。

为了逃避恐惧,他刻意地集中精力在夜空里寻找他熟悉的猎户星座。猎户星座已经悄悄地移动到了偏西方向。他终于看到了。他仰着头,身体一点一点变轻,仿佛在朝猎户星座飞去。他从小到大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夜空倒过来了,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锅,锅底有无数的星星和星座,每次他在锅边都会滑向深渊一般的锅底。

猎户星座越来越亮,夜空也越来越近。他身处在无边的黑夜和空洞里,觉得他和这个世界都极其的微小。他像一只蚂蚁被夜空和宇宙盖住了。

野兽们暂时安静了,不知道会不会再次出现在他的周围。

他在黑暗的宇宙深处看到了非洲少女露娜。

露娜撅着臀部在树荫下生炉子。

露娜才十二岁,看上去有些早熟。她臀部的线条开始变得圆润,而胸部的轮廓有些尖锐了。彩条长袍已经遮挡不住从身体里迸发的青春。露娜手里的煤炉不烧煤炭,而是煤油。煤炉四周有十根筷子粗的灯芯,灯芯下面是煤油。卡萨布兰卡的煤炉就像中国很早前的煤油灯,不过是十根灯芯的煤油灯。露娜揭开煤炉的盖子,往炉子里添油。盖上炉盖,再往棉芯上蘸煤油。她的动作虽然娴熟,手上还是沾满了黑色的油渍。她点燃十根棉芯,火苗很旺。她把被熏得漆黑的铝锅端上炉子。露娜吹着口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他打量着少女的腰间,以为她会围着白色的围裙。围裙是他昨天给她的,还给了些西法作为小费。没想到她居然没有围在腰间。她的彩色长袍沾满了油腻。他见不得邋遢的女孩。露娜站起身,看到他正躺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打量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扭着屁股笑着说:“阿米果,浮呀浮呀!”(朋友,来做爱呀!)他挤出一丝古怪的笑,别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发电机。发电机突突地响着。他觉得大地和自己都在跟着颤抖。

少女露娜算不上漂亮,但还算顺眼。她不是中西非的苏丹尼格罗黑人种或者班图尼格罗黑人,而是东非阿姆哈拉尼格罗人种。典型的苏丹尼格罗黑人的皮肤是乌黑的,头发黑而卷曲,鼻梁扁平,嘴唇厚。而露娜的身材和脸型更像阿拉伯白人。但皮肤是暗黑稍红,头发呈深棕色。

他躺在门口的台阶上不想动,身体像根僵硬而无力的木头。他的头脑昏昏沉沉的,像海浪在翻滚。他喜欢看关于天文学方面的书,现在却连书也没有力气看了,头都抬不起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来打发时光。

他得病了。少女露娜能来照顾他,他十分的开心。

他一个人在宿舍里能听到空气在风中流动的声音,他害怕听到这样的声音,仿佛耳边出现幻觉,所以他宁愿出来吹吹风。他没有力气坐,还是躺着舒服。

嗨,露娜,你一天面对着这个黄皮肤的家伙,不觉得烦么?

他的耳边传来了另一个女孩的声音。他转过头,却没有看到那个女孩。

是的,挺烦恼的。他不会说话,只会盯着她的屁股看。这是露娜的声音。她揭开铝锅,用勺子在锅里搅动着,热气腾腾地朝她褐色的脸上扑去。她躲了躲,他的耳边传来咔咔的敲击声。

他想和你做爱吧?他听到一声怪笑。努力扭过头,他看到一个扎了许多辫子的厚嘴唇塌鼻子女孩,看样子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光景。她穿着磨砂牛仔短裤,把玲珑的屁股绷得很紧,那浅蓝色的牛仔裤就要被绷裂了。不过屁股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斑,影影绰绰,不是很清晰。一件花衬衫,衣角扎在一起。看起来很精神。

总统先生要来卡萨布兰卡,你去看吗?

不,艾莲娜,她还要照顾这个中国病人。

他会死吗?这个叫做艾莲娜的女孩看着他,耷拉着眼皮,一脸的失落。

露娜再次拿起铁勺搅饭,她用右手抓了几粒米饭塞进嘴里,咀嚼着。艾莲娜说,是煮鸡肉饭吗?说完也走过来用右手抓了些往嘴里送。露娜说,不,中国人自己会做菜,好几种菜盛在不同的盘子里,他们用木棍夹着吃。艾莲娜睁大眼睛看着露娜,觉得她懂得的东西还真不少。艾莲娜把嘴里的饭粒咽下到屋里舀瓢水漱口,她把手指塞进嘴里当牙刷,来回搓动。

他看着,觉得黑人不刷牙,却还讲究漱口。

露娜盖好锅盖,盯着艾莲娜的牛仔裤,说,这衣服好漂亮!露娜走近艾莲娜,用手来回地摩挲牛仔裤的低腰说,嘿,这块血斑是你的月经吗?这可太糟糕了。艾莲娜扭头说,在旧货摊买的,一千FCFA(西非法郎)。露娜忙问,在哪里,路巴吗?艾莲娜压低了声音,你还是别买了,你就要做新娘了,你要买新的,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露娜的眼神暗淡了,说,我没钱买,旧的也没钱买。艾莲娜看了看他,又转过头盯着露娜说,这衣服是从南方运来的,据说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露娜扶着艾莲娜的胳膊犹豫许久,说,南方还在打仗吗?她看到战机还在往那里飞。

是的,还在打呢,据说叛军已经往这里前进了一百公里。露娜转身看着南方的天空,天空很安静,像个虚弱的病人。艾莲娜说,放心吧,阿瓦拉在南方不会有事的。

阿瓦拉?

是的,是阿瓦拉,巴波罗·阿瓦拉,你的未婚夫你不知道吗?

天呀,我第一次知道他叫巴波罗,一直以为他叫芭芭拉。我向真主安拉起誓。艾莲娜,你是怎么知道的?

芭芭拉听起来像个女人的名字。

哦,我也是才知道的,你爸爸从南方回来,租了辆卡车带回了一头牛作为聘礼呢!他说南方的路都被战机炸毁了,叛军一时半会儿不会来卡萨布兰卡,他让我告诉你,不要害怕。

那海上呢?那群混蛋有许多大船。

放心吧,总统先生也用军舰封锁了,天上也封锁了,据说白人(欧洲人)也会派战机来帮助我们。

哦,那你知道他多大了,有几个老婆呢?我一直在猜他的模样。

这个叫艾莲娜的厚嘴唇女孩抓住露娜的胳膊说,嘿,我想起来了,你妈妈让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个的。

艾莲娜,你快告诉我!

好吧。露娜,他二十多岁。

真主保佑。露娜闭着眼祷告着。

妈妈有没有说阿瓦拉有几个妻子呢?露娜很认真地看着艾莲娜。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艾莲娜黑色的脸表情很严峻。说到露娜的未婚夫,艾莲娜的情绪也低落了许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睁着眼,透过树荫,看到白云清淡的天空,突然听见嗡嗡的声音在西边的山坡下轰鸣。扭头眯着眼瞅见一个灰不溜秋的大家伙冲上了卡萨布兰卡的天空,看样子像战机。战机背着铁翅膀像只失去理智的大鸟向南方西波波的油田冲去,震得附近的云朵都在颤抖。他想,在这个国家的南方,到底会发生着怎样的故事。

一阵隐秘的风吹来,他闻到了米饭结锅巴的香气。露娜和艾莲娜都没有说话。他仰着头,看不到她们的踪迹。他别过头想告诉露娜饭好了。他看到露娜和艾莲娜坐在一截金合欢树桩上。露娜似乎也闻到了饭香,忙起身走过来。艾莲娜也跟了过来。

露娜,你会嫁到阿瓦拉的巴塔去吗?

我想是的。

我们再也不能经常见面了,是吗?

我想是的。

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我会难过,但是我Forzoso,sa嫁出去。

为什么?

我爸爸需要钱离开卡萨布兰卡。

我也可以给你钱。艾莲娜语气有些激动。

可我不能嫁给你。露娜的话有些淘气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露娜的声音很低,也许她意识到艾莲娜的认真。

露娜说,算了。

露娜从彩条长袍口袋掏出几张西法,塞到艾莲娜手上说,如果我Forzoso,sa嫁出去,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的西法从哪里来的,你不会又去偷窃吧?

不了,我再也不用干这样的勾当了。

那你的西法从哪里来的?

那个中国人给的。露娜指了指他。他躺在灰色台阶上,闭着眼,面无表情。

艾莲娜说,我姑姑也给了我钱,她把我送到难民收容所,说以后我到阿拉比生活,那里有富人等着收养我,她再也不会给我西法了。

你要到哪里?

阿拉比。我们以后不会见面了。

牛仔裤上是你的月经吗?

我们能不谈该死的月经吗?

……

他不记得这个尴尬的场面是如何收场的,反正他没心思听她们的对话。虽然到非洲前他进行了半年的西语培训,有些生僻的西班牙语单词他还是不懂。

他仰面躺在灰色的台阶上,他习惯且喜欢这个姿势。他能看到天空和左右,只要扭头就能看到周围的一切。他看到露娜和艾莲娜沉默着,她们手牵着手躲进了香蕉树林。他隐约看到她们拥抱在一起。

一个矮个子中国人慌慌张张从香蕉林里钻出来。他连忙闭上了眼睛。其实他看出来那人是自己的工友,叫平平。平平拎着裤子跑过来,大声喊叫,你们来看呀,那两个黑人姑娘在亲嘴!没有人听平平说话,他也没听。平平走近了,踢了踢他的大腿,他睁开眼,没有力气说话。平平揉了揉他的头发嚷嚷,哎,我们营地有贼,妈的,我的皮鞋又被偷了!他睁开眼,仰望着天空,嘴巴动了动,没能发出声音。平平也知道这个病的厉害,没有再招惹他。平平系好皮带向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笑着喊道,喂,告诉你们一个好玩的事情……

他努力摆脱胡思乱想,以及野兽叫声的纠缠。他的思维像匹难以驯服的野牛带着他四处乱窜。他想到露娜,可是他没有想和她做爱的情景。至少他还是理智的,还有最起码的底线。他在非洲两年了,这两年他没有碰过一次女人。无论是中国的还是非洲的,他都能够控制,不像其他的男人,就是借钱也要解决问题。平平在他这里借了五万西法去找女人,一晚上八次。那个女人实在受不了了,抱怨道,你难道不睡觉吗?平平说,他花了八万包夜,不弄够本,不亏死了!那女的只好又躺下来。平平跟他说的时候无限自豪,一晚八次,他做了夸张的手势。平平说他最看不起那些小气的人,躲在厕所里用手解决,也舍不得花几万西法。平平盯着他看,好像他就是那种小气的用手解决的男人。

他现在病得很严重,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想那些事情。他只希望他的病快些好。不然,会死在非洲的。

他睁大眼睛,看着满天的星星,猎户星座又往旁边移动了。它太活络了,他差点找不到它。在黑夜里,看着无边无际的星空,没有什么比数星星更容易让人逃避现实了。他想起小时候的课文,那个叫张衡的孩子。

他不行。他觉得课文里都是扯淡,星星根本没法数。你只能大概地观察。如果你不眨眼睛定定地看星星的话,它们在你眼前形成迷迷糊糊一大片,一颗会变成两颗、三颗,甚至更多,变成一片麻子。

他的耳边安静了,没有野兽的欢呼,但是他模糊地听到野猪在远处的嚎叫。火山上有很多野猪。他听到野猪的叫声,是惨叫。他不知道是狮子还是蟒蛇袭击了野猪。至少野猪牺牲了,他暂时就安全了。

他仰望夜空,无法看清猎户星座,也数不清猎户座那些星星。

他没有数星星的天分。

露娜又出现了。

这次露娜说要带他去火山下的阿卡拉河钓鱼。

卡萨布兰卡旱季太阳的光线很亮,亮得刺眼,也很透明。

她扛着鱼竿在他前面走。这里有许多矮小的山丘,都是圆弧形的山顶,树木一片一片地倒下了。倒下的一片就变成黑色的痕迹,连草和泥土都烧焦了,裸露在泥土外的石头被熏得发黑。

露娜吹着口哨,听节奏有点像《月亮之上》。露娜喜欢中国,她不止一次跟他说,如果不结婚的话,她会考虑去中国。

经过一片被烧焦的山坡,露娜踩过被烧成灰烬的草地,她的脚陷入了黑色的灰烬里,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Maldito!(该死的)露娜突然生气了。

她站在烧焦的草木间,低头寻找着什么。他也低头,看见一些被烧死的蜥蜴和小蛇。小蛇被烧成了灰色,扭曲着身体,像条蚯蚓。蜥蜴趴在地上,像一个陷入冥想的思考者。不远处还有爆炸后残留的金属弹片。露娜把烧死的蜥蜴放进白色的塑料桶里,然后往河边走去。

河里有座水泥大桥,叫阿卡拉大桥,是他们去年建成的,经历了两个雨季和一个旱季。桥身还是崭新的,灰白的水泥桥墩在蓝色的河水之间格外显眼。桥墩的底部经过河水长期浸泡,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像几道黑圈,上面隐约长了绿毛般的青苔。河水从桥墩旁流过,由于受到阻力,河水在桥墩边打着转转,再向前流去,形成了一个个很大的漩涡,看起来似乎是大鱼潜藏在水底。

他们继续往上游走。几条支流汇入大河。在支流汇合处有一片沙滩裸露在河面。沙滩上有不少的石子和散发出金属光芒的沙粒。这里的水流速不快,大概也很浅。

突然一条大鱼蹿出了水面,带出了一些晶莹剔透的水珠,平静的河面像裂开了一道口子。大鱼的阴影投在河面,河面有的口子又愈合了。大鱼的头很尖,身体细长,大概有半米长。它白色的身体在太阳下闪了一下,又落入了河水里,一阵水花飞溅之后,河面慢慢恢复平静。水花落在岸边的形状各异的石头上,石头表面颜色开始变深,不一会儿水渍慢慢干了,石头又一点点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河水的波纹很细,像鱼鳞一样。

他卷起裤腿,准备往水里冲。露娜挡住了他。他拉着露娜的手轻手轻脚地来到河边。他以为她的皮肤粗糙,没想到很细腻,也很柔软。他对露娜突然有了些好感。

他们站在河边,他的鞋都快沾到水了。河水被大鱼落下激起的浪花一波一波往岸上翻。水很清澈,能看到那条大鱼还停歇在水里。这个季节鱼会往上洄游。

水里的鱼没有发现他们。它安静地待在水里,胸鳍在缓慢地前后扇动,以此保持平衡,尾鳍从容地左右摇晃着,掌握方向。它不紧不慢,大概刚才跃出水面,耗费了不少的力气。他们和它保持一致的速度往上前行。他拿出网兜想下水逮鱼,突然一片阴影模糊了他们的视线。树下阴影里,河水的颜色变暗了,和鱼背脊的颜色一样。他们看不到鱼了。他抬头,看见一颗巨大的芒果树,就挡在他们身边。

尖嘴鲈。

什么?

尖嘴鲈鱼。露娜重复道。

你还能逮到?他的口吻有些不客气,对露娜仅有的好感也消失了。

露娜没有接话,也许她根本没有感受到他的不快。非洲女人不像中国女人这样敏感。她把鱼竿放在地上朝他诡秘地笑笑,从白色的桶里取出烧死的蜥蜴,把蜥蜴的后腿肉挂在鱼钩上,扔进了树下的河水里。他看着浮标才发现,河水颜色变深,不仅仅是树荫的原因,这里的水也深了许多,是一个水潭。

他在水潭边站了会儿,坚持不住了。他坐在树下,背部靠在树干上。树干很毛糙,他的背脊能感受到树皮表面坚硬的棱角。

不远处,忽明忽暗地传来鼓乐之声。非洲鼓的调子是非常振奋人心的。那里应该有酒吧。在卡萨布兰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酒吧。一座简易木房子,顶上盖层蓝色或者红色的铁皮彩钢瓦,屋内用木头做个货架用来放饮品和酒杯。

没多会儿,露娜钓了条尖嘴鲈,他以为是刚才跃出水面的那条。他眯着眼,那是条小得多的尖嘴鲈。尖嘴鲈在岸上蹦跶,露娜撅着屁股左突右撞才按住鱼。她脸上闪闪发光,那是些粘在她脸上的鳞片。

露娜双手抓着尖嘴鲈笑道,想吃吗?

他背靠着芒果树,笑笑,又闭上了眼睛,睁眼是很费体力的。要不是到野外散心,他现在也许还躺在营地的帐篷里,他受够了那样的日子。

耳边是树叶互相触碰的声音,他闭着眼,听不到露娜的动静。他睁开眼,没有了露娜的身影。他也懒得扭头寻找。

他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叮叮当当的声响,他稍微倾斜身体,就看到露娜。她左手拎着塑料袋,右手用绳子绑着两块金属,那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是金属撞击发出的。

露娜到了身边,从塑料袋里取出一瓶生力啤酒,一长条干面包、一盒黄油和一包英国LB香烟。他前两天叫她去买过的,没想到她还记得。在这个国家,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是从欧洲和中国进口的。他目光停留在金属上。这是两块钢片,而且是优质钢,他刚才就听出来了。绑钢片的不是绳子,而是被熏得干枯的葛藤。他记得来时看到炸弹爆破后残留的弹片就是这样的。他不知道露娜要拿钢片干什么。

他点了支烟说,谢谢。露娜说,西法。他就掏了一万给露娜。他又喝了口生力啤酒,感觉一股清凉浸透了五脏六腑。他突然觉得自己又是一个健康的人了。在稠密的芒果树荫下,他喝着啤酒,抽着烟,日子便从容了,自己像一个愉快而自由的健康人。

露娜从远处被战火焚烧过的树林里捡来许多干枯的树枝,她把枯枝堆在一起,拿过他手里的打火机,没一会儿,枯枝堆就冒起了浓烟。

火着了,露娜到底要干什么?她捡起钢片,拿着鱼向河边走去。就算是烤鱼,也不能把火点燃了再破鱼吧!自己不想动,也就随她去吧。

露娜将鱼烤得像黑炭一样,就像卡萨布兰卡街市上一样,难看,味道倒是可以。

他只吃了很少的一点,然后又靠着芒果树。露娜再次将蜥蜴的另一条后腿挂在了鱼钩上。她大概还惦记着那条跃出水面的尖嘴鲈。

露娜没有注视河里的浮标,而是盯着他看。他身体很虚弱,渐渐地靠不住了。他喜欢躺着。树荫下还是很凉快的,更何况在河边,有风,不一会儿他睡着了。

一阵水花声响让他突然惊醒。他眯着眼,看到露娜双手抱着鱼竿,前倾着身体,不一会儿又仰着身体,一步一步往后退。鱼线绷得很紧,一晃一晃地在跳动。露娜钓到鱼了,看样子,个头还不小。不一会儿,鱼线松弛了。

露娜放下鱼竿朝他走来。她看到他的口袋,他刚才就是从这个口袋掏钱的。她摸摸他的口袋。他闭着眼没有动。她从鼓鼓的口袋里掏出一包才开封的LB香烟。他眯着眼看了露娜一眼,她的额头沁出了汗。露娜的眼神散漫,突然她又掏了他另一个口袋。她抬头朝远处张望,那里有一条大路,通向海港码头。她拿了三张一万的西法,把剩下的又重新塞回他的口袋。

他睁开眼睛看着露娜。她知道麻烦来了,却没有还钱的意思。她颤巍巍坐在他的腰间,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露娜颤抖着声音说,阿米果,浮呀浮呀。她似乎在乞求他。她的动作很熟练,没一会儿就脱光了上身露出巧克力色的乳房。她的乳房很秀气。他眯着眼打量了会儿。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和黑人少女做爱。三万西法很值了,说不定还是处女。有那么瞬间,他是动心的,甚至生理上也有了反应。可是,他突然感到不妙,要是露娜怀孕了,他得在非洲待十八年。

他把露娜抱在怀里,没有进一步动作。他想,就这么抱着也挺好,毕竟在非洲两年了,没有碰过女人。

露娜也没有再脱。虽然趴在他的身上,眼里却看着不远处的马路。他也侧过脸看着,不知道哪里发生了什么。

你为什么偷我钱?

艾莲娜。

艾莲娜?

是的,我爱她!露娜哭了,望着那条路哭了。一辆载着许多少女的皮卡朝卡萨布兰卡港口驶去。

露娜哭着起身朝皮卡狂奔而去。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摇晃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火山喷发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空中摇晃,似乎在夜空里漂浮。他的眼前像有许多的火把在摇曳。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盏矿灯在他头顶摇晃。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喊,你们快来看呀,他没有死,他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是平平的声音。没多一会儿,他的身体落地了,周围一片白光。他看着一个中国医生拿着针筒向他走来。他感觉身体一阵疼痛。

他看到了身边的平平。他问道,露娜怎么没在,她人呢?平平打量着他,说,哪个露娜?他忙解释道,就是照顾我的那个露娜。平平笑了,摸摸他的额头,对医生说,他烧得很厉害。医生取下口罩,准备出门,他回头说,幸亏医疗队还有压箱底的药品,不然,他可能再也无法醒过来。

他很固执。他伸手拉了拉平平的胳膊,说,你不认识照顾我的露娜?平平点了支烟说,这些天照顾你的是我!平平有些不高兴了。

他闭上眼睛,露娜的样子依然很清晰。

平平说,我们工地除了门口卖油饼的黑人女孩,再也没有出现过别的女人。他闭上眼睛,想好好休息了。

天亮了。他还躺在帐篷里,但是他感觉自己的体力在慢慢恢复。手和脚都回来了。他侧过头,一直盯着门口,可是没有女孩的踪影。这时平平端着一小盆稀饭进了他的帐篷。他没有胃口,他问平平,那个卖油饼的非洲姑娘呢?平平扬起头说,好久没见了。

平平出去了,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帐篷里。他能够走路了,慢悠悠地围着营地转悠,有时也会坐在长满茅草的地上,仰头看看飘满白云的天空,夜里也会躺着看星星。他站在烧成灰烬的黑色山坡上,阿卡拉河水平缓地流淌,他喃喃自语,露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