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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3期︱草白:一次远行

来源:《十月》2019年第3期 | 草白  2019年06月13日08:51

谁也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搞来了这三艘破船,它们泊在水岸边,首尾相连,局促,惶然,呈涣散状态。冬日午后,慵懒的日光下,父亲站在岸上,垂着手,请舅舅们上船。

一路上,他们欢天喜地,推推搡搡,其实已经醉得相当厉害了。看到船和父亲的那一刻,他们险些蒙掉了。片刻的犹疑之后,大舅率先跳上船,双脚落下的刹那,身体差点摔倒在船板上,他哈哈一笑,顺势躺了下去。一番闹腾过后,众人也各自在船上找到舒适的位置,或坐或躺,快速将自己安顿下来。

时令已是冬日,可没有一丝风,河面暖烘烘的,水草缠绕在卵石上,因水流而摇曳生姿。一切宛如暮春,尽管天气预报说,冷空气即将抵达,或许就在今晚。可没有人在乎还未发生的事。

三艘船,一字排开,磕磕碰碰,沿江而下。

父亲坐在第一艘船上。那船上只他一人,他是船长,也是船队的引领者。仔细看,他在那船上的姿势是有些奇怪的,坐卧不安,充满警觉,好像随时准备逃到岸上去;只要危险来临,他就会这么做,只需轻盈地一跳就可脱离险境。

父亲的警觉是有道理的。很多年了,这江面已不再行船。那三艘船在初入水时,颇有些横冲直撞、不知何往的意味,渐渐顺应水性之后,倒也舟行水上,畅通无阻了。

谁也没有想到,时隔那么多年,他们还会坐船去那个地方。现在,人们去那里早就不再坐船了。他们可以坐汽车、坐火车,或自己开车过去,方便又省事。可这次他们是坐船去。他们中很多人在上船之前就已醉意昏沉,一俟坐到那上面,一旦寻找到适宜的位子,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驶离出发点很久,父亲的船依然行在最前头。它们之间的前后次序没有被打破。另两艘船上,舅舅们都东倒西歪地躺下了,或许是睡着了。他们喝了那么多酒,吃了那么多肉,说了那么多笑话,也该好好休息了。

船顺江而下,沿途不断出现的稻田、寺庙、村庄和学校,都不由分说被甩至身后了。一路上,那些人连篇呓语,好似孩童被人追逐、围攻时,所发出的呐喊和求救声。父亲微睁着眼睛,斜靠在船板上,听着那声响,暗自心惊。随着船在江面上行驶速度的加快,那些呓语声被风声盖住了,变得似有若无。冬日寂静的苍穹下,舅舅们横躺在船板上,偶尔随船身晃动更换一下体位,大部分时间却是纹丝不动的,给人一种奇异的镇静感。二十年了,父亲在那个小屋里待了二十年,对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一切早已一无所知,舅舅们睡梦中模糊而持续的呓语声,似乎让他想起了什么。

一个月前那个下雨的午后,父亲看到穿黑色雨衣的舅舅们跨入院门的那一刻,眼前一抹黑,差点瘫坐在地上。他以为来了一群计生干部。那些年头,计生干部连下雨天也出门,到乡人家里声东击西,或肆意叫嚣着把所有房屋的柱子都锯掉;每到一处,人心惶惶,宛如灾难降临。

那一刻,舅舅们站在门厅前,身体僵直着,思绪忽然顿住了,一切行动也暂时中止了。父亲看清楚来人后,脸上的惊慌与畏惧慢慢消失,进而被另一种奇怪的表情所取代。舅舅们开始挪动步子,向着父亲的小屋走,似乎那个屋子里有他们期待已久的事物,他们就是因此而来。

父亲的小屋永远是黑的,白天和夜晚一样黑。白炽灯幽暗地亮着,灯绳低垂到人的脑袋上方。窗户只是摆设,一些面目模糊的杂物早已将那个孔洞填满;屋内各角落也是蛛网密布,如地窖般黑暗和潮湿。

黑暗中,舅舅们沉默而拘谨地站立着,屋里的空气因这群不速之客的抵达而起了微妙的改变,可没有人察觉这变化,甚至对自身位于黑暗屋舍之中的事实,也感到万分茫然。他们还没有从旅途的艰辛中缓过神来。尤其是大舅,他的眼神有些严厉,让人感到他马上就要说出很厉害的话。

父亲双手紧握,低着头,好似在等待大舅的训斥。可大舅只是拍了拍父亲的肩,问能不能在他这里暂住几天。

父亲的眼里忽然涌出两行热泪。他对舅舅们说一直在等他们来。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来的。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似乎鼓足了勇气,又好似含着抱怨。他的表情却是平静的,甚至是过于平静了。

他期待舅舅们的回复。可大舅不吭声,别的舅舅也没有说话。他们似乎听不见父亲讲话。在这个连大白天都要点灯的屋子里,四五个男人默不作声,站成一排;周遭暗影幢幢,好似身处黑暗的审讯室里。后来,父亲发现在这个身穿黑色雨衣的队伍中,除了三个舅舅,还有一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他似乎见过这个人,但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他们全都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

舅舅们的忽然抵达让父亲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以及这个居住了大半辈子的村庄。这个位于山坡上的村子早已人丁寥落,十分荒凉。人家的房子后面都是坟墓;年轻人出远门了,老人们没有多余的力气把死者埋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况且,一推开窗就能看见亲人墓地上盛开的鲜花也不是什么坏事。

舅舅们不明白这些,尤其是看见我们家房子后面不远的坡地上居然埋着我爷爷和我奶奶,感到愤怒和不可思议。

你们想想看,人在屋子里吃饭,抬抬头就能看见死人的墓地,这会是什么心情!有一天清晨,小舅用筷子敲着饭碗,咕哝着对众人说。在他们老家,我舅舅和外婆的村庄,那个位于海边的渔村,从来没有人这么做。当然,渔村里的人也并不是全都埋在土里的。早年那些渔民,很多都葬在了海里。

舅舅们就是因为不愿当渔民,才去了城里当建筑工人。据说他们干得不错,大舅还成了包工头,赚了不少钱,瞒着舅妈在外面包养了一个年轻女人。这些事都是亲戚们私下里传的,传到父亲这里,早已真假难辨了。

父亲很快就意识到,舅舅们似乎在躲避什么。白天的时候,他们不出门,在屋子里睡觉、玩牌,窃窃私语。后半夜偷偷地溜出去,在坡地和杂树林里晃荡,天亮之前才潜回屋。有好几次,父亲夜半醒来,发现床铺上空荡荡的,还以为他们已经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有一天深夜,父亲在他们即将出门的时候忽然醒来。黑暗中,烟头明灭闪烁的光亮异常触目。还有压低了的谈话声,衣物摩擦发出的窸窣声,近在耳畔。过了很久,连烟草燃烧的气味都消失了,父亲还躺在那里,大睁着眼睛。舅舅们都出去了。父亲想不明白,到底为了什么事,他们必须要这会儿出门。

有一次,就在他们出门之际,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他很想对着黑暗中的身影大吼一声,将那些卡在喉咙口的话大声说出来。

那天黄昏,当林子那边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父亲找到了机会。他告诉大舅,他想去一趟离浦。他希望舅舅们也一块去。父亲的语气显得果决而不容置疑,好像那不仅是他的决定,也应该是舅舅们的。

大舅和其他舅舅们在深夜的树林里游荡了许多天之后,终于答应了父亲的请求。他们决定去那个叫离浦的地方。那是一个海边集镇,离大海已经非常近了。这个冬天,他们要去那里一趟。

不过,在最后关头,大舅却提出一个条件:他们要坐船去!理由是,当年,我的母亲,舅舅们唯一的妹妹也是坐船去的。

这让父亲感到为难。根本没有船。那些造船的工厂都倒闭了,工人们都去干了别的营生。就在父亲苦恼之际,一个曾经开过游乐场的中年男人瘸着一条腿找上门来。他有船。父亲去看了那些船,与其说它们是船,不如说是筏子更为确切些。

男人说,你听说过独木舟的故事吗?

父亲摇摇头。

男人指着那些竹筏说,当年,印第安人就是坐着这样的筏子横渡太平洋的,你能相信吗?

父亲再次摇头。男人眨了眨眼睛,好像在说,如果没有别的办法,你最好还是信了吧。后来,父亲买下那些筏子,将其改造成“船”。这三艘“船”就成了他们去离浦的交通工具。

此刻,舅舅们还处于酣睡之中。上船之前,他们饮了许多酒。那三天里,他们将父亲屋子里所有的存酒都喝光了。下山的路上,他们的身子东倒西歪,差点把自己掼倒在荒草丛中。他们要去寻找的那条河,很多年里已不再通航,可他们有船,那些船就在那里等着他们!

父亲坐在船头。远处的采石场传来爆破声,那骤然降临的声响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深夜里女人们突如其来的集体哀号。每次听到那种声音,他的心脏就缩成一枚坚硬的球状物体,似乎马上要从胸腔里蹦出来!父亲双手抱肩,低垂着脑袋,陷入暂时性的恐慌之中。

慢慢地,他的心情在流水声中得到平复。两岸静止的青山、稻田、屋舍、厂房,缓慢地后退。父亲分明感到自己是往时间的深处,溯洄而去。

立冬已过,天气依旧晴好。船只行过狭窄的河床,遇到阻隔时,也只是轻微晃动几下,便顺利地航行过去了。舅舅们还在熟睡之中,连日来的狂饮烂醉使得他们意志消沉、疲惫不堪。他们的身体在解除了所有戒备之后,比在陆上还要安宁和坦荡。

只有父亲是清醒的。从购船到正式起航,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这是他之前幻想了无数次的航程,每次都因各种原因而搁浅。那时候,他曾不无悲观地想,这辈子怕是再也不会去那里了。

可那天黄昏,当林子那边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父亲快速说出了那个想法。他想要去母亲那里再看望一次。大舅提出坐船去。他们不能在路上走,也不能让汽车带着他们走。他们不能被人看见。他们要走没有人走的路。

所有困扰父亲的念头,在双脚踏上船板的刹那,一扫而空。一路上,那些随身携带的棕色酒瓶子随着船只的晃动不断发出哐当声。父亲因为聆听这些声响而产生饮酒的冲动,这种激情在他体内忽然刺痛一样变得强烈,让他想要流泪和哭诉。但他没有去饮那些酒;当舅舅们狂饮烂醉的时候,他都忍住了。

黄昏来临,他们仍在船上。在河流的上空,星星闪耀如钻石,深凉、寂静,不可触摸。那天上岸后,一行人宿于父亲朋友家。主人备了羊肉和美酒。那种当地特产的黄酒,以一座山的名字命名,加温后更为芳香四溢,属不可多得的佳酿。父亲仍是滴酒未沾,主人的劝说也没有用。

那一夜,五个人挤在一张大通铺上,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发现一夜之间窗户玻璃上结满了霜花。那些亮晶晶、白花花的东西,如此玄妙、真实,给人一种物的肉体感。冬天真的来了,村街上,人们缩着脖子,双手插在口袋里,嘴边呼出白色的雾气,走来走去,好像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

他们兴冲冲地告别主人一家,来到昨日下船的地方。一夜过去,那三艘船仍安静地泊在原地,但已不再是昨日模样。一行人重新上了船,再度踏在那冷硬的船板上。天空是昏暗的中灰色,局部是浅灰,隐约透着些亮光。那些亮光,甚至有些刺眼。他们知道,这刚刚变得寒冷的一天,不会再出太阳了。

他们谨慎地坐到那船上,假装闲散地躺下,想要寻找如昨日那般舒适的体位,那种暖烘烘、懒洋洋的感觉,但已经不可能了。一夜过去,水落石出;水面明显低矮下去,卵石变得沉默而冰冷。芦苇丛里弥漫着白乎乎的霜花,河边树枝上悬挂着一些亮闪而模糊的东西,当仔细凝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父亲仍在第一艘船上,他不再背着身子,而是像往常一个人坐在小屋里那样,望着远方出神。舅舅们都酒醒了,横七竖八躺地在船板上,眼神迷离,缄默不语。谁也没有想到仅仅隔了一夜,寒冷便降临了。他们还穿着昨天的衣物,用着昨天的装备,那单衣薄衫根本无法抵御寒风的侵袭,越往后必将越冷;况且他们的年纪都大了,大舅已经五十六岁,最小的舅舅也已经四十好几了,特别是二舅,自上了船后,一直铿铿铿地咳个不停,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了。这些舅舅们从小到大始终待在一块儿,形貌举止越来越酷似,时间在他们身上留下明晰的印迹,一种匀速流动的感觉,你也可以认为其实是那些时间在往后退。

在船上,那种恍惚感变得愈加强烈了。有时候,父亲甚至想不起来他们如何坐到这船上,目的何在;而那些船,一味地顺流而下,根本不需要费一点力气,更加重了这种感觉。父亲慢慢想起年轻时做过的一些事,一个人去异乡,一个人度过的黑夜,一个人遭遇的那些可怕的事情。那些经历,现在想来已不能让他感到如何震颤了。

倒是自那件事情发生后,他的生活就进入了另一种轨迹。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在日复一日的时间流逝中,他只是活着,还剩一口气,还存一个干瘪而虚空的形体。他的头发渐渐变白,现在近乎全白了。那些胡子,好似感知到了来自头发的信号,它们在钻出体表的时候,也是白的。没过几年,他就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而他才不过五十出头。

午后,他们的船搁浅在两座山丘之间的夹角处。一路上,石头的炸裂声总在人昏昏欲睡、毫无防备的时候响起,那声音的源头好似近在咫尺,又给人发生在隧洞深处、危险随时可能降临的错觉。

一座庞大的露天采石场赫然在目。巨大的石块挡住了河道,几乎将整个河床都填满了,他们的船过不去了。

似乎,连流水声都消失了。

一个男人和他的女人,以及一辆暗蓝色卡车,出现在视野里。大半个山头已被挖空,山体裸露,绿色植被消失殆尽。只有灰白、灰红、灰黑色的石头,数不清的石头,像史前大型动物的骸骨一般的石头,堆积如山。

男人和女人的身形都显得格外瘦小,灰扑扑的,好像是从那些石头堆中长出的人形,徒劳活动着,枉费力气,随时可能败下阵来。

父亲垂着手,向着那些石头走去,他走得无比缓慢,充满着迟疑。当终于与那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两个人都有些震住了。父亲将涌到嘴边的话,慢慢咽了下去。男人抱歉地望着父亲,似乎在说,我也没有办法,那些石头自己要跳到河里去,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小个子男人和他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那块庞大的堵住河道的巨石,反正他们是没有办法搬动那块石头,谁也不可能搬动它。他们能搬动的只有船。

连那个瘦小的女人也想要来帮忙,却被男人们制止住了。

六个人,两边各三,立于船身左右两侧。一开始,他们感到体内的力量无处不在,却又无从捕捉,更不用说去寻找着力点。船只纹丝不动。他们哀叹着,徒然等待着,感到凭一己之力,根本不可能搬动那些船,船与河水之间似乎已经产生持续的吸力,再也不可能被分开。

时间流逝。不知何时,他们惊奇地发现船身在集体力量的作用下,慢慢脱离水面,划开空气,吃力地前行着。所有人好似受了某种东西的庇佑,那些力气正源源不断地被释放出来,无穷无尽;在搬动船体的时候,他们好像要把自身从这个地球上搬走,搬到世界幽暗的内部去。

六个人抬着船,绕过巨石,涉过浅草滩,去寻找河水。巨石挡住的前方,河水依然奔流,甚至比之前流得更欢了。江面忽然变得开阔,群山倒映在上面,恍恍惚惚、影影绰绰,有种暮春时节的错觉。此刻,他们一点也不感到冷,那些寒冷暂时遗忘了他们。那些船经过一段旱路行驶,一旦落到水里,便显得格外轻盈,在轻微的颠簸之后,毫不费力地往前奔走,似乎从未被阻挡过。

父亲一行气喘吁吁,重新上了船。灰扑扑的男人和女人的身影站在岸边,眼睁睁地望着他们,迟迟没有离开。船开出不久,大舅嘀咕了一句,这俩人不会是哑巴吧,我看着有点像!

——众人彼此相望,默然不语。

大舅又说道,嚯,一个男哑巴和一个女哑巴,真是有意思呀!

船开出很久很久,身后始传来一声“砰——”响,只有一声,洪亮中带着点嘶哑,再听,便没了。男人女人的身影随着那声巨响再次进入父亲的脑海,女人似乎捂住了耳朵,而男人只是茫然地张大嘴巴,又缓缓地闭上,这默片里的场景在父亲的头脑里无意识地上演,他感到惊异,又完全说不出来因为什么。

空气中那种暖烘烘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重新坐到这船上的人都感到冷,寒意正在加剧,但与清晨相比,又变得可以忍受。如果能在黄昏前抵达柳泉镇,就好办了。镇上有许多服装店,有卖羽绒服的,每人买上一件,便可以抵挡严寒了。父亲想起很久以前在柳泉镇度过的夜晚。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夜晚,好像那仅仅是一些气味,一个人但凡需要呼吸,就能持续不断地闻嗅到那种气味。

那些人跟他说,事到如今,除了海水,什么也捞不到了,能捞上来的只有海水了。

——他们都说,大海实在太大,探也探不到底,望也望不到边。

如今,那些穿制服者的脸还在父亲的梦中闪现。

水面笼着一层清冷的雾。杂树林横在灰色苍穹下,那些倾斜的树好像并没有自身的形体,只是一些单调色彩的叠加,随时可能向船上之人倾轧过来。江水因寒冷而凝滞不动,船行速度也随之缓慢下来。到了日落时分,他们不得不在一个叫岔路的镇上停下。第二艘船上的小舅忽然发烧了。他喘息着,躺在船板上,喉腔里发出哼哧哼哧的声响。脸颊上全是挂淌的泪水,好像在他体内空煮着一锅子沸腾的水,那些水不断地从他的眼睛里横溢出来。

慌乱中,一行人将他转移至旅店,给他喂了藿香正气水和退烧药,到了后半夜,体温却升至四十摄氏度。镇上唯一的诊所是一幢三层楼的砖瓦房,值班医生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穿一件脏兮兮的白大褂,胸前挂着听诊器,正在黑白棋盘上进行无声的“厮杀”。看到他们一行进来的刹那,他皱了皱眉头,快速将棋盘收起。

阴暗、潮湿的病房里,小舅躺了三天,护士除了每天定时给他发放冰块,根本没有别的治疗措施。他们去找那个值班医生,医生说,这就是最好的治疗措施!

为什么不给他用药?

——我们给他用了冰袋。

除了冰袋,他还应该吃药。这样才能好得快!

——我是医生,我知道该怎么治病!

医生,他真的应该吃药,他需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还有急事要办!

——医生迈着方步,傲慢地走开了,或许是去下棋了。

他们去找护士,护士告诉他们诊所里只有两名医生,另一名正在休假中。他们自己去药店里买来退烧药,又不敢给病人吃,生怕惹出更大的麻烦。小舅躺在充满老鼠屎气味的病房里,流了三天热泪,慢慢地,倒也高退烧去,一度出现的谵妄状态也随之消失,但再也不能跟着船队继续奔波了。

舅舅们整日待在散发着怪味道的旅店房间里,为何去何从争执不休。当争执进入白热化阶段,作为领军人物的大舅便以大吼大叫代替轻言细语,甚至不惜以摔杯子表示抗议。

父亲始终被排除在外。争论进行到第三天,父亲走出旅店,走到外面的街衢上。这个叫岔路的镇子,是山路驶往海路的必经之地。那些坑坑洼洼的碎石铺成的小路,像碉堡一样的石头房子,低矮的土墙上摆着一盆盆长刺的叶片低垂的绿色植物,人们面孔瘦窄,颧骨高耸,肤色深黝。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有种在流放途中的感觉。

旅店里的争执终于落幕。二舅被留下来照顾小舅,而那个名叫阿满(父亲终于想起他的名字)的中年男人则被打发回家,阿满深黝的脸膛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他还在和大舅理论,说什么也不愿回家。

你去那里干什么呀!那里什么也没有。那不是一个能钓到海鱼的地方。你想错了。我敢说,那个地方除了冰冷的海水,什么也不会有!

阿满!你什么脑子也别动,赶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旅店的房间里,阿满离开了,大舅喝完一瓶啤酒后,又打开第二瓶。他脸庞发红,眼睛里布满血丝,显然醉得不轻。夜深了,窗外传来水声,也有可能是风的声音。这一路上,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难以辨认。

重新出发的那天晚上,大舅搬到父亲房间,与其进行了彻夜长谈。第二天一早,他们同船离开那个叫岔路的镇子。一名浣洗衣物的妇人看见一只竹筏子从她面前哗地一下掠过,她望见那上面的人将脑袋埋藏在衣物当中,像两只重新变得沉默的候鸟,正在去往陌生之地的旅途中。

江面上只剩一艘船了,这船上只余父亲和大舅两人。那船在水上无声而轻盈地行驶,一次次,随着流水更改航道。船只日夜奔流,似乎是去履行什么使命,这曾遭延宕的使命如今变得刻不容缓,一日也不能耽搁。

船上,俩人相对而坐,开始饮酒。父亲精心准备的酒液,终于派上了用场。他们眯着眼睛,醉醺醺地望着沿途风景,冬日里流水依然清澈,声响清越,宛如琴声悠扬。

有一日黄昏,他们的船驶过很深很深的水。它被托举着,高高地位于堤岸之上,好似要进入一个未知的水域。水面平静,可以望见深处;水底的沙粒、水草、卵石,在明亮阳光的照耀下,鲜活如生。

父亲忽然说起昨晚的梦境。母亲回来了,她去河边菜地给他们新种的土豆浇水,她的布鞋踩在青草地上,因为刚从河边回来,那些脚印还很潮湿。她身形苗条,穿一身绿衣裳,是那种湿透了的绿,黑发也湿漉漉的,比二十年前还要年轻,显得光彩照人。

父亲说,可她不回家。

无论我怎么喊她的名字,叫她回来,她就是不理我!

那一次,你应该回来的!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不能回来!你应该回来的!父亲忽然冲着大舅咆哮道。

大舅好似刚从梦中惊醒,他茫然地望着父亲,望着父亲身后的某个地方,那是一片荒芜的树林,他们的船只正缓缓行过那里。当他们的船只经过,所有树木的颜色一律变得惨淡。

大舅嗫嚅地说,我出事了,我的钱被他们骗光了。真的,那时候,我过得很惨,没有钱,什么都没有,我甚至想自杀。

——他目光平静,缓缓掠过水面,并无任何悲戚感,好像那些往事并不能拿他怎么样,此刻真正困扰他的是别的事情。

父亲预感到某些时刻即将来临,瞬间沉默不语。天渐渐暗下来,他们听见湖水冲击岸边树枝发出的哗啦声。这是一片陌生的水域,迎面刮来的风有些异样了,或许离那个海域更近了,风把那里的生息刮了过来,一种咸涩的气味笼在人身上。

父亲将残留的酒液倒进江水里,开始诉说起往事来。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风很大。那是一个刮大风的日子。她穿着一身花棉袄,包着头巾,要出门去。本来,她是不想出门的,可计生干部天天找上门来,躲也躲不掉。她能辨别出那些人的脚步声,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到处抓人,把人家屋子里的食品柜推倒,把锅碗瓢盆打碎,把屋顶上的瓦片掀掉。他们气势汹汹的,每次都拿着绳子来,扬言要把那些想生小孩的妇女都抓起来。她决定去娘家避避风头。那时候,去那里只能坐船,她一个人坐船去,还不让我送。说怕被那些人发现。对,没有人送她,她是一个人离开家的。

船沉后,他们告诉我,根本找不到人,大海茫茫,无处可找!到现在都不知道那船是怎么沉的,有人说是因为船上装了太多东西,也有人说是因为刮大风。谁知道呢。据说,有一户人家的妈妈和两个女儿都在那船上,那个男人哭得死去活来,在地上打滚。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哭成那样。

后来,下起了大雨,一连下了好几个星期。我天天站在海边等消息。他们叫我先回去,我当然没同意。后来,是我自己不想找了。我想,即使找到也不成人样了,那就让她永远留在那里吧。没过多久,我就在同意书上签了字。是我主动去找他们的。也有人是在半年或一年之后,而我三个月就签了字。就这样,我带着钱,回家了。

几个月前,我梦见了她。她说自己很冷,一个人待在水里很冷,没有阳光,没有花,那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没有。

说到这里,父亲望了大舅一眼。大舅怕冷似的蜷缩成一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们肯定出事了,到处东躲西藏,实在没地方去才跑来找我。那时候,我就想你们或许愿意跑这一趟,过来看看她。

她实在是一个人待得太久了。

黑暗中,父亲的脸显得特别怪异,好像是被某种东西附体了。

那一刻,他们的船正行过一片芦苇荡,风把摇晃的苇叶弄出飒飒声,一只黑色水鸟忽然飞过他们头顶,好像是从阴影处升起,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父亲顿了顿,接着往下说。

其实,这二十年来,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她。那些用她的命换来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花过。它们被我藏在枕头里。可现在,它们已经不值钱了,什么东西也买不到了。

她要是知道了,准会怪我的,说我连日子都不会过,白白浪费了那些钱。

父亲苍老的脸庞上有种痛惜的神色,似乎仅仅是为了那些遭贬值的纸币而哀伤。

自始至终,舅舅都抱着头,瘫坐在船板上。

那天晚上,他们宿在一个叫新河的镇上。那里离大海已经相当近了。街巷的商铺里,开始售卖各种海产品。空气中都是鱼腥味。馄饨里除了猪肉外,还包着虾米。

安顿下来后,疲惫不堪的他们进入一家小饭馆,挤在一张脏兮兮的餐桌前。嘈杂的空间,陌生的方言土语,人满为患。食物的香味在那种空间里飘荡,荡人心魄。上桌的有龙头鱼、望潮、野生墨鱼等当地小海鲜。它们看上去那么鲜美,不愧是来自大海。大舅说,接下来,一路上都是好吃的。越靠近大海,好吃的东西越多。大舅一改船上的缄默状态,忽然变得絮叨起来。父亲似乎也被此感染,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大概是到嘴的美味抚慰了他疲惫的身心。

大舅说,没有人能抵挡得住美食的诱惑,人世间的诱惑没有几个人能抵挡得住。你瞧我在外面胡吃海喝了那么多年,我的身体已经垮掉了,可我还是想吃,怎么也吃不够,并且老是感觉自己从来没有吃饱过。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饭馆外面,天完全黑了。他们的船只所停泊的地方,也一片漆黑。他们暂时忘了那艘船,忘记了此行的使命。

父亲也饿了,好像是饿了很多很多年。一个饥饿的身体会变得很空很空,空到能听见回声。此刻,他只想将那个空洞填满,让那些回声消失。

父亲在填饱肚子之后,给我打了电话。那时我刚从地铁口走出来。电话中的父亲因为兴奋,而显得有些口吃。或许,他只是因为吃得太多了,那些美味佳肴将他埋藏心底多年的话都顶了出来。

父亲的语气好似要向我宣布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可一阵迟疑之后,他只是告诉我,他到新河了,那里的空气中都是鱼腥味。离浦已经不远了,他们马上就要到离浦了。他们的船一定会抵达那里的。

电话里,父亲说了很多。他从来没有和我说过那么多话。如今,那些话我一句也记不得了。我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船了。那种叫“船”的交通工具已经让我感到相当陌生了。那天晚上的梦里,我也坐上了父亲的船。在得知父亲出航的消息后,我守在路边,看着船只远远地过来。它浸着水,映着波光,在逐渐变浅的江水中行驶得如此平稳,毫无吃力之感;它如此从容,似乎没有任何外力的作用,也能徐徐地行进。

穿过一条荒草丛生的小径,我来到河边,轻快地步入父亲的船中。小船继续行驶,并不因多承载一个身体而显得笨重。

此刻,那条船上,坐着父亲、大舅和我。好像一直以来,它都是承载三个人,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能少。

这天余下的时间里,我们的船驶过别人的村庄,那些村子安静而了无生气的模样,就像我的小时候。梦里的我还知道在某间寒冷的屋子里,住着一些孤单的人。他们一无所有,失去了人世间所有的亲人。最终,我的父亲也会住到那里去。

父亲坐在船上,在他身边是那些逐渐变得冰冷的水。那些水因为离大海越来越近而带着咸涩的气息。它们可以把一艘大船升到空中,也能够将一个溺亡之人藏进水底。

或许,我们的船在水面上漂浮了太久,梦里的时间就像一个梦,不再具有真实感,直到那些冰出现。河水停止流动,它凝固住了。那些浮叶落在冰面上,有些好像是从冰里生长出来,它们和流水一起冻住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巨大的力量让那些水不再流动。一只黑天鹅站在冰面上,脑袋低垂着,与自己的倒影形成一种颇富意味的对应关系,似乎是在打量冰下的自身,或许是在看着我们。

我们从船上下来,试探性地走到那冰面上。我左顾右盼,不敢走得太快。冰层并没有碎裂,似乎还显得颇为坚固,就像真正的道路那样坚固。但我知道事情并非如此。

父亲也相当谨慎,只沿着河床的边缘行走,而且走一步,停三停,似乎一旦出现险情,便可快速撤退到岸上。

只有大舅站在原地,他仍和那艘船站在一起。

船在不远处,此刻,它成了一件无用之物。没有水。那些水被完好地藏在冰层底下,它们依然流淌着,将流到很远的地方,那是船只所无法抵达的地方。

冰上的光线强烈而耀眼,白色的光欲要刺破冰面,然而做不到,就加倍返照到人的眼睛里。父亲低着头,试图绕过那些光线,透过冰层找到水。可没有水。那些水好像使了隐身术,集体消失了。他眯着眼睛继续往前走,他的动作非常缓慢,不仅缓慢,还充满着不安。他好似在寻找那些水的残骸,它们藏在所有的窟窿和深渊里,引诱着幸存者前往。

那一刻,我居然相信父亲会找到他想要的一切。

梦醒之前,我听见大舅对父亲说,结冰了,我们到不了离浦啦,我们去不去那里都没有关系,小梅不会怪罪我们的。

——天气那么好,我们还是赶紧回家吧!

草白,一九八一年生,浙江三门人。写小说和散文。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等。出版小说集《我是格格巫》、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现居嘉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