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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6期|杨家强:石匠(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6期 | 杨家强  2019年06月14日05:17

01

夜里,我突然听到叮当叮当的响声。声音不紧不慢,听上去既真切又幽远。我熟悉这声音,是石匠开石发出的。我断定这仅是一个石匠所为。单调的叮当声,显得枯燥乏味且清冷孤寂,但持久执拗毫无停歇之意。我从被窝里伸出右手,试探着往炕头摸了摸,我爷睡得正香。我打开手电筒快速扫射一番,屋子里一切正常。除了我爷时断时续的憋憋屈屈的鼾声外,没有其他声源。电筒光漫过墙角那口黑洞洞的老木头柜,最后落在柜底下黑漆漆的荆条筐上。一只瘦高的大耗子从荆条筐里蹿出,它像一团脏抹布拖着细长的尾巴悄然隐遁在暗处。

荆条筐里装满了锈迹斑斑的钢钎、铁锤……那是我太爷用过的石匠家什。它闲置好多年了,我爷摇头叹息,这么好的家什锈成这个样子,不该,不该。我爷也是石匠,他现在是我们红桦谷最老的石匠了。他有自己的一套家什,他说他的那套家什远不及这套家什的钢口儿好,他说这是世上最好的石匠家什,可以创造奇迹。可他从来不碰这套家什。他只用自己的家什。他说,他只是个平庸的石匠,不配。他曾经满怀希望地让我爸继承这套家什成为一位超凡脱俗的石匠,可我爸对此毫无兴趣。我爸初中刚毕业就背着行李卷儿去城里打工了。我爸成了瓦匠,事实证明,我爸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现在石匠已经被淘汰了,而瓦匠特别吃香。所以我爸很轻松就娶到了长相不错的我妈,又很快就生了我。

城里有建不完的高楼,瓦匠就有挣不完的钱。我爸这个瓦匠有了钱就变质了,和工地里的另一个女人好上了,好得一直分不开,我妈就被迫改嫁了。现在家里只剩我和我爷一老一小勉强度日。我爷为当初未能说服我爸始终不甘,他一直在我身上打石匠的主意。他指着荆条筐里的家什说,强子,你看这么好的钢锈坏了多可惜,山里的石头那么多,随便敲打敲打就成个物件,总比你整天在纸上画来画去的实在。反正你也不爱上学,闲在家不如拿着钢钎铁锤去山里练练手艺,哪怕去去锈,听听叮当叮当的响动也好。我说爷,我只想画画。我爷不解,画画有啥用?好好的纸都让你糟蹋了,不如给爷留着卷烟。我很严肃地告诉他,画画是艺术。艺术是无价的。我说,好好的白纸被你叼在嘴上才浪费,一股烟儿一股烟儿的最后啥也没有了。我爷不屑,艺术有啥用?我说,艺术就是艺术,美术老师都说我有画画天赋。我爷见缝儿插针,那不好好去上学?我说,上学?学校每周只有两节美术课,我只想画画。我爷说,好歹也把初中糊弄完呀。我说,糊弄完又咋样?再往上念,高中、大学你供得起吗?我只想学画画。我爷说,画画?你想跟画画老师天天学画画?我说,我想人家不想,人家教画画是要收钱的。你这个石匠太穷了,掏不起钱。我爷拍拍裤兜儿,爷兜儿里有钱也不掏给他。他挣着工资还捞昧心钱。我说,掏不起就是掏不起还嘴硬,其实美术老师说可以让我免费学,可我不想。我不愿意看其他学生的白眼儿。我爷趁机说,爷教你做石匠,等你做石匠有了钱再学画画。我说我啥也不做,自己学画画。我爷皱着眉说,我的腿……我说爷,你的腿会好的。我爷说,可……可我还是听着叮当叮当的石声心里踏实……

02

我轻轻捅了一下我爷,我想问问他,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没有?可我爷翻了个身,面对着我,紧闭双眼,又响起了鼾声。我关掉电筒。仔细倾听,隐约的叮当声,是从山里传来的。我想,我又做梦了。最近我老是在熟睡后步入古怪无常的梦境里不能自拔,可醒来却又是一片茫然。哪怕一个清晰的片段也难以复原。有时我趁着尚未完全醒来,意识模糊,紧闭双眼苦思冥想,却依然捕捉不到一丝真实场景。唯一能感知到的是梦中所有的行为都与一个人有关,一个我尚未谋面的,一生连张照片也未曾留下的人。他是我爷的父亲,我叫太爷。

自打我爷进山摔断双腿后,他整天躺在炕上,时常给我讲起他父亲的一些事。他说,我爹,你太爷,他可能还在山里。我说,他当然在山里了,他一直都在山里,每年清明节你都带着我去山里给他送纸钱。我爷摇摇头欲言又止。

我太爷是个固执的石匠。他极擅长打造石头碾盘,遗憾的是他一辈子也未做成一件完整的碾盘。可他依然是我们红桦谷的石匠们代代相传赞叹不已的怪人。我不知道把一块凹凸不平的巨石凿刻成一个浑圆硕大且沟槽棱角精确的碾盘需要多长时间,抡多少锤,淬多少次钢钎。我更不敢想象,一个人经年累月面对冰冷的石头不停地抡着铁锤,打着钢钎,在叮当叮当刺痛耳膜的撞击声中该是多么寂寞枯燥难耐的过程。我太爷一辈子都活在这一过程里。期间,他会打些石槽、石磨、石碑甚至石棺养家糊口。但那不是他的本意。他的心思全在碾盘上。他打造了九十九个碾盘。而且是背着所有人偷偷干的。直到临终那天他才告诉我爷。我爷说,我太爷的这些超常行为与一个女人有关。

我爷说,没有人知道每个碾盘的具体位置,所以那么多碾盘至今下落不明。

我爷说,那天傍晚,我太爷背着满满一筐家什刚迈进大门口就摔倒了。我爷听见铁器相互碰撞的声音连忙跑到大门口儿,把我太爷背到炕上。

我爷说:“他的身子轻得像一个枯木墩。只剩一个空壳儿了。我掀开他的衣襟摸了摸他的胸脯,湿漉漉的,像刚打上来的井水一样阴凉。他的身子已经骨瘦如柴了。我这才意识到他一生的精气全耗尽了。我想摸摸他的心跳,但他的双手一直紧捂着胸口儿。这时候他说话了:‘把我的家什拿来。’我喊了声爹。他说:‘快去。快把我的家什拿来,全是好钢啊。’我只得离开他赶紧去大门口收拾散落一地的家什。我看见那些钢钎的刃口儿都闪着银灰色的光。这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多工具竟无一被闲置。此前的许多年里,他的工具一直是放在山里的,他藏在只有自己能找到的某个石缝中,或树洞里。总免不了浸染山里的水气,稍不使用就会生锈。

“我把家什拿到他身边。他把那些家什挨个摆弄一遍说:‘还缺一把小钎子。’我央求着:‘爹?’他却说:‘找去!’我边急着往外走边回头说:‘爹,你等我,等我回来。’他冲我微微点点头。我沿着他每天进山的毛毛道寻到半山腰,看到路旁有一小片被碾压过的凌乱的草丛。那只钢钎就在草丛里。他一定是在这里摔倒了。

“我拿着钢钎跑回家,他接过钢钎说:‘我打了九十九个碾盘。’他的声音很低,我以为听错了,就把耳朵贴到他嘴边问:‘爹,你说啥?九个碾盘?’他又说:‘我打了九十九个碾盘。’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我问他到底多少个?他说九十九个碾盘,但全未开孔。他开不动了,让我把中间的孔开了。我说现在已经通电了,都用机器磨米面,没人用碾盘了,你打那么多碾盘干啥?他说开孔,九十九个碾盘全开孔,开了孔才是成物儿。我说开了也没人要,新社会了,碾盘已变成废物儿了。他瞪着我说,开孔。我说,我在打猪槽,猪槽能卖钱娶媳妇。我都快三十了还打光棍儿呢。他又瞪了我一眼说,开孔。我要打石磙子,石磙子能卖钱娶媳妇呢。他狠狠地瞪着我说,开孔,开孔。我看他很生气就安慰他说,好吧。等我攒钱娶了媳妇就去开孔,反正早开晚开都一样,碾盘已经过时了,没人要了,一个子儿也不值了。他吃力地把手举起来,轻轻地拍在我的脸上。他这是在打我脸呢。他以前从未打过我,但是他已经打不动了,他的手滑下的时候在我脸上划出了五条口子。”

我爷把头伸向我说:“你细看,现在我的左边脸上还有五条疤痕。”接着,我爷又讲道:“随着他那只手的落下,他张开嘴冲我吼道,开孔!说着一口血全喷到了我的脸上。我急着问他碾盘在哪儿,可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就走了。尽管和往常一样,我俩总是说拗劲的话,直到临终也没说到一起去。可他好歹让我赶上了活口儿,少了些遗憾,心里踏实些。”

03

我说,真有九十九个碾盘?会不会是我太爷临终前神志不清在说胡话。我爷说,不会。别听大伙瞎说,说他精神失常了,我看他就是一个心眼儿钻碾盘里去了,其他事儿都正常,他从不说瞎话儿。

我爷说:“给你太爷穿寿衣时,我发现他心口窝儿挂着一对小石磨。坚硬的花岗岩磨盘已被他的身体磨得光滑乌亮,看样子比我年头儿长,到现在百年开外了。这对小石磨我以前听你太爷的师傅刘老石匠说过,但从未见过。我曾向你太爷要过,但他皱着眉凶狠地剜了我一眼说,丢了!吓得我再没敢提这茬儿。听刘老石匠说,他的八个徒弟里数你太爷最呆,不但呆,人长得也丑,脑袋也不开窍儿。岁数不大满脑门的抬头纹,光长脑袋不长个儿,人们都管他叫黄瓜佬儿。不但刘老石匠看不上他,就连其他师兄弟也瞧不起他。他在石场专干最累的苦力活儿,技术活儿根本轮不到他。但是谁也想不到,他却暗自用心,掌握了精湛的石匠手艺。”

我爷的话提起了我的兴致:“有多精湛?”我好奇地问。我爷说,这事儿得从刘老石匠的闺女刘岫岫说起。

“刘老石匠的媳妇生刘岫岫时得了产后病,一直没再生养,病病殃殃地活到刘岫岫十岁这年春天就走了。刘老石匠与媳妇打小就要好,因两人感情深,又担心闺女刘岫岫受委屈就没有再娶。刘岫岫长到十八岁,成了红桦谷最好看的姑娘,在刘老石匠的宠惯下性子极刚烈。红桦谷的大地主朱宝财总想把她纳为二房,几次提亲都被刘岫岫断然拒绝了。但朱宝财仍然不气不恼,逢人就说‘谁叫我稀罕她呢’!

“虽说朱宝财并未胡来,但刘老石匠还是很担心他总有一天会逼婚。刘老石匠想趁着朱宝财还没翻脸,赶紧在几个徒弟中选个上门女婿。这样,刘岫岫的终身既有了着落,自己的石匠手艺也有了继承人,晚年更有了依靠。八个徒弟中刘老石匠最喜欢老实巴交的大徒弟赵震东,赵震东大高个儿,无论人品与长相还有手艺都好。但刘岫岫从未流露过对他有啥不同,她心里究竟咋想的谁也不知道。刘老石匠背地里曾委婉地问过刘岫岫哪个徒弟好。刘岫岫说,除了黄瓜佬儿都挺好。

“这天,刘老石匠让徒弟们用手里打造大石磨的家什每人打造一对小石磨,而且能正常放进粮食,磨出面。在两个时辰内谁做的石磨最小、最快,刘岫岫就嫁给谁。你太爷正在一旁搬大石料,他听到这话就扔掉石料说:‘师傅我也试试。’刘老石匠说:‘你也敢试?’你太爷连连点头。刘老石匠说那好吧。你太爷就从石头堆里捡了根别人不爱用的钢钎和铁锤,找两块石头做了起来。

“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你太爷做的石磨不但最快,而且最小。中间的磨孔一次只能容一粒谷子进入,像杏核儿似的小磨盘,旋转一周,金黄的谷粉就磨出来了。而赵震东做的小磨盘有苹果那么大,其他人做的就更大了。在场的所有人全傻眼了。这时,正赶上刘岫岫来给大伙送饭,她见到这场面顿时哭了,她捂着脸喊:‘我不嫁!我不嫁!’说着就往家跑,你太爷在后面边追边喊:‘媳妇!媳妇!’刘岫岫说:‘黄瓜佬儿,你再过来喊媳妇我就一头撞死。’你太爷说:‘媳妇你别……’还没等你太爷把话说完,刘岫岫就突然朝大石头撞去,你太爷先她一步扑过去挡在石头前,刘岫岫一头撞在了你太爷的裆上。你太爷疼得在地上翻滚,刘岫岫趁机跑回家里。你太爷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见大师兄赵震东死死抱着他不让他走。你太爷说:‘我的蛋已经被撞碎了。这辈子活着也没啥意思了,你敢跟我过不去,我就把钢钎钉进你屁眼儿里。’人们都知道你太爷死心眼儿,爱钻牛角尖,较起真来不要命,赵震东看你太爷红眼睛了,就连忙松手了。你太爷一个人刚迈进刘老石匠家的大门,刘岫岫握着一把牛耳尖刀就从屋子里迎出来了。她用刀尖指着你太爷说:‘你这个黄瓜佬儿咋就赖上我了呢。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你太爷说:‘我做梦都想娶你。我这辈子除了你谁也不娶。’刘岫岫说:‘住嘴。再敢胡说我宰了你。’你太爷说:‘自古石匠石打石(实打实),说一不二。你爹敢不兑现承诺,你家只有死路一条。再没人来找他做活儿,石件一个也卖不出去。’刘岫岫说:‘你非要娶我,你就娶个死尸吧。’你太爷说:‘媳妇,你别死。你死我还活着有啥意思呢。’刘岫岫说:‘想让我不死你就答应不娶我。’你太爷说:‘不能娶你,我活着还有啥意思呢。’刘岫岫说:‘这辈子你别想娶活的。’你太爷说:‘不娶活的还有啥意思呢。’刘岫岫把刀尖对准自己的胸口说:‘少废话,这回你拦不住我了。’你太爷说:‘等等。我不想看着你死。你把刀给我,我先来,我死了你就能改嫁了。’刘岫岫说:‘黄瓜佬儿,你也会耍花招儿?想骗我手里的刀没门儿!’你太爷说:‘我不骗你,要不你再给我找把刀,我先死。’刘岫岫说:‘你想行凶?’你太爷说:‘我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给你看,也叫行凶?’刘岫岫说:‘不行,万一你反悔砍了我爹咋办?’你太爷说:‘你不相信我,就别拿刀了,给我找碗卤水来,我当着你的面一口喝掉,看我对你是不是真心。’

“刘岫岫左手端着满满登登一碗卤水,右手握着尖刀紧顶着自己的胸口。她把卤水放到距你太爷挺远的台阶上说:‘你自己拿去吧。’刘岫岫退到一边看着你太爷走到台阶前端起卤水碗刚沾到嘴边。刘岫岫突然喊:‘别喝!你这个一根筋儿,想死自己上乱坟岗死去。别脏了我家院子。’你太爷端着卤水碗刚走。刘岫岫说:‘站住,想死你自己想法子去,别拿我家的卤水害命。’你太爷说:‘我家没有卤水。’刘岫岫跺着脚说:‘你这个死心眼儿,你连命都能豁出去,就不能放过我?’你太爷说:‘我就想娶你。不能娶你不如死。’说着又把卤水碗端到了嘴边。刘岫岫说:‘别喝!你真想娶我?’你太爷说:‘真想。’刘岫岫说:‘那你先把卤水放下。’你太爷听话地把卤水放回台阶。刘岫岫跑过去一脚把卤水碗踢翻说:‘你穷得叮当三响,拿啥当彩礼娶我。’你太爷举起那对小磨盘说:‘你看这对石磨,一个凹一个凸,凹的是你,凸的是我,咱俩合在一起才是一对儿。有个老谜语说,你肚挨我肚,你肚有我半截物,说的就是这玩意儿。’刘岫岫的脸腾地就红了,她说:‘闭嘴。这算啥狗屁彩礼,糊弄三岁小孩子的破玩意儿。’你太爷说:‘我有的是力气。’刘岫岫说:‘力气顶个屁。你想让我跟你喝西北风呀。’你太爷说:‘我是最好的石匠,我的手艺没人能比。’刘岫岫说:‘我要过地主婆的生活,吃香的喝辣的。’你太爷看了一眼洒在地上的卤水低声说:‘我只有力气和手艺。’刘岫岫说:‘那好吧。你要真心在乎我,就给我做一百个碾盘当彩礼。要不我就一刀捅进去,一了百了,我家的信誉丝毫不受影响,你也永远别想再见到我了。’你太爷看着刀尖已扎进刘岫岫的白布衫,艳红的血从白布衫里洇了出来。你太爷的脑门儿上突然冒出了汗珠子,他说:‘九十九块吧。’刘岫岫不依不饶地说:‘一百块。一块不少。’你太爷瞪着眼睛吼道:‘九十九块,就九十九块。你就这样看不起我?我还不值一个碾盘吗?’刘岫岫说:‘哦,值值,听你的,九十九块。’你太爷说:‘当真?’刘岫岫说:‘当真。’你太爷转身就往院外走。刘岫岫在后面补充道:‘一年,我只等你一年。打不出九十九个碾盘我重新嫁人。’你太爷走出刘老石匠大门口头不回地说:‘我打好九十九个碾盘来娶你,不管你是谁的人。打不出九十九个碾盘之前随你。’刘岫岫扔掉手里的尖刀,趴在地上号啕大哭:‘这个丑八怪,是人是妖呀,咋比五大郎还丑呢。’这时,站在一旁始终没吭声的刘老石匠悄声安慰道:‘岫岫别哭了,放心吧。一个最好的石匠一辈子也做不出九十九个碾盘。’刘岫岫双手抓地哭得更厉害了:‘你懂个啥呀?这个丑鬼他真……唉,他咋就这么难看呢。哪怕有一点儿人样子也行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