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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19年第3期|航宇:路遥的时间(节选)

来源:《当代》2019年第3期 | 航宇  2019年06月13日08:25

路遥的时间(1991年9月—1992年8月)

——献给路遥七十周年诞辰(节选)

 

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鹅,

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

《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是《人生》的主题歌,那优美的旋律通过架设在南坪礼堂楼顶上的高音喇叭,清脆地在县城上空高亢而嘹亮地激荡着。

是啊,还记得30多年前,只有8岁的路遥,跟着他的父亲,一身单薄地行走在清涧石板街道上,满怀忧伤地前往延川。33年后的今天,41岁的路遥带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精神,带着自己沉甸甸的丰硕成果荣归故里,在家乡清涧的大礼堂,要重温自己的经典电影《人生》。

此时,路遥从礼堂里走进去,父老乡亲们自发地站起来,向优秀的儿子、著名作家致以最热烈最长久的雷鸣般掌声。

实事求是地讲,路遥对他的这部作品爱不释手,他究竟看了多少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现在,坐在家乡大礼堂中心位置的路遥,再次陶醉在电影主题歌优美的旋律中。忽然间,《人生》中的高加林、巧珍、德顺爷爷、黄亚萍还有李向南……这些跟他同甘共苦的小说里的人物,又一次鲜活地出现在他面前……

像当年一样,清涧南坪礼堂里再一次掀起观看《人生》电影的热潮。而不同的是,这部影响了无数年轻人奋斗不息的经典作品的创作者路遥,端坐在他们中间。

这是不是一种巧合呢?同样是在秋天,第一次在1984年,《人生》电影刚刚在全国上映,就在这个礼堂里,观看《人生》电影的人群蜂拥不绝,常常是一场刚结束,下一场又紧张地开始,一场接一场,场场爆满。

现在是1991年,同样是在当年的大礼堂,虽然相隔7年之久,然而火爆的场面丝毫不减当年。

在清涧县城的大街小巷,这几天人们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晓得吗?写小说《人生》的路遥回来了。

在这之前,清涧很多人不知道路遥是干什么的,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人?是清涧还是延川,清涧也没多少人提起过跟路遥熟悉或者某个人跟他一块上过学。可是,一提起电影《人生》,对主人公——高加林和刘巧珍,那绝对是刻骨铭心。

在乡亲们的眼里,高加林毫无疑问地被贴上了“卖良心”的标签,遭到人们的谩骂和诅咒;而对于刘巧珍,人们的评价就跟对高加林有很大的不同了,对她抱有极大的同情心,觉得她是一个纯朴善良、模样俊俏、心灵手巧、一片痴情的好姑娘。然而这样的好姑娘,却好心没有好报,让人看了十分心痛。

其实,路遥根本不知道,乡亲们看了他的《人生》电影,对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不知骂了多少回,甚至骂得他狗血淋头的同时,也没少骂写这个爱情故事的作家路遥,骂他的心绝对是让狗吃了,怎么就没有一点人情味,把巧珍这么好的姑娘写得那么可怜。作家怎么就这样坏呢?到底会不会编故事?怎不叫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吃一包老鼠药死了算㞗了呢?为甚不让两个人相亲相爱好好在一起呢?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安排了这样一个让人心里那么难受的结局,听一听陕北民歌里是怎么深情表达的:

一对对鸳鸯水上漂,

人家都说咱们两个好,

你要是有那心事咱就慢慢交,

你没有那心事就拉倒。

你说拉倒就拉倒,

世上好人有那多少,

你要是有那良心咱就一辈辈好,

你卖了那良心叫鸦雀雀掏。

你对我好来我知道,

就像那老羊疼羊羔,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我忘了那娘老子也忘不了你。

想你想成泪人人,

抽签算卦问神神,

山在水在人常在,

咱两人啥时候把天地拜。

在陕北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老百姓对那些卖良心的人绝对是深恶痛绝,只要是谁敢卖了良心,那一定是要遭人骂的。不管是谁,不管是干什么的,不仅这个人会遭到众人的鄙视,就是家里所有的人都会让人看不起。

当然,路遥并不知道他的《人生》在普通老百姓中所产生的影响,要知道陕北老百姓在看了他的《人生》电影,不断诅咒高加林不是一种东西的同时,也毫不例外地要把他也美美骂上一顿。

这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

我曾在陕西作协那间房子里,看见路遥十分高兴的时候,我就开玩笑地给他说,你的名气很大,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然而恐怕你以后再不敢回陕北了,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路遥惊讶地看着我问,是什么原因?

我笑着给他说,估计你不知道,你只知道埋头写你的小说,当然不知道这些!其实,有好多耿直的陕北人已经对你非常不满了。我可以这样告诉你,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怎么了,主要是看了你的《人生》电影,他们心里就对你产生了很大的看法。有好多陕北老百姓为巧珍鸣不平,也不知替她哭了多少鼻子。当然,别的地方有没有这样的情况,我不敢给你瞎说,可在陕北有好多人看了《人生》,不断地议论你的长长短短,这些我确实知道一些,他们把《人生》中的巧珍的爱情悲剧,全归到了你一个人身上,说是你硬把刘巧珍和高加林的婚姻给日弄成这样。

路遥笑着问我,真有这样的事情?

我说,当然是真的,我又不敢哄你,你根本听不到这些,你是著名作家,名气越来越大,就是有人听到也不敢在你面前说,害怕你不高兴。而我一直在基层工作,接触的都是普通老百姓,那时我也不认识你,跟你扯不上一点关系,能听到一些真实情况。其实,他们也不是真心实意要骂你,是骂那个卖良心的高加林。当然,也有老百姓说写这个故事的人就不是什么好鸟,比高加林还喜新厌旧,不然怎么能知道高加林这么坏,肯定自己有这样的亲身感受。

那时候,路遥还不知道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可他听我这么一说,把牙龇了几龇,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

事实上,自己的作品能够让普通老百姓关注,那也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情。

我继续给他说,你根本听不到这些。那时我在清涧县店则沟乡政府工作,距县城有50公里的路程,虽然文化落后,交通闭塞,可是县城里的人在乡政府工作的不少,经常可以得到县城里一些信息。

有天下午,乡政府的干部们正在院子里吃晚饭的时候,武装干部惠小平坐着顺车从县城回到乡政府,他从城里带回一个消息,说清涧大礼堂里正放一部名为《人生》的电影,那场面异常火爆,一票难求。据说电影里好多镜头取自陕北的榆林、绥德、米脂、清涧一带,在下二十里铺老沟里的小桥上,就有高加林和刘巧珍谈恋爱的几个镜头,场面亲切而震撼,在礼堂的售票窗口根本买不到一张电影票,想要看《人生》,必须一个乡一个乡地预定,这个《人生》电影绝对值得一看,不看会后悔一辈子。

惠小平这么一说,一下就把乡政府院子里正吃饭的人情绪给调动起来了,特别是那些年轻人,一个个热血沸腾,晚饭也不想吃,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院子里的惠小平,觉得人家是见过世面的城里人,知道的事情就比我们多,说不定他已经在城里把《人生》电影看过了。

说实在的,我和其他年轻人,早已经坐不住了。

当然,那时城里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乡政府的娱乐活动就更少了,我工作的那个乡政府,一个月能看一场电影也是比较奢侈的事情,看的也是不知放过多少遍的老电影,好一点的电影根本轮不到。因此乡政府里的年轻人一听县城礼堂放《人生》电影,还打问到别的乡政府已经组织干部们观看了,缠着乡政府领导也组织大家去看一场。据说,乡政府为预定《人生》电影,还是费了一番周折,通过一些关系,才预定到晚上十一点的电影。尽管时间有些晚,但人人都很兴奋,一吃完晚饭,就坐着乡政府唯一的一辆大卡车,跑了上百里的路,就为看一场《人生》电影。

这是我告诉路遥当时《人生》电影在清涧县城放映时的真实情景。

客观地说,那时人们对路遥还没什么印象,也不知他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作家,甚至他是哪里人也不是很清楚,关键是对《人生》电影感兴趣。

那天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一帮子人坐着大卡车赶到了县城,因为前一场电影还没结束,后一场的观众进不去,全部在礼堂外边排队等候,等到看完电影,已经是半夜了,大家再坐车返回乡政府。

尽管夜很深,但大家仍然处于激动和兴奋状态。然而,就在我们坐着大卡车回乡政府的路上,我听见有人在车上骂你,说是《人生》这个电影是有一个叫路遥的清涧人写的,写的是绝对好着哩,就是没把刘巧珍姑娘写好,这个人一定有问题,你看把人家巧珍可怜的,搞得我哭了一鼻子又一鼻子,你说作家怎就坏成这样,不能把事情弄好一点,让人看了心里顺畅一些,我不光想骂那个卖良心高加林,还想骂那个作家路遥……

路遥听我说的这些,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笑。

我说,现在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清涧县文化局的局长白生川,他曾是我的顶头上司,有次我回到清涧见到了他,他专门请我和文管所的贺阿龙在他家吃了一顿饭。在饭桌上,我不知他是跟我开玩笑还是发自内心地对我说,你跟路遥在一起,见面的机会多,你给他捎一句话,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再别那样糟蹋我了,我把他的小说《平凡的世界》认真地看了几遍,小说确实是一部好小说,就是有一点实在不好,让我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路遥笑了笑问我,我的小说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说,你问的这个问题,我也问过白生川,他说你在《平凡的世界》小说里写石圪节公社书记白明川,其实写的就是他。

路遥突然来了兴致,急切地问我,他怎么能说我写的白明川就是他,而不是别人呢?他有什么根据?

我说,这个问题,我也这样问他了。

路遥问,那他怎给你说的?

我说,白生川说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绝对不是胡言乱语,有事实根据。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因为你在《平凡的世界》里描写的那些事情,时间和时代背景,完全跟他在石嘴驿公社当书记时一模一样,因此《平凡的世界》小说里那个白明川,就是我白生川的生活原型。

白生川还给我说,石嘴驿公社是你的家乡,他认为你对石嘴驿公社的事比较了解,所以你就把那些事有些夸张地写到《平凡的世界》里了。

路遥一听,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那么,白生川到底是不是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石圪节公社书记白明川的生活原型,我搞不清楚,恐怕只有他俩心里明白。

说到这里,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想转换一个话题。然而路遥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他笑了一阵又问我,白生川还给你说什么了?

我说,白生川有些埋怨地告诉我,你看路遥,实在有些不像话,都是一个县的人,怎能这样?基本上连名字都没有变一下,让谁看都认为他描写的白明川就是我白生川,只一字之差。其实,我在石嘴驿公社当书记的时候,虽然当得不是很好,也不像他写得那么糟糕。

路遥笑着说,看来白生川对号入座了?

我说,绝对是这样。他还给我说,别人看《平凡的世界》是欢欣鼓舞,而我看《平凡的世界》,连头也抬不起来,好多人说我就是小说《平凡的世界》里的那个白明川。唉,我是一满没法活人了。

路遥说,哎呀,白生川是误会我了,我对他确实不了解。今天你不给我说这些,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我给路遥说,其实,白生川说是这样说,可我感觉到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能让你把他写进小说,那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哪怕是你小说里的一个反面人物,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个找你麻烦。他只是在我面前说一说,意思是想让你注意一下他这个人。

那么,到底是不是这一回事呢?

现在,路遥回到了清涧,不仅要跟家乡的父老乡亲一起观看由他改编的电影《人生》,还要为家乡的文学爱好者做一场报告,曾担任县文化局局长的白生川,当然也在其中。

事实上,说是路遥给清涧文学爱好者做报告,实际上清涧县的文学爱好者寥寥无几,或者说在这样的小县城里,爱好文学的人并不是很多。因此在大礼堂里,听路遥报告的人里面倒是机关干部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尽管好多人不知道文学是啥玩意,但他们都想凑这样的热闹,目的是想目睹著名作家路遥的风采。

其实,说是清涧大礼堂,实际容纳不了多少人,最多也就容纳二三百人的样子。可是这个报告与往常完全不同,不是领导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地念别人替他写的稿子,好多人不爱听,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而路遥的这个报告,是以作家的角度讲他的创作体会,或者是他的人生故事,因此场面就大不一样了。

路遥优美动听的语言,真情实感的心境,苦难的人生经历,创作的无比艰辛,一下就把家乡人民的心紧紧地抓在一起。乡亲们知道,一个成功的作家,不仅有他光鲜亮丽的一面,同时也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因此无论是机关干部,还是普通百姓,都想去听他的报告。

其实,清涧县城人并不多,然而这样的小县城,谁还不认识谁?考虑到秩序和安全,在路遥做报告前,就已经给有关单位发了票。那么有票的人,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大礼堂,没票的人怎么办?他们也要进去,一下就把清涧大礼堂围得严严实实,维持秩序的公安人员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济于事。

面对这样有些混乱的场面,县委和政府办公室的领导沟通商量了一下,觉得大家听作家的一次报告也不容易,干脆把大礼堂的门全部打开,让礼堂所有的走道都站满人,尽量满足群众的愿望。虽然这样做存在一定的安全风险,但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这次路遥回清涧,一共作了两场精彩的报告。一场在清涧大礼堂,另一场在清涧中学,绝对是场场爆满,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前所未有。

路遥在清涧县大礼堂做的这场报告,我陪着尤书记坐在礼堂第一排的位置。在一排前,也挤满了听路遥报告的群众。

现在,这些群众也不管是不是把县委书记的视线给挡住了,统统拥挤在主席台下边的走道,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主席台上的路遥。显然,他们顾不得考虑这样做文明不文明,文明在这时候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作者简介:

航宇,1964年出生于陕西清涧,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宣传中心。著有散文报告文学集《你说黄河几道道弯》、中篇小说集《他妈的,男人!》、长篇纪实文学《路遥在最后的日子》、散文报告文学集《永远的路遥》、长篇小说《生命河》《市长不在家》《新县长》《麻六的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