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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3期|清寒:倾斜

来源:《长城》2019年第3期 | 清寒  2019年06月11日09:23

1

从学校到家,整段路呈L形。出校门向南,通过一个小十字路口,继续向南,在第二个十字路口折向东行,直走两百米,路北就是春江小区。粗略估计,这段路步行需时七分钟。只是粗略估计,因为步速是个可变量,弹性因人而异。女孩罗萝就弹性地将这段路走成三十、五十、一百分钟,甚至更长。

小美坐在文具店门口的款台里,胳膊伸得老远。刚擦过甲油的指甲泛着宝蓝色的光。小美盯着一手的蓝光招呼:“进来看,进来看,上好东西了。”

三年级的罗萝对于商品品质有相当丰富的鉴别经验。产地、厂商、成分、使用方法、注意事项、生产许可证号、生产日期、保质期……这些概念罗萝耳熟能详。妈妈为熊熊、小得、Q、阿达购买食品、玩具、衣服、卧具等等时特别注意这些细节,而且还不止注意这些细节。好比一件衣服,在产地、厂商、生产许可证及合体与否这些基础指标之上,妈妈对色彩搭配、舒适度、品牌效应等方面有更高的要求。精益求精!没什么比这个成语更能说明妈妈挑选商品持有的态度了。所以,小美嘴里的“好东西”在罗萝这里是要大打折扣的,可罗萝还是跟着同学们挤了进去。

沉寂了一个下午的文具店顿时成了蜂窝。拥挤时不时导致小型争吵。罗萝喜欢这样的气氛,兴之所至,还要帮腔,唯恐天下不乱似的。

促成蜂窝效应的一个原因是孩子们的好奇心,促成蜂窝效应的另一个原因是,孩子们要按时按点回家。所以蜂窝效应来如电闪去如疾风,不多会儿,文具店从蜂窝变回空巢。

罗萝孤单单站在文具店里,神情茫然。对这个小丫头的古怪习惯,小美习以为常。小美知道,小丫头每天一准凑热闹挤进来。别的孩子抢着买东西付钱,小丫头不抢不急,专门享受被挤。不过离开时,小丫头总要买点什么,除外老师要求的教辅书,小丫头对其余商品心不在焉。一支笔芯、一块橡皮、一张贴画、一根手绳……小丫头潦草地踅摸货架,踅摸到什么拿什么。小美看不出小丫头对那些东西有兴趣,但小丫头总会买走那些她没兴趣的东西,唯恐白享受被挤似的。果然,小丫头拿了支笔芯,跟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样。小美觉得小丫头日积月累的笔芯够租个柜台售卖了。

“哎!”小美招呼。

听到招呼,罗萝兴奋地侧脸问:“叫我么?”

小美的目光仍停在宝蓝色指甲上,说:“光给钱,不拿东西啊?”

“哦。”罗萝答应,透着失望,转回来,抓起笔芯,胡乱塞进书包,人顺势趴到柜台上。

小美不抬眼地问:“看什么看啊?”

“你的指甲……”

“嗯?”小美盯着指甲的眼睛瞪大一圈,等待评价。

罗萝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小美甲油的颜色,却说:“真漂亮。”

“是吗?”小美将眼睛和指甲间的距离拉得更远。

罗萝使劲点头,希望引起小美的注意,而小美的注意力全在指甲上。端详一阵后,小美摇头说:“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看。不好看。丑死了!洗甲水呢?”小美懊恼地钻到柜台底下,找起洗甲水来。

罗萝又站了一会儿,确信小美真的没时间说话,扫兴地走出了文具店。

杨树、槐树、梧桐翠展展的叶子随风摇曳,阳光被切割成万花筒。罗萝仰着脑袋,眯起眼睛,看得入了迷。

“嗨!罗萝,看什么呢?”

“阳光。”罗萝指着高处,对从她身边走过的圆脸女孩说。

“阳光?”圆脸女孩嗤笑地说“奇葩”,绕过罗萝向前走。

“你想玩一会儿吗?”罗萝大声问。

“不想。”

罗萝撸了撸滑到胳膊上的书包背带,追上去:“我们小区有很多健身器材,走步机、单杠、双杠、吊环……”

罗萝知道圆脸女孩住在很老的住宅区,除了垃圾箱,什么户外设施都没有。

但圆脸女孩不为所动,说:“学校都有,早玩腻了。”

“还有秋千。学校没秋千。”

圆脸女孩头也不回地说:“那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没玩过。”

“那个秋千棒极了。座椅那样的。”罗萝追着圆脸女孩,“我可以从家里拿几个垫子,我们就能把它改造成沙发。沙发一样的秋千,怎么样?”

圆脸女孩停住。罗萝来不及收脚,撞在圆脸女孩身上。

“现在几点?”

罗萝含糊地说:“大概三点四十吧。”

“不可能,我们搞值日肯定用了不止十分钟。你的手机呢?”

罗萝磨蹭着掏手机,潦草一看,说:“四十多点。”

“多多少?”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圆脸女孩凑过头,“啊?都三点五十九,不,四点了。还是算了。”

“只玩一会儿。”

“不行,来不及了。回家晚了我妈会……”圆脸女孩两手贴着面颊,勾成虎爪,气势汹汹“嗷——”一声,放下手,朝前走去。

“你妈不是六点半才到家吗?”

“我奶奶会打小报告的。”

2

阳光没意思了。罗萝收回下巴,揉揉发酸的眼睛,转圈往四外瞧。

路东,自正对校门的位置起,往北是水泵厂宿舍区的围墙,往南依次是康乐药房、大发五金、豆豆彩棉、十字路口、飘剪美发、肯德汉堡、吴胖子烟酒回收、Three color高档时装——被北边的吴胖子烟酒回收和南边街拐角的露天烧烤摊夹在当中。

罗萝觉得“Three color”和“高档时装”几个字放在一起的样子很搞笑。高档之下,一些人挤在店里抢十几二十块一条的裤子更搞笑。罗萝曾经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过时装店的小老板大棒。大棒不以为然。楼上楼下住着许多年,大棒只当罗萝是他从小逗着玩儿的小屁孩。小屁孩的话不讨喜,也不必计较。后来,大棒翻脸了。原因是小屁孩不再是昔日的小屁孩,小学生罗萝有了自己对好坏的判断。不光有,她还将判断慷慨地散播进了买主的耳朵。面料糟、手工粗、裁剪差……句句扎心。大棒心里说,十几二十块的东西可不就这样,买主心里难道不清楚?只不过你不说我不说,低廉包罗的一切“短”也就稀里马虎晃过去了。现在可好,被个小屁孩就地戳穿,碍于面子,谁还好意思买?大棒吐出一连串“去去去”,剥夺了罗萝进入“Three color”的权利。哪怕隔着街,罗萝也能看到大棒的眼白。

路西,由南向北依次是小鸭鞋宝、老崔鲜肉、“36524”便利店、好快来复印、五羊蛋糕、路口、电信营业厅、国旅旅游和校门口的小美文具。

这些小店哪家挨哪家,罗萝闭着眼睛都能说得一清二楚。她是这些小店的常客,认识小店里的每个人。小店里的人也都认识罗萝,至少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对女孩罗萝充满好奇,尤其是像大发五金、吴胖子烟酒回收、电信营业厅、国旅旅游这类店里的人,实在琢磨不出当初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进到他们店里干什么。开始的时候,只要忙得过来,店里的人很乐意同罗萝聊上一聊。当罗萝的来意经时间检验,并得到最终确认后,就没人再跟罗萝聊天了,哪怕闲得无所事事。除了老崔。

罗萝此刻正站在老崔鲜肉门前,隐约听到轻微的呼噜声。

3

生意清冷的点,老崔通常躺在那张黑得发亮的竹躺椅上睡大觉。苍蝇们嗡嗡嗡登堂入室,老崔兢兢业业地打呼噜。老崔的呼噜震天响,能打出一条街。苍蝇们几经试探得出此处不设防的结论,从容降落,自由热烈地在肉上叮来叮去。

“别说苍蝇,手雷都炸不醒的肉疙瘩。”大家这样评价老崔。被苍蝇叮过的肉,落了买不得的恶名。奇异的是,无论前一刻呼噜打到哪儿,只要罗萝脚到“36524”便利店,老崔的呼噜咔一下就停了,比踩刹还灵。老崔松垮的眼皮像通了电,吧嗒吧嗒起落自如,连瞳仁里的白翳也仿佛被风吹薄了。一只铁马扎被安置在躺椅边,那是罗萝的“宝座”。罗萝一冒头,老崔的大巴掌磕头虫似的招呼。等罗萝坐上“宝座”,老崔便打开话匣子,问东问西,问长问短。

罗萝万分珍爱这样的日子。她很认真地回答老崔的问题,以便给老崔留个好印象。但罗萝又担心老崔问完问题后,跟其他人一样不再和她聊天,门也不再向她敞开。罗萝努力放慢回答的速度,尽可能延长让她万分珍爱的日子。罗萝想到个办法,就是在说话间隙“插播”各种笑,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老崔的反应超出罗萝的预想。对于罗萝毫无来头的笑,他既没表露嫌弃也没发出质疑,反倒跟罗萝一块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本来没什么好笑的,笑着笑着真的好笑起来。俩人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老崔的问题问完了,罗萝担心的事并没发生。老崔开始说自己的事,老伴儿得了个什么什么病走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闺女、儿子因为什么什么原因在外地成了家立了业。老崔说的好多话罗萝不大懂,有一点罗萝听懂了,就是老崔是个光杆司令。“没事,没事。”老崔最后说,像是安慰罗萝,又像安慰自己。

老崔说完自己的事,罗萝当起了军师,给老崔出谋划策。罗萝的第一条谋划是给肉铺来个彻彻底底的大扫除,扫墙、拖地、擦玻璃、清理案板刀具电子秤。罗萝像班主任乔老师那样,要求每项任务务必按争当卫生标兵班的标准执行。罗萝乐于策划,更热衷行动。老崔愣神儿的当儿,罗萝已经开干了。老崔跟在罗萝屁股后面,开始是笨拙模仿,后来竟干得有鼻子有眼了。大扫除结束,老崔虚着两只脚,哪儿哪儿都舍不得踩。嘴里叨叨:“哎?眼睛见好。瞧东西清楚了呢。”

罗萝的第二条谋划是让老崔改头换面。洗脸、理发、刮胡子,这几样事街对面的飘剪美发就能搞定。老崔跟罗萝商量,要不要这么麻烦?罗萝斩钉截铁地说,要!老崔就乖乖去了“飘剪”。从“飘剪”出来的老崔,半低着脑袋,颠着碎步,一路小跑回肉铺。老崔刚才被“飘剪”镜子里的陌生脑袋唬得脸红心跳。这要撞上熟人……怎么能不撞上?屁大的地方。可老崔颠了半条街愣是没人跟他搭话。躲进店的老崔,喘着粗气,扒门往外看。

罗萝放下作业本,来到老崔身后,用指尖勾勾老崔的背,问:“什么情况?被特务盯上啦?”老崔哼一声说:“他们也得有那个本事。”罗萝转到老崔侧面,打量着老崔说:“哎妈呀!完全认不出了。”老崔摸着下巴,说:“是吗?难怪。”罗萝夸赞:“不错,不错。”老崔不好意思起来:“什……什……什么不错?”罗萝说:“形象不错。”老崔嘿嘿笑了。罗萝围着老崔转了一圈说:“还差点事。”老崔紧张地问:“你个小鬼头又打什么鬼主意?”罗萝说:“衣服。再换换衣服。”老崔说:“夏天只身上这件背心。”罗萝想想说:“包在我身上。”“你可不能偷偷拿大人的钱。听没?听没?”老崔连连叮嘱。罗萝不搭腔,收拾好书包,一溜烟跑掉了。

第二天放学,罗萝从书包找出好几件亮色T恤。老崔问罗萝哪来的,罗萝让老崔别管,只管穿。老崔沉下脸。老崔还从没跟罗萝沉过脸。罗萝赶紧翻开领口、袖边,让老崔看清楚,都是磨过的旧衣服。老崔将信将疑。他问过罗萝一火车问题,知道罗萝是独生女,罗萝爸又高又壮,罗萝妈只爱穿裙子。老崔甚至见过罗萝爸罗萝妈本人。有一次,罗萝指着各自带着两条狗走远的背影,对老崔说“喏”,而后泄气地垂下眼睑。老崔非常确定T恤非罗萝爸和罗萝妈所有。那又会是谁的呢?

罗萝盯着发怔的老崔问是不是嫌旧,老崔摆手。老崔怎么可能嫌旧。所谓“磨过”,不加十二分仔细完全看不出,新度没九成也有八成。T恤的面料更好过老崔身上穿着的背心千百倍。老崔甚至认出了领标,万达商城橱窗里,那几个摆出运动造型的塑料“初中生”穿的就是这个牌子。诱惑这么大,老崔暂时收起将信将疑,脱掉油得打滑、颜色难辨的背心,套上一件亮蓝T恤,人顿时年轻了十好几岁。

再一条谋划是在案板上头挂小风扇。哪怕老崔睡得四仰八叉,“飓风”也能阻止苍蝇们的降落。杜绝了苍蝇的侵犯,肉的成色跟之前大不相同。

笑惯了的老崔卖肉的时候,脸褶子里夹着笑,说出去的话兜着笑,卖出去的肉挂着喜气。买肉的人沾了喜气,离开时浑身轻快。

大家开始夸老崔家的肉了。一来二去,老崔鲜肉的生意越来越火。老崔卖肉,罗萝写作业。不管谁先抬眼,另一个总能感应到。俩人一对上眼,立刻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起来。买肉的人也跟着欢喜。不认识老崔和罗萝的人说,爷孙俩真亲。认识老崔和罗萝的人说,真像亲爷孙俩。

后来一天,老崔躺在黑得发亮的竹躺椅上,既没朝罗萝挥大巴掌,也没打呼噜。罗萝站在门口叫:“老崔。”老崔纹丝不动。一只苍蝇立在老崔的眼皮上,悠闲地搓前腿。

罗萝坐在老崔身边,使劲拧屁股。铁马扎嘎吱作响。老崔仿佛长了假耳朵,不为所动。倒是苍蝇被吓飞了,围着老崔盘旋了好一阵,才又落下,继续搓前腿。五点过后,罗萝不断地说:“老崔,有人来买肉了。老崔,有人来买肉了。”老崔不动弹。买肉的悻悻而去。直到罗萝的声音变成抽噎,买肉的人才发现事情不对头。

4

罗萝的耳朵从稍息状态进入立正状态,竖得直直的。真是呼噜声。

罗萝跨上台阶,拍门喊:“老崔,老崔。”

老崔没被拍出来,拍出了“36524”的小米和小鸭鞋宝的巫阿姨。小米探出舌尖,沿嘴唇转了一圈,犹豫犹豫,又缩进嘴巴。

巫阿姨嗑净满把瓜子,拍拍巴掌,走过去,摸摸罗萝的脑门说:“咦?”

罗萝说:“我没发烧。老崔在里面。”

巫阿姨竖起一根指头,说:“老崔在天上呐。忘了?”

“我听见老崔打呼噜了。”

巫阿姨转脸看小米。小米用眼神做了回答。巫阿姨越发有把握地对罗萝说:“哪有!”

罗萝说:“真的。”

巫阿姨把耳朵贴到门上,示意罗萝也把耳朵贴到门上。罗萝依样做了。

巫阿姨问:“有吗?”

罗萝说:“刚才有。”

巫阿姨再次跟小米交换眼神时被罗萝发现了,罗萝着急地说:“真的。”

巫阿姨抬巴掌在耳朵边扇着风说:“这天,能把人热傻喽。”

小米马上说:“罗萝,你不想吃‘雪人’吗?”

罗萝气馁地踅进“36524”,买了支“雪人”。罗萝想跟小米说会儿话,而这时候的小米忙着在手机上翻飞两根拇指。罗萝叫了几声“姐姐”,小米都没听到。

“再买支‘雪人’。”罗萝说。

小米听到了,扎着脑袋说:“自己拿。钱放盒里。”

“什么的好吃?”

“都行。”

“有新口味吗?”

“自己找。”

罗萝拉开冰柜的门,扒拉扒拉说:“找不到。”

“再找。”

“还是找不到。”

“嗯。”

“你不能帮我找吗?”

小米不说话,人也没动。

罗萝关上冰柜门,凑到小米跟前,问:“小米姐姐,你在跟男朋友聊天吗?”

“不是。”

“那跟谁聊呢?”

“没谁。”

“没谁是谁?”

“你可真麻烦。”小米调转了下姿势,手机屏转出罗萝的视线。小米和罗萝面对面了,但手机背和八根手指将小米完全挡在罗萝视线外。罗萝离开“36524”时又拿了支“雪人”,像以前那样,把钱放进盒子。

“我走了。”罗萝这么说的时候,满心期待小米说点什么,尽管罗萝知道这种事绝不会发生。

罗萝坐在老崔鲜肉门前的台阶上,右手拿“雪人”,左手掌指关节打弯,衬在“雪人”背后充当躺椅,心里替老崔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过了一会儿,“雪人”巧克力色的圆眼睛耷拉了眼角,巧克力色的帽子耷拉了帽檐。又过了一会儿,整个“雪人”都耷拉了,一滴一滴落进左手心,又透过指缝落在石阶上。罗萝心里的呼噜声越来越低,渐渐地,消失在那片面目全非的淡褐色斑迹里。

5

罗萝终于走进了小区。小区里几乎没什么人。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在吃晚饭。

罗萝把书包丢在地上,坐上了秋千。蹬一下地,勾一会儿脚。再蹬一下地,再勾一会儿脚。她的脖子,随着脚丫的蹬、勾,配合以仰、收。罗萝尽量让这个游戏显得妙趣横生,难度却非常之大。

除了坐着,站着、躺着、趴着、倒挂、胡摇乱晃、打拧转圈,罗萝早就玩儿了个遍。至于用靠垫将秋千改造成沙发,更是很久以前就付诸了实施。罗萝对秋千的改造远不止这么简单。她给秋千绑小辫,扎蝴蝶结,描眉毛,画眼睛,涂口红,粘胡子,披纱巾,铺花垫草,安装翅膀、轮子和方向盘……后来罗萝叫秋千熊熊、Q、小得、阿达,像在家里叫熊熊、Q、小得、阿达那样,跟它分享苹果、饼干、牛奶、巧克力、火腿、鸭肠、鹅肝、肉脯……“不!不!走开走开。”有一天罗萝在秋千上睡着了,醒来时突然对着秋千喊,并跳到地上,狠踢了秋千一脚。罗萝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大跳,飞也似的跑开。那以后,罗萝很长时间不敢靠近秋千。她远远地看它,耳边总响起委屈的呜呜声。

“我不是坏小孩。”罗萝冷不丁对老崔说。老崔答:“那是。”罗萝问:“你真这么觉得?”“骗你是小狗。不,”老崔赶紧纠正说,“是小猪!”“你不用非改成小猪。”罗萝泄气地拄着下巴。“小猪,小猪。还是小猪好。”老崔又问,“谁说你是坏小孩?告诉我,我找他去。”罗萝没说话。老崔说:“嗯?”罗萝的嘴张了张,又闭上了。老崔说:“哎!”罗萝支吾:“我……踢了秋千。”老崔问:“踢坏啦?”罗萝说:“没有。”“那……”罗萝说:“我叫它熊熊、Q、小得、阿达来着。”“哦……”老崔想了想说,“这样,你叫它老崔。叫老崔就好啦。”“真的?”罗萝问。“保准!”老崔说得很肯定。后来罗萝试着走到秋千跟前,小声叫“老崔”。果然,委屈的呜呜声消失了,罗萝听到了老崔的嘻嘻、哈哈、咯咯、嘿嘿、呵呵。罗萝准备告诉老崔这件事的那天,苍蝇抢先一步站在老崔的眼皮上搓起了前腿。

此刻,罗萝仰着下巴说:“老崔,我刚才听见你打呼噜了。你在天上睡得好吗?”

“不好。”

听到回答,罗萝勾着的脚丫钉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暗下来的天,像颠覆的海洋,又广大又深远。罗萝问:“老崔,你升到海底去了?”

“升到海底去了。”有人说。

罗萝惊异地收回下巴,看到说话的人。站在地上,不是天上。而且,他竟然没有质疑海怎么会升到天上去。

“佳木哥哥。”罗萝小声叫。

6

罗萝从没当面叫过佳木“哥哥”,也没在背地叫过。这个被无数形容词环绕的名字,从大人们的嘴里吐出来,喂进孩子们的耳朵,成了神一般的存在。找不到以一当十的前缀已经够不像话了,还敢添“哥哥”这条小尾巴?好吧,既然叫哥哥,说说成绩吧,是不是跟哥哥一样参加过无数回竞赛,得过无数个奖?是不是跟哥哥一样科科出彩,门门满分?是不是跟哥哥一样以金光闪闪的名次考入重点高中?是不是……是不是……这样的比较太可怕了。孩子们偷偷删除叫过佳木“哥哥”的幼年记忆,尽可能和佳木拉开距离,因为跟佳木同时落入大人的视野意味着危险。

佳木的未来毫无悬念,如果世间没有一条叫巴尔的米格鲁。

事情发生的时候,佳木爸正骑着电摩载佳木回家。从早到晚忙于活动大脑、无暇活动肢体的佳木理所当然不会骑自行车,每天由佳木爸接送。为了争取更多的学习时间,佳木爸的电摩骑出了赛车手的气势。晚上十点十二分,他分毫不差地载佳木进小区。同一时刻,所有逗留在外的人会不约而同让出主道,以便佳木爸继续分毫不差地载佳木抵达7号楼2单元楼门前,也就是佳木家的楼下。这是一段全世界最安全的路,佳木爸从不需要考虑减速。

巴尔的出现猝不及防,不偏不倚立在路当中。佳木爸紧急打把,电摩倾斜着,摩擦出宽大、悲壮的弧线,勇猛地撞向电线杆。佳木爸和佳木连人带车翻倒在地。逃过了正面撞击的巴尔,也被倾斜的电摩前轮铲了个跟头。

从地上慢慢爬起来的佳木爸像极了一头愤怒的雄狮,大吼:“谁家的狗?!”全世界鸦雀无声。“谁家的狗?!”佳木爸再吼,世界回复他的仍旧是鸦雀无声。“好好好。”佳木爸连叫三声好,瞪着与“好”风马牛不相及的血红眼睛说,“没主是吧?等着……”血红的眼睛飞快地为佳木爸相中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佳木爸抄起它,带着风声举过头顶,“砸死你个狗东西!”这时,刚刚成为春江小区业主的小吴姑娘从震惊中回过神,“嗷”一嗓子冲到巴尔前面:“你砸一个试试!敢伤我儿子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小吴姑娘还没结婚,还没有亲自生过孩子,但她表现得跟任何一位母亲都不相上下。被其他父子父女母子母女奉为神一样存在的佳木,对小吴姑娘和巴尔这对母子来说轻如鸿毛。

佳木爸和小吴姑娘之间展开激烈的唇枪舌战,以至佳木痛苦的呻吟完全被淹没掉了。

佳木的小腿骨摔断了。小区所有大人都见过那张可怕的X线片。孩子们看不懂X线片,不过他们看到了佳木。佳木小腿上的雪白石膏比X线片更具震撼力,更能说明问题。

小吴姑娘拒绝赔偿,因为巴尔也受了伤,也轻微骨折。得益于四腿着地,巴尔才没像佳木那样拄拐。小吴姑娘声称要不是看在佳木断腿的份上,早追究佳木爸的责任了。佳木爸十分生气,指责一条破狗怎么能跟佳木比。小吴姑娘也生气了,甚至比佳木爸的火气还大。她警告佳木爸别左一条破狗右一条破狗的,巴尔是有名字、有狗格、有她这个妈的。佳木爸再出言不逊,休怪她翻脸无情。

佳木爸不再跟小吴姑娘废话,直接将小吴姑娘告上了法庭。法院最终判决佳木一方胜诉,但据说审理的过程一点不轻松。这起民事纠纷没有因为巴尔是条狗变得简单,反倒因为巴尔的特殊身份变得比人事纠纷更复杂。胜诉并非胜在巴尔是条“破狗”。小吴姑娘给巴尔办理了狗证,巴尔具备法律认可的合法身份,享受相应的合法权利。作为巴尔的所有者,小吴姑娘确实有权为巴尔的伤向佳木爸索赔。小吴姑娘的败,败在没拴绳,没按规定牵引宠物犬只。

胜诉的佳木爸,脸拉得越发长。赔偿数额远低于佳木爸的诉求,真是够糟的。当然跟佳木的骨折比,这还不算糟。其实骨折也还不算最糟,最糟的是佳木不再是佳木了。佳木不肯上学,也不肯在家自学,他整天拄着拐在小区晃荡。按时间推算,他的腿骨早该愈合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一分不长,一分不短,可佳木一直拄着拐杖不放。“宇宙倾斜了。”他说。佳木爸解释说,出事的时候佳木正在学天体物理一章,研究“弦理论”。

“宇宙倾斜了”,怎么听怎么像包藏玄机。很长时间过去了,除了“宇宙倾斜了”,佳木再没说过别的什么,哪怕一个字。渐渐的,神一般存在的佳木被脑子坏掉了的佳木取代。

出事前,佳木没时间下楼,他的每分每秒都用于活动神一般的大脑。出事后,佳木随时随刻拄着拐从天而降。每遇未经牵引的狗,佳木就把拐杖舞得虎虎生风。

小吴姑娘败得很不服气。她尤其排斥“宠物犬只”这个词。佳木有爸,巴尔有妈,都是儿子,即便法庭上不适用“儿子”的称谓,也可以像称呼佳木那样称呼巴尔吧?为什么非得叫“宠物犬只”?这不是搞歧视吗?对拴绳和牵引一说,小吴姑娘也表示难以苟同,这不是限制自由吗?小吴姑娘的一系列质疑在民间得到了热烈响应。她对巴尔的感情引发了巨大共鸣。

因为巴尔的关系,后来越来越多的大人倒戈向了小吴姑娘。特别是在神一般存在的佳木不复存在后,那些生、养有双类“子女”的大人,摆脱了墙头草之困,众口一词替巴尔鸣冤叫屈。佳木舞拐杖的举动,更是搞得人心惶惶。大人们被迫购买各式各样的绳子、链子。如同给子女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配备的所有吃穿用具一样,大人们在挑选绳子、链子方面精益求精!然而无论绳子、链子多精美,都被谴责拉远了父母子女或祖孙的感情。

有人偷偷打了110,控诉小区里有危险分子。佳木被要求送往医院或约束在家。小区里见不到佳木了,绳子、链子“解甲归田”,一切恢复如初。

罗萝却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有时忍不住猜测,脑子坏掉的佳木哥哥在干什么?

7

佳木仰着下巴凝视夜空,仿佛没听到罗萝叫他。

“你怎么知道老崔睡得不好?”罗萝问。罗萝并不指望佳木能给出“宇宙倾斜了”之外的回答。“不好”和“升到海底去了”可能出自佳木对她的学舌,又或者佳木什么都没说,这两句话根本出自她的想象,好比出自她想象的老崔的呼噜。

“因为你不开心。”

罗萝简直不敢相信佳木会给出这样的答案。她脚尖使劲一蹬,荡起秋千,说:“谁说我不开心?我很开心啊。”

佳木收回下巴,诡异地看了罗萝一眼,重新仰起下巴。罗萝觉得佳木弯动的嘴角像认字卡上画的镰刀,刷拉刷拉,锋利地收割走了她匆忙栽种在脸上的假笑。

秋千越荡越低,也不跟罗萝商量,就停了下来。

“你知道老崔?”

“知道。”

“骗人。”

“老崔是你的朋友。”

罗萝太吃惊了。佳木怎么可能知道老崔,而且知道老崔和她的关系呢?

“你每晚都跟他说悄悄话。”

罗萝紧张地仰起下巴,急急地望向颠倒的海洋。她怀疑佳木升到过深远的海底,跟老崔见过面。毕竟,佳木神一般地存在过,学过天体物理,研究过一门被佳木爸称作“弦理论”的深奥学说,说过“宇宙倾斜了”。这句话被大人们定义为伟大的预言。罗萝觉得它此刻更像咒语,能打开通往宇宙的大门,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里的“芝麻开门”。

“我还知道你不愿回家。”

“才不是呢。”

刷拉,“镰刀”划过罗萝的嘴,收割走了点什么。

“我们家又大又漂亮。”

“哼!又大又漂亮。”

罗萝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毫无说服力,佳木哥哥家是一样的,小区里的房子都差不多。

“我的房间跟公主的房间一样漂亮。”这个补充并没有让罗萝感到真正的骄傲,尽管是实事。

“你总是一个人吃饭。”

“不对。”

刷拉,“镰刀”又划过罗萝的嘴,收割走了点什么。

嘴巴火辣辣的疼。罗萝盯着佳木,紧张地想,佳木究竟是恢复了无所不知的神力还是变成了无所不知的妖孽?不管怎样,她都不是他的对手。

“好吧。”罗萝放弃了抵抗,“你说对了。”

这次,“镰刀”不声不响,一动不动。

“佳木哥哥,你的腿还没好?”

佳木收回下巴,皱起眉头,“镰刀”失去了锋利的弯度。

“骨头一百天能长好,对吗?”

“镰刀”变成了生锈的“合页”。

“你不会……是假装的吧?”

换佳木紧张了,他先撤了撤腿,似乎觉得不妥,又撤了撤拐杖,结果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

“还有你的脑子,真的坏掉了吗?”

佳木眨巴着眼睛往四下看。

“也是骗他们的吧?”

“喂!”佳木警告道。

罗萝说:“我知道了……”

这时,什么声音打断了罗萝。她和佳木不约而同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他们很快辨别出了声音的性质。

罗萝紧张地叫:“佳木哥哥……”

佳木朝罗萝点了下头,拄着拐杖,嘚嘟嘚嘟朝7号楼2单元走去。罗萝不禁攥紧小拳头,低声催促“快快快”,胸腔里像有个急速开动的小马达,突突突地响。这个小马达仿佛随着罗萝的意念,安到了佳木腿上。佳木走得快极了。最后,佳木变成了灵巧、调皮的兔子,两腿一并,跳了起来。罗萝吃惊地揉揉眼睛,佳木已经消失在黑洞洞的楼道口了。无论佳木哥哥是不是变成过兔子,他安全了,罗萝因此而长吁了口气。

警车呜啦呜啦开进小区。警察说有人报警说这里有危险分子,但他们没找到报警人,问女孩罗萝知道什么吗。罗萝说不知道,不过当她看到正在走远的小吴姑娘的背影时,问:“警察叔叔,不拴绳的狗弟弟算不算危险分子?”

8

罗萝六岁时的一个早晨,爸爸妈妈吵起了架。在罗萝的印象里,他们似乎没吵过架,至少她没见过。从睡梦中惊醒的罗萝透过门缝看着惊心动魄的场面,又伤心又害怕。她跑回到床上,用被子捂住耳朵,使劲闭上眼睛,努力睡觉。罗萝希望再次睡醒时,发现刚刚看到的事情原来只是个梦。梦醒了,一切都好好的。

真实的情况是,一切都不再好好的了。家里战火连绵不断,爸爸妈妈很大声地吵。罗萝害怕极了。小金鱼惊慌地游来游去,于是罗萝抱着鱼缸躲进壁橱。等她从壁橱出来时,小金鱼还是死掉了。罗萝失去了伙伴,伤心地哭了。爸爸妈妈失去了听力,他们像痴迷打仗的士兵,除了对方的炮火,对其它声音充耳不闻。

罗萝不知道爸爸妈妈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从抽屉里取出相册,里面插满幸福时光。小小的她,被爸爸妈妈抱在中央。四条手臂搭建出世上最安全的城堡,她是城堡里的小公主。他们的脸贴着她的,贴得那样紧,以至每张照片上,她胖嘟嘟的脸都被挤变了形。更多的照片存在电脑里。罗萝一张张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她把相册抱给爸爸妈妈。他们将它丢在地上,继续吵架。罗萝捡起相册,再次抱给他们。罗萝想,只要爸爸妈妈稍微抽点时间,看一看照片,就会跟她一样破涕为笑。但他们只是烦恼地看了看她,再次将相册丢开,心急火燎地投入新一轮的吵架。吵架很快上升到武力。相册陷落在踩踏的灾难中。罗萝好不容易将它抢救出来的时候,它已经伤痕累累,面目全非了。

战争一直持续,直到邻居阿姨抱着一只刚出生的博美犬站在门外:“又生了三个,实在养不了了。你们有没有兴趣……”妈妈一把将博美抢进怀里。

于是,罗萝有了“妹妹”小得。妈妈迷上了小得,一次买回大大小小好几个奶瓶,清洗、消毒、喂奶,忙得不亦乐乎。孤掌难鸣的爸爸无所事事起来。没几天,爸爸带回家一个大家伙,一只两岁的阿拉斯加犬。“熊熊,过来!儿子,过来!”爸爸很牛地喊阿拉斯加。熊熊是买的还是人送的,爸爸没说,妈妈也不问。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妈妈终于不再吵架了。随着“女孩”Q和“男孩”阿达的相继到来,家里满得不能再满。阿拉斯加犬熊熊、萨摩耶犬Q、博美小得和卷毛比熊阿达,爸爸妈妈多了四个“儿女”,罗萝有了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罗萝开心极了,搬出所有好吃的跟“弟弟妹妹”们分享。

妈妈迷上了购物,去万达挑选衣服、玩具,到宠物店购买卧具,入了好几个宠物群,在宠物俱乐部办了专门的美容卡。

爸爸迷上了遛狗,但他一个人遛不过来四个“儿女”。在没有任何语言交流的情况下,爸爸妈妈自动完成了责任划分。熊熊和Q由爸爸遛,小得和阿达由妈妈遛。

他们不吵架,不说话,变成了一对住在一起的陌生人。他们将时间、精力投放在熊熊、Q、小得、阿达构建的新世界里,浑然忘我,跟罗萝说话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他们都不肯带罗萝一起去遛狗,理由是罗萝第二天要上学,应该早点睡觉,而他们回来得很晚。

罗萝坚持不睡。她要等爸爸妈妈遛狗回来。那时候,妈妈会给“弟弟妹妹”们洗澡。这是唯一可以挨近妈妈的机会。罗萝蹲在妈妈身边,跟妈妈一起,用优质碱性洗发香波揉弄“弟弟妹妹”们的皮毛。这样就能不经意地碰到妈妈的腿或手。罗萝已经做得非常小心了,还是总被皱着眉头的妈妈提醒让开些,她挤得她没法干活了。罗萝只好让开,以便妈妈有足够的空间自如地搂抱熊熊、Q、小得、阿达。罗萝希望能跟妈妈一起,边用吹风机给洗完澡的“弟弟妹妹”们吹风,边用梳子梳理他们的被毛(妈妈专门准备了刮刷、针式刷、平梳、排梳、耙梳、开结梳、按摩梳,对什么情况下怎么使用它们了如指掌。比如用针梳刷死毛,用脱毛梳清理脱落的内毛,用按摩梳舒筋活血等等),但妈妈不允许。“睡觉去!”妈妈下达驱逐令。

自从爸爸妈妈开始吵架,罗萝就再没跟爸爸妈妈同桌吃过饭。熊熊、Q、小得、阿达的到来让不能一起吃饭具备了合理性。“我去遛熊熊和Q。它们闷坏了。”“我带小得、阿达出去了。饭在桌上,你自己吃。”爸爸妈妈说着诸如此类大同小异的话。

罗萝每天一个人坐在餐桌前,不过她总是摆三套碗筷。“吃鱼,宝贝。小心不要被刺扎到。”“多吃蔬菜。”“还有这个,你最爱吃的。”“不能挑食哦。”“喂!罗萝,好好吃饭。”罗萝面对丰盛的饭菜,补充着爸爸妈妈的话。“你不跟我们讲讲学校今天都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讲讲吧,我们想听听。”受到鼓动的罗萝清清喉咙,恢复成自己的声音。她讲啊,讲啊,讲啊……桌子上欢声笑语。

9

月亮爬上了天。再编不出一个字的罗萝推开碗筷,来到阳台。她扒着窗框,冲楼下喊:“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罗萝妈正在跟安娜姐姐、宝宝奶奶、十月妈进行热烈讨论。

罗萝妈说:“上周末小得、阿达做了美容。这周末该带熊熊和Q去了。”她批评罗萝爸忽视了专业美容的重要性,导致熊熊和Q先后犯了肛门炎,甚至在熊熊和Q一个使劲回头舔咬屁股,一个拖着屁股贴地擦来擦去的时候,依旧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宝宝奶奶说:“男人除了带着乱跑,其它完全不上心。”

罗萝妈纠正上心和专业是两码事,像挤肛门腺这种专业性护理必须得由专业人员来做才对路。男人上心也是白上心。

“还真是。专业很重要。”宝宝奶奶想起什么,招呼,“宝宝!宝宝!”

此刻,巴哥犬宝宝正在全身心追击一条流浪犬,对招呼置若罔闻。宝宝奶奶只得指着自己的眼睛描述宝宝最近总是流眼泪的症状,请教罗萝妈这是怎么回事。

罗萝妈说:“是倒睫,这是巴哥这种孩子最爱犯的毛病。拔了就好了。”

安娜姐姐对罗萝妈的诊断表示赞同,并向宝宝奶奶传授了拔倒睫的诀窍。宝宝奶奶连连点头,还将重点、要点记录到了手机上。

“罗萝妈,周末咱俩一起去宠物美容店吧。”安娜姐姐用面颊蹭着托在臂弯上的迷你雪纳瑞说,“安娜得拔耳毛了。”

宝宝奶奶问:“耳毛也要拔?”

“当然。”罗萝妈抢先做了回答。为了说明拔耳毛的重要性和必要性,罗萝妈引述了一个反面例证——她的一个朋友,因为疏于定期拔耳毛,导致“儿子”(贵宾犬罗伯特)患上了耳螨,流血流脓,可怕至极。

“我的安娜从没生过耳螨。”安娜姐姐说着,自豪地将安娜举了个高。

迷你雪纳瑞显然不喜欢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味着万般宠爱的游戏,不安地呜呜起来。安娜姐姐赶紧将它搂在怀里,又是道歉,又是安抚。宝宝奶奶、十月妈各自贡献出一只手,抚慰受惊的安娜。罗萝妈的两个臂弯分别被小得和阿达占据,没有多余的手可腾,便通过“好了,好了。”“没事啦。乖哈。”“打你臭姐姐。”等言语表达安慰。安娜的情绪在充足的关怀和抚慰中渐渐稳定下来。

这时候,小吴姑娘从旁边经过。大家跟她打招呼,小吴姑娘也不理人。

罗萝妈问:“怎么没看到巴尔?”

这个问题一下子勾住了小吴姑娘的脚踝。“明天他们敢不放巴尔回来,我就去告他们滥用职权。”小吴姑娘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大家面面相觑,等小吴姑娘解释,可小吴姑娘哭得太伤心了,谁都没办法听清裹挟在啜泣里的那些话是什么。罗萝听清了,尽管离着十万八千里。罗萝赶紧捂住嘴,生怕被小吴姑娘偷听到舌头下面的秘密。不经意地,罗萝瞟到了对面7号楼的一扇窗户。罗萝还是第一次注意那扇窗户,一张寂寞的大嘴,一条同样寂寞的舌头下,藏着另一个秘密,关于“宇宙倾斜了”的秘密。

小吴姑娘走后,讨论朝着更热烈的方向发展。安娜姐姐论述了一番犬只造型和犬种的关系。罗萝妈分享了最新的宠物美容技术和资讯,建议大家多给“孩子”用用蛋白毛发调节剂,能有效预防毛发断裂。宝宝奶奶又请教了披毛包裹、披毛拉直等等问题。罗萝妈和安娜姐姐你一句我一句地做了详细解答。

十月妈心里慌慌的。她想说点什么,却总也插不上嘴。罗萝妈和安娜姐姐太称职了,别说跟她们比,就是跟宝宝奶奶比,十月妈都觉得自己孤陋寡闻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需要补课的地方太多了。十月妈琢磨,是不是从改名字做起?宝宝奶奶、安娜姐姐的名字明显是随巴哥和迷你雪纳瑞来的。罗萝妈之所以保留罗萝妈的称谓归结于家里“子女”太多,难以取舍。熊熊、小得、Q、阿达,选择任何一个都难免厚此薄彼,难免因为四分之一伤了四分之三的心,只能凑合着叫罗萝妈。十月妈是不存在这样的选择困难的。可,这么改太显眼了吧?人人都会留意她此前的不称职。再说,十月的花语为少女的心,十月象征金秋、五谷丰登、硕果累累……当初给女儿起名“十月”,可不就是看上这许许多多的好意头吗。十月妈思来想去,觉得倒不如给女儿十月换个小名,她还当她的十月妈。十月妈进而犹豫起周末的安排来。以前,周末是要去老人院看十月姥姥的。谁说时间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如果去老人院,哪来时间干别的?非得去老人院吗?一半次不去,也没关系吧?要知道,她的“土豆”一次美容院都没去过呢。十月妈很替她的“土豆”委屈。当然,从今以后“土豆”就不再是“土豆”而是“十月”了。

讨论太激烈了,谁都没听见罗萝一遍遍地喊:“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像每天一样,喊累了的罗萝用折纸叠起了纸飞机。罗萝站回到窗前,习惯性地将叠好的纸飞机放在耳边听了听,放心地点点头。纸飞机从窗口飞了出去,飞向颠倒的海洋,飞向倾斜的宇宙……

作者简介: 清寒,中国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钟山》《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文艺报》《长城》《解放军文艺》《山花》《湖南文学》等报刊。出版长篇小说《雨杀》,中短篇文集《灰雪》,推理小说文集《罪现场》。以纯文学和类型小说并行为创作特点,作品多次登年度河北小说排行榜及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