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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柱子兄弟

来源:人民政协报 | 张西南  2019年06月10日15:34

王寅生书法作品

我当兵那会儿,导弹部队大都在山沟里,那时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苦。新兵连就在老百姓的村里,我们排又住在生产队的仓房里,30多号人的床单褥子铺在地板上一个挨着一个,在家哪见过这样的大通铺,可以随便在上面翻跟头,真的觉得当兵的生活有意思。

我挨着的是一个叫刘玉柱的河北兵,家在保定的望都县,他的老乡都叫他柱子,年龄比我大三岁,但没多少文化,只上了初小就辍学下地干活了。新兵训练就俩科目,一走队列,二学《毛选》。柱子能吃苦,从早走到晚不喊一声累,但到政治学习就蔫儿了,那时规定新兵要背“老三篇”,他背不下来,就找我在一旁悄悄地给他提词。望都属太行山前麓,当年是冀中的贫困县,柱子家穷,6块钱的津贴费还要寄一半回家。多数战友抽烟都是到村里供销社买“金沙江”,他却到老乡家买烟叶捣碎了装在小布袋里,然后再到供销社买本最便宜的信纸,一半用小刀裁了自个儿卷烟抽,剩下的一半用来写信。柱子凡有家信,他都找我帮他回,一来二去就知道了他家的一些情况,参军前结的婚,走时老婆已怀上了孩子,婆媳关系一直紧张,媳妇成天地闹着要回娘家。柱子平时话少,现在被愁得总是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抽闷烟。家信晚来几天,他就急着要我替他写信问问情况,我就给柱子开玩笑,不能总让我白写呀,今后我帮你写一封信,你就要替我站一个小时的岗,柱子看了我一眼啥也没说。

新兵连站岗分三处,连部和二排在一起,我们一排和三排各在一处。我们排站岗,是按床铺轮,柱子在我前面,我都是接他的岗。一天下半夜本来有我的岗,却一觉睡到起床哨吹响的时候。醒来第一反应,柱子替我站岗了,也就是说他一个人连着站了4个小时,越过我把岗交给了另一人。看着柱子,我既感激又不好意思,毕竟开玩笑,他却当真了。但没想到,晚上班务会,有人告我不站岗,班长问是这样的吗?柱子抢着回答,接岗后可能受凉了,突然肚子疼,就叫醒了身边的张西南和他换了岗。休息两小时,又重新接岗,站完后就直接交给下一班了。这事怪自己没报告,与他人无关。经柱子这么解释,班长便不再追究。这让我见识了柱子的仗义,也对我的言行感到惭愧。第二天周末,连队改善伙食吃包子,柱子早早地就去炊事班帮厨了。我知道他到云南后,对成天吃糙米而吃不上面食不习惯,开饭后我特意多拿几个包子给柱子,也是向他补偿我的一些欠意。结果那顿包子把柱子给吃撑了,一晚上翻来覆去折腾得睡不着,索性起来去站岗,又让我和其他战友睡了一个囫囵觉。这回班长啥话没说,硬逼着柱子补觉,大伙儿在一旁偷着乐,但谁都觉得柱子为人实诚。新兵训练结束时,大家都有一点依依不舍,我把从家带来的一个笔记本送给柱子,一来作为留念,二是要他用来多练练字,柱子高兴地收下了。

结果出乎意料,我俩竟一块儿分到了一营二连,到连后又被一块儿分到三排九班。班长是个北京兵,老高三的学生,比我早入伍两年,见我和柱子投缘,就让我俩结成帮学对子,那时叫“一对红”,就是一起争当“五好战士”。我和柱子互学互助,他有啥心里话也愿给我说。到了半年工作总结的时候,连队进行“五好战士”初评。大家都清楚,初评是基础,终评是关键,只有初评弄上了,年底才有可能获得“五好战士”的荣誉。平常大大咧咧的柱子,对这事儿却挺上心,悄悄地对我说,前年村里有个老兵评上了“五好”,武装部敲锣打鼓往家里送喜报,那风光叫全村人看了都眼馋,参军走时媳妇就撂下一句话,咱娘就等着你的喜报送回家呢!咱不能认怂,你投我一票,我也投你一票,谁叫咱俩是“一对红”呢?我对荣誉的渴望绝不亚于柱子,但对他说的互相投票心里没底,也只好默认下来。初评开始后,班长轮着个地和战士谈心,其实就是思想摸底。他先肯定了我一番,还说指导员对我办黑板报和搞好饭堂“小广播”很满意,接着问我班里“初评”谁够格?我有些紧张,结结巴巴的,只推荐了柱子。班长说你自己呢?我说我不好评自己,班长马上纠正我,怎么不能呢,符合条件谁都行。班长暗示我谁够条件谁还差那么一点点,我被列入了“够格”的线上,柱子则被划到了“一点点”的人中,班长要我好好领会他的意思,到时候投好自己的一票。正式初评是以班务会的形式进行,班长宣布我们班可以评出5个人上报连里,按老兵新兵的顺序发言,直接说出“够格”的人名来。会场的气氛非常严肃,我一直低着头做笔记,其实是在记录谁投了谁的票,很快就轮到柱子了,他照先前的约定投了我一票,我俩的票数正好一样。该我说了,看着班长的目光正盯着我,那天“谈心”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的脑子里,又看看柱子,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目光也在盯着我,我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发虚,不敢和柱子的目光对视,冲着班长的眼睛说出了我的选择,没有给柱子投票,却给自己投了一票,此时我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柱子,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不知是紧张还是害怕,只觉得我的额头上不住地冒汗。几天后,连队宣布了初评结果,我与荣誉又近了一步,但我与柱子的关系却开始疏远。即使我向他表示主动,柱子也无过去的那种热情了。他没有对我说一句抱怨和责备的话,但我一见到他忠厚老实的目光,我的自私虚荣就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一直想给他解释却又顾虑重重,这让我的内心更受折磨煎熬,很长时间都在心里向柱子表示忏悔。

转眼秋天来了,上级通知停止开展“五好战士”活动。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是喜是悲,虽说今后再也不用为一己荣誉而背上任何的思想包袱了,但就因为这个本不该要的荣誉已经伤害了我和战友的感情,让我为此付出了代价,也教我懂得了诚信是做人的根本要义,人生中没有什么还能比这个更珍贵的了。不久接到通知,调我到团政治处的新闻报道组工作。走前的一个傍晚,柱子改变了一直对我不冷不热的状况,把我约到我俩刚下连队时常去的那棵老梨树下,又像当初那样聊起了家常,告诉我她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现在婆媳关系好多了,也不用他操心了。还说我去团部是好事,人往高处走嘛!又说他没文化,也想明白了,老实当几年兵,服役期满就回家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他自始至终都没提“初评”那桩事,我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当面向柱子赔不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打断了我的道歉,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俩还是好兄弟。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双红绿相间的花鞋垫,说离开新兵连时你送我一个本子学写字,现在你要离开老连队了,我也没啥好给你的,就把我老婆绣的这双花鞋垫送你吧,她知道你,说你文化高,要我跟你学,现在看来指望不上了。这个晚上,柱子说了好多话,好像把这段时间来没有给我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每一句都带着微笑,还是那么的真诚。大哥喜欢你,也恨过你,但没有对不起你,大哥没出息,你小子可别看不起,你就是当了官,我也是你大哥,什么时候想我了,就看看这个花鞋垫……

我这一走就是两年,其间回老连队采访过一次,随后柱子也来过一信,告诉我他就要复员回家了,还说这封信是他自己写的,看着信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我又想起了新兵连,柱子抽着自己卷的“炮筒子”,在一旁看着我帮他写家信时的情景,一笑起来就眯缝着眼睛的样子很可爱……我把昆明军区《国防战士》报社奖励给我的一本袖珍成语辞典和一个绿皮烫金有着报社名字的采访本寄给柱子留念。当我提了排长回到老连队,经常会想起柱子,只要和战士谈心,总喜欢在和柱子谈心的那棵梨树下,给他们讲我俩的故事,告诉他们诚实守信是做人之本,希望他们汲取我的酸甜苦辣,写好自己在军营的春夏秋冬。

后来我到了北京,进了大机关,凡下部队调研,在和基层干部尤其是大学生干部谈心时,我还会讲到柱子兄弟,并且告诉他们,一定要尊重和善待那些文化不高的老兵,他们是基层建设的脊梁,要老老实实地拜他们为师。这也是我,一个文化不高的老兵几十年来一直存在心里的话。

(作者系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原第二炮兵政治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