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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歌:小米兰

来源:《人民文学》2019年第6期 | 荆歌  2019年06月08日08:23

我爱世界

还没放暑假,天气就猛地热起来了,是那种很湿很闷的热,家里什么东西摸上去都是热乎乎的、黏耷耷的。用外公的话来说,整个小镇,就像一个大澡堂子呢!

哈,外公可真会打比方!

外公年轻的时候在北方工作,他说北方的夏天比较舒服,尽管太阳也是毒辣辣的,但是,树荫底下,或者屋子里,就会比较凉爽,不像江南这么闷热。

他还说,北方的冬天也比南方好过,虽然冰天雪地,但是屋子里却有暖气。人只要一进屋子,就感到暖融融的,外套脱了不算,稍微厚一点儿的衣服都穿不住。

“外公你把北方说得那么好,那你后来为什么要到南方来?”我问他。

外公说:“还是江南好啊,鱼米之乡!”

外公还对我说:“我要是一直生活在北方,不到江南来,你妈妈怎么和你爸爸认识呢?他们不认识,怎么有你呢?”

他说得对啊,不管怎么样,我都应该感谢外公,正是他当年毅然决定把家迁到了江南,妈妈才嫁给了爸爸,于是才有了我。要是爸爸妈妈根本就不认识,那么,这个世界上也就不会有我。那么,我在哪里呢?没有我的世界,也是这个样子吗?

想这样的问题,我感到茫然,也感到有些害怕。但是,更多的是庆幸,幸亏妈妈当年跟着外公来到了江南,遇见了爸爸,否则,这个世界上永远永远都不会有一个我啊!

我爱这个世界!

它有春天随风摇曳的花,它有秋天迷人的晴空白云;它有白日绚丽的阳光,它有夜晚钻石般的星星;它有城市的五光十色,它有田野的清香安宁;它有亲爱的爸爸妈妈同学朋友,它有可爱的猫咪和狗狗;它有歌声、有故事,它有书籍、有电影;它有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它有看也看不完的美丽风景……

我也爱我们的小镇!

它有粉墙黛瓦的街道,它有镜子般映着天光的青石板路,它有精致的古桥,它有角铃悠扬的宝塔,它有建筑古老的我们的学校。

虽然它也有闷热难挨的夏天。

但是,夏天里的故事,却是有趣而美好的。

决 定

爸爸郑重宣布,赶在放暑假之前,他要成立一个小小文工团,马上抓紧排练,拿出一些精彩的文艺节目,到工厂、农村和部队去演出,用我们的歌声,去慰问奋战在工农业生产第一线的工人和农民以及日夜保卫着祖国和人民的解放军战士。

爸爸当然不是说着玩的,他是我们桑镇小学的校长,也是我们的音乐老师。他说起话来,不像音乐老师,更像校长。他说话的时候,始终都是像在全校大会上作报告一样,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最重要的决定。

“真的吗?”妈妈问他,“但是县里不是有一个小红花文工团了吗?”

爸爸说:“那是县里的,我们要成立一个我们桑镇小学的。”

听爸爸这么说,我高兴极了。去年县小红花文工团来我们学校演出,我是多么羡慕啊!当时,我还在心里暗暗地想,那个独唱《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的男生,我可能唱得比他好呢。现在爸爸也要成立小文工团了,我当然要参加!

但是爸爸对我说:“你不能参加,我们不能走后门。”

我一听就来气了,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好像舌头痛就是爸爸痛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参加?为什么我参加了就是走后门,而不能是走前门?校长的儿子就应该什么都不能参加吗?

好在有妈妈帮我说话,她说:“参加小文工团,不是荣誉,也不是去享受的,而是吃苦在前,是去工厂农村部队经受锻炼的,为什么善儿就不能参加?”

爸爸一定是觉得妈妈讲得有道理,他说:“但是不能娇气,骄娇二字,都要不得!”

我连忙说:“要不得!要不得!我保证做到饿了不喊饿,困了不说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爸爸说:“排练和演出,也不是让你去死。”

妈妈笑了,说:“死都不怕了,当然不怕排练和演出了,也不怕饿不怕困了。”

“那我们是小小红花文工团吗?”我问爸爸。

“当然不是!”他说,“我们可不会叫他们一样的名字!世界上花儿万万千,除了红的,还有黄的紫的蓝的各种各样的颜色,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跟他们一样呢?”

我说:“那我们叫小黄花文工团吧?”

爸爸鼻子里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亏你想得出,你为什么不说叫小黄花菜文工团呢?”

本来我还想,如果爸爸不同意叫小黄花,那可以叫小白花、小紫花呀,被他一戗,我就不想说了。

爸爸其实是早就想好了,他说:“我们就叫小米兰文工团吧!米兰开花虽然小,小得就像一粒粒米,但是它香啊,香得几十里路外就能闻得到。”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但是,我觉得他说得也太夸张了吧,没有一种花会香得几十里路之外都能闻到。我说:“几十里路之外就能闻到花的香,我们人的鼻子不可能有这么好吧?可能狗的鼻子才有这个本事呢!”

爸爸说:“这是夸张,你懂不懂?艺术有时候就要夸张一点儿,说几十里路之外就能闻到,不是真的几十里,而是说它的香气能传得很远很远。你有没有听说过‘响彻云霄’这个成语?人说话唱歌的声音能传到云天上吗?那不是吹牛吗?但那不是吹牛,而是艺术夸张。”

报 名

成立小米兰文工团,爸爸当然是团长,而我,则是小米兰的第一个团员。

但是爸爸说:“你不能排第一,因为还没有公开招收团员,不能算,否则就是走后门。”

那我算第几个呢?反正我在心里是把自己当作第一个团员的,因为除了我,还没有第二个团员呢。

爸爸不仅在校长室门口张贴了招收启事,他还亲自在学校的大喇叭里广播。他的普通话不太好,在广播里大喊大叫,给我的感觉是,高音喇叭里都会喷出唾沫星子来了。我注意到了,本来停在电线上很悠闲地看风景的几只鸟儿,因为爸爸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它们就吓得飞走了。

我不明白广播一个这样的启事,爸爸为什么要用吵架或训斥的语气,可能是因为他太激动了吧。他每次在全校大会上讲话,讲着讲着,就要大声起来,好像很生气很愤怒,讲到后来,差一点儿就要拍桌子了。

好像不这样凶一点儿,就不像一个校长似的。

报名的人很踊跃,有几个在我眼里完全没有文艺细胞的人,也到校长室边上的小会议室门口排队报名。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难道说参加小米兰文工团真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吗?难道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吗?

比如和我同班的卢全观,他也来了。

大家都叫他卢一楼。因为老师叫他背唐诗“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他总是把最后一句背成“更上一楼”。老师说:“你少了一个字!这首诗每句都是五个字,你偏要说‘更上一楼,更上一楼’,这不是四个字吗?你这是怎么啦?”

卢全观就说:“对不起!”

老师说:“别跟我说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只要你别再说‘更上一楼’就行了!”

卢全观低着头说:“好的。”

老师说:“卢全观,现在你跟我念:更上一层楼。”

卢全观就跟着老师说:“更上一层楼。”

老师说:“这就对了嘛,好,下来你完整地把这首诗背一遍吧。”

卢全观就背诵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楼。”

老师说:“停停停,你又来了,跟你说了,是更上一层楼,不是一楼!”

卢全观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说:“我能不能再来一遍?”

老师说:“好吧,你再来一遍吧!这有多难?只有一遍了,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遍,更上一层楼,不是更上一楼,你听见了没有?记住了没有?”

卢全观皱着眉头,很认真地又开始背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楼。”

老师苦笑,摇着头说:“好吧好吧,算了算了,你爱住一楼就一楼吧!你家住几楼?好吧,别管了,你就住一楼吧!”

从此以后,大家都叫他卢一楼。

我没想到,卢一楼也要报名参加小米兰文工团,他唱歌又不好,记性又差,他进文工团能干什么?爸爸会录取他吗?如果他也会被录取,那么我觉得全校的每一个同学都能录取了。

报考那天,我们都去校长室边上的小会议室外面排队,一个个进去接受爸爸的面试。

排在我前面的是秋萍,她唱歌好听在全校是出了名的,但她并不和我同班,她是我们隔壁班级的。轮到他们班上音乐课,我们教室就特别安静,因为我们知道,音乐老师(也就是我的爸爸)总是会在课上叫秋萍站起来独唱。凡是这样的时刻,她的歌声就会很清晰地传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教室里所有的人,都在侧耳倾听隔壁传过来的歌声。

她来报名参加小米兰文工团,这是很自然的事,她不来谁来?

我排在她的后面,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身后有几缕头发,沾在脖子里,她是因为天气热而出汗呢,还是因为紧张?

她为什么要紧张?她的水平,一定是会被录取的。

但是,我也明显感到紧张,我为什么会紧张呢?我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不被录取,因为爸爸在家里已经答应了让我参加的,只是强调了,我不能是第一个被录取的人。

后来,有一只苍蝇飞到了秋萍的后脑勺上。

但我不敢提醒她,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提醒她。因为她不是我们班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即使是同班,男生和女生之间也不说话的,同一个教室里出出进进,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

苍蝇一直栖在秋萍的头发上,直到她走进小会议室,我才看到它在空中打了一个旋,然后飞走了。

秋萍是和我一齐走进小会议室的。

爸爸让大家两两进去,一起测试,说因为前来报名的人太多了,如果一个一个考,可能两天都考不完。

其实,爸爸这样郑重其事地招考小米兰文工团员,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因为他虽然是校长,但也身兼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哪个学生唱歌唱得好、哪个学生会跳舞、哪个学生普通话朗诵水平高,他应该都是清楚的。

他之所以这样做,可能就是因为觉得成立一个小文工团,是一件很庄严的事吧,可不能随随便便拉几个人参加。

爸爸先是问我:“你为什么要参加小米兰文工团?”

我说:“因为我会吹口琴。”

爸爸有点儿不屑地说:“你这就算会吹啦?口琴呢?你吹一个吧。”

我没想到爸爸还会在考试的时候让我吹口琴,便说:“口琴在教室里,我去拿。”

爸爸说:“不用了。”

他转脸对秋萍说:“史秋萍同学,你唱一首歌吧,只要唱两句,不用把一首歌都唱完的,因为时间来不及了。”

秋萍就唱:“啦啦啦,啦啦啦。”

我听出来了,她唱的是《卖报歌》。

爸爸说:“完了?”

秋萍说:“完了,两句。”

爸爸说:“这个不算两句的,最多算一句,你要唱两句!”

秋萍就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爸爸说:“接着唱!”

秋萍就唱下去:“不等天明去派报,一边走,一边叫,今天的新闻真正好,七个铜板就买两份报……”

她唱了不止两句了,爸爸还不叫停,好像就是要让她把整首歌都唱完。

秋萍果然就把一首歌从头到尾都唱完了。唱完之后,她还向爸爸鞠了一个躬。

我站在一边,觉得有点儿惭愧。秋萍是多有礼貌、多有演员的风度,相比之下,我什么都不懂,只回答了一句话,就傻了巴叽地被晾在一边,像一个乡下土包子。

我心里有点儿冲动,很想站直了身子,认真对爸爸鞠上一躬,但是,已经错失时机了,因为我已经算是考过了。并且,要真那样做,对着自己的爸爸鞠躬,是不是也太滑稽了?

我和秋萍一起走出小会议室,没想到的是她主动跟我说话,她说:“哎,你说,我们会被录取吗?”

我觉得有点儿尴尬,因为我们男生是从来不跟女生说话的,何况她还是隔壁班的,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这样子,就是一定要我回答她。她这样看着我,我是没办法不理她而自顾自走掉的。

我说:“你肯定会!”

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烫,没想到自己会跟一个隔壁班的女生说话。

“为什么?”她说。

我说:“因为你唱得好。”

她说:“真的吗?那么你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我知道自己肯定是被录取的,因为爸爸在家里已经答应了,但是我不能告诉她。那么,我能对她说我不会被录取吗?这不是骗人吗?

好在这时候卢一楼急匆匆地过来了,我才有机会摆脱秋萍。

“葛善!葛善!”卢一楼叫着我的名字,说,“你的书包打翻了!”

他的神情非常紧张,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