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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19年第4期|林培源:神童与磁带(节选)

来源:《广州文艺》2019年第4期 | 林培源  2019年06月05日08:55

语言对这个少年施行了报复,

它们脱离理智的掌控,

将这个曾经占领它们的人丢在荒漠中。

时候不早了,刘恪从一阵拉扯的抽动中睁开眼,被右手手腕上紧绑的绳索勒得生疼,他知道,儿子醒了,世界经过漫长的停顿又重启了。他睁开眼,看到儿子坐在床边地板上,布条绕过他的颈部,在左边肩膀突起处隐没。光线透过窗帘射进来,房间半明半暗,叫人生出穴居动物般的荒诞感。

刘恪醒转过来,肢体感觉比昨天更钝重了些。一天中,儿子大部分时段是醒着的,他就像湍流里的石头,在静止中被时间裹挟。刘恪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他老了,过了缺觉也能生龙活虎的年纪,儿子却不同。他难以置信,人的体内怎么可以蕴藏如此充沛的能量,在绳索圈定的固定范围内,儿子以一种非正常的姿势行走坐卧、吃喝拉撒。这一切使他更像一头被缚的野兽。

儿子站起身,差点将刘恪拉下床。他往后扯,儿子定住了,回过头呆呆望着他。

如果没有这道绳索,儿子就会走出家门,冲上大街,堵在路中间,朝急速驰来的车辆飞奔过去。刘恪尝试用铁链将儿子双脚绑起来,但过不了一天,儿子的脚踝就会被勒得血肉模糊。最终他不得不解开锁链,结束这种对待重刑犯的残忍方式,也终结了自己形同“狱卒”的身份。

现在,刘恪的右手和儿子的左手由一根粗粝结实的绳索捆在一起,绳索两头各有圆环,棉布缝制的圆环里塞满棉花,被几股铅线固定在绳索上,紧紧缚住一粗一细两只手腕。起初刘恪不懂这种捆绑的技艺,也排斥这种畸形的捆绑。在不辨方向的拉扯中,他和儿子手腕上的皮肤都被磨出血来。流血的皮肤痊愈后结痂,又在下一次的撕扯中破开。日子在捆绑中,从一个起点,到另一个起点,如同无限重生的莫比乌斯环。

在别人眼中,儿子是一个低能儿,一个病患,是一截露在腰间溃烂的盲肠。只有他这个做父亲的拒不承认这点,他理解的病患理应气若游丝躺在病榻上(假若他瘫痪或肢体残缺)或囚禁在房间中(假若他是一个精神病人)。可是儿子四肢健全,没有患上任何精神疾病——起码他不胡言乱语,也少有躁狂妄动的时刻。这些都让刘恪笃定,儿子只是身体某些机能暂时丧失了,随着时间流逝,他会好起来的。

刘恪如此坚信,是因为儿子曾给这个家带来那么多的荣誉和欢乐。

儿子从小就是县里出了名的“神童”,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可以出口成章。三岁不到,识得2000多个常用汉字;四岁,能够一字不漏背《三字经》和《千字文》;五岁,将唐诗宋词熟记了大半。随着年龄增长,儿子异于常人的天赋逐渐展露得更彻底。真正让他一举成名的,是十年前那场中华汉字记忆挑战赛,小小年纪的他和从各省市晋级来的24位选手一起接受挑战。全国多家电视台对比赛进行了实况转播,使得赛事变成了一场全民记忆比拼的大狂欢。

刘恪和妻子坐在观众席上,为儿子加油和祈祷。儿子的个头并不高,头发理得很短,神神气气的,站在聚光灯下,双眸闪闪发亮。他的镜头感很好,面对主持人的提问和“刁难”,总是对答如流,从不怯场。他的完美表现就像一台看不出任何破绽的机器人,即使出了些微小差错,也能及时自我纠正。观众和评委都对他的逻辑思维和记忆力惊叹不已。当他从容写出在场其他选手都写不出的生僻字时,更是引起了众人欢呼。最终他一路过关斩将,拿到了冠军。

比赛过后,一家人满载而归,镀金的奖杯,被小心地供在带玻璃门的书柜上。比赛的视频在网络上被人疯狂转发和评论,听闻消息的朋友登门拜访,请求刘恪透露些育儿秘方。市里召开的一次教育论坛,也邀请他们夫妇出席,甚至有人开出高价,要给他们开设专场讲座,教授培养孩子学习跟记忆能力的方法。刘恪的儿子,从这次比赛以后,又登了省城综艺节目的舞台,给无数人带来了震撼。当地媒体记者上门采访,问刘恪和妻子,你们培养孩子有什么诀窍。刘恪说,天赋就像基因,是与生俱来的,但后天的悉心培养至关重要。妻子笑着说,我们没有让孩子上过一天的辅导班,他是自学成才的。记者还想追问,刘恪摆摆手说,今天采访就到这里吧,我们接下来还有活动。儿子就这样被他们带着,从学校,到电视台,又从电视台,到了市民大讲堂。奇怪的是,面对蜂拥而来的围观和称赞,儿子却异常平静,他沉浸在一个隐秘的洞穴中,自动屏蔽了周遭的喧嚣,除了比赛,余下时间上学放学,和普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如果不是因为在升旗仪式中受到校长表扬,谁也不会察觉到,他们身边藏着一个天才。

但是,刘恪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昔日的神童会突然“生病”,没有任何征兆,就像一棵树被拦腰砍断,停止了生长。刘恪想起那个下午,儿子放学归来,双眼哭得红红的。他和妻子觉察到了不对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哭着说,有个成语,我忘了,不会写。他们觉得不可思议,妻子说,不会写也不用哭!儿子继续道,我记得“战战兢兢”的,可就是写不出来。刘恪疑惑,怎么会写不出来?妻子追问,那你现在会了吗?儿子眉头一皱,脸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说,老师罚我抄写一百遍,全班……全班就我一个人不会。

妻子一听,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机就要打电话给老师投诉,被刘恪制止了。

晚上趁儿子睡着了,刘恪偷偷翻他书包,鼓鼓的书包塞满了教材和作业本,他找出作业本,拧开台灯,纸上密密麻麻抄的全是“战战兢兢”四个字。儿子写得很认真,工工整整的字铺满了格子。他想象儿子趴在课桌上抄写的情景,胸中生出许多疑虑和闷气。刘恪还记得,儿子三岁时学认这个成语的样子。现在,这个《诗经》的成语,从纸上跳出来,跃入眼帘,他的眼皮被刺了一下。他满心的怨恨,凭什么让我儿子抄成语?他是拿过全国记忆大赛冠军的啊!他越想越气,急不可耐地翻查作业本,渴望从里头寻出些蛛丝马迹来。纸上那些笔画并不复杂的字,越看越陌生,汉字的形和意长了脚似的,猖獗而狰狞,每一个字都歪歪扭扭的,像是要爬出来。他不敢和它们对视,生怕这些张牙舞爪的汉字,会一口咬住他。

刘恪将作业本胡乱塞回书包,像怯场的士兵那样吓得落荒而逃。重新躺回床上,他的心跳得飞快。眼睛一闭上,就全是密匝匝的字,它们长了脚,横冲直撞地将他围起来。以前,刘恪从未觉得让孩子熟记汉字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他想起以前父子俩经常玩猜字游戏,只要他给出谜面,儿子很快就能抓住谜底,乐此不疲。他认为儿子能有今天的成绩,和他的寓教于乐分不开。可是这一刻,面对眼前的幻象,他禁不住怀疑是不是哪里出错了?

妻子醒过来,见他翻来覆去,问他,怎么没睡?

刘恪说,我刚刚去翻儿子书包了。

妻子说,有什么发现没有?刘恪没有回答。

妻子自说自话,你说会不会中邪了?

刘恪说,都什么年代了,哪有这种事?

那你说,怎么会想不起来呢?明天我们再考考他?

刘恪沉吟了一下,让他休息吧,别折腾了。

妻子听完,叹口气,陷入了沉默。

令刘恪和妻子抓破头皮也想不到的是,后面几天,情况愈加严重了。一次语文测试,儿子连《滕王阁序》也背不出来了,他握笔的手在抖,面对空白的纸张,就像面对起伏不定的大海。

班主任打来电话,把儿子近期在学校的异常和他们沟通了。刘恪说,我们也不知道孩子怎么了,可能学习太累,有厌学情绪。班主任说,下月就是全国挑战赛了,能不能卫冕冠军,关系到市里的名誉。刘恪在电话这头唯唯诺诺,挂了电话,他焦头烂额地来回踱步。妻子从他紧皱的眉头中,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你说,我们是不是给孩子太大压力了。刘恪揉了揉额头,坐回沙发上发呆。

他们惴惴不安地等儿子放学。这一次,儿子没有和父母打招呼,进了门,书包也没搁下,鞋也没脱,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

刘恪和妻子面面相觑,这时,儿子突然背起了《赤壁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后面的句子,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儿子挠着头,憋红了脸。母亲咬着嘴唇,站在他身边,想安慰他,又不敢发出声音。从前儿子读起古文来,都是摇头晃脑有板有眼的,但这一刻,他的表情痛苦极了,脸部扭曲,拳头紧握,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妻子终于忍不住,捧住他的脸,将他往怀里靠,轻轻拍着他的肩。

儿子怔怔的,眼睛发红,他抽泣着说,妈,我怕……

现在,刘恪想起这些,心口还是一阵痛。起初他们都觉得,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他们向学校请假,带儿子去外地散心。在外地的那几天,儿子的情况有了好转,他们坐缆车,爬山,又看了不少名胜古迹,儿子就像放归山野的小动物,连脚步也轻快了。刘恪和妻子心中一阵暗喜。

谁也不曾料到,在外几天的表现不过是种“假象”,回来后,儿子的“病情”急转直下。起先,他的记忆出现了紊乱,先是词语,后是句子,竹笋似的,一层一层从身上剥落。每天清早醒来,他都会浑身出汗,坐在床头,不想穿衣,不想刷牙洗脸,也拒绝吃饭和上学。不管父母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动弹。母亲蹲在他跟前,安慰他,有什么心事,和妈说。儿子抬起眼,母亲发现,他的眼底布满血丝,原来他一整晚都没有合过眼。

刘恪和妻子带他去省城最好的医院看病,医生检查了五官,也测了智力,并没有检查出什么异样。医生纳闷,他行医这么多年,从来没碰过这种怪状,眼前这个孩子,语言能力完好,也没有什么认知障碍,奇怪的地方就在于,他无法像常人那样进行记忆。

医生打了个比方说,孩子现在的状态,就像电脑出了故障。

刘恪的妻子哭了,差一些就向医生跪下,她问医生,我家孩子的病到底能不能治?

医生没有给出肯定的回答,只是开了处方,让他们到药房取药。

医生说,我把这个病例记下来,有新的发现我会给你们电话。临走时,医生还嘱咐道,别给孩子太大压力了,他可能是记忆太用力才会生病的。

从医院回来后,刘恪和妻子如临大敌。儿子拒绝吃药,他说:我没病,我不吃药。不管父母如何软硬兼施,他就是不肯张嘴。

妻子说,你得吃药,吃了才会好,吃了记忆力才会回来。

儿子摇摇头,赌气似的,眼底蓄满了泪。

刘恪径直走过去,拉开妻子,将她手里的药瓶夺走,一把扔进了垃圾桶。

他说,没有检查出具体病情前,不能乱吃药,万一吃坏了怎么办?

那段时间,儿子没有去上学。刘恪向单位请了假,妻子也从公司辞职,两个人轮流在家陪儿子。儿子想出门,他们不放心,只让他在家里待着。为了消磨时间,也为了锻炼记忆力,儿子平日重复做的事,就是坐在书桌前抄文章。他抄了满满一大本,每个字都写得极为用力。他抄写时,全神贯注,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天气并不热,但他就像在热水里泡过一遍,汗珠从额头渗出,滴落在纸上。母亲陪着他,他抄到多晚,她就陪到多晚。刘恪看不下去,走过去将儿子手里的笔夺走,将台灯关掉。房间的光线暗下来,儿子抬起头,看着父亲,既不反抗,也不说话,只是将桌子上厚厚的一叠抄写本抱起来,搂在怀里,然后爬上床,弯腰弓背,像裹在羊水里的胎儿那样。

妻子被刘恪的粗暴给骇住了,她质问,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你到底想怎么样?

刘恪说,你忘了医生怎么说的吗?孩子是记忆太用力才会生病的!

妻子哽咽,那怪谁呢?能怪孩子吗?

刘恪想起妻子说的那些话,再看看儿子,陷入了沉默。

后来,情况更糟糕了。不管接触什么样的文字,儿子转眼就忘得精光,他不甘心,硬着头皮强记,可是记得越多,忘得越快。刘恪和妻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们茶饭不思,上网查资料,到不同的医院问诊,就是无法知道孩子到底患的什么病。为了避免让孩子接触和文字有关的东西,他们想了很多办法,撕掉电器的标签,将印有说明的包装袋藏起来,停了电视,将家里的书本收到纸箱中,甚至将正对着街口广告牌的窗户也糊了起来……夫妻俩减少了说话,在儿子面前,他们用眼神和手势交流,试图人为制造一个没有语言和文字的环境。

有人建议他们到乡下问落神婆,他们将儿子生辰八字念给落神婆听,落神婆说,儿子本是文曲星下凡,但遭了小鬼暗算,须做法事,才能保平安。那时已是农历七月,落神婆说,鬼门关开了,中元节之前,务必做好法事。他们给落神婆包了厚厚的红包。法事就在落神婆自家的庵堂里做。儿子跪在地上,不断回头张望,母亲暗示他,头低下去。他没有遵从,只是直愣愣地盯住落神婆满是皱纹的脸。落神婆念念有词,赤着脚在庵堂绕圈。符纸烧了起来,儿子看到繁复的符号在灰烬中飞舞。最后,他们按住儿子,灌他喝下掺了纸灰的水。刚灌下去,儿子就呜哇呛起来,符水吐得一干二净。

他们一度放弃了救治,也因此错过了那场能让儿子再度扬名的比赛。刘恪和妻子意识到,他们这么做无异于掩耳盗铃。这个世界有那么多的文字符号,禁掉汉字,还有英文……有形的物体能消除,但无形的东西灭了还会再生。儿子头脑里装了那么多的语言符号,就算所有东西都忘光了,他潜意识里的认知仍然无法消除,而如果连这一认知也没了,儿子就彻底作废了。

儿子比谁都害怕这个结局,他晚上睡不着,和母亲哭诉,说看到有人伸手将他的脑袋掏空了,他还说,他们抢了东西就跑了。他说话时,眼神躲闪,已经开始不正常了。刘恪和妻子无能为力,他们搂住儿子,彻夜难眠。

刘恪替儿子办了休学手续,离开学校那天,班主任送他们到校门口,就像送别迟暮的英雄。那群曾经以儿子为豪的同学,也远远地看着他们。妻子不敢回头看这群送行者,哪怕看一眼,都会陷入羞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昔日的神童即将陨灭光亮,陷入寂灭。

面对父母的禁令,儿子难以理解,他想回到过去。母亲说,我们这么做是为你好。刘恪说,好儿子,你听话,熬过这一关,就会好的。

儿子没有说话,他不解地看着父母,像看着陌生人。

那段日子,儿子表面上遵从父母的命令,背地里又瞒着他们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本《新华字典》。那是他开始认字时,父亲送他的礼物。他曾经无数次翻阅这部字典,熟悉字典上所有的字词,连字典那略带潮湿的味道,也记忆深刻。捧起这部字典,就好像捧起了过去的时光。他从第一页开始,看到最后一页。纸上留了他淡淡的指痕。他想强占所有的汉字,想变成一个巨型的字库。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占有的汉字足够多,就能抵消遗忘的啃噬。从前,他闭上眼能背出大半部字典,可是现在,他无从背起。纸上的字胡乱跳动,从这一处滚落到另一处。他置身于汉字的迷宫,顺着这个汉字,爬到另一个,想将所有方块字连起来,织成一张网。遗憾的是,他迷路了。他痛苦地趴在字典上哭,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到后来,他连识字能力和方向感也丧失了,语言能力一落千丈。从哆哆嗦嗦地拼凑出一句话,到只能吞吐出零碎的单字,中间隔了不到一年。语言对这个少年施行了报复,它们脱离理智的掌控,将这个曾经占领它们的人丢在荒漠中。儿子气急败坏,将字典一页页撕下,用打火机点燃,风把燃烧的纸张吹起,窗帘布着了火,家里差点就给毁了。刘恪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妻子的反对,将他锁进房间。

儿子在房里哀号,喉咙像含了滚烫的热水,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撬开了窗户,试图翻出去,幸好被卡住了,半只身子挂在窗台,路过楼下的人发现了,急忙呼救,这才免于坠楼的危险。

妻子哀求道,送他去医院吧。

刘恪说,你疯了?进了那个地方,孩子这辈子就毁了。

儿子的哭闹越来越不受控制,刘恪不忍心打他,只好想出一个下策,趁儿子安静片刻,给他喂安眠药,吃完,儿子就像被驯服的野兽那样,浑身软塌塌的,一沾床就睡了过去。

妻子看着熟睡的儿子,默默垂泪。儿子的“驯服”并没有让她安下心,相反,她觉得这是对儿子更可怕的戕害,长期服用安眠药,只会损伤他的脑组织。儿子已经这样了,不能再坏下去。

刘恪知道,生活就是从那时开始脱轨的。有一次,刘恪看了一部纪录片,纪录片拍的是一只叫Chantek的红毛猩猩,这只红毛猩猩在人类学家的训练下,学会了手语,能够独立收拾房间并使用工具,甚至认得去快餐店的路线,知道用特制的钱币买汉堡。看完纪录片,刘恪兴奋不已,红毛猩猩的事迹给了他启发。既然猩猩可以学手语,那儿子也应该没问题。他网购了一套手语教程,先自学,再教给儿子。他想借助手语让儿子重新认识世界。他把这个想法告诉妻子。妻子说,你觉得可行,就试试吧。

可惜事与愿违,不论他怎么教,儿子就是学不会。他看着父亲变换各种手势和肢体语言,觉得很新鲜,龇牙咧嘴笑了起来。一阵悲哀掠过刘恪的身体,他意识到,儿子现在的学习能力,连一头红毛猩猩也不如。他越想越气,越气越恼,突然抬起手,朝儿子脸上甩去一巴掌。儿子受了惊吓,抱头蜷在地上,嗷嗷哭起来。没用的东西,父亲愤愤地骂道。妻子跑过来抱住儿子,她破口大骂,你发什么神经!刘恪后悔极了,他害怕,害怕哪天儿子会朝他扑过来,将他撂倒。

但更大的担忧是,哪天他们老了,而儿子还健健康康活着,到时候谁来照顾他?

妻子指责道:要不是因为你,儿子不会这样!

刘恪看着眼前的妻子和儿子,忍不住抹了抹眼。他想起儿子牙牙学语时,他将儿子抱在膝头,一字一句读唐诗给他听。儿子看着他,双眼扑闪扑闪的。那些错落有致的字词,掉进了他眼里,也落到心底生根发芽。那样美好的场景一去不复返了。如今想到这些,刘恪的心揪成一团。他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怎么了。到最后,他跌入了巨大的惶惑中,苦苦维系现在的状态为了什么?儿子失去自由,作为父亲的他也失去了自由。他幻想过,如果将儿子放归深山,放归到没有社会秩序的荒野,他兴许就能像原始人那样,赤身裸体,茹毛饮血,他将重新学习狩猎和追捕,开垦荒地,刀耕火种,在另一种意义上,成长为人。

刘恪从回忆中晃过神来,日光爬上窗台,他从床底移出便盆,儿子立在那里,高耸的身躯像一截树桩。他扯下儿子的裤子,儿子的尿液喷洒在便盆边缘,又洒落一些在地板上。刘恪听到一阵沙沙声,闻到了刺鼻的腥臊味。他想,再过一些时日,儿子会退化到连便溺也无法自控的地步,那时,他得给儿子换上纸尿布。他想起儿子小时候,妻子小心翼翼给儿子擦屁股,然后裹上洗得白净的尿布。儿子撒完尿,刘恪帮他拉上裤子,尿道残留的液体在裆部洇出一小圈颜色很深的尿渍。刘恪拉着儿子到厨房,从电饭煲里舀了保温好的粥喂他,自己也胡乱吃了一碗。

日头照在了阳台上,他牵着儿子走过去。

这是一天中难得的光景。从阳台望下去,是条水泥路。在老县城,这样的水泥路蜿蜒纵横,切割出城市斑驳的地图;青苔从墙脚潮湿处延伸出来,爬到水泥路的阴影中。早些年,那里铺的是砖石,放学后,儿子小小的身影常在那里出没。他和小区里的伙伴们嬉笑打闹,那时他还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有双耐看的眼睛和永远白里透红的肤色。他被所有的人包围着,像舞台中央永远的主角。现在,记忆里的光彩褪了色,因为常年足不出户,儿子的皮肤白得吓人,清澈的双眼也浑浊了。

父子两人连体婴儿般坐在一起。儿子喉咙咕嘟着不知吞吐些什么。刘恪叹了口气,妻子还没有离开这个家时,他的痛苦还有人分担,后来妻子走了,他只能和自己说话。他向儿子诉苦,儿子呆呆望着他,仿佛父亲说的都与他无关。刘恪想,很快我也不会说话了,到那一步,你我就只能坐着等死了。

儿子对着墙玩起了手影游戏。刘恪望过去,看到儿子的双眼像反照日光的玻璃珠子。失语多年的他好像试图借助手影,再度与世界产生联系。

……

林培源,1987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青年作家,曾获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得主,现为清华大学中文系博士生。作品见《花城》《作家》《江南》《大家》《小说界》《青年文学》等文学期刊,已出版长篇小说《以父之名》等七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