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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3期|鬼鱼:立夏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鬼鱼  2019年06月05日08:50

风是冷的。夜是冷的。司机也是冷的。

我的胃里暴热异常。

车到了楼下,我看见哥哥正站在一棵槐树旁,夜色模糊,瘦高的他好像另一棵槐树。我推开车门,哥哥就要往里面钻。但我要下来,真忍不住了,胃里难受得厉害,感觉有一艘船在热浪里颠簸。哥哥扯了一下我的袖子问:“怎么了?”

我顾不上回答他,直接抱着那棵槐树哕哕地呕吐了起来。吐完了,车早就走了,再打,就没那么容易。夜晚是出行的高峰期,况且,今天是周末。

等待的间隙,哥哥问我晚饭吃了什么,我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闪身打开背包取出水漱口。胃里恶心不断,我在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候,哥哥的手机响了,从接起来到挂断,他只说了六个字。

“好的。”

“嗯。”

“知道了。”

这次挨到我问他:“怎么了?”

哥哥说:“爸爸说让我们把火车票退了坐汽车回。”

我跳起来:“那我们到家就得明早了。”

哥哥说:“反正奶奶已经死了。”

我没有接话,只想在街上走一走,等到不恶心了再坐车。看样子哥哥不太愿意,他黑着脸说:“你慢慢缓着,我得先到火车站退票,再去汽车站买票。”

我说:“好。”

他又说:“完了你直接来汽车站找我。”

我说:“好。”

最后他才问:“你知道汽车站在哪吧?”

我委屈又不耐烦:“我长嘴呢。你快走吧。”

哥哥不再理我,扭头追过去跳上了一辆开往火车站的公交车。车在海浪似的路面上行驶,抖了几下,然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冷冷的风从对面吹来,裹挟着春寒,时令已快到立夏,但真正意义上的温暖并没有覆盖兰州。脸在风里生疼,额头也麻木着,像是被冰层封住了一样,我背过身,伸手去摸,一颗冰凉的汗珠子便滚落到了眼睛里。

我在晚饭后接到二姐电话。“奶奶死了,”她说,“你和大哥快回来吧。”

我问:“怎么死的?”

二姐只是哭,再不说话。又问了几次,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就嘈杂不清起来,我听见了大伯和爸爸的骂声,姑姑的哭声,三叔和四叔的吆喝声,还听见了循环不断的“倒车请注意”和几个女人的嬉笑声。我以为是信号不好的缘故,举着手机从礼堂跑到露台,可依然听不到二姐说话。再问,通话就中止了。夜色逐渐流淌进眼睛,路灯亮起,学校铺开了薄丝般朦胧的黑。

对于奶奶的死,这些年,我一直都有心理准备。甚至,从爷爷死去的那年,这种准备就在我的心底盘踞了下来。那是在六年前,爷爷刚刚死去不久,奶奶就开始对碰到的每一个人不断地重复一句话——“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牙都掉光了还活什么。”

“我不想活了,看什么东西都是叠在一起的。”

“两条腿弯得都能钻过去一群狗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不想活了。”

“我不想活了”不仅仅是奶奶的口头禅,有一段时间,她确乎不想活了,吃什么东西都只吃一点儿。

“一天就这么多。”爷爷死去时,我还念大一,暑假回家,姑姑攥起自己的拳头向我比画奶奶每日的食量。她眼睛里噙满泪水,像个孩子。

“奶奶是要绝食吗?”我问哥哥。

“傻子,那是在反抗。”哥哥的回答很不屑。

那时,我只觉得哥哥态度恶劣。一个向世人宣布不想活的老妪,又怎么会以少食的方式来反抗呢?奶奶在反抗什么呢,命运吗?

六年间,我与奶奶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除了寒暑假中的几日,就再也没有任何接触。前几次,每次我去看望她,她都会说一些与爷爷生活时的点滴。比如爷爷半夜想吃饺子,硬把她从床上拽起来去包;比如爷爷说他睡的那半张床冷得像冰窖,非要与她换;比如爷爷坚持说天花板里跑着一只老鼠,要她踩着他的肩膀去捉……奶奶说这些的时候,神情喜悦,语言轻快,仿佛恋爱中的少女。每至此时,我都会由衷感到高兴,我什么都不会说,只是静静地听。奶奶的絮絮叨叨中,那些她与爷爷的欢乐之事每一件都令我感动。爷爷死后,患有脑病的她依旧能清晰地记着那些逝去的欢愉,他们的爱情故事真是叫人羡慕啊。我把这些偷偷分享给二姐,在这个残破的家里,只有她最真诚。但二姐并不发表意见,她的表情看上去很尴尬,一开始,我以为我的话严重刺激到了她。她的恋爱经历一直都很悲惨,不是被渣男骗色,就是被渣男骗财,更有甚者,居然歹毒地想骗她生个孩子,然后再转手卖个好价钱。作为一个爱情的“失败者”,她怎么可能不尴尬呢?直到后来有一次当我对爷爷和奶奶的爱情发出了“赞美”时,她才告诉我,奶奶所讲的那些事情并不是爷爷在世时发生过的。

“你的意思是奶奶在虚构?”我刚尝试着写小说,满脑子都是那些课本上的术语和理论。出于对奶奶的尊敬,我想我是说不出“胡编乱造”这个词语的。

“不,那是真的,”二姐神秘地说,“爷爷并没有离开奶奶。”

“爷爷不是死了吗?”

“但奶奶并没有这种概念。”

“你的意思是奶奶一直和一个想象出来的爷爷活在一起。”

“奶奶不认为那是想象。”

二姐的话让我毛骨悚然,原来,那些被我一直认为是伟大爱情的东西,竟是不折不扣的“鬼故事”。从那以后看望奶奶,当她再开口讲述那些被我所误解的“爱情”时,听不了几句,我就不寒而栗。再后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等奶奶唠叨,我便另起话头转移了她的谈话方向。

我一直觉得,哥哥对于奶奶少食的解释不过是胡言乱语,事实很明显啊,奶奶正是对死去的爷爷思念至深才导致了恍惚和少食,不然呢?六年中,奶奶的身体不断在衰弱,疾病也一直缠绕着她,先是白内障,再是肝硬化,后来,老寒腿和心绞痛折磨得她整夜整夜地失眠。上一次回家,奶奶拉着我的手一直哭,哭到后来,妈妈打电话叫我回家,起身时,奶奶枯眼巴巴地望着我说:“下一次回家时,就见不到我了。”

我说:“二姐很快就结婚,最多不出一个月,我就又回来了。”

奶奶的眼泪一直擦不干:“我一顿饭还吃不了五十粒儿米。”

我安慰奶奶:“得好好活着,二姐结完了,还有我呢。”

奶奶别过头去,她在擤鼻涕,声音里充满一个老人行将就木的叹息:“真的没一点儿意思。”

因此,当二姐告诉我奶奶死了时,我对奶奶的死因充满了好奇。站在学校的露台上,我回拨了二姐的号码,但语音提示,她的手机关机了。庞大的黑色渗进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像大水漫城。我怏怏地回到礼堂,向班主任请假。除了安慰,便是遗憾,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也知道毕业论文开题对于一个在读的硕士来讲有多么重要,可作为孙子,还有什么能比奶奶的葬礼更重要呢?

回公寓收拾东西的路上,我终究还是忍不住按下了爸爸的手机号码。二姐曾告诉过我,爸爸在一个醉酒的夜晚说过,在他心里,大哥才是他的儿子,而我,不过是“那个女人”的。我不清楚二姐说这话的用意,毕竟,她并不是爸妈亲生的,一些闲话,在我们嘴里说,是拉家常,而从她嘴里说出,可能就是捣是非。他们离婚后,我被判给了妈妈,而哥哥和二姐被判给了爸爸,这些年,虽然我跟他处得并不愉快,但还不至于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

“你都知道了?”爸爸跟我通话永远都是开门见山,绝不客套。

“嗯。”知道他的态度,我也从来不跟他废话。

“要回来?”

“奶奶怎么死的?”

“死都死了,管那么多。”

“我只想问她是病死的,”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挑衅,“还是饿死的?”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问。”

“回来你就会知道了。”

我们不再说话,都熄火一般地沉默了一会儿。快挂电话时,爸爸又说:“和你哥一起来。”

哥哥打来电话问我到了没有。我说:“快了。”

他的话里满是戾气:“快了是哪里?我问你具体在什么地方!”

我趴在车窗上掠了一眼外面说:“到和平饭店了。”

“你踏蚂蚁着呢么!我都把座位订好躺上去好久了。”哥哥在吼我。

我不再与他对话,心底恨他恨得要死。我想,他妻子与他离婚真是正确极了的选择,嫁给他这样的男人,谁不离,谁是傻子。没工作,能力差,无存款,脾气又坏,心胸还狭隘,他妻子当初一定是瞎了眼。

蟹壳青的天角浮着一缕白絮,尚未散去的夜光将世间万物笼罩在一层灰色的薄雾当中。五月了,甘州还没有完全绿起来,这样的清晨,注定让人感到呼吸不畅。

我们一起下了车,沿街向早点铺子的老板打探哪里有卖花圈的,这是爸爸给哥哥嘱咐过的,回家奔丧不要甩空手,不然,亲戚们会笑话。

汽车站处于甘州城的边缘,这一带,除了农田和芦苇荡,剩下的就全都是城中村了。住在这里的人大都有一门手艺,把耳房改造成铺面,小本生意做得热火朝天。我们并没有问几个人,就找到了一家丧葬用品店,老板似乎是个木匠,大清早地披着一件破棉袄赶制一口棺材。刨花堆得满地都是,散发出木头特有的香气。花圈的售价便宜极了,付款的时候,我刻意抢在了哥哥前面,付过以后,我连并车票钱一起转给了他。虽然这只有几十块钱,但我知道他在乎,否则,他绝对不会听从爸爸让我们改坐汽车回家的建议。汽车票和火车票相差一百多块呢。婚后,他就因为穷而一直被他妻子所嫌弃。一个寒假,他们从兰州连打带吵闹到甘州办离婚,都说要捅死对方。“屁钱挣不来,还特爱装逼!”他妻子的骂声让爸爸没脸见人,目睹了她和哥哥互相撕着头发在小区里丢人的丑态后,爸爸提着一瓶酒去找狐朋狗友下棋去了。专制了大半辈子,他本以为自己是家里所有人的霸王,却始终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败在自己的儿媳妇手中,撒不出的气,只能等没人的时候指着哥哥的鼻子恶骂:“包,老子靠一辈子挣来的威风让你三两下输得光光的!”

两只花圈像两柄撑开的纸伞,我和哥哥一人举着一柄来到了奶奶家的小区。灵堂就设在院子里的紫藤萝长廊,用黑色的厚帆布蓬起来。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太多关注,爷爷和奶奶孙辈众多,况且,我和哥哥谁也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坐在灵堂旁边烤火的一个老道士喊我们过去问名字,他要在花圈上写上“某某某敬挽”,想到我已经改成了妈妈的姓,就一再推说不用了,但哥哥坚持要,他的态度很强硬,我们争论起来,他丝毫不让步,我觉得他是故意叫我难堪。这时,爸爸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也不回避大家,直接冲我道:“还当是我的种就写,不当,就别写了!”

我的眼泪在打转,但一想到见奶奶最后一面时她说的那些话,我还是竭力控制自己先不哭。我不想把眼泪提前贡献给这个恶霸,真的没一点意思。做完这些后,哥哥和我前后脚去奶奶的灵前磕头,灵堂里面阴森森的,长短不一的香烛明灭闪烁,我们每磕一个头,就有一次木鱼声响起。是姑姑在敲。磕完头,哥哥立刻就被爸爸叫走了,我刚要起身,跪在一侧的姑姑使了个眼色,悄声对我说:“你妈也来了,和你二姐在楼上。”

她的意思我立刻心领神会了。爸爸和妈妈离婚时,姑姑一直都是坚定站在妈妈这边的,舅舅们要求分割婚后财产,她也极力赞成。为此,亲戚们都说她是叛徒,但姑姑说,她只是公平地站在了女人的角度。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妇联主任!芝麻大点的官,有什么可牛逼的!”大伯曾这样说姑姑。

但姑姑的口气很硬:“女人在你眼里根本就没有任何地位,要是你,绝对不会收养玉清。”

大伯被激怒:“当然不,赔钱货!”

二姐听说后,到现在都绕着大伯走路。因为,她就是玉清。

离婚后,妈妈再没嫁人。她和姑姑是高中同学,时常联系。后来与她好过的男人,有两三个就是姑姑介绍的,但都没成。前前后后,我都清楚,甚至有时候在街上见了还能认出他们来。其中有一个长得还算白净,当时对我也蛮好。有一次在书店碰到,他陪着一个陌生女人买学习机,我很不识趣,故意上前打招呼。他可能对我还有印象,回头看见了,脸上的表情很慌。她身边的女人问是谁,他搪塞:“一个朋友的孩子。”

那女人也很没意思,不知道是出于习惯,还是想找茬,醋意横生地问:“哪个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他嚅动着灰白色的嘴唇,表情讪讪,像只柔弱的绵羊,与爸爸是截然相反的人。我当时就想,得亏没跟我妈结婚,这尿性,我压根看不上。但他似乎又很可怜,眼睛里对我满是乞求,我只好主动解围:“我爸和叔叔是同学。”

我曾不止一次撞见过妈妈和那些男人的暧昧,有时候是走路偷偷摸摸地拍屁股,有时候是在厨房一起捣鼓吃的时搂抱,我看见了,假装没看见,赶紧走开。高中时,我已经看过世界禁片,觉得他们相比起电影来简直幼稚,一点都不生猛。离婚后,妈妈依旧在商场卖衣服,她打扮得很花哨,又天天画很精致的妆,正经追求和不正经追求的人都不少。我曾问她为什么不再嫁个人,其实我想表达的是“为什么不再找个男人”,但她忧心忡忡地说:“你还没长大呀,我怕他们对你不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和口气都表演得到位极了,因此我拿捏不准这里面究竟有几分真实。毕竟,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那个“他们”上。

从去年开始,我从妈妈的生活质量上推测出来她可能手头不宽裕了,侧面打听,果然,做生意赔了一大笔钱,房子都抵押了。我没有正面与她谈过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你该再组个家庭,我成年好久了。”

她说:“你奶奶私下找过我,让我和你爸复婚。”

我很惊异,但不得不装平静:“你还没有被他打够?”

她搓着手说:“你爸也来找过我,但从头至尾没提复婚的事。”

我不理解:“那他来干什么?”

她叹了口气说:“坐了很久,喝了好几杯水,走的时候说你哥也要离。”

一提这事我就烦,我说:“他们这破事我知道。”

她继续接话茬:“我就问他,为什么要说‘也’。你爸生平第一次那么安静,他沉默了好久才说,‘因为我们给他们开了先例’。”

话说完了,我才意识到跑偏了话题。我想再和妈妈谈谈,毕竟女人还是得有个依靠,但静下来仔细一思忖又觉得,也许妈妈就是想永远地岔开这话题呢。因此,我再也没提过这事。

我去楼上找妈妈,二姐正伏在她的肩膀上哭。二姐的脸色蜡黄,眼泪流出来,把妈妈的妆蹭花了,即便这样,妈妈看上去也比二姐妩媚。二姐面相老实,心思也老实,老实得近乎像个缺心眼。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男人骗,我甚至觉得问题并不全出在那些男人身上。离婚后,我虽然跟了妈妈,但妈妈对二姐比对我还上心。她经常给二姐送一些漂亮衣服和高档化妆品,但二姐永远学不会搭配和打扮。我嘲笑二姐:“这种事需要天赋。”

妈妈也认同我,对二姐说:“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你怎么一点都不像我。”

二姐实打实说话,一点也学不会幽默:“本来就不是亲生的嘛。”

有时候我觉得二姐情商和智商都偏低,但有时候想到她的好,我又推翻自己的偏见。

我认为妈妈出现在奶奶的葬礼上很是奇怪。这话我不好当着二姐的面对妈妈说,只能先咽进肚子里。楼上并没有多余的人,我想,看见妈妈和二姐如此,别人也会尴尬到转身离开。妈妈向我点头,二姐还沉浸在自己的哭泣中。我自觉地走到阳台上去,并不想打扰她们。

院子里的三叔和四叔脸上不挂一点儿悲伤,互相说话,时不时地似乎还蹦出一丁半点的短促的笑声,像在密谋什么。有人点燃了一串鞭炮,噼里啪啦,炸出了灵堂中的大伯和爸爸。大伯怒火中烧,质问是谁,但并没有人回应。爸爸骂骂咧咧的,脏话蹦出一堆。这世界吵闹极了,没有人想要留给死去的奶奶一点儿安静。情绪在不停地发酵,我觉得我总有一刻会爆发。

有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右肩上。我回头,是妈妈,她被蹭花的妆已经补好了,而二姐,则侧卧在沙发上蜷缩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睡了。我觉得这会儿可以问妈妈那个问题了:“你怎么会来?”

妈妈努嘴指二姐:“她怕大家收拾她。”

我不知道妈妈听懂我的意思没有,又重申疑问:“我说你怎么会出现在奶奶的葬礼上?”

妈妈皱着眉,反问我:“你不知道奶奶怎么死的?”

这不是我一开始就在追问二姐的问题吗?我说:“不知道。”

妈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敞开的门,又看了看二姐,把脸杵向我的耳朵悄声道:“你二姐这月要结婚,你奶奶没有喜钱给她,觉得老不中用,羞愤自杀了。喝的老鼠药,都写在了遗书里。”

“这怎么可能?奶奶是有退休金的!”我几乎要喊出来。

“我刚听说她的卡早就让你三婶和四婶拿走了。”

“为什么啊?”

“因为你三叔和四叔没稳定工作。”

“那奶奶的死关二姐什么事,应该找她们啊。”

“她说在这个家里只有她是外人。”

我烦透了。觉得这时候要是有谁惹我一下,我肯定杀了他。

整个下午,院子里一刻也没有闲着,物业公司的管理人员先是过来告诫不允许放鞭炮,不久又过来告诫不允许点火,最后,他们实在忍无可忍,直接把民警带到了一干围着圆桌赌博的亲戚们跟前。民警的态度很坚决,必须要把参与赌博的人拘留起来,大伯和爸爸出面又鞠躬又作揖,赔了很多不是,说了不少软话,又拿出两瓶酒和一条烟,才把民警打发走了。民警刚一离开,三叔和四叔就带着那帮聚众参与赌博的亲戚们把物业公司占领了,他们坐在桌子上、凳子上,高声喧哗,边嗑瓜子边喝酒,烟头扔了一地。物业公司的管理人员再不敢惹,只好把地方腾出来,靠着墙根去晒太阳了。

小区变成了像农贸市场一样的存在,厨子已经到位,忙着支起灶盘准备做席。各种菜一筐一筐地被拉进来,菜叶子和各种垃圾丢得满地都是。所有人就在那些垃圾上走来走去,谁也不会在意自己的鞋底上是不是沾上了东西。而这样的场景,我只在差不多二十年前跟妈妈去乡下的一个亲戚家里见过,那是一场婚礼,也在这个季节,新娘套着一身臃肿的花棉袄在泼了水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挨个给宾客敬酒,婴儿肥的脸蛋上一层殷红的像是癣一样的东西格外显眼。大家都言笑晏晏,而我看见新娘就浑身痒得难受,只想伸手把她脸上的那块红癣给揭下来。我当然并没有那样干,因为还没有轮着敬完一圈酒,新娘就被院子里的塑料袋绊倒摔伤了腰,直接送到了医院。因此,当记忆像滚滚的红尘翻腾而来时,我下意识地便把注意力放到了大家的人身安全上。奶奶已经死了,我虽然无限地憎恨院子里的这些粗俗不堪的亲戚们,但终究还是不想他们有事。我不是出于慈悲,而是不想让他们的破事阻挡了奶奶轮回的路。

黄昏时,大伯的儿子回来了。他比我大十岁,在上海念完大学就留在了那边。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的次数就不多,大了,都各奔东西,更少有交集。他是长子长孙,属于最受爷爷和奶奶宠爱的那一个,被寄予很大的期望。当然,他也有出息,毕业以后进了一家银行,听大伯说,第一个月拿到手的工资就有两万。

那时候,妈妈还没有离婚,我们一家人尚生活在一起。爸爸把这话轻描淡写地复述出来,但眼睛却一直在看哥哥。哥哥已经职高毕业了,在甘州的一家造纸厂当技术员,每月七七八八发到手的钱加在一起还不到两千。二姐没有理解爸爸的用意,嘴巴里发出惊叹:“哇,那么多啊!”

哥哥乜眼二姐,偌大的眼睛里全是白眼仁。他的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声音:“哼。”

我还在上小学,什么都不用操心,可即便如此,也够矛盾和焦躁。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有陌生的男人在商铺里偷偷摸妈妈的屁股,我觉得应该给妈妈提个醒,不能让那些臭不要脸的占便宜。但每次看到妈妈都跟他们嘻嘻哈哈打闹成一团,我就总也下不了决定。爸爸是肯定不能告诉的,不然他会冲上去打死他们。他因为打人刚刚被厂里处分,好不容易用妈妈卖服装挣的钱才捞上的主任也丢了。出门没有了司机开车接送,他平时上班也要同大家一样骑自行车,一肚子怒火。我因为扯女同学的头发被老师罚站,他知道后,直接架着我闯进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的面一脚把我踹到了墙角。

就是在那一年,哥哥偷偷从造纸厂辞职,买了站票连夜从甘州到兰州准备闯荡江湖,扬名立万。妈妈知道后,到爷爷面前告爸爸的状,哭诉就是他把哥哥从家里逼走了。

参加过抗美援朝战役的爷爷毫无办法,只能拿大伯的儿子举例:“出人头地还是得多读书,现在又不是乱世,就算把江湖闯死了也不过是个小卒。”

奶奶不赞成爷爷的话,但也不反对,她的话让妈妈不知道她到底向着谁:“儿孙自有儿孙福。”

有福气的儿孙显而易见,除了大伯,便是他的儿子。大伯是计生干部,亲戚们都羡慕他能吃一辈子皇粮,他的儿子更厉害,我们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手机”这么个神奇的玩意儿,就是因为他。他那个带天线的小盒子真是神奇极了,居然不用电线就能通话。而多年以后,当我们人人都拥有了一部手机时,又是他,在微信上建了家庭群,拿着iPad给大家发红包,一百一百地发,一晚上过去,我们每个人都抢了好几百。当然不是白拿,我们所有人都被他布置了任务,要发动身边的一切朋友来办他所在银行的信用卡。

“这哪行,他所在的那家银行还远在上海呢!”我提出问题来。

“我和你,心连心,同住地球村!”亲戚们谁也不听我的。

我很是窝火,把红包退到了群里。几百块钱,瞬间就被抢走。

这两年,大伯的儿子辞职开了一家信贷公司,一身兼着董事长和总经理两职,听上去威风八面。大家都惋惜他扔了金饭碗,觉得万分可惜,只有奶奶抹着眼泪偷偷把真相私下说出来:“那是舍财保命呢,再不走,上头查出问题警察就直接把他给铐走了。”

妈妈说,这话传到了大伯耳朵里,三婶和四婶联合拿走奶奶的银行卡时,作为长子,他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讲。我不知道是谁出卖了奶奶,但我终于明白了哥哥所说的那句“傻子,那是在反抗”究竟是什么意思。奶奶反抗的,不是命运,是人心。

风烛残年的岁月里,我这个易姓的孙子似乎成了奶奶唯一的牵挂。假期的每一次见面,除了讲述与爷爷的点滴,奶奶还透露给了我一些秘密。而这些,本该是要交代给长子长孙或者烂在肚子里埋进棺材的。

而现在,我并不太能想通大伯的儿子会出现在奶奶的葬礼上。自奶奶“泄密”以后,他确乎断绝了跟奶奶的来往。他的到来立刻就成了亲戚们关注的焦点。至今,有很多人还津津乐道于他在群里发大红包的阔绰,开了信贷公司后,他甚至成了大家眼中的“财神爷”。亲戚们给出的理由完美到让人无从辩驳,是啊,没有钱,谁会开公司给别人贷款呢?大家全围上去嘘寒问暖,对于他对死去的奶奶的必要礼节,也都赞誉有加,觉得比其他孙子的更加虔诚。

他是来作秀的吗?我不禁在心底问自己。

当然不是。

到了晚上,所有的亲戚们就知道了奶奶在自杀前几天告诉大伯的儿子藏了一只布口袋在天花板上的秘密。口袋里装着四颗黑漆乌冬的明代银元宝,称过了,据说有两斤。而这,才是大伯的儿子回来的目的。东西就摆在眼前,值多少钱?怎么分配?这成了所有人都在思考和纠结的问题。

三婶和四婶的意见一致,四颗银元宝,四个儿子一家分一个。

姑姑当然不能同意:“女儿就不是人吗?”

三叔和四叔坚决维护自己的老婆:“你都是泼出去的水了!”

妈妈帮腔姑姑:“嫁出去的女儿也还是女儿啊。”

三婶和四婶口径一致对付妈妈:“你都是外人了还有什么资格说话!”

妈妈将目光投向爸爸。爸爸咳咳两声站到妈妈身边向众人宣布:“我们就要复婚了。”

大家面面相觑,眼睛里飘荡出对爸爸的鄙视——好马不吃回头草。

三叔和四叔团结一致:“没领证就不能算合法,睡一个被窝都不行!”

妈妈被气得脸红,爸爸撸起袖子要和俩兄弟理论:“嘴巴放干净!”

“谁脏谁知道!”

“再说一遍!”

大伯扯着嗓子出来放话:“一个个都几十岁的人了不知道害臊!”

大家都沉默起来,等着大伯继续说。但大伯不说了,他把地方给他的儿子腾了出来。他的儿子举手作揖,一脸媚笑,说的话却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认可:“我在银行工作过,有一些经验,金银是可以兑换成现金的。明早我就去办,保证每家都有一份,和气生财嘛。”

这样说,大家胡乱又聊了聊也就散了。守灵用不着我,妈妈拽着我回家。一镰弯月挂在头顶,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跟巨人一样庞大。我问妈妈:“你要复婚了?”

妈妈看着我问:“你不同意吗?”

我说:“你自己做主。”

妈妈说:“还没正式决定。”

我说:“那刚才瞎宣布什么?”

妈妈一脸的不服气:“怎么了,我还不能考验一下他吗?”

看妈妈的样子,我觉得她在心底十有八九已经选定了爸爸。我还能说什么呢,一边走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你高兴就好。”

妈妈的嗓子眼里发音清脆:“嘿。”

我走在后面,只觉得人心深似海。因为关于藏在天花板里的明代银元宝的秘密,奶奶在生前交代,在这世上她只告诉我一人。而数量也对不上,奶奶说得很清楚,一共有八颗。

这夜过去,春日里的最后一天就已经降临了。

早上起来,妈妈换了素装,却显得愈发妩媚。她郑重地递给我一身黑色西装,但是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衣服。接着,她又把一朵精致的白色小花放到了我的手边,告诉我要别在西装的左胸前。我问她:“我不是应该穿孝服吗?”

妈妈看了看我说:“还是这样适合你。”

她说的是“适合”,而不是其他的词语,这提醒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她究竟怎么想的,昨晚不是还表态要和爸爸复婚吗?这使我生出一种严重的“反抗”情绪,就像奶奶少食那样。我告诉妈妈:“今天我不去奶奶家了。”

妈妈很惊讶:“今天下葬,你都不去送最后一程?”

我只好站在镜子前,把黑西装穿上,又把小白花别上。妈妈站在我身后,看到我在镜子里脸色黯淡她便一声不吭地描眉。她的眉毛像两道弯弯的月牙,把一双眼睛吊得又大又圆。我满脑子回闪的都是《水浒传》里的那句“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背后扑的一声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虫来。”

葬礼上也需要化妆吗?我们这一家人可永远活不到一个节奏上。这些年一直隐藏在我体内独自酝酿的那些复杂情绪,终于在此刻成功汇集发酵了。我在镜子里注视着妈妈说:“那些藏在天花板里的银元宝其实一共有八颗。”

我看见妈妈的眉笔停在了眉毛上,仿佛一柄长矛叉着一只黑虫。她说:“不是吧?”

我从嘴角挤出两个字:“真的。”

妈妈又问:“你怎么知道?”

我说:“奶奶在活着时就告诉我的。”

妈妈确认道:“你没听错吧?”

“不信就算了,”我有些生气,“反正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

妈妈一把拉过我的肩膀,对我说:“你早就应该把这事告诉你爸。”

“我说了,跟我没有多大关系。”

“但跟你爸有很大关系。”

“那你现在也知道了。”

“你应该告诉你爸。”

“我不想说。”

“一会儿去奶奶家你得说出来。”

“我说过了我不想去。”

“那你穿西装干什么?”

“是你硬叫我穿的。”

“奶奶把这些告诉你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防止现在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那她完全可以把这事向所有人公布啊,不必这样利用我。”

“她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我算哪根葱啊,连姓都改了,谁会相信我?”

“我让你爸给你主持公道。”

“他说了能算吗?”

“没试你怎么知道不行?”

“我不想试,我去墓地等你们。”我丢下妈妈,一个人出了门。

这么多年的相处经验,我觉得妈妈肯定会把事情闹大。不过没关系,真的,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理由会让自己在这件事情上闭嘴。出了门,沿着街口前行,我一路向着墓地的方向走去。

我知道奶奶墓地的方向,它并不在甘州的公共墓园里,而在城外五六公里外的黑河边,想要到达那里,必须一直向北不停地走,直到走进那片近乎乱坟岗的荒地。那里一直就是没有被规范起来的坟场,想土葬,随便挖个穴口就行,不用花一分钱,而在公共墓园里,最便宜的墓也得五万块。早在多年以前,他们就把爷爷葬在了黑河边。

甘州这座城,像极了暴发户。前几年还破破烂烂,一片灰暗,这几年竟然到处都矗立起了花花绿绿的高楼,行走在它们投射到地面的巨大荫翳中,我感觉太阳都被遮蔽了。城市很小,那些五光十色的建筑转瞬即逝,从高楼区走到低楼区,再从低楼区走到平房区,一步一步走过来,我感觉自己正逐渐地远离一个家族所有的虚伪和恶意。

我想,我们这一家子人,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呢?大伯丧偶的那一年,大家都说他变成了贪婪十足的守财奴;姑姑因不能生育,一直觉得上苍亏欠她,凡是涉及女性的权利,拼了命也要攫取;离婚前,妈妈没少和别的男人暧昧,但爸爸也没闲着,甚至还包养了一个女大学生;三叔和四叔是双胞胎,从小好得穿一条裤子,长大了娶媳妇也要娶双胞胎,四个人早就拧成一股绳,想捆谁就捆谁,往死里捆,练成了刀枪不入之躯。这其中的任意一点尚且可以撼动整个家族的根基,更何况大家各怀鬼胎。

做儿女的如此,可是跟爷爷和奶奶就没有一点儿关系吗?

“你爷爷抗美援朝走之前,我们就订了婚。等他回来,我已经是护士长,但他看不上我了,嫌我土。他当军官的哥哥被炮弹炸死了,他哥哥的女人还没生过孩子,就要回新疆娘家去,是他,非要娶那个资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寡妇做老婆。那个寡妇也愿意跟他。天底下哪有这样不知廉耻的人,他们是亲亲的嫂子和小叔子啊,居然就毫不害臊地锁上门一起睡了七天七夜。要不是我去找政府,恐怕他们连孩子都生出来了。没办法,爸妈死得早,两个弟弟都要我养活,十几岁的小伙子顿顿都吃不饱,不嫁他这个拿工资的,我们家就得绝后啊。”

风迎面来,奶奶透露出的这些秘密依稀在耳畔回荡。太阳散发出黯淡的黄光,似乎在这春日里最后的一天就提前燃尽了自己。平房区过去,就是无尽的灰色的田野和黄褐色的芦苇荡了。虽然春寒严重,但地皮已经解冻,与芦苇荡相连的水渠里漂浮着黑色的草木灰,静止不动。走在田野中央,阳光斜射于额头,我感觉不到这世间的一点儿温暖。

一望无垠的土地上,甘州一带常见的柴白杨、沙枣树混合点缀在水泥砌成的灌溉渠边。我沿着灌溉渠一直前进,一直前进,等到日上三竿,终于看见了流动的黑河和那片坟头乱立的荒地。远处,有一个老人在放羊,羊自由穿梭在坟堆之间,有的甚至就站在坟头上,极目远望。老人的羊皮大衣看上去几乎和那些羊身上的毛一样脏,屎黄色中夹杂着脏兮兮的灰白,我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作为回报,他也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他的脚边拢着一堆火,火势微弱,扭扭曲曲冒出的轻烟里面游荡着一股烤土豆的味道。

这味道让我感觉到饥肠辘辘,我停下来,改变了既定的行进方向,朝他缓慢地走过去。我望着那堆火,不知道该跟他如何表达我的意思。这让我感到一阵心慌,因为我没带钱。但是我又想,一颗土豆也值不了几个钱,他应该不会跟我斤斤计较。

我走过去,站在灌溉渠的这边,刚要开口与他讲话,却毛骨悚然地发现,对面的老人竟然是爷爷。刹那间,我头皮一阵发紧,眼睛也直了,脸僵硬着,整个人仿佛被钉在了地上。这是爷爷的鬼魂吗?我想要调动全身的脉络去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说话时,却发现舌头不停在口腔里胡乱搅动。接着,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爷爷,你是在烤土豆吗?”

我非常惊异,因为这根本不是我想要问的。我焦急地看着他,想要纠正,却发现爷爷盯着我,脸上挂满了微笑。这让我稍微感到了一丝放松,就在我第二次准备向爷爷发问时,一阵大风从背后刮了过来,直接将我吹到了灌溉渠的另一边。站在那堆火旁,我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爷爷,我能吃一个吗?”

爷爷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只手来比画着指自己的嘴巴和耳朵。我不管了,索性蹲下来,拨开了那堆火。果然,里面卧着八颗被烤得黑乎乎的不规则的圆疙瘩。我捞起一颗来,不再征求爷爷的同意,狼吞虎咽了起来。

这时,我的手上突然被狠狠地抽了一下。那速度快得,就像风割。我抬起头,看见爷爷正站起来,把长鞭举过头顶,一脸怒气地瞪着我。我能听到长鞭在空气中发出的“嚯嚯”声,当那声音越来越响时,我闪电一般地站起来从脚下的田野逃跑了。

长鞭一声一声在身后炸响,我奔跑着,脑子里空空荡荡。前面的世界高低不平,坟头和羊只一一被我抛在身后,太阳似乎就要从天上掉下去了。我想要甩掉爷爷,但有几次,我感觉他的鞭梢已经打到了我的脑壳上。

眼前出现了浮动的鳞片,它疲惫地,闪烁着暗黄的波光。我知道,这就是黑河了。我是那么绝望,感觉就要被爷爷抓住了。惊慌中,我闭上眼睛,拼尽全身之力冲进了河中。河底沉淀的泥沙和堆积的石头很快就阻挡了我前进的速度,在惯性和阻力的作用下,我整个身子都朝前倾着,一头栽进了水中。水中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冰凉,相反,我感觉在这里甚至比岸上还要暖和一些。

另有一群乱糟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冒出头,我就知道那里面包括了大伯、大伯的儿子、姑姑、爸爸、妈妈、哥哥、二姐、三叔四叔三婶四婶的声音。他们吵闹着、呼喊着、哭泣着、惊叫着、詈骂着,汇合成这世界上最普遍的声音。

很长时间,我忘记了划动四肢,只是就那么漂着,随河水顺流而下。我尝试着睁开眼睛,水很清,我一下子看见河床上招摇着成千上万株青翠的水草。它们灵动又轻盈,生机盎然,与岸上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另外一个世界。越往前,水草越绿,那浓郁的颜色,让我莫名欢喜。我想,只要我不沉下去,不停地随着这河水一路漂流,就肯定比岸上的人提前看到夏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