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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农具

来源:解放军报 | 唐雪元  2019年06月05日07:57

父亲已逝,母亲已老,舅舅也上了年纪,他们用过的农具都搁置在各自的老屋角落里。我挨着个儿拾起早已生锈的它们,怀念着,追忆着,好像又回到了父辈们在地里劳作的岁月。

锄头

从18岁参军离家,我当了8年兵,握了11年的笔,已经有20年没有拿起过锄头了。可它居然还很听我的话,任我锄挖,得心应手,一如兄弟——不需要时时相伴,但心却是相通的。它,就是我和泥土交谈的工具。

还记得,在我年少时,锄头在我手里是非常不老实的,老是在我手里晃来晃去。不多久,双手就被锄把磨起了水泡,钻心地疼。再回头看看我锄过的地,也是一点儿看相也没有。

成为兄弟前,锄头在我的脚趾上曾留下深深的“吻痕”。我刚开始与它相交时,它就毫不留情地把我脚趾上的指甲给挖掉了。那是一把很大的锄头,我的双手握住锄把,锄把已经被父亲的汗水浸得发亮,光滑得好像抹过油一样。

我非常吃力地抡起它,重重地想向泥土的内部深入,但它非常抗拒,死活不听我的使唤,还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自己的脚趾上。我“哎哟”一声大叫,便号啕起来,血也流了出来。同在菜园中干活的父亲,慌忙跑回家,抱起一只母鸡,扯下它肚子上的细毛,敷在我的伤口上。他边敷伤口,边一脸铁青地狠狠骂说:“挖地竟然挖到自己的脚!老子告诉你,不攒劲好好读书,今后就得天天舞锄头把,看你有好多的血流?”

这一挖一痛一骂,使我再到学堂上课想打瞌睡时,脑子中就冒出父亲那句雷霆之语,然后摸摸受伤的脚,再强打精神坐端正……

伤好后,留下了疤痕,我知道那是锄头给我的馈赠。

镰刀

进城的时候,母亲交给我一把镰刀,那是一把已经被稻谷和水草磨得很薄的镰刀。开始的时候,我把它挂在墙上,每天看着它,我就能“神回”湖南株洲那个叫乐棠湾的村庄。

母亲说,看着一把镰刀,比顺口念出的没有经过任何思考的思乡诗句更有意义。后来,我把镰刀取下来,拿着它在80平米的家里东逛逛西瞧瞧,总想找点稻谷什么的,试试它的锋芒,但最终一无所获。

进城前,在家里,母亲总是把镰刀挂在墙上。等从墙上取下那把生锈的镰刀时,我就知道收获的季节来了。

天刚蒙蒙亮,迷迷糊糊中听着母亲在院子中磨镰刀,“哐当哐当”的声音满耳。这时,我就好像闻到了一股稻香飘来,口水在嘴里直打转儿。

我曾经把一把镰刀遗落在红苕地里,那是一把很好的镰刀。等我隔了几天发现丢失了,去找的时候,疯长的红苕藤已经把我的镰刀掩埋。我在地里找了很久,不停地喊,我的镰刀我的镰刀我的镰刀!但最终,我的镰刀没有听见。

等找到它时,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了,已经锈迹斑斑。

母亲为这事,沉默了很久。母亲说,满崽哟,那可是一把很好的镰刀!

犁铧

犁铧是耕田的农具。

书上说:犁铧,犹如说锋利。锋利就能发土,截断草根。

记忆中,读书的时候,老师布置作文,总爱在开头写上一句:翻开岁月的犁铧,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又是一年过去。但那时写下这个句子时,还不能真正懂得犁铧的锋利,它还能切开岁月,只知道“犁铧”是一个很好的词语,用在作文中显得文化味浓郁,为文章增色不少,老师也爱在这一句下面划上红色波浪线作为欣赏。

长大后,才发现岁月的犁铧真的不好翻开,它需要我们辛苦的经营和执著的努力。

在我的印象中,本村的舅舅刘学文是用犁铧的高手。我常常在想,舅舅肯定辜负了读过私塾、上过女中的外婆的期望了。春天就要来了,赶在春天之前,就要把田犁好等待播种。小时,我爱在外婆家玩。总是见舅舅从梁上把犁取下,轻轻地擦拭着,早早地把牛喂得饱饱的。然后,卷起一支纸旱烟,嘴里冒出淡淡的烟雾,肩上扛着犁铧,赶着那牛不急不慢地来到自家水田边。而我,就喜欢胸前挂一个鱼篓,屁颠乐颠地跟在舅舅背后,一路见人就嚷:“有泥鳅捡啰!有泥鳅捡啰!”

好大的一片水田,两只脚踩入冰冷的水里,我冻得牙齿直打颤,而舅舅却丝毫没有觉得冷。他一只手扶着犁,另一只手拿着鞭子,嘴里“嗨驰嗨驰”地吆喝着。前面的牛便在舅舅的吆喝声中,把犁铧拉得飞快。犁前面的铧锋利地切割着泥土,泥土便很听话很有规律地倒在一边。新翻的泥土,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层层波浪闪烁着金光。

最让我亢奋的是,我卷起裤腿,拎着鱼篓紧跟在舅舅身后,惊叫着捡那飞溅出来的滑溜溜肥鼓鼓的泥鳅。那欢快、幸福的叫声好像要把天边的云彩也染上金边儿。那牛仿佛也被感染了,或是嘲讽或是羡慕我的表情,也总是时不时扭头瞪大一对铜铃般的牛眼,回应我一声悠长的“哞……”

天要黑了,舅舅和牛从水田里走了出来,舅舅扛起犁,顺手从田埂上扯下一把青草,把犁擦干净。特别是铧,舅舅更是用单薄的衣服精心擦拭,免得生锈,精心地呵护就像外婆精心呵护她唯一的孙子一样,满眼都是爱怜,满心都是欢喜。

犁完田,舅舅让舅妈将我捡回来的泥鳅加辣椒用旺火爆炒,顿时一盘香喷喷的大菜就端上桌了。这时的舅舅总是一脸满足的笑,让我取一个酒杯来,满满地倒上,边倒边笑哈哈地问我:“元呐,你捡的泥鳅哟,要不要也来点酒嘞!”

说着,端酒杯送到我嘴前,我抿一小口,连叫:“辣,辣!不好喝!”舅舅听了,笑得更欢,说:“湖南的伢崽,哪有怕辣的啰?”

牛劳累了一天,也歇了。舅舅亲自抱来一大捧新鲜的牛草,来到牛棚,拍拍那牛背,无限深情地说:“老伙计,你也辛苦了,来来来,开饭啰,多吃点,吃饱!”

我发现,此刻的舅舅,眼神里满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