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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大地双心》（徐皓峰）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翌年清帝逊位。1917年，一位守墓少年受托来到皇帝身边，以秘法护其十年。此时皇室犹在，紫禁城内仍有大戏开场伶人亮嗓，似是一派太平景象，然而时局动荡，漩涡中心如何能够幸免？权臣、伶人、军阀、老学究、革命党轮番上场，一段关于末代皇帝的别样叙事就此展开。大地双心，一心是忠诚，二心为背叛，皇帝在各路野心家的布置间辗转腾挪，得到过些许真情实意，也洞悉了无数变节背叛。秘法不能抵御人心，跳脱的言行背后是无尽的无奈与怆然……

换纱窗，换纱门，是初夏到来的举动。

系红绳，披红被，是新死之人的装备。

一会儿好心，一会儿狠心，是我今年的模样。

——后主厉*皇帝十七岁诗

*末代君主庙号多为“哀宗”、“思宗”，愧不称宗则叫后主。谥号用“厉”字，说明犯了杀戮，血债难还。

一 荣禄血

1916年6月3日，中南海居仁堂来了位医生，自己还是病人样，七旬衰态，斜了肩，严重内八字步态。

居仁堂是前清皇帝的藏书阁、民国的总统府，住着袁世凯。作为民国大总统，去年他称了皇帝，引发多省兵变，八十三天即退位，恢复总统身份。

他行武出身，体格壮实，经此大事仍饭量不减。唯一不适，是开春后两眼发胀，难受时只好睡觉，一觉醒来，眼睛能正常二十分钟。请了多位医生，仍病因不明。为了眼睛，一日要睡八九次，感到如天下乱了般，身体要乱。

不请自来了位医生，由位白净青年搀扶，对新华门警卫说会治眼病。通报进去，袁世凯准见。搜身检查，未藏武器，青年留在新华门门房，他由五名警卫送入。

一照面，袁世凯即让警卫退下，道：“谙达，您还在世啊。”谙达是满族话，熟人老友之意。

医生拄杖近前，摸上袁世凯后颈，一声笑：“脖子硬成这样，难怪你眼胀。”双手齐上，开始推拿。

六七分钟后，颈肌软了，眼睛竟不胀了。

请医生落座，袁世凯道：“谙达露面，是来骂我么？”

医生憨笑：“来问一事，我辛亥年开春假死，次年没开春大清就亡了，为什么？”

1911年10月，武昌兵变。时任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呈奏折，陈述打不过革命军的理由：

海军总指挥萨镇冰出走，致使大清海军投诚革命军，随时可沿海攻到京城。七十年前鸦片战争，英国便是这么打败的大清。

皇室认了这说法，交出天下，大清换成民国。

中华传统，一朝灭亡，高官重臣要殉死。清朝结束，仅三五小官自杀，位低官员殉死是越权，皇室不能表彰。最有资格殉死的是第一权臣袁世凯，他却拿了天下，成为中华民国大总统。

他向清室的解释是，天下人受革命思想蛊惑，非要实行美国的共和制，如人醉酒，强劝不得，等吃了苦头，才会想起皇家的好。待天下人酒醒，他自会还权清帝。

慈禧太后过世前，选三岁小孩六飞当皇上，说小孩妈妈是荣禄女儿，这孩子流着荣禄的血，不管天下乱成什么样，长大必是厉害人物，会重整河山。

荣禄是上一代第一权臣，多次拯救朝政危局，以机敏强悍著称，袁世凯便是他培养的接班人。袁世凯搬出慈禧的话，表示自己害怕小皇上的荣禄遗传，不敢不忠心，否则日后必遭清算，何苦呢？

皇室信了。

1915年，袁世凯称帝，立自己家人为新皇室。

清室反应奇怪，集体支持，甚至以小皇帝的名义写了贺文。抗议的反而是袁世凯多年培养的将才，纷纷拥兵独立，逼清帝逊位般逼袁世凯下台。

次年3月，袁世凯通告全国，结束帝制，随后就他继续当总统的问题，与反叛将领展开谈判。僵持到5月底，起了军情，清室的肃亲王在东北组建军队，宣布要杀回北京，割据东北、内蒙古、华北，成立满蒙国家。

肃亲王心急，在天下人讨论共和制与帝制优劣的制度问题时，提出满汉种族问题。一打仗，便能转移全国舆论，继续当总统了，袁世凯心情大好，静等肃亲王起兵。美中不足，只是眼胀。

医生眼小，眯上了，是六神无主的蠢相，叹道：“大钱还是太老实了。”大钱是前清官场对肃亲王的称呼，庆亲王贪污，肃亲王清廉，自称家有大钱，不收小钱。

“我要是他啊，不在这时闹，在辛亥年。你劝皇上退位，我就劝皇上离京，蒙古、满洲、新疆，皇家两百年私营，是早留下的退路，这片地不小，足够延续大清。”

袁世凯：“肃亲王那年劝过，但隆裕太后住惯了京师，她不走，还是小孩的皇上怎么走？”

六飞三岁即位，前帝光绪的皇后仿效上一代太后慈禧的做法，垂帘听政，称隆裕太后。民国政府开出一年四百万元的皇室优待条件，留下了她。一年四百万元，民国政府第一年便拖欠，从未付过。

医生：“她呀，爱嗑瓜子、喝黑茶，早早的牙就蚀了。牙不好的媳妇，是守不住家的。”

袁世凯骤然心惊，见医生瞳孔亮起，显出威慑官场的贵相。

眼光一闪便弱下，医生恢复憨蠢，呵呵笑道：“传闻你家男子从没活过六十，你已五十七岁，来日不多了？”

袁世凯赔笑：“是呀，天不与寿，当皇帝对我有何意义？民国元年当总统，是为了皇上；去年称帝，也是为了皇上。”

多年培养的将才尽是虎狼，只等自己死后，争做总统，绝不会还权清帝。去年称帝，为把大权留在自己家中，杜绝诸将的争心，好在自己死后，由儿孙还权清帝。

皇室信了，表态一定配合。认为自己骗人的，惟有肃亲王。

医生：“原来如此，容庵苦心。”

袁世凯额皱，皱如印符。“容庵”是袁世凯的号，号是写信、作诗的自称，一般是此人过世，别人谈他才用号。

医生：“人的寿命是说不准的，作恶行善，都会造成短长。四十岁前过世的人多了，你家男儿个个活不过六十，只是巧合。”

袁世凯哼一声，尾音透着赞同。

医生轻笑：“你已有延命之法？我猜猜，左撇子？”

北上寒地的熊种，一身白毛，唯鼻头黑色。传说捕捉猎物时，为在雪地隐身，会用左前爪捂鼻子，因而叫左撇子。

晚清官场流行吃海狗胎。二、三月份的辽海冰面上，有海狗分娩。大寒大湿里存活的物种，必有大热，母腹中还未长毛的胎据说大补人身，能治沉疴绝症。

晚清官场有个推算，左撇子以海狗为食物，更是热中之热，捂鼻子的左前爪是天地至宝，吃一爪可增人寿三年。可惜中国无此物种，在辽海分娩的海狗是少数，更多海狗在北极寒地，人迹难至，左撇子在那里。

传闻去年称帝前，袁世凯高价雇佣鄂温克族人北上猎熊，办成了晚清官场念叨多年的事。

袁世凯笑道：“谙达，这等奇谈怪论，您也信？”

医生：“你打小干事有魄力，我信。”

眼胀，是吃白熊熊掌的反应。

医生：“天下灵物一经炖煮，精华都吸在锅盖上，人吃不到什么。说是补人，实是补锅。吃到嘴里的熊掌，不见得好过鸡鸭。真想延命，老佛爷有个法子，要我告诉你？”

老佛爷是宫女太监对慈禧太后的尊称，慈禧太后七十岁时仍是中年容貌。

袁世凯行礼：“老佛爷吃什么？”

前清大臣要称慈禧为太皇太后，不能学太监宫女叫老佛爷。袁世凯顺着对方话里的称谓，是讨好。

医生含笑：“熊掌不如人掌，人才能补人。老佛爷三十岁后，每晚睡前要四名宫女轮番推拿后背半个时辰。人手在肌肤上摩擦会生出弱弱的一股热，这点热好过海狗白熊。”

袁世凯凝目追问：“为何要四人？”

医生：“伺候老佛爷洗澡的宫女是四人，穿衣也是四人，凡碰触身体的事，起码四人。后宫编制，别无玄奥。”

袁世凯改口称谓：“太皇太后高明，解决繁难事，总能找出个简单法子。”

医生：“有时太简单了。”

袁世凯：“噢？比如？”

医生：“把天下交给你打理。”

荣禄过世后，慈禧让袁世凯做了第一权臣。袁世凯呵呵而笑，医生随着笑了：“幸好荣禄大人跟老佛爷相反，喜欢将简单事搞得复杂。”

袁世凯：“没错。我是他旧部，晓得他最爱前思后想，一招套一招、一手藏一手。”

医生：“按荣禄大人的禀性，培养人不会只一个，除了你，还应有一个。”

袁世凯：“谙达说得对，我也这么想。是谁？”

医生怅然：“想不出。”

大清末日，袁世凯独步朝纲，无人制约。

医生告辞，袁世凯送出居仁堂，被医生劝止在台阶上：“贵贱有别，你再送，显得我不懂事。”

袁世凯：“咱不按大清旧礼，按朋友之道，送您出大门。”越过医生，要领路先行。

医生：“没拿你当朋友。歇了吧。”

袁世凯沉脸：“谙达，你献我长寿方，该怎么谢你？要我还权皇上？”

医生：“不必。”

一个小时后，派去跟踪的特务回来报告。

医生出了新华门，和白净青年乘上辆人力车，到积水潭下车，沿岸走了会儿，忽然消失。特务共七位，独有一个特务看见青年背上医生疾走而去。他比别人多见了这一眼，两秒后，眼里亦没了这两人。

“闹鬼了？”

袁世凯说了这话，淡了这事。能达今日成就，有个性格优点——想不清楚就不想，想清楚的赶快做。下令安排了四名推拿师。

6月6日，做推拿的袁世凯后背热起时，生出一念：“他为何叫我容庵，难道我死了么？”体会下身子，没了活着的感觉。

副总统黎元洪赶到时，听推拿师说，袁世凯嘀咕了句“谙达害我”便睡死过去。随后日子，反叛的将领们来京奔丧，各觉得这个“熟人”是指自己。

6月28日，袁世凯棺木出殡，北京学校停课一日，全国下半旗。8月24日，遗体运回老家河南安阳。

二 刀枪不入

明朝最后一位皇帝崇祯葬在天寿山中，距京城百里，名为思陵。他死后，有了清朝两百载江山。

1917年春，崇祯忌日，思陵来了两拨扫墓者。早一拨乘骡车而来，是位老者，斜了肩，严重内八字步态，由位白净青年搀扶。晚一拨是三辆英国奥斯汀轿车，一位西装中年人，带十名便衣护卫。

扫墓在晨，晨是昼夜交际，人间与冥界并存时，亡灵可与生人相见。守墓人是位骨瘦少年，大人们行礼时，鬼影般退在一边。

晚一拨人并不扫墓，待老者礼毕，中年人开口：“谙达。”

老者一副蠢态：“给你捉着了。”

中年人：“太皇太后死后第三年，你家人报了你死讯，葬在八里庄——我就知道是假死遁身，如果不为给太皇太后守孝三年，你早报死讯了。”

老者：“呵呵，日子不好过。我九岁入宫，待了五十一年，位至大总管，都说我贪污受贿，累下的钱够买下全套北洋舰队，土匪飞贼惦念我，你们这些皇孙贝子也惦念？”

中年人：“可不是，大钱就缺钱。”

老者乐了：“肃亲王去年闹着要起兵，终没闹起来，是缺我这钱呀？”

中年人：“他缺忠心，他手下人借口买兵买炮，把他家底骗光了。眼下困在东北，正不知怎么办好。”

老者：“你劝我接济他？”

中年人愠了脸：“没那意思，说话说到他了。这些年，您藏哪儿去了？城里您有五处宅子，都重金雇了镖师护院，但我知道是幌子，里面没钱。”

老者点头称是：“您的贝子府在沟沿胡同，你住沟沿北，我住沟沿南。搜遍京都，忘了家门口。”

中年人：“全套北洋舰队在沟沿南？”扬手作揖，转身即走。

老者尖笑：“胡同那么多人家，不问问是哪个门？”

中年：“我手下多，一查即得。”

老者：“啊！这样！还以为你毛躁。”

中年顿住步。

去年袁世凯暴毙，所有人都觉得袁世凯遗言“谙达害我”中的“熟人”指背叛他的将领们，只有他判断，“谙达”只会是一人：晚清政局里，称“谙达”的只有一人，那是慈禧太后的大总管李谙达。

询问居仁堂警卫，得知曾闹鬼，鬼医生消失在积水潭。从此在积水潭布下眼线，昨夜得报告，鬼医生在积水潭现身，乘骡车出城——

“谙达，我还是毛躁了。你住沟沿南，却跑到积水潭现身，不是我捉着了你，是你引我来的？”

李谙达小眼努开，浅棕色瞳孔：“你是皇家长孙，戊申年，多少人赞你有帝才，撑你即位，连我都这么想。”

中年黯然：“太皇太后看不上我，我这个长孙，给个吃奶孩子比下去了。”

有才而不得即位，令他饱得百姓同情，称他为伦贝子。

……

徐皓峰：本名徐浩峰。1973年生。小说作者、电影导演。小说代表作品《道士下山》《大日坛城》《武士会》《师父》《刀背藏身》等。《师父》获《人民文学》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2014年电影编剧作品《一代宗师》获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剧奖。2015年电影导演作品《师父》获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动作设计奖。2017年电影导演作品《刀背藏身》获第41届蒙特利尔电影节艺术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