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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19年第3期|祁媛:除夕

来源:《星火》2019年第3期 | 祁媛  2019年05月28日09:32

想到今年是自己三十多年来第一次独自过春节,她心里就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多少年了,这是她第一次置身春节返乡大潮之外。终于熬出来了,她感到一种解脱,觉得身轻如燕。所有与春节回家相关的事物,比如买礼物,比如走亲戚,要给家人带哪些药,担心药是否有假,等等,都不用再烦恼了。

当然,她同时也有点罪恶感,因为是父亲不在了,家散了,才不需回去的。难道父亲在时每年的回家就不愉快吗?难道家散了就一身轻了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思绪有点乱,一时也理不清。

天上不觉漫起了蒙蒙细雨,脸上丝丝的湿凉。街上已没什么人了,都像自己一样提前下了班,但他们是缩回家,或依旧在漫漫的回家路上。这么多年来,每天上班急匆匆,下班回家急猴猴,好像从来就没空在这附近走走。她突然想撒欢疯跑,想在街上连翻十八个筋斗,或者对着黄浦江大喊大骂。

街上空了,写字楼空了,天空了,一种春节前特有的空城市景。人车稀少的公路显得笔直爽快,好像熬了一整年,终于可以伸展一下腰腿了。路口交通灯红绿黄的切换也失去了意义,徒落成三个灯色的不断变化而已,自己和自己玩。咦,终于来了一辆长途货车,正好撞在红灯前,停下。年三十了,谁还在干活啊。于是她就往大货车的驾驶室里望了一眼,想看看那司机长什么样儿,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但碍于玻璃窗的亮亮的反光,啥也没看到,绿灯亮了,货车就气势汹汹地开走了。

她觉得有点冷,重新整理了一下围巾。头发也凌乱了,心里有点空。心空的感觉真好,也说不上来怎么好,反正觉得这正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她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己喜欢慵懒,喜欢悠闲,不喜欢忙,或者更确切地说,她不喜欢做事。就这样,无所事事最好。可生活却逼迫她做相反的事,考试,打工,参加培训,找工作,整日忙于文件归档,复印各种文件,预约客户和出庭日期,等等。她想,这就是大家所说的命吧。

她是容易安于现状的人,有份工作就行,完全没有职业女性的野心,也不和那些有野心的人交往,觉得和那类人相处心理有压力,不舒服。可不久前她离了婚,房子业主的名字和一百六十多万的按揭一起移到她的名下,负担很大,工作常常忙得眼睛发胀,头发晕。

这样走着走着,差点踩到一块香蕉皮,旁边的果皮箱口还塞着一只鼓胀的尿不湿。忽然意识到走了这么久,现在身在何处?要去哪儿?于是停下,定定神,左右张望。她看见广告牌上有无数只粉红的小猪佩奇在得意地瞪着眼睛望着她,附近的树上还亮着圣诞节用的许多小灯,不知是懒得拆下来还是有意为春节留用。过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刚才提前下班是要回家去的。是的,当时想早点回去,痛痛快快睡一大觉,睡上几天,甚至睡上整个假期。这几年很累很累,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不用再操心别的,真好!

这个春节期间,屋里冰箱是否有食物?好像有的,对了,这些天陆陆续续买了点,有冻羊肉和冻饺子,还有一些茄子、上海白菜、豆角和一些方便面。想到这,她悬起的心,又落了下去。

如果忘了买吃的,商店又一个月不开门,会怎么样?她想到冰箱里还有很多化妆品,它们挤满了那几个本来应该储存蔬菜和水果的地方。那些护肤膏、护肤霜本身好像也像食物,一种凝脂,一种人工脂肪?

算起来父亲去世已有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有时感觉就像上个月的事。父亲死于颅内蜘蛛膜下腔出血,当她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死了两天了。父亲躺在一个冰柜里,穿着一身奇怪的中式衣服。透过那层玻璃看到的那个人,那张脸,十分陌生,以至于她不由地凑近看了看。父亲脸上布满了细腻入微的冰霜,仿佛是长出来似的,记得当时脑子里就掠过“凝脂”这两个字。觉得有点怪,也觉得不妥,但那种感觉却留在了记忆里。

父亲去世前那段日子曾说自己特别的烦躁不安,没来由地头痛,晚上睡觉头脑里好像有蜘蛛在爬。她那时没有太当真,大家也都以为是父亲工作太辛苦的缘故,没有往别的地方想。父亲最后是倒在单位的办公桌前。同事还以为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结果有人发现不对送去医院时,颅内已经出血过多,无法医治了。

父亲是当地中学的数学老师,在国内发表若干篇专题论文,在同事中有一些声望。可是再精于数学又怎么样呢,他能计算出那么多难解的数学题和方程式,怎么计算不出自己的死期呢。

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她发现都是清一色的书,书页有些地方的眉批,完全不知所云。哎,父亲的生活多枯燥啊。她忽然发现父亲的钢笔字很好,蓝钢笔水时浓时浅,偶尔笔水枯了仅留下断断续续的笔道道。她想起父亲拿钢笔的手势有点奇怪,落笔前手老在那比划什么,幅度也大,仿佛在预热,好像生怕下笔就写错了字。她记起了父亲温热厚重的手掌,揣摩他写下这些东西时的心迹。父亲曾手把手教过她写字,可她总没有耐心,成年以后字迹依然马虎而潦草,歪歪扭扭的。想来,这是她的一个遗憾。

她看到了很多年前为父亲买的短波收音机,那款收音机,早就被彻底淘汰了,难道父亲生前还用吗?她打开开关,居然有声音传出来,乱糟糟的杂音,刺刺拉拉的,让她心神迷惑。她调了调波段,没有一个波段的信号是清晰的,而每个波段都是父亲曾收听过的吧?她的眼眶忽然湿了。

她看到一本数学教材里夹着许多的旧信纸,打开看,上面写了些毛笔字,墨香犹存。她想起有一段时间,父亲有练毛笔字的习惯,于是逐页翻看,都是些唐诗宋词里耳熟能详的名句。

她发现那本学报的厚度有些“臃肿”,便翻开了。几张旧的信笺纸上,毛笔写满了同样的字:秦晓芹,秦晓芹,秦晓芹……

她略惊诧,愣在那里,不知眼前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她慢慢端详,脑子“速冻”在那里。但很快,她便以女人的,而非女儿的敏锐明白了,秦晓芹,应该是父亲曾喜欢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谁呢?在哪?父亲从来没提过,在和母亲离婚后的那些日子里也没提过。不过对她说来这没什么,相反,作为成年女性,她有点同情父亲。

父母离婚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记得那年她刚上初一,上学要走很远的路。印象里父母离婚前并没有什么吵闹,家里其实蛮安静的。她静静地做作业,吃饭,睡觉,一切正常。只是突然有一天,母亲进她屋来,有点不大自在地对她说:“我和你爸要分了。”她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明白“分”是什么意思,可也就是那一瞬间的“思绪空白”之后,她马上就懂了。

关于此事,母亲后来给了她很多解释。其实她不需要这些解释。她的记忆里,母亲对她并不大关心,把时间都花在了她自己身上,衣服啊,化妆品啊,各种包包和鞋啊之类;也不关心父亲,不做饭,不买菜,这些一般母亲做的事,她的母亲都不大做,一般母亲上心的事,她的母亲都不上心。所以,“世上只有妈妈好”“世上母亲最伟大”这两句人间真理,在她那里就用不上了,和她也没关系,几乎就是耳旁风。母亲再婚后,很快又有了一个孩子,和她几乎不来往了。

后来父女俩一起生活了五六年,直到她上大学。父亲话少,也不擅长表达对她的感情,但对她体贴入微。父亲会做饭,会买菜,买各种女儿才喜欢的东西,然后就做他自己的事,读书和写书,很安静。她的话也不多,和父亲待在屋里,一整天不说话也没什么,挺舒服的。但在学校,和同学相比,就感到缺失了什么,缺了大家都有的完整的家庭。她觉得自己处在周围异样的目光中,这让她感到不自在,时常感到深深的自卑。

有一次放学回家,走在浓荫蔽日的沙土路上,鸟雀吱吱喳喳,阳光斜斜地照在那个要好的女同学的脸上,美妙极了。她忽然有一种想说话的愿望,便不期然地讲到了父母,说着说着,话就多起来了,还絮絮叨叨地讲到了自己。不一会儿,她发现那同学一直没反应,侧脸看,对方眼睛正看着别处,那神情好像在说:别编了,你父母有丑事才会离婚,你别装了!她立刻泄了气,不再说话。回家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开始后悔,她发现向别人倾诉衷肠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自那以后她在学校的话就更少了。初中毕业以后,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离家更远,路上要走三四十分钟。但她喜欢新环境,新环境里大家都不了解她的家庭。她交友的愿望不强,相反,她喜欢自己一人上学放学,喜欢那条每天经过的落满了浓荫的土路。她戴着耳机听音乐,上学路上的三四十分钟可以听完磁带的A面,放学回家路上的三四十分钟可以听完B面,心旷神怡。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手机,只有一种叫walkman的播放机,是父亲给她买的生日礼物,橘色的,很漂亮。她把它放在那件自己喜欢的肥大宽松的运动服的口袋里,不时地握着,感觉着walkman上自己手掌渗出的黏腻而温暖的微汗。更多的时候,她只喜欢重复播放磁带里的一两首歌曲,喜欢的就老听,一直听到全无感觉,她觉得自己像个愚蠢的偏执狂。很多年过去了,那些当时听得烂熟的曲子,竟然不记得名字了,歌词也模糊,只能回忆起一些主调和节奏,然后慢慢寻回某些词语来。现在,年纪大了,才觉得其中一些歌词是非常动人的,她努力拼凑,在记忆的迷宫里反复搜寻那些音乐的蛛丝马迹。渐渐地,模糊地,那些旧日的歌曲又在她耳边响起,它们时断时续,仿佛是出土的古老残篇:

“因为风在高处吹,掠过我的额头……因为天空是蓝的,我的泪水就无声地流,我记得你……记得你,想到你的蓝就会让我哭,让我迷蒙……”

“把我当傻瓜吧……把我当泥土……只要你爱我,只要爱我……哪怕让我乞讨,让我偷盗,我也要得到你的心,不要怪我,更不要嫌弃我,我只想感到你的心跳,你的心跳,心跳……”

路过一个小展览馆。这是个老建筑,民国风味,也就是不中不西的混搭款式。大门紧闭,窗却开着,里面昏暗。她忍不住凑上去看了一下,展览馆里一个人都没有,古典红木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几盏落地宫灯,墙上挂有绢画,其中一幅画中一个身穿艳红古装的贵妇人对镜梳妆,秀发及腰,神闲气定,身旁立着手端脸盆身穿绿衣的婢女。

离开展览馆沿着一条小路继续走,走了很长一段路。她不想打车,也不想乘公交车,此时就想走走。她很少有这样的好兴致,她试图回想上一次这样乱走在何时,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她看到一个空旷的建筑工地,周围长满荒草,荒草长疯了。咦,这么野乱的草啊,有些竟旋而成窝,撕扯成一团,这在上海城区很罕见,以致她怀疑是不是已经走出了上海。前面拐弯处左面是一座石桥,桥下快枯干了,枯干的河床上,残留着一个个映照湛蓝天色的水洼,它们仿佛一些仰卧在地上的巨型的太阳眼镜“镜片”,凝视着天空,与城市远景连成一片。

气温似乎低了几度,她四处望了一会,有种郊游的感觉。很久没有郊游了,她想到了老家。老家周围,从前到处是青山绿水,不过逐渐消失了,现在到处都是蒙着绿纱施工网的高楼、旧橘色的升降机。雨色朦胧的铅灰天空,围墙上的宣传标语是彩色的,这些都敌不过她现在心情的怀旧和虚空。

她停在一个工地门口拿着手机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片。这一路上,除她之外没有其他行人,她心里突然升起异样的感觉:全城只有她一个活人,路上的车全是自动驾驶的假模型,眼见的景物都只不过是海市蜃楼。

离开办公室时多喝了一杯温水,现在有点内急,只好找洗手间。可奇怪的是,平时上海街上常见的卫生间指示牌都神秘失踪了,她转了一会儿,徒劳无获。几乎要哭出来时,终于看到了那个已经破旧的标志,顺着标向走,来到了一座商厦员工通道入口。推开肮脏的木门走下一层半楼梯,是成堆的乱七八糟地堆起的废旧装饰招牌,地下空间特有的阴霉气味顿时包围了她。

推开另一扇破门,眼前出现几条通向不同地方的走廊,那个卫生间的标志不见了,只好随便走进某一通道。走着走着,感到地上微微发粘,低头看,水磨石地面上有积累而成的“油腻层”,知道这种东西会引领自己走向餐厅,于是原路退出,再走另一走廊。果然,没走几步,就闻到厕所固有的气味,心中一悦。

这么难找,迷宫一样,她心里想着,冲完水以后竟然有些舍不得离开,因为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才能再找到卫生间了。

往回走时,她果然又走错了地方,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商铺区,只是大部分铺子都关了门上了锁。那些清空了的铺子里一片狼藉,垃圾,网线,啤酒瓶,奶茶杯,鞋垫,等等,还有一大片碎玻璃渣,其间好像有血迹。恰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持续不断的人声,是做爱的声音,咿咿呀呀的。朝那声音传出的方向望去,是从一个关闭的铝质卷闸门后面传出来的……

她不由地欲快速走开,却碰到了地上的啤酒瓶,“格呤”地响了一下,那卷闸门里的声音便突然停止了。她尴尬而紧张,拔脚就跑,一路传出各种踩碰声,经过几个通道,糊里糊涂地来到了路面上。

进了家门,首要的事就是把鞋子和袜子踢掉,光脚走进客厅,咕嘟咕嘟地往嗓子里灌水,然后一头栽在沙发上。困乏感如同摇晃后的啤酒沫一样难以抑制地溢了出来,她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天已漆黑,窗外的月光,晴朗地照着客厅里地板上成堆的书,还有碟片和打包好的箱子。她任它们摞在那里,每次走过客厅都要在它们之间穿行,有点万水千山的味道。

刚才走了多少路?她想了想,大概有十几里吧。想到那些荒草,老石桥,便有点发呆,特别是与那急促的做爱声的邂逅。那卷帘门后面是谁呀,那声音真是忘我。她想到了已离婚的丈夫,哎,好像都很遥远了,难道真的很遥远了?果真如此,那她必然老了!

她回忆起刚和丈夫结婚那年,去他家过年。年三十晚上,电视上正进入春节晚会相声时段,丈夫在里屋接了个电话后,就匆匆地出了门。说很快就回来,结果一直到晚会结束,各方纷纷贺岁时,仍不见他人影。她忍不住出门去找,可这个小城市对她来说几乎是完全陌生的,怎么找啊。走到哪算哪吧!这样寻遍许多地方,未见任何迹象,仿佛夜晚吞掉了他。各家各户出来大放鞭炮和烟花了,各式爆竹噼里啪啦疯炸了一通,烟花在寒冷的夜空纷纷绚丽绽放,人群在欢呼。她却没有这样的心情,她想丈夫会不会出事了,她很烦躁,也很绝望,心里难受极了。却在离家不远的小巷里撞见了丈夫,他正低头和一个女人说着什么,感觉很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两个人站得很近,眼看就要搂在一起。那个女人看见她,露出惊恐,转而变成了有点挑衅的神态。她迅速地走开,稀里糊涂地回了家。丈夫与她前后脚回了家,她什么也没问,丈夫也没说话,彼此沉默了许久。之后有没有争吵,她已记不清,那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把它存在了内心一个硬盘里。

现在想来,当年急急地结婚,也是因为自己家人不在了的缘故吧。她想要有个家,一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的藏身之处,一个小窝。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那时的丈夫,初次见面,她和前男友分手小半年,仍处余怒之中。两人一起去喝了几次茶,他投其所好地约她看了几次摄影展。他温和而腼腆,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说话,只有她问的时候,才开口徐徐作答。总的印象是,他永远在坦白什么,在表白什么,非常坦率直爽。现在想来,她那时看上他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对他的一无所知。她暗忖大部分人都只对自己无法掌握的人才会痴迷,此外她还有个幼稚的看法,就是只要她喜欢对方,对方就必然一股脑儿地接受她的想法,认同她的价值观和处世方式。事实上她完全错了,她只是把自己理想的幻影,投射到了对方身上。

那次除夕之夜的密约被她发现之后,她就和丈夫隔了一层了。他酷爱喝酒,常常趁单位聚餐或者和朋友聚会的时候喝个烂醉,次日“挺尸”一整天。起初她并没有过多地责怪他,她想他会不会很自责啊,要不就很纠结,那就给他一点时间,让事情慢慢归于平静。可时间久了,两人之间的隔阂反而变深,他逐渐变成了嗜酒。她感到深深的失望:是你伤害了我,而你却更像个受害人!

她想起回他老家摆喜酒那天,敬酒时用的是泸州老窖,七十二度烈酒。她担心他不胜酒力,想把酒偷换成水。他不肯,说被发现了会让别人觉得不受尊重。几十桌酒敬下来,他已不省人事,吐得一塌糊涂,吃进去的东西几乎全吐了出来。他那醉样使她感到自己的胃忽然也难受起来,刚吃下去的不太新鲜的肥羊卷即刻在她的胃里翻腾转化为泔水,她觉得自己也马上要吐了出来。但是看到他的那些家人和亲戚都神闲气定,表情淡然,她克制住了自己呕吐的冲动。

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丈夫宿醉之后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气味,让她想到老鼠那湿湿的灰毛和光洁的尾巴。她渐渐开始厌烦,并想到疾病和腐烂,有时她会出现某种错觉:在杂草丛生的野地里发现了一根毫不起眼的绳子,她捡起来,试着拉了拉,发现绳子的另一头深陷在沼泽里,而沼泽里有个怪力在死死拉着绳索不放。于是她甩掉绳索,用手拼命地挖着藏有怪力的地方,想把那怪力挖出来弄死,可越挖越深,而自己好像也慢慢陷入其中,她开始害怕。

很快,如果丈夫喝了酒,一连几天她都会拒绝和他同房。沉默的丈夫敏感地感觉到妻子对他的反感好像不止是酒,还有别的。慢慢地,每当酒后他就睡在客厅沙发上,彼此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本来就平淡不甚牢固的婚姻摇摇欲坠,她望向丈夫的眼神越来越有了距离,甚至在该问候的时候也像一个陌生人。他们的婚姻就像空心而又泡了水的楼梯,一脚踩上去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后来,她和丈夫都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家里了。为了能晚点回家,两人开始互相说谎,而彼此其实都不精于此道,不过都很识相,尽量避免互相拆穿。总之,两人的感情越发淡了,淡了就淡了,日子得过且过,大家差不多都如此,这样想着,她倒是能维系自己心态的平衡。可每年春节就遇到麻烦。

双方都有父母,去谁家?他坚持去他家。她一般都是顺从的,事实上,即便那次丈夫除夕约会旧情人的事发生之后,她也常去他家的,她学会了容忍。

参加工作后,她年年春节肯定是要去看父亲的。但结婚后仅回去过两次。她觉得丈夫也有父亲,而且是独子,尽量随着他。

她知道父亲春节时的孤独。一个老头,只能去一些亲戚家串门,父亲是个要面子的人,独自过春节,亲戚问起来不容易对付。那两年她只能寄些营养品回去给父亲,还有某些平日和父亲有点走动的亲戚,心里总觉得有愧于父亲。她想到每年春节回家,敲门,防盗铁门打开时的金属轻微碰撞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然后白发的父亲慈祥的脸就出现了,他问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回来啦?”她说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回来了!”

丈夫对此却没有什么感觉,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她只好继续忍着。如果没有丈夫的那次失业,也许两人还会凑合着过吧。但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丈夫是码头货物仓库的数控管理员,头脑聪明,不时会做些管理软件上的更新,本来是单位的红人,只是一次酒后失态,骂了老板,说出老板一些受贿的事,结果第二天就被开了。之后,丈夫在同行业里找不到工作,变得很沮丧,背着她喝酒喝得更厉害了,不久胃出血住进了医院。她得知消息后,第三天才去探望。

到了医院,发现丈夫的病床前坐满了人,其中自然有婆婆。婆婆是个黑瘦矮小的女人,面容似铁,有渔民特有的那种坚硬。看到她来了,婆婆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一条已经卖不出价钱的死鱼,不仅在责怪她来得太晚了,而且分明觉得自己儿子的酗酒,责任全在媳妇身上。她用冷冷的目光给予回击,而婆婆的目光则更火辣有力。两个女人就这样坐着,对视着,丈夫夹在她们之间呼呼昏睡。

也不知婆婆何时离开,看看墙上的钟,指针已行至下午两点。时间真快啊,她想着,发现自己在刚刚逝去的时间里,总是望着窗外小水塘里一只水泥做的假鸭子,那只鸭子在太阳下竟然是绚丽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盯着它,一只没有生命的粗糙丑陋的假鸭子,为什么不看看鸭子旁边的水草,池塘边的小树,再不然看看来往的病人和家属也是好的啊。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绝望?伤心?气愤?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

一个月后丈夫出院,两人就办理了离婚,算是和平分手。从民政大厅从来,独自走在街上,她觉得自己变得麻木了。

她有初恋吗,似乎有,似乎没有,她不是很清楚。她不大知道别的女生的情感经历,闲聊中,发现她们蛮容易就说到各自的初恋,有些人津津乐道,沾沾自喜,争相自夸初恋男友的英俊潇洒。而这个时候她总是没什么好说的,她觉得从来没被男生追求过。自己个子不高挑,胸也不丰满,唇形也欠甜美。在寂寞孤单的日子里,有时她会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模糊又专注,好像稍不小心,记忆的链条就会在某处断开。

高二时,班上来了两个转校生,其中一个男生坐在她后排课桌。他瘦瘦高高,偶尔被老师叫去板书时,她便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也说不出哪里不同,好像是个陌生的熟人,在哪里见过。

他的手细白如女生,但骨感还是男生的那种,俊朗的眼神让她不敢直视。他一在黑板上写字,班里都安静下来,连老师也那样地看着他,像看一个成人似的。他一笔好字,写完后回到自己座位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老师看看黑板上他写的代数方程的题解,然后问大家对不对啊。班里很安静,没人说话。老师又仔细端详黑板上的题解,说是对的,略停顿了下,又说:“嗯,表述也简洁,字迹也端正清晰,好习惯。”说完又抬头看了看他。

他的体育也很好,跑步总是班上第一名,原来他并非像在黑板前写字答题那样文静。其实,她常常听到后面的他和同桌暗暗打斗嬉闹的动静,有时还发出坏笑声。一次他俩好像互相掐了起来,响动忽大,自己的椅背被后面桌子猛烈地撞了一下,她的后背也像被谁踹了一脚。可她忍着没回头,怕正面看他。老师走过来了,问闹什么!他说没干什么啊。老师说,没什么?那我刚才讲了什么?讲到哪里了?他回答,说讲到了什么什么地方了,重点是什么,解题的要点是什么,等等,居然都知道。老师意外,她更意外和奇怪。

那天晚自习后,她沿着那条沙土路回家,发现前面一个人走路的样子有点像他,心里一紧,不由稍微加快了脚步。正要赶上时,那人回头了,果然是他。他没什么反应,好像没有认出她,似乎还有些警惕,看着她发愣,连个招呼也没打,哪怕稍微微笑一下,点头示意一下,也没有。这让她尴尬和失望,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而且越来越慢,最后几乎停了下来。而他这时已经回头继续往前走了。她停在那里,许久没动,然后才恢复到平常走路的速度。

当天晚上她趴在桌上呜呜地哭了,回想当时的窘况,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了,简直无地自容。后来,她逐渐找到了一个可以使自己稍微释怀的理由,使自己不那么心灰意冷。那就是,他的麻木和冷漠是因为天黑没认出她来。是的,晚上没月亮,天太黑了,肯定没认出她吧,而且她自己也没有对他说“是我,我是坐在你前面的那个女生”啊。这么一想,她的心情好多了,破碎的自信和希望重又复原,再次计划拦路自荐。不过这回她决定要挑个有月亮的晚上,希望自己走到他前面一点,以便他容易辨认出她来。

一开始,他们两个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夜色里,一抬头,法国梧桐的枝条一一闪过。那时候,风也是轻的,伸出手,风就在指缝间游走。渐渐地,他们开始熟了,开始并排走,开始聊天,回家的路变得像在散步。他讲起他小时候的事,讲起他的父母和妹妹。她突然嫉妒起他的妹妹了,一种荒唐和扭曲的心理。他们分享彼此喜欢的歌手和音乐,越聊话就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变越长。道别的路口有一棵巨大的泡桐树,他们有时第二天就在那棵树下碰头一起去学校。19岁,潮湿又压抑,他对于她,是每天下自习后黑暗街道里的一丝微光,疲惫不堪的日子里的一点安慰。

有一天,在快走到那棵泡桐树的时候,他往她手上塞了一盘磁带,是王菲的《红豆》。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三月初春的夜晚,她过早换上了单鞋,风吹过来,不再像冬天那样刺骨,却是另外一种寒凉。她走到家里的楼下,望着昏黄的路灯,开始仔细打量这个居民区。家里客厅的灯亮着,父亲在等她回去。她在楼梯间反复听着《红豆》,闻见了空气中传来的植物的气味。她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走回家,躺在熟悉的床上,困倦就来了,闭上眼,泪太烫了。迷迷糊糊中,她觉得悲伤就是她眼前的这个房间,是长方形的,她又听见了父亲的咳嗽声,她想,幸福也是眼前的这个房间,也是长方形的。

但是之后有一天早上,他没来上课。随后的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来。以后再也没来了。关于这事,老师同学都没有提及。她悄悄地问了班长,才知道他转学了,他甚至连个再见都没对自己说。

那天晚自习后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很慢,来回走了两三次,沿着他走过的路段走,步步体会着他曾走过的沙土路面,越走越伤心,越孤单。她看到了自己月亮下的影子,感到一种银灰色的寒意。

很久以后,记忆里的他逐渐模糊,直到她结婚时,初恋又浮现在记忆里,一掠而过。

她隐约地有些淡淡的无奈和伤感,为了安抚自己,便用“荒唐可笑,幼稚无知”来形容那时的自己。这样一来固然有点效果,却仍无法彻底忘掉他。有时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想,如果他没转学呢,如果他们后来在一起了呢,命运就大为不同了,但怎么个不同,她也不清楚。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想,难说他不会变成一个负心男,一个混蛋,一个城府极深的没心没肺的家伙,等等,为什么不会呢,毕竟对他只是短暂的印象,不大靠得住的。

她工作这么多年了,业务范围虽然主要涉及金融和法律,但也必然涉及人,人的动机和各种计谋,时间久了,自然会影响她对生活的看法,不知不觉地改变她原来“粉红色”的人生观。所以,她通常不看好事情假设的结果,她感到所有假设的结果都差不多,包括她的那个初恋,更确切地说是“单恋”。

而她对人情的深刻失望,来自父亲的去世。父亲火化的那天,她坐在殡仪馆的小房间里等骨灰。母亲没来,大部分亲戚都没来。小房间里还围坐着一圈别人,手捧各自亲人面带微笑的遗像,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那里正在播放影星代言的广告,秋装清仓大甩卖,欧美贵族手表经典劳力士,华为翻盖手机王者归来;而那些没看电视的人,则在低头玩着手机,时而发出嗤笑和啧啧赞赏,有的还动手拉扯推搡,轻轻地乐成一团。这个为“死”而存在的小房间里,人们似乎都忘记了“死”。她看着父亲的遗像,照片中的父亲在对她“微笑”着。自己就那么孝顺吗?你不是在父亲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常感麻木了,身心疲惫?有时托人为父亲买药,寄去或春节带回去的时候,不也闪过一些现在想来有些可耻的念头吗?她觉得对不起父亲,可父亲已经无法知道,不需要知道了。

小房间外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天气出奇地好。蔚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就像一朵朵花在天上盛开,真是一个美丽的日子啊!她回忆起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他们一起聊天、逛超市的日子,心里一阵酸楚,同时又升起一种奇怪的安慰:父亲不在了,但他是消失在这样一个美丽的日子里。

有时走在交叉路口天桥上,看到四周熙攘的人群,尤其那些草根族群,她就会问自己,有一天,自己变成了那人群中的一个,会怎么样?她不敢往下想。她看着自己擦得锃亮的皮鞋尖,推测着这双漂亮的皮鞋假如随着主人落到街面,汽车压过去,自己就会融进那黑灰色的柏油路里去,可鞋就孤零零的落下了。这样不好,皮鞋是无辜的,她应该先把这双美丽的鞋脱下来,端放在天桥上,然后再纵身一跳。

那么,这双鞋会感激她吗?它跟她时间不长,才两个多月吧,是她在一家法国专卖店买的。它现在的外形和出厂时的差不多,所以还不太合她的脚,他们之间还有隔阂。但再过几个月,再度过半年形影不离的生活,鞋的形状就会随着她的脚的形状了。那时,鞋就会了解她,她的世界和她的那些微不足道的秘密。当然她也会更了解鞋,那藏在美丽形状里的对主人的体贴和忠诚。所以,鞋啊,你要好好地留下。

从回屋到现在,她躺在沙发上的蜷曲的姿势一直没变,一动没动,仿佛一只受伤了的动物。隔壁邻居家里传来清脆的碗碟碰撞声,间杂着小孩子的嬉闹。

有人敲门,她翻了个身,静待敲门声再次响起。可是没有,而是另一种碰门的闷闷的响声之后,门外就恢复了平静。什么情况,莫非又是小偷踩点?她依旧躺在那里不动,琢磨着万一门外那人开锁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她悄悄地从大门上的猫眼看出去,没人。于是慢慢开门看,发现门上贴了个纸单,快递员留下的。她回想着最近也没在网上订什么啊,细看单子,发现果然送错了地方。

嗓子眼里痒,像有一只蚂蚁在那里爬,难受得很,便回屋去厨房弄了杯水喝了,然后又到沙发上继续蜷着,觉得这是世界上最舒服的睡姿了。渐渐地她又睡着了。

过了很久,也不知道有多久,她感到有亮光一寸一寸地爬上她的脸庞——嘴唇,鼻子,然后眼睛,像“光的蚂蚁”,两只,五只,十只。她用手挡住了眼睛,“光蚂蚁”就消失了。移开眼前的手,光又回来了,红彤彤的,似乎越来越亮。她无奈地睁开眼睛,发现窗外亮光冲天,盛大的烟花在劈头绽放。她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过了十几秒,灵魂才逐渐归位。她最近总是会突然地倒头昏睡,她仿佛看见睡魅小鬼在狞笑,它把她的生命又掰走了一块时间。无缘由的昏睡说明她老了,精力不如从前。她想到50或者60岁以后,可能每天都必须午睡,在昏昏欲睡中慢慢把腿伸进坟墓。她看到自己佝偻的瘦小背影,一步步走进冬日雾霾中,渐渐隐去。

她既沮丧又惊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几乎是愤恨地打开了电视机。熟悉的音乐和旋律立刻从电视屏幕里传了出来,是春节联欢晚会,这是她从小到大每年除夕都看的节目。其实她不在乎节目是什么,内容有多烂,她觉得只要看完,除夕也就过去了。过年对她而言其实已经失去了庆祝的形式和意义,变成了一个苍白的时间节点,但她还是会坚持把电视打开,让春晚作为一个背景音停留在那里。她需要这熟悉的背景音,毕竟她的生活中能让她感到熟悉的事物已经不多了。

已经十点钟了,联欢晚会进行了一半,一个话很多的台湾矮个子男人拿着一个像酱油壶一样的铁壶,在表演所谓的奇迹魔术。他一边不断地喊着见证奇迹的时刻来了,一边不停地从壶里倒出红酒、啤酒,还有豆汁之类的东西。她三心二意地看着,丝毫没有觉得这个节目有什么激动人的地方,但是电视机里的观众好像很买账似的,不停地鼓掌喝彩。

她撇了撇嘴,站起身来,径直走到厨房里去下水饺。据说现在很多速冻水饺是用非洲瘟猪肉做的,可是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报复性地一股脑把四十多个水饺全部扔进了锅里,好像她能一气吃完似的。

看着那些水饺落入锅底,她搅动了它们一下,锅里的水便出现了水涡。她继续顺势搅动,水涡更明显了,而且水饺都顺着水涡愉快地旋转着。看着看着,她感到有点眼晕。但她没有把目光移开,一直盯着,盯着,直到漩涡慢慢消解,白胖白胖的水饺重新落入锅底。

她想起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父亲带着她去青海过年,那是父亲的老家。那时过年是大事,年夜饭简直就像神圣的仪式,为了除夕晚上那顿饭,两个老人要提前十几天就开始准备。在她的记忆里,那次除夕,那次春节,是她最难忘的节日了。

奶奶炸的肉丸和藕丸太好吃了,远超过妈妈的手艺。她记得和爷爷一起在水泥地上搓藕泥。先在角落里挑选一小块干净的空地,然后清洗地面,爷爷用猪鬃刷子反复擦洗,之后那块水泥地就泛出了青灰色的沙粒的“皮肤”。她和爷爷拿着藕在水泥地面反复来回搓擦着,不一会,奶白色的藕泥就出来了,细腻绵柔,像刚刚融化的冰淇淋。用不了多久,搓出来的藕泥就堆成了两座奶白色的小山。她和爷爷相视而笑,彼此觉得是那么的快乐。不过这种藕丸里偶尔会吃到细沙,但她觉得没什么,完全不妨碍其美味。她至今仍然觉得那是自己一生中所吃到的最难忘的食物。

此外就是贴福字和春联,这是数学家每年不可或缺的事。记得贴春联的浆糊是她和父亲一起用面粉做的。面糊在不断搅动的大铁勺中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让她想到童话美人鱼中的女巫熬制药水的场景。那一刻,浆糊也似乎有了魔力。不是吗,那些浆糊所粘贴的春联,字字句句无不期待着某种美好的事物,甚至饱含自身的神秘,使她永远怀有希望,面容永远被阳光照耀。

记得那时她曾想把那个浆糊偷偷喝下去,再静待神奇的事情发生。可是当嘴唇贴到那温热的浆糊时,她又惧怕失望。万一没有神奇的事呢,万一那冥冥之中的允诺落空了呢,将会如何?于是她又把那盛满浆糊的碗轻轻地放回原处。奇迹,童话,在她那个年纪似乎与空气一样不可缺少。之后的许多年里,一件神奇的事都没发生,每年除夕之夜,家里那张吃年夜饭的桌子边的人却越来越少了,要不是那时父亲还健在的话,她会讨厌甚至惧怕过年的。

长大后她对父亲提起过浆糊的事。父亲听了很意外,说傻孩子,浆糊有什么好喝的。大声承诺来年春节会给她做新款藕泥丸子,要露一手,做爷爷奶奶都不会的“大菜”。她问什么“大菜”。父亲说那是秘密,除夕夜才可揭晓。说话间他那自得其乐的样子,她至今未忘。她感到悲伤,心想如果时光倒转,会毫不犹豫地喝掉那浆糊,失望?那就失望吧,早失望总比晚失望好。她如此想着,甚至愿意跟巫婆做交换,把自己那双腿变成鱼尾巴,只为换取时光倒流回到童年。回不到童年的话,哪怕能回到童年的心境也行啊,那样就可以无忧无虑地重做那些儿时才会做的事了。比如,她可以回到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都年轻的时候,多多地给他们拍照,多多地留下那些已经逝去的青春时光。

她忽然想到自己喜好拍照的习惯是否和这个念头相关,谁知道啊。是的,她很喜欢拍照片,可当她有相机和手机的时候,她最想拍的人却都不在了。相册里、硬盘里储存的剩下的都是成年后和同学、同事的合影,还有和前夫的许多照片,那里面的她和别人永远在“微笑”。

锅里的水饺煮开了,一个个白胖的饺子像注了水而肿胀的小白猪漂了起来。她看着它们,用筷子翻动着,饺子馅中的青菜和虾的色晕透过饺子皮显露了出来。真好看的饺子,精致,圆满,亲和。她忽然觉得有点舍不得吃它们了。看着它们快乐地翻滚,不愿加凉水,结果饺子煮烂了,里面的青菜和虾破皮而出,青色,橘色,褐色,柠檬色,等等诸色,依次在锅中的沸水里欢快地翻滚,小型地汹涌激荡,泛出朵朵彩色“花瓣儿”来。一锅饺子升华为一锅汤了。关了火,她笑了笑自己。

此时手机响了。她下意识地心里咯噔了一下,谁会在这个时间找她?现在是她特别想独处的时候,不愿被任何人打扰,甚至不愿被任何人想起来。可是电话铃声不停在响,手机在“呜呜”地震动,只好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约翰,她公司的老板,只好接了。

他问她在做什么。她说没做什么。他问春节回家没。她说没。他问怎么没回家啊。她本想说家里没人了,转念一想,觉得没必要说那么多,就说还没定下来几号走,这两天看看再说。

约翰说你真沉得住气,就不怕买不到票走不了吗,那就会错过参加每年世界上最伟大最壮观的迁徙大潮啦!迁徙大潮?她听了觉得新鲜,心想这老外什么词都会说,不愧是狡猾的中国通。

对方接着说,听说你老家也没什么人了,回去看谁呢!?她听了心里惊了一下,有点不快,思忖他怎么会知道这些,这么关心下属,也有点过头了吧?于是便不想接他的话茬,静在那里,等对方继续说。那个约翰也不说话,静在那里,故意制造出所谓的此处无声胜有声的暧昧来。而她并不合作,心想装哑巴还不容易吗,装吧。

是啊,再静下去就等于挂了电话了。于是约翰不得不赶紧说自己这几天空闲多,四处闲逛,在一家酒吧发现了上好的意大利红酒,邀请她过来喝一杯。

“酒很不错,它只配你来享用,而且,岁暮的氛围也很好。”他在电话里这样说道。

约翰是个意大利人,她已在约翰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了五个年头,这在业内是一家比较大的公司,同事有一半是外国人,公司的主要业务是为一些大公司大银行处理投资上贸易上的相关法律事务,有时也处理一些富人离婚结婚的文件起草。

约翰一直约她,即使知道她那时已结婚,仍继续找各种借口请她喝茶喝咖啡,惹得她反感。眼下工作不好找,房子按揭月月要供着,只好忍着,上司不能得罪,这是宇宙真理。她只好答应,不管怎么样总比待在屋里吃这锅水饺汤强些吧。

酒吧离她住的地方并不远,这种对地点“体贴”的选择,是约翰一贯的风格。唉,前夫哪怕有一点点这样的心思呢,也不至于这样。街上到处都亮着彩灯,为了应时,有的灯干脆就做成了一只猪灯。她忘了戴隐形眼镜出门,模模糊糊中只看到很多亮着的猪在眼前闪现。哎,她心想,今年是环我皆猪也,眼下又有一个“白猪”在等我。

到了酒吧,隔着玻璃窗,她已看到了约翰。他正坐在大堂正中的一个沙发上,满脸通红,喜笑颜开地和人大声说话,左一声新年快乐,右一声猪年发财,而且还几乎在炫耀地大喊道:“腊八腊八,冻掉下巴!”“大寒小寒,不如好看!”约翰醉了。赴约的时候,一个男人没见到对方时自己就先喝醉,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她看到他那粉红的新衬衫已经皱得不成形,话越来越放肆,而且说起了意大利语。那一刻,她觉得意大利语很难听。

“啪”的一声,她看到约翰摔碎了一瓶酒,红酒四溅,仿佛突发一场流血事件,让她震惊。很快服务员和酒吧经理赶来,了解情况,而约翰则开始大喊大叫,然后,忽然痛哭了起来。

她非常诧异,也很迷惑,心想约翰怎么了,他不是这样的人啊。应该说他自制力还是可以的,约她几次,哪怕在晚上,深夜,也没有对她动手动脚的,顶多是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不然她也不会和他维系着这种断断续续的关系。

约翰乱唱了起来,唱得很投入,也不难听,甚至蛮好听的,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但不知道歌名,也许是约翰的家乡民谣吧。约翰唱着唱着,目光开始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人。她本能地迅速缩回到一棵植物后,心跳开始加快。她好像明白了几分:约翰也很孤单,或许他想借着酒劲排遣,闹一场?

她犹豫了一小会儿,前思后虑,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心想待会儿给他发个短信,找个借口就是了。想到这,借着那棵植物的遮掩,她悄悄走向洗手间的方向,然后从另一个门溜了出去。

风声雨味扑面而来,外面已经瓢泼大雨。街面上斜斜地漫起了水气,两边的商店都消融在雨色里,仅剩下模糊的影子。她没有带伞,只好站在一家水果店门口边躲雨,边看雨景。

没伞的那些行人在雨里小跑,打伞的则低头弯腰缩着身体,好像想把自己缩到比伞还小,一副倒霉相。一个胖子在雨里走,穿夹克衫,虽然打着伞,也几乎全身湿透。他满脸雨水,皱着眉微笑着,徐徐地走,雨急急地下。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而且在冬季,难道要把这座城市淹没吗?

这时,她的手机再次响起来了。是约翰。她没有接,她有点害怕,不仅掐了来电,而且关掉了手机。

她想到刚才约翰酒醉唱歌的样子,心想和他在公司的样子真是天壤之别。人真是个怪物,一瓶酒下去变成另一种人,酒更是怪物,可以改变任何人,哪怕是二三两,也会使某些人大变。

她想到自己仅有的几次醉酒,真可怕。她下颌的一个小疤还是一次醉酒摔倒在楼梯台阶上留下的,好在疤在下颌内侧,不易察觉,加上可以用长发挡一挡,但她自己老是觉得谁都能看见。

她突然不想回屋了,去哪呢?她不知去哪,心里也空了。

总要去个地方。等了很久也没有一辆出租车,哎,过年了,谁还干活呢,都回家了。她这样想着,看到不远处,竟出现了一辆亮着绿灯的出租车。她立刻伸直了胳膊朝那车挥手,那车就开过来,停在她身边。

“去哪啊?”司机歪着脑袋看着她问道。她含糊地支吾了一声,说:“你去哪啊?”

“我去哪?嗳,有你这么打车的吗!我跟你说,如不顺路,我不能载客的。”说完,司机又加了句:“我这是最后一单。”

她不知道去哪,或者说不知道有几个可以去的地方。去哪呢?她迅速挑了个离自己住处近一点的江滨公园,说去那里吧。司机想了想说,上车吧。

雨水变成了雪花,漫天飘了起来,街景更有点岁暮的味道了。

街上人稀车少,天色也更暗,看来这雪还会持续下的。望着车外飞舞的雪花,她想到这好像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司机忽然把车向前方路边开去,一边开,一边问坐在后座的她:“不在意拼车吧?我看看顺不顺路,顺路就搭上那人,好不好?”这时她才看见前面马路边有人在招手。

那人挥着手中的红帽子,手里拎了个什么扁扁的黑箱子,像是乐器箱。司机摇下车窗问那人去哪,那人说了个地名。她一听,是她家附近的小区,真正的顺路了。那人说话的声音蛮熟,她便打量了他一眼。因为是后侧,看不清那人的脸。这时那人又说话了,说真不好打车,他已经站在那里等了快一个小时了。说完拍了拍自己袖子上的雪花。她终于认出来了,原来是他。

他叫小海,曾是她的对门邻居,这个人对她而言很特别,时常让她心绪难定。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之后不知何因,小海搬走了,而且是悄无声息地消失,这让她着实难受了很久。没想到今天遇到了他,这么巧!她欠身碰了碰他的肩膀,说,是你吗,小海!?小海回头看,略迟疑片刻,也立刻认出了她,热情地伸出手来,握了握她的手。她觉得他的手很凉。

小海问她还住在老地方吗,春节怎么过啊,回老家吗,等等。她都一一回答了,也问了他的近况,春节是否也回老家。他说他太忙了,不常回去。然后忽然说,既然你也不回去,那就一起过吧?她支吾了片刻,说好啊。

认识小海,大概是两年前吧,她还没离婚,刚刚买了那套公寓。当时整个楼都是毛坯房,周围配套设施还没齐全,她就开始装修了,并以最快的速度开工装修,目的就想尽快从租的公寓里搬出去。她本想买个二手房,这样就不必装修,过户后直接入住。但是,相比市区,她更喜欢郊区有点荒凉半开发的地段,没什么人,而且居住空间相对宽敞多了。

半年后装修完毕,她立刻搬出旧居,迁入新屋。短暂的宁静生活很快就过去了,先是头顶上的公寓开始装修,锤子砸墙的声音震得简直像锤锤砸在她的脑袋上。很快她就发觉,新的声音又传来了,这次不是锤子砸墙,而是摇滚乐之类的声音轰轰“撞”来,太吵了。尤其是晚上,九点后还没停下来。实在忍无可忍,只好硬着头皮敲门抗议。门开了,露出一张男孩的脸,哎呀,如此秀美文气,哪有一点和那暴力的音乐相关啊,而且,而且,这么俊美的脸怎么能属于男孩呢!她呆在那里。

那张脸莞尔一笑,说对不起,打扰您了。她仍然愣在那里没及时回应。男孩的眉目间有了迷惑,有点不知所措,扭头对屋里的什么人说安静一点,把音量放小一点。音量果然小了。这么礼貌,歉意也是真诚的,她的气也就立刻消了。回屋后,她还是觉得有点什么怪怪的,可又说不出来。他是谁呢,一个男孩,也就二十出头,为什么这么眼熟?不知怎么,她对自己断然阻断男孩的音乐感到了歉意。

再次见到他时是在电梯门口。她进去,他出来,那么一照面,男孩看到她又露出歉意的微笑,同时也隐约地表达了另一种潜台词,就是:对不起是对不起,打扰到你了,但音乐总是要放的,因为音乐嘛,音乐是伟大的!

她注意到他屋里常有各种女人进出,她比较有印象的是一个戴红棕色假发的女人。那个女人长得十分男性,鼻型坚挺果决,锁骨突出,只有涂了口红的嘴唇和眼神,才能看到微茫的女性柔和。后来这个女人不大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学生味的长头发的女孩,脸色青灰,仿佛总在阴影里活动的动物。两人老吵架,那女孩的嗓门就像个旧的大喇叭,隔着门都能听到,可又听不出内容。

后来有一次两人在附近小超市买东西又撞见了,就一起逛了起来。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耳机,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更显出他的瘦削。她觉得如果他没有身上那个背包,可能会被重金属音乐撞倒。她主动问了他的名字,他说叫小海,然后微笑地补充道,大小的小,海盗的海。

那天晚上,望着窗台上月亮的银辉,她终于想起来了,他像高中时单恋过的那个男生。

十一

出租车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口停下来,因为巷口太窄开不进去。小海和她一起下了车。

沿着一条两侧停满了车的街道走,便来到了一个库房。上楼梯,楼梯上都是尘土。她问小海怎么搬到这种地方了。小海答这地方不是居住区,弄音响不用担心有人报警。说着已来到了一个大铁门前,小海掏出一串哗啦哗啦响的钥匙串,捏出一枚钥匙开了门。

屋里很大,黑沙发,热带鱼水箱,墙上有些海报、挂毯和油画,墙边是书架,上面有光碟和各种洋酒和饮料,没有电视机,只有一个大音响和几只大喇叭。

小海问她喝点什么,她说随便,于是小海给她倒了一杯柠檬汁。她注意到小海拿着透明玻璃杯的冷静而细长的手指,她想到初恋男生的手也是这么冷静而细长。

她问他为什么突然搬走了,连个招呼也没打。他说家里有事,急需钱用,只好卖了房子。她问他老家是什么地方。小海说是江苏苏北的靖江。她又问他是哪出生的。他说是苏州。她听了,想了想,便不再问了。

小海也问了她相似的问题,她在回答中脱口说出自己已经离了婚,说完立刻后悔,觉得不该说这些。小海说现在离婚的人很多啊,所以还是不急于结婚的好。然后说起他正在写的曲子,就是为一部小成本的婚姻内容的电影写的,问她要不听一段?她说好。小海就打开手提电脑,找了一个音频文件播放。

他简单地向她说了一下电影的情节。一个谋杀案,女人要去杀掉从前的丈夫,在去杀夫的路上,这个女人要独自走过一条长长的无人的窄巷,音乐就从这个时候开始了:低音,用大提琴拉出来的固定低音,之后持续反复好几个小节。然后第二声部起来了,是钢琴和松管做的配乐。女主人公开始走上楼梯。接着两个音部开始交错出现,出来的效果有一种似乎要把人逼疯的循环往复感,那段旋律像是一个精神病人在一栋没有大门的病院里游走。曲子的最后,第三声部出现了,是嘈杂的中音,打击乐器开始出现。女主人公已站在前夫的床前。两人开始扭打。这时音乐已越来越乱,越来越响,突然爆发一个最强音,音乐戛然而止。女主人公手上的刀已被前夫夺取,丢在了地上……

音乐停止了,小海客气地问她这曲子的效果如何。她莫名窘迫,事实上这首曲子的戏剧感太强烈了,里面出现的众多乐器好几次分了她的神。她只好对小海说她喜欢曲子里的低音。她并非言不由衷,她是真喜欢,不是说爱屋及乌吗,虽然那个“屋”不是原来的“屋”,小海不是那个初恋的男生,但相似,而且太相似了,那就足够了。也就是说,眼下她认为他作的曲子是好的,是妙不可言的,而且,在聆听之中,她的思绪也变得丰富和易感了,有很多话想说,就像多年前她在那条月亮下浓荫沙土路等待那男生时的心情。

那些低音让她感到某种很遥远的地方,一个莫名之处,有些伤感,想到秋天散步,枯脆的梧桐叶子落了一路,她一路踩过去,那是一种又轻柔又刺耳的声音;夏暮傍晚,清凉而弥漫荷香的河面上,池塘边有好几只蜻蜓,它们在她的头顶上方盘旋,振翅欲飞,她感到耳中有一圈一圈凄迷的啰音;还有她坐在绿皮火车上睡着了,烈日透过车窗照在她的脸上,不一会儿脸庞就炙热了,她不想睁眼,倾听着火车轮在铁轨上发出规律的咯哒咯哒声,还有……

“失眠的夜晚,我脑子里总被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低音充满,胀胀的,是的,就是这种低音,就像是你写的这种低音……”她说着说着,渐渐投入和忘我。“那时我分明听到了某种旋律,发呆的时候,突然会有一阵旋律在脑海中划过,我来不及捕捉它们。我觉得过去的时光也是有旋律的,很温柔和神秘,还有自然的声音,像风声,雨声,蛙声,都是自然的旋律,它对我们的突然造访,是让我们去追寻的,可是我们自己常常不觉得,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们太忙,没时间和心情……”说到这,她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可话已说出,收不回来了。

小海听得发愣,眼神中仿佛透露着一种鼓励,似乎在说她一个法律事务所的助理,一个音乐的门外汉,能说出这些感想来,不简单。

她突然问了小海一个奇怪的问题:“如果你创作的音乐碰巧像另一个人的,你怎么办?”小海回答道:“不会的。”她说:“万一呢?”“你并不了解我们音乐圈的现况,我了解,所以不会的。”说完小海喝了一口杯里的可乐,目光坚定地看着她。

她喝了一口柠檬汁,继续问道:“假如哪一天,就是在某个地方听到了和你一样的音乐,怎么办?”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很执着地想得到他的答案。小海转过脸,晶莹透明的年轻双眼直直望过来,说:“我会自杀。”

“其实我已经死过几次,我现在已是新的人了。”小海接着说。她听了,心里暗笑,如此年轻美貌,如何已自杀了几次?或许,也只有年轻美貌才会不珍惜自己?她不再追问,毕竟她跟小海差了不止十岁,代沟已有,或者说她已懂得每个人头顶上都有一个幽暗的宇宙,一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小海接着在他的电脑和音响上捣鼓了一会,一阵明快而又悠扬的旋律响起来了,这是一首简单轻松的曲子。她想到了海边的太阳,干净而又温暖。曲子很短,她还想再听,小海却不肯放第二遍了。

“这首曲子也是你写的吗?”她忍不住问道。

“是我刚上音乐学院的时候为我妈写的,可是她已经不在,听不到了。”小海用极低的声音说。时间过去了几分钟,房间又开始安静下来,小海接着说:“其实这才是我最满意的一首曲子,而不是刚刚那个为了赚钱而写的电影插曲。”说完,他把头又转到了另一边。

她想安慰他几句,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张了张嘴,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又把嘴无声地合上了。那一刻,她忽然被小海的挚诚感动了,不由地伸出两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轻轻抚摩着,而小海的另一只手也合在她的手上。

假如这只手是他的手,在月光下的浓荫沙土路上,他握着她的手,走在那里,那个时光,那就好了。可不是的,那只手,那个他现在不知在哪里,可这只手多么像那只手啊……

他俩身后猛然传来铁椅子被兀然推动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她睁开眼睛回头望去,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那里,狠狠地盯着她,不知她什么时候进来的。日光灯下,她两颊淡色的雀斑分外夺目,手上拎着一桶什么东西。她还没来得及多想,那桶东西已向她猛烈泼洒过来。哦,是红色油漆,像一只巨大的红蝴蝶向她迎面飞来,她没有躲开,只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十二

被突如其来的“红蝴蝶”泼到头上之后,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本能地意识到此时不能用手去擦拭眼睛,任由一头的红漆自己从头发上流淌到地板上。这瞬间作出的决策是合理而有效的,那红漆滴滴答答地往地板上流淌的时候,她觉得像她在流血,刺鼻的漆味几乎让她窒息,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一下瘫坐到沙发上。那个泼漆的女人开始大哭大闹,把装油漆的桶一下子扣到小海的头上,然后呜呜地喊着,拔腿跑了。

半个小时后,两人头上、身上的红漆才大致上被清除了一下。红漆的红还是洗不掉,特别是她那件白色毛衣。小海的头发也是红的,红色高领毛衣上的红不过是红上加红而已,看上去像被爆了头的受难者,或恐怖分子。总之,今年除夕,两人都是“红人”。

她仍处在震惊之中,小海看着她,忽然笑了。那样地注视着她,她脑子一片空白。小海忽然说,我带你去个化妆酒吧,上海很特别的一个地方,今天除夕也营业,我俩都不用化妆打扮了。

十三

上楼,楼梯真窄,弥漫着一股印度人的香水味。壁灯很高,楼梯昏暗,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搂着穿喇叭裤的女人,边说边笑地从她前面侧身挤过去。那个女人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表示赞美。而另一个涂了黑唇膏的女人,则干脆上来拥抱了她,说你这一身红色油漆很迷人。

乍入门口,即被迎面的音乐“撞击”了一下,大厅中彩色旋转灯之下青年男女们像着了魔似的在激烈地跳,扭,滚,翻,一个烫着“爆炸头”的女人手拿麦克风,厉声厉色地绕口令: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什么,你到底不要什么……”

她头更晕了,由于空气闷浊还有点恶心,想吐。这时小海给她弄了一杯汽水。她一气喝掉,又要了一杯喝了,似乎好了一点。她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想安静一会,但想安静的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很多人都看着她和小海,也许在好奇他们身上的红油漆。

女歌手的RAP让她晕眩。灯光已从蓝色变成紫色的。光照下,白衫,白T恤显得异常地耀眼夺目,而别的颜色都隐了去,举目只见T恤们在舞动着。突然有人脱去了白T恤,光着上身旋舞起来,然后侧身翻滚,再空翻一周落地,整个动作像鱼一样的轻盈。那人跳完了向她走来,原来是小海。在迷离变幻的灯光下,小海的脸也变得一阵紫一阵蓝。

他把她拉到了吧台,问要喝什么。她说不喝。小海说今天是除夕夜,多少喝点吧。她没说话。他见她不置可否,便在吧台里用几种酒勾兑了一下。有人帮他各种酒取出一瓶,打开,兑入那锃亮的金属调酒杯,然后握在手中猛烈地摇晃。

她发现他对这里的一切都蛮熟的,看来是常客。不,也许不止是常客吧,她发现她其实对小海一无所知。小海在吧台里折腾了一会儿,递给她一个绿色的马克杯。那可真是一个丑陋无比的马克杯,杯身上雕刻着一个丑侏儒的浮雕。她拿起杯子晃了一下,杯子里是一个巨大的球形冰块。她试着用吸管去吸那杯子里不多的烈性液体,却并没有喝出什么酒味,只觉得甜酸混合着一股难以描述的辛辣味道。当她想喝第二口,想辨别具体是什么味道的时候,发现酒已经没了。

刚喝完烈酒,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只是像吃饱了一样地打了个嗝。五光十色的灯光下她眯起了眼睛。小海给自己倒了一杯同样的酒,一饮而尽。他不断地说着什么,可她就是听不太清楚,音乐声太大了。小海的脸时近时远,他很快又制成了一杯鸡尾酒。那是一杯朝霞色的美酒。她看着那杯酒,随手接过,呷了一口,酸甜味的。她问了酒名,小海说Phoebus。她没听过,小海重复了一遍:Phoebus——腓比斯,太阳神的意思。她看着那杯“太阳神”,心想为什么不是“月亮神”呢,要是“月亮神”就好了,但你不是,你是“太阳神”,我不喜欢太阳。心里虽这么想,嘴里却又喝了一口,然后一仰脸,全喝光了。喝完一阵恶心,吐了。小海迅速闪开,显出一丝嫌弃,虽转瞬即逝,却是自然而真实的反应,她看到了。他是谁?是她那个高中时的初恋吗?不!他不是!

她满脑子都充斥着自己和唱歌女人的喊叫:“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到底想要什么!你不要什么!你到底不要什么……”她看到混沌不堪的景象,许多个她聚在一起,好像在开会,在排练,在寻找各自的岗位,各种PPT,然后又乱成一团,变成了别的说不清的东西。

她看着小海的脸,发现他变得陌生,显得模糊了。她渐渐看到的是倒回去的世界:她正走下楼梯坐进出租车,走进大雨,在站台踟蹰,水洼里映照着蓝天云影的“太阳眼镜”,家里防盗门的钥匙,嗜酒的丈夫,絮叨的婆婆,父亲的收音机传出的杂音,那棵被台风掀翻的泡桐树,冒着泡的浆糊,阳台上四处张望的邻居,月光下隐约的沙土路,初恋男生纤细的手指,高中同学冷漠的目光,蒙蒙阴雨里小学教室发霉的天花板,生日时的火树银花,一万只蚂蚁在背上爬……

紧接着她听见凌晨的钟声敲响了。除夕已过,那么是新的一年了?恍惚中,她感到自己回到了高三那年的除夕,吃过晚饭后就开始做试卷,做完数学做英语,做完英语做化学,做完化学做语文,做完语文校对答案,对完答案写错题本,写完错题本之后,发现窗外烟花鞭炮齐鸣,新年了。眼下这漫长焦躁、混乱而又疲乏的除夕就要过去了吗?春节就是一个黑洞吧,而现在的她是穿过平行时空的另一个自己?

很多蚂蚁爬过来了,爬到她背上。每个蚂蚁都会说话,听了听,是在报自己的年号。它们说话时很有礼貌,我是1982年,我是1983年,我是1984年,我是1985年,我是1986年,我是1987年,我是1988年……

如此报了三十六年,那不就是她的年龄吗?一场戏,一次排练,然后蚂蚁翩翩起舞,还有音乐,是立方体的音乐,每个音符都是一个小立方体,它们在夜空里缓缓地上下左右地翻滚,由近到远。立方体弥漫了整个世界,她发现有个小小的人爬在小立方块上,是父亲……她感到头疼。她开始摸自己,摸着摸着,她看到了自己赤裸的肉体,完美无瑕,那是只有十七八岁的她,那时的她最好看。可现在她的身上布满了彩色的斑点,像一个神秘的集合,她感到有一团巨大的白色群山漂浮在眼前,不邪恶也没有善意,绵软得无处着力攀缘,宏伟得无以仰视,让她产生无力和困惑。而且它压过来,她在被它慢慢吞噬。每次想聚神弄明白它的面目,又骤然消失无法捕捉,之后无意中复又出现,如此重复,重复……嗡——重金属的电吉他杂音在她脑子里连成了一条线,砸碎了星辰,砸碎了月亮,发出了铁椅子刮水泥地的声音。她哭了,匍匐前去,一点一滴地捡起那些银冷的碎月光。

十四

一觉醒来,浑身软懒无力,她发现自己全身裸体地躺在陌生的床上。深蓝柔软的大床,枕上有男人的气味,直觉告诉她这是小海的房间。

房间空荡,一切都已搬空,地上到处是弃物。她瞬间全醒了,感到头发上的红油漆凝结成许多“小木块”。屋里仍有油漆味儿,窗外那被树杈割裂开来的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块块破碎的镜片。

她推开窗,探出头去,迎面的冷空气跟房间里的暖风对撞。她因面颊和胸口突然发凉而清醒。楼下远处,街上的路灯和广告灯还亮着,仿佛待了一夜。

她似乎感到了什么,也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迅速关窗,穿衣出门,下楼。她要去火车站买一张最早的回家的车票,这种欲望如此强烈,如此不可遏制,以致她忘了那个老家已经不存在了。

2019年2月25号写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