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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3期|杨少衡:临终关怀

来源:《花城》2019年第3期 | 杨少衡  2019年05月28日08:39

1

办公厅主任把邵泰和叫去谈话,通知他将手头的信息工作移交给本处室的小齐,另有重要任务交付邵泰和承担。

“去给宋主席当秘书。”主任说,“从明天开始。”

邵泰和愣了好一会儿,脱口道:“怎么会呢?”

“我们认为你很合适。”

邵泰和知道那是怎么合适,这件事绝不能干。他即表态,称感谢领导信任,只是他到机关不久,情况很不熟悉,这么重要的任务,只怕做不好。经过前一段时间的努力,目前他对所承担的信息工作已经基本上手,也愿意继续努力做好。建议领导另外考虑合适人选去跟随宋主席。

主任说:“我们研究过了。就是你。”

邵泰和还是力辞,拿自己的家庭困难做理由,称目前他是只身在省城工作,妻子女儿还在下边县里。两地分居,来来去去,牵扯不少时间和精力。给宋主席当秘书需要全心全意做好服务,他这种情况容易分心,只怕会耽误事情,给领导造成麻烦。

主任说:“有困难可以提,工作先接。其他的不必多说。”

主任强调这一安排是对邵泰和的看重与培养,邵必须听从安排,承担起重任。话说到这个程度,邵泰和能怎么办?他可以不改口,坚决反对,死活不干。那样的话领导会不会改变主意呢?也许会,但是邵泰和还能指望在这里立住脚待下去吗?有的人或许可以不管这个,所谓东方不亮西方亮,人家条条大路通罗马,邵泰和不行,他基本上属于一穷二白,没有那个资源与本钱。领导们之所以觉得他“很合适”,这其实是最重要一个原因:他别无选择。

因此无话可说。办移交吧。

小齐听说他要去跟宋渊源,脸上全是同情,情不自禁拍了下手:“你死了。”

邵泰和自嘲:“我该死。”

那时心情真是不好,很绝望。

给省领导当秘书从来不被认为是坏事,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多少年轻干部求之不得,怎么在邵泰和这里搞得像是给押赴刑场了?这里边有个特殊情况,众所周知。

宋渊源眼下被称为“宋主席”,他其实只是副职,省政协的副主席。这个职务于他是新任,在此之前更了得,他是省委副书记,已经担任数年。宋渊源在副书记任上风生水起,势头强劲,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下一位省长,却不料在换届中突然逆转,竟然没被排进新一届省委班子中。以他的年龄,即便没有升,至少也该留任才是,哪想会一片空白,昨天还坐在主席台上,今天那个名字便不知去向。当时的解释是他另有任用,人们猜测或许要调到其他省交流,或者去中央部门高就。几个月后省“两会”召开时,情况才得以明朗,原来无处高就,人还留在本省,只是转到省政协当了副主席。这样的安排看似意外,却属必有缘故,大家心知肚明。那时候外界有声音,称宋渊源“有点事”,在中央巡视组巡视本省期间查出一些问题,因此不让他当省长,连副书记也当不了,安排到省政协去。他到省政协后分管港澳台侨委,恰好菲律宾侨界有一个重要活动,需要领导率队出场,应当是宋渊源的事,却报了另外一个领导带队,宋被搁在一边,公开的说法是他本人提出不去,刚刚到位,情况尚不熟悉。事实上他当副书记时,在省委那边也分管这一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消息一出,机关内外便有很多窃窃私语。明摆的,宋渊源被禁足,限制出境了,显然问题尚未了结。他从副书记转任副主席,并不意味着那些事一笔勾销,相反,更大的可能是为了更深入调查他的问题而把他从原位挪开。调查期间他当然不可能被批准出境。

但是省政协办公厅的领导面临一个棘手问题:只要上级没有宣布宋渊源被采取措施并免职,那么他还是副主席,还必须按规定为他提供相应服务。这些服务中有一条就是配备秘书。宋渊源当省委副书记时配有秘书,转到省政协后,他的秘书没跟过来,必须由这边为他选配。问题是这种时候谁愿意去干这个事?给领导当秘书,即使无意谋取好处,起码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宋渊源日薄西山不要紧,眼看着像是马上要出事的人,万一他真给动到,秘书是不是也得跟着“进去”?这个时候去跟他,不是自己找死吗?这只是其一,其二更让人望而生畏:这位领导个性很强,脾气很大,非常强势,在省直机关人所共知。给这样的领导当秘书本就如履薄冰,很不好对付,如果还要承担风险,那当然绝对不能干。

事实上,邵泰和并不是宋秘首选,在此之前,办公厅领导已经找过两个年轻干部,这两人无论从哪方面都比邵泰和合适。特别是两人都已经在省直机关工作数年,情况比较熟悉,脑子比较灵光,口头表达更好,长相也比邵泰和出众。但是两人都不愿意承担重任,且都有办法找到分量足够的领导出面帮助说话救急,谢绝看重与培养。办公厅主任在两次受挫之后才注意到邵泰和。邵泰和无力招架,只能被逼上梁山。

但是他还是得想办法搭救自己。以邵泰和的情况,拒绝安排肯定后果严重,但是并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所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眼下邵泰和只能愿打,人家领导可以不愿挨,如果宋渊源不要邵泰和,那就解套了,办公厅主任自当再做选择,也不会因此迁怒邵泰和。问题是邵泰和与宋渊源相距遥远,连一句话都说不上,哪里有可能请人家领导替他拒绝?

原来天无绝人之路,也给邵泰和留了一条。邵泰和有一个特殊渠道:他有个大学同学是李庄的小舅子。李庄是省委办公厅副主任,宋渊源的原秘书。

邵泰和找到那位同学。同学颇讲义气,只问了一句:“急吗?”

“很急,越快越好。”

同学说:“去买个果篮。”

同学带着邵泰和去了省立医院,在那里见到了李庄。那段时间李庄除了上班,业余时间基本都在医院,他父亲突患脑溢血住在医院特护病房,已经昏迷多日。果篮说是慰问病人,实际纯属摆设。

邵泰和请求李庄帮助给宋主席说说,理由还是那些,不熟悉情况,没经验,家庭困难等。李庄眼睛一瞪:“别给我说那些。不就是害怕?有那么可怕吗?”

邵泰和无言以对。

“到省里机关才几天吧?”他查问。

李庄属于前辈,又是领导,在邵泰和面前端着架子,面露不耐烦,如果不是小舅子在场,没准会把邵泰和当场赶走。他板着脸查问邵泰和来历,估计是觉得邵找他请求这个不应该。邵泰和报告说,他在大学毕业后成为选调生,在乡镇工作了三年,恰省直机关补充年轻干部,省组从基层选调生中遴选,他报了名,经考试被录用,进入省政协刚半年。李庄听罢即训斥:“就你这样,让你干吗干吗,不要挑三拣四。”

邵泰和表示自己从不挑三拣四,只是这件事压力太大,感觉自己对付不了。

“对付不了也得对付。”李庄说,“什么事都得有人干。”

那时特护病房里的红灯闪烁,警示音嘀嘀叫唤,病人有麻烦。邵泰和自知不是时候,只能起身告辞。

同学没帮上忙,感觉有愧,解释说:“他那老头眼看不行了,他心情不好。”

邵泰和自嘲:“是我该死。”

这时还能怎么办?如李庄所说,什么事都得有人干,摊上了就得做。邵泰和的这事算个什么?其实与李庄守在医院的任务差不多,那就是送终,文明形容叫“临终关怀”。这件事对邵泰和有好处吗?恐怕没有,想来反有坏处,但是还得有人做。人做事不能只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还得服从需要与可能,既然无以逃避,那么就认了吧。

邵泰和需要给自己一个理由,人做什么都需要理由。

2

宋渊源果然令人畏惧,即便到了捉摸不定的“临终”之际。

按照惯例,邵泰和被确定后,办公厅主任把他带去见过宋渊源,略做介绍,称邵政治素质好,踏实可靠,年轻好学,工作主动等。宋渊源只是摆摆手,表示知道了,没兴趣多听。他抬眼盯了邵泰和一下,邵泰和只觉像是给针扎了一般,不禁就低下头,默然无语。其实主任也怕,当时便知趣打住,带着邵泰和撤退。

邵泰和领到了宋渊源办公室的一套钥匙,记住了若干诸如“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等注意事项,第二天一早正式到宋办上班,一上班就碰了一大钉子。

那天邵泰和提前半小时到岗,到岗后其实没多少事需要他,擦地板抹桌子烧开水之类杂务已经有工勤人员做好,邵泰和只是把文件卷宗理一下,把需要提交领导过目的文件挑出来,按重要程度排个次序。邵泰和所在的秘书工作间位于宋办的前室,秘书相当于替领导把门,要进里间办公室见领导,需要先经过秘书办公间。宋渊源自己要进去也得从邵泰和眼前走过。

八点整,宋渊源准时走进门来。这位领导气场十足,个不高,脸瘦削,不怒而威。

邵泰和站直身子,打了个招呼:“宋书记好。”

他眼睛一瞪:“是这么叫吗?”

邵泰和立刻改口:“宋主席好。”

“连这也不会?”

邵泰和只好再次改口:“宋,副主席。”

“哪个鬼教你的!”宋渊源恼火、斥责。随即把邵泰和丢在一边,眼睛直视前方,用力推开里屋门,径直走进他的办公室。

邵泰和不知如何是好。

管宋渊源称“宋书记”,那不是谁教的,是邵泰和偷偷学的。办公厅主任找邵泰和谈话,仅两人在场时,讲的是让邵跟“宋主席”当秘书,到了领邵泰和见领导,当着宋渊源面即改口称“宋书记”。邵泰和觉得这该是当面表示尊敬,拿人家以往最重要职务称之。至于“正”“副”之别,正式场合当然得严谨,副职就是副职,不能肆意说正。但是习惯上没那么严格,尊称时通常都会把那个“副”字省略。

但是宋渊源不买账。书记不是,主席不行,正的不合,副的不对,怎么称呼都错。邵泰和还能怎么叫?难道称“宋省长”?那岂不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或者称“宋渊源同志”?那是秘书可以叫的吗?或者什么都不称:“喂”?找骂啊!

直到把文件案卷送进去给宋渊源,邵泰和还不知道自己得怎么办。可以一言不发把案卷往领导面前一丢了事吗?当然不行。那一刻鬼使神差,邵泰和随口称呼:“首长,这些文件请您过目。”

宋渊源当即拉下脸来。还好,没有即刻发作。

邵泰和悄悄退出,感觉非常绝望。

开始那几天都一样,别说不知道如何沟通,连搭话都难。邵泰和意识到自己让人家看不顺眼,原因不明。当然,以宋渊源眼下的处境与心境,或许谁都让他看不顺眼,不同的只是那些个谁都可以远远闪到一旁,无须拿自己去给他看,邵泰和没有这种幸福,只能硬着头皮在宋渊源眼前晃来晃去,让人家倍加不顺眼。

那一天上午,宋渊源要去大会堂参加会议,邵泰和拎着宋的公文包,跟随领导离开办公室。他们在电梯间门外等了会儿,电梯门开时,邵泰和赶紧先进电梯,从里边按住电梯控制板的开门键,等待宋渊源进电梯。却不料宋渊源不抬脚,拉下脸就训斥:“谁让你跑在前头?”

邵泰和意识到不对,赶紧跑出电梯,按住外边控制板的下降键,等宋渊源进电梯后再放开,跟着进去。

第二天又来了一回。那天下午宋渊源去省委小会议室列席会议,会前到办公室这边取材料。邵泰和还像昨天一样把他送到电梯间。电梯门开时,邵泰和在外头按着控制键,一边小心地往旁边躲,让宋渊源上电梯。不料宋眼睛一瞪:“往后躲什么?”

“您先上。”

“谁说我得先上?”

没办法,邵泰和只能赶紧踏进电梯,在里边等。但是宋渊源却不跟着进来,只是站在电梯外头,冷冷看着邵泰和。邵泰和没有办法,只好再从电梯走出来,站在走廊上。他没再按控制键,站在一旁看着电梯门关上,电梯下行离去。

……

作者简介

杨少衡

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和省直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