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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5期|李达伟:给我一双目光 (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第5期 | 李达伟  2019年05月28日09:08

一、河流渐行渐远

“下窄坡”这个我出生并成长的村寨,记忆中不足百户,现在也应该没有突破这个数目,记得最少时,还不足五十户。这里提到的是关于还不足五十户时的记忆,经过时间的沉积后,记忆往往制造了另外一个空间和时间,我承认记忆无法得到真实的还原,在这里我甚至会不经意篡改了真实。

在那个不足五十户的村寨里,出现了一些形形色色的人与物。诸如出现了一个以一些社会青年组成的帮派,为非作歹;诸如出现了七只还是八只天鹅,雪白的,在后山的草木间悠闲自得,最后却被村里人用那时还未收缴的枪轰走了;诸如出现了一群雕,外号为大侠的李席右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竟把其中一只硕大的雕打昏了(当然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只受伤的雕)……那个村子,在形形色色的人群的充斥下,静静地在时间的长河中,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用生命来佐证着村子的日常生活。

这里我主要提三个人: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一个女哑巴,一个参加抗战受伤的老兵。直到我离开那个村子,去县一中读初中,即便村子怎么改变,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那个女哑巴,那个走路一瘸一拐的老兵,似乎都没有改变过,他们以曾经的一贯姿态,游走于那个乡间。后来,我把他们三个人和那条以“下窄坡”命名的河流联系在了一块。我早已意识到有些牵强,但还是乐于制造这样的牵强,我私下想让下窄坡河满溢出一点点神秘。

那条河流,在一些人的记忆中,它发出的声音,曾经很大很响,特别是雨季,那条河流开始涨起,前所未有的涨,声音也较之平时大很多。人们在那种声音中入睡,并醒来。而现在,即便是雨季,都无法再听到那种声音对村子的冲击。一开始一些人,特别是一些老人,无法轻易在没有那种声音的情形下入睡,渐渐地,慢慢地,那些人开始习惯,并渐渐淡化了原来对那种声音所形成的依赖。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相信,曾经那条河流的响声,能在半夜冲击梦中人的耳膜。我是曾经听到过的,我和村子的一些人见证了那条河流涨到了极点,在那之前,那样的流量从未有过,那次的发大水,几乎把河道里的植物全部冲走。当那次洪水落下后,一些植物便从那个河道彻底消失了。当我怀念那些植物时,我就会觉得那次的洪水制造了一起悲剧。以那次洪水作为临界点,河流的流量在水落下后,再也无法达到以前的流量了,流量开始变小,声音开始变小,裸露的河道,布满沙堆。

我已经记不清那是几岁,但我只记得那时河水的流量还很大,我看到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出现在了河流边,她正趴下像一头牛一样喝着河水,她喝两口,抬起头呼吸一下,又继续趴下去喝着。她那凌乱甚至有点肮脏的刘海落入了水里,她拿手撩了一下,是她那轻盈的一撩,让我很长时间都不相信,那是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子。我总觉得那样轻盈美丽的动作不能属于她,那时我的思想里就已经有恶的渗透了,但我毫无察觉,由此可以看出,当时我看待人与物的眼光是有点偏了。那时我正赶着两头老黄牛回家,那两头老黄牛也要喝水,但由于她的存在,两头老黄牛便不安地伫立在河的一边,安静地注视着她。她站了起来,再次撩了一下刘海,朝我微笑了一下便走了。

从此,我开始注意她的行踪,每天她都会沿着河道溯河而上,或者往下。我一直无法解释她的那种行为。后来是那个退伍老兵道破了玄机,其实我有点怀疑那个退伍老兵的话的真实性,其实重点是我不敢面对,他说那个女子的魂丢在那个河道里,可能是被某只漂亮的水鸟(我经常看到一种毛羽黑白相杂的水鸟)衔着往上往下,也可能是被河流卷走的那些生命所迷惑,她才会不停地在河道里行走。

在那个退伍老兵的描述里,似乎夹杂了过多的迷信色彩,但这也可以算是一个村寨与神共存的表现。在滇西北,许多村子与神共存,没有神居住的村子,就会活得贫乏,生活上的贫乏,最危险的还是信仰上的匮乏,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上的匮乏。据说那个巫师还具有通神的本事,一个村寨都相信,那是神的安排。除了那个退伍老兵,村子里还有一些人,会突然之间口吐白沫,然后说出一些很深刻的想法,甚至突然之间就会吟唱一些东西,这些人都被村里人称为是神的使者。这些现象,都是源于一些人的讲述,但很多时候,我甚至希望他们说的话,都是真实的,都是没有必要去怀疑的。这些所谓的巫师巫婆,所具有的本事,无法解释,也不容许去猜测。那个巫师为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举行了一次不是很张扬的招魂仪式,在那条河流的许多座木桥边,那个巫师重复着那个仪式。后来,可能是巧合,也可能不是,那个女子再次清醒,甚至比常人更清醒。那个退伍老兵,用他沙哑穿透力却极强的声音,在那个河谷大声呼喊着那个女子的小名,据说喊着喊着,她便醒了。

而这里提到的那个女哑巴,神志异常清醒,与常人无异。她应该是属于熟悉河流声音中的一员,她不会说,这样必然会给她带来别的东西,她的某些器官比常人敏锐,我猜测应该是听觉。由那只衔着那个神志不清女子的魂的鸟,在河谷里发出的清越叫声,她应该清晰地听到了,她甚至听到了那只水鸟扑棱羽翼的声音。她比村里所有的人,更早听到了那条河流要涨了要落了,她比村里人,更早意识到了那条河流的流量将会减少,并将再也无法达到以前的那种流量。但她不会说,她也没有和任何人交流过那样的说法,因为她不会说话,且经常被人们隔离。印象中的她,总是一个人,在那些山野间游走(应该是去干一些活,与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不一样),是我不敢直面她的孤独,我怕她的孤独同样在反证我的孤独,我特别担心某天自己也会被那种孤独所困扰。

哑巴没有嫁人,后来哑巴成了经常出现在我们村的乞丐,手里经常拿着许多的竹拐杖,说是为了吓唬那些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的狗,但最终那些狗看出了那些竹拐杖只是具有形式作用,并最终对她下了狠手。有几次,我在院子里见到她,已经和以前不一样,穿着异常邋遢,目光无神,面部长时间没洗。这与以前的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以前的她经常出现在河边,在河面的倒影里梳理头发清洗面容。这是我读高中时候的事了,时间开始改变着一些东西。在她成为乞丐后,她经常受到村里人的奚落,但为了生存,她必须要承担那些奚落。那条河流的本身,便是哑巴的隐喻,那条河流的结局就是哑巴的结局?哑巴是被狗咬伤后,伤口化脓死的。据说在死之前那几天,伤口里爬出一条又一条恶心的蠕虫,鸡群嚣张地跑到她面前啄食它们。那个退伍老兵,参与了哑巴的葬礼,没有任何言语,但那个老兵离开那片墓地的背影,一瘸一拐显得很悲伤。

随着那个神志不清的女子,突然之间神志清醒了,随着那个退伍老兵成了一个巫师,随着那个女哑巴被葬到后山,那条河流的流量竟突然间小了很多,现在我已经不觉得那是一条河流,它已经失去了河流应该有的内涵与外延。莫非某天,它甚至无法汇入澜沧江,反过来说,是澜沧江又将失去一条支流。

二、流淌于民间的支流

与澜沧江的一条又一条支流相遇的同时,无法避开的还有一个又一个被许多人遗忘的村寨。遗忘的理由,往往是这些村寨在滇西北很普遍很落后。我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独具特点的村寨,它们表面相似,内核里却不一样。我的到来,于它们而言,没有任何作用,我没有能力让它们通过我的文字被别人关注,我最多只能充分感受到一个村寨的精气神上的沉淀。现在我开始相信“缘起”了,与那些支流以及村寨相遇,是一种因缘。当我在无意间步入那些村寨后,我开始相信,一些东西早就等着猛然把我击溃。就像那个叫“箐干坪”的村寨对于我的冲击,这个村寨从外面看没有任何的独特之处,只有深入其中,一些被外围的普通建筑所包围着的东西,开始显露在面前。这同样是一个白族世居的村寨,但深入里面后,就会发现与别的村寨是有所不一样的,里面有一个戏台,而且还是一个继续被人们使用着的戏台。

箐干坪村挨着下窄坡村,从下窄坡出发,需四十分钟左右,就能到达这个村寨。在我们很小的时候,这个寨子对于我们有着很强的吸引力,那时这个寨子已经有百户人家,而下窄坡村那时才四十户左右。一个大寨子,人数众多。在我们懵懂的思想里,早就有着对于异性的渴望,我们知道这个寨子遍布美女,到后来那些美女相继离开村子,外出打工,嫁到外地。在没有认真统计的情况下,这个寨子现在,超过三十岁还找不到媳妇的大有人在。我们经常一伙人跨过箐干坪河,来到这个寨子,吸引我们的是电影,当时那里有个室内电影院,那时吸引我们的还有戏曲。用白族语言夹杂汉语的戏曲,以及华丽的戏服,吸引着我们,一些人间的道义,一些民间的神话与传说在那个舞台上表达着,并无意间渗入我们的内部。有时,滇西北的那些村寨,是需要这样的一个又一个戏台的。

那个寨子无论是从它的位置,还是别的方面来说,戏曲的存在都让人感觉有点不可思议,毕竟与我们的寨子太相似,但只是一河之隔,为何会有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个问题,我没有认真调查过,也许,某天我会为了解开这个谜团,深入那个寨子,到处走访调查,但可能到那个时候,对于这个寨子的历史与传说,早已从人们的脑海里淡去,毕竟很多老人已经相继离世,而现在的许多年轻人留在村里的很少,喜欢戏曲的人就更少。民间戏曲需要生长的土壤,而那种独属于滇西北的某些村寨的戏曲,能在那个贫瘠的土地上生长,它的生命力也超出了想象。已经没有人,能说清这种民间戏曲出现的具体时间,也可能是一个村寨为了制造另外一层神秘,就像制造信仰与神灵世界一样。

……